散文三篇

2013-04-10 07:30李翔宇
六盘山 2013年1期
关键词:回老家老张村庄

李翔宇

老 张

这是一个较为完整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姓张,是长征途中受伤掉队而流落当地的红军战士。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主人公即老张当时是生产队的饲养员,具体的活计就是饲喂队里的牲口。当时被称之为这员那员的比较多,如背着个医用箱发发打虫药感冒片的保健员、代销店站柜台销售火柴苏打粉的售货员、屁股后面挂一长串钥匙专管仓库的保管员等等。虽说革命工作分工不分家,但在其他社员看来,这“四大员”不但活计轻,而且有不少的实惠,其权势和风头与“队长队长、地头一躺;会计会计、地里不去”的一队之长和会计是不遑相让的,也是很令人羡慕的。因此上说,能干上“四大员”这类风光的工作,都有着一定的来头或者与大队小队的干部存在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相当于现在所谓的有背景。能当上生产队里的饲养员,足以证明老张政治上可靠,也是他左腿受伤走路不太灵光带来的好处,算是队上对革命功臣和年老体残者的体谅与照顾。

当时老张已经在村里安家落户,老伴是本村一个老姑娘,和老张结婚时已经年届30,算得上那个年代不折不扣的“剩女”。不知是哪根神经发生了短路,或者是对当下的生活现状不甚满意,还是家乡故里有着割舍不下的念想,总之老张在喂完了队里的牲口,稍有空闲就急切慌张地念叨要回老家走走,再看看家乡的山山水水。那个年代表面看似热火朝天,宣传鼓动的效率也不低,上头的一个精神可以连夜敲锣打鼓地传达到乡村的角角落落,搞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实质上人们的思想和视野是完全封闭的,思考问题的方式也是直线条的。在广大社员同志们看来,老张念念不忘的老家——四川省夹江县,无非也是个皇天后土、有山有水的地方而已,除了说话的口音与这里不同外,恐怕也不会存在更大的区别和不同吧。有个别脑子里多了一条纹路的,甚至推测老张的老家或许还比不上现在这地方呢,要不老张干嘛不在老家自自在在的种地过日子,非得参加红军吃粮呢?这样一盘高瞻远瞩的战略考虑下来,就对老张死活要回老家去的动机提高了几分警惕——往低处说,不定老张在老家或许早娶定了一房媳妇呢,有了这个挂念要回去是可以讲得通的。假如确是如此的话,尚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解决起来也还容易,说清楚讲明白,把必要的手续办理了就行。可看老张情绪激动的表白和斩钉截铁的保证,又不像有这档子事的架势。那就得往高深之处考虑,那么多的红军战士到了陕北,失散流落的毕竟是少数,受伤掉队一说至始至终是老张在自说自话,谁也证明不了。照这么看,老张回老家走走的背后保不定还隐藏着什么阴谋和不可告人的秘密呢!如果这阴谋中暗藏了破坏革命的动机,可就上升到敌我矛盾的层面了,再不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简直就是不把生产队长当干部。估计时刻警惕着阶级敌人搞破坏的队长,除了拒绝给老张开具介绍信外,也给几个基干民兵布置了诸如把老张看紧点、有什么异常情况立马报告之类的任务。当然这一切是把老张蒙在鼓里的。因此老张仍然在努力地实施着他的宏伟计划,而且不久就付诸行动了。

事后看来,老张的第一次回老家尽管谋划的时日很久,但行动方案的幼稚程度和行程计划的仓促都属于小儿科级的,导致的结果只能用灾难来形容。事情的起因和发展是这样的:有一回队里要将一些砖瓦送到固原城里,考虑到是用大马车运送,路途上需要饲喂牲口,也就把老张同志编在了运送队里。万万料想不到老张就借着这次进城的机会,秘密地潜逃了。假定事先能够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就是把队长的职务撤掉,他也不会让老张有此一行的。回过头来反思这件事情,队长肯定连肠子都悔青了。

接着继续说老张首次回老家的“冒险行动”。据这次赶大车运送砖瓦的车夫向队长汇报,他们一行到城里将砖瓦卸掉以后,已是擦黑的辰光,就在南关“安安桥”附近一个车马店里住下了。当晚老张是和他们睡在一个炕上的,早晨起来还为店房里的老鼠咬破了炒面口袋而不依不饶。在他们慌里慌张地套车的时候,老张说进一趟城不容易,怎么的也要给老婆娃娃带点针头线脑的回去,于是就在他们几个“老张要给老婆送上炕礼”的哄笑声中出店门去了。待他们将一切拾掇妥贴,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老张回转。到他们出去在店房附近寻摸了一回,眼看已是晌午时分,还是不见老张的影子,才觉着了事态的严峻,同时发现老张的炒面口袋也不见了,就下了老张背过他们跑了的结论来。

听完汇报的队长暴跳如雷却没有失了方寸,一面布置了几个民兵在老张家院子附近埋伏监视,一面跨上象征身份与威势的自行车直奔大队部,向大队支书、民兵营长等一众干部做了“敌情通报”。“这可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开会研究的结果是成立专案组,按照可能的路线展开追捕。可就在追捕大军还没有出动的第二天黄昏,老张却跛着一条瘸腿嗤踏嗤踏地回来了。按说,如果为人够机敏活泛的话,老张完全可以编造在城里迷路了之类的谎话把这事遮掩过去,可老张却不,没等审问者怎么厉言恐吓,就老老实实道出了“没有介绍信,买不上车票,任是什么地方也去不了”的原委来。这下着实让干部们恨到了咬牙切齿。想想也是,你老张回得了回不了老家算个屁,可你把干部们借追捕之名外出游玩一趟的计划搞得无疾而终、流产收场,就真是你老张的不是了。撤掉你饲养员的职务那是必须的,戴你一顶“阶级异己分子”的帽子也不算冤枉。

与首次回老家的神秘刺激相比,老张的第二次回老家可谓是波澜不惊。在实行生产责任制之后,老张积攒了几个盘缠,就光明正大地动身踏上回归故里的路途。可惜的是时运不济,这次回归之旅也是到固原城里就戛然而止了。话说,在秋收后的一个风清露白的早晨,老张整理了行装,早早地赶到集镇上,搭乘班车于中午时分到了固原。在不算繁华但也人来熙往的固原城里,老张早早地在汽车站买了车票。看看时候还早,就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置办了一点准备带回老家的土特产,然后就挑拣了一家比较便宜的店房,施施然走进去准备住下。可在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老张发觉口袋里的盘缠连同车票都不翼而飞了,翻遍了所有的衣兜也没有找见。“日你扒手的先人板板,没了盘缠格老子咋个回家吆”。在路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中,老张跛着瘸腿跳骂了一顿,只得贱卖了土特产凑够返程的车票钱,■惶惶地打道回府了。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教训,老张把第三次回老家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也就在两年前,经过一番努力,老张不但在民政部门确定了自己红军老战士的身份,按月领取一定数量的抚恤金,而且通过书信往来,得知在老家还有一个侄子活着,也已经繁衍成一大家口人了。虽然当时老张年事已高,两条腿都已经不再灵光,而且腹部时常有些隐痛,但对回老家一事却满怀信心,似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老家的门槛。但或许是命中注定,就像冥冥之中总有一个看不见的魔杖在拨摆一样,命运再次和老张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当时老张是备足了盘缠,提前打信向侄子告知了回老家的预定日期,而且是在儿子的陪同下踏上了归途。还是在固原城里,老张腹部的疼痛不合时宜地全面爆发,到医院诊断的结果是肠癌晚期,只得入院治疗,最终冷冰冰地躺到了太平室里。要不要将老张拉回老家安葬,老张的儿子很是踌躇思量了一番,最终在村民“哪里的黄土不埋人”的劝说下而放弃。是啊,回家是有确定指向和选择的,但回归就没有任何的区别了。

对老张三次回老家终究却都无法如愿的结局,人们除了发几句“再强也掰不过命去”的怨叹,也就将老张以及他回老家的事,连同那个年代的风风雨雨一同沉进过往里去了。

有必要再■嗦几句和需要补白的是,大约在老张死后十年,我这个孩童时老跟在老张身后学说四川方言的人,因为工作上的事情来到了四川夹江。当时正值春夏相交的5月,这时的故乡山川正被年年如故的干旱折磨得焦黄不堪,处于天府之国四川盆地边缘的夹江却是一派水灵光鲜的旖旎风光。在我寄居的村庄,错落有致的屋舍被茂密修竹掩映成了山水丹青,新插了秧苗的稻田如同蜀锦般折射着明媚的柔光,入夜后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蛙鸣,这可真是个远山含黛、田畦锦绣、水色潋滟、蛙鸣唱夜的好地方啊。原打算多住些时日,不巧的是几天后就遭遇了滂沱大雨,将我裹足在阴霾清冷的屋里成天闲坐,不期而然地回想起老张回家的事来,于是就想,当初老张回家的心思,怕也和这样的雨雾一般浓烈,至死也没有化解开吧!乡愁一动再也不可消解,立马就在漫天的风雨里登上了返程的列车。第二天中午回到固原,浑身黏稠的水色雾气,似乎一下子就被猎猎舞动的干风吹刮得不留丝毫痕迹了。

守望孤独的树

在村头空旷的地方,生长着一株年岁已经很大的柳树,守望着村庄和自己的孤独。

村庄里原来有很多的树,杨柳榆是它们的名字,房前屋后、道旁沟边是它们迎风起舞、卖弄风情的地方。当然也少不了桃杏李梨,还有苹果这些村庄钟爱的娇客,它们充当着村庄春的眉眼、夏的开怀、秋的丰稔、冬的静思。这样,房屋和院落就都在树的掩映下,过着恬淡甚至落寞的日子。

这些名目繁杂数目众多的树,都是零星地年复一年栽种下,在村庄的生长中渐次稠密繁茂起来的。起初,树和屋是和谐的互生关系,树护佑着屋的光阴,屋坚定着树的根基,相扶相助地生长着村庄的岁月。后来,为成就屋的华丽转身和院落的延展扩大,树无奈地以遭受斧伐的方式让步。村庄在不断的翻建和华丽的营造中慢慢老去,许多的树和屋就在村庄变老中失去了踪迹。树和老屋都是村庄变迁的弃儿。

村庄中勉强算得上集中栽植的树木,是三个比较大的树园子,一处在村庄的正中,栽植的主要是杏树和李子树,属于集体的果园。另两处分别在村庄的西北角和东北角,主栽树种是榆树和柳树。在它们枝繁叶茂的时候,株株李杏就是向村庄报春的使者,棵棵榆柳就是守卫村庄的哨兵。可惜的是,这些曾经灵性妩媚了村庄的树木,却早于其它散布的树木,遭到集中砍伐而彻底消失。时值实行联产承包,好像不把所有属于集体的东西分到各家各户去就心有不甘似的。在商定了各家各户的数目多寡,抓阉确定了具体的对象之后,就群情汹汹地举起斧头、锯子、铁锹,向着这些村庄的性灵砍杀过去,斫枝、锯干、刨根,很轻易地就放倒了一棵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敲碎了一片片清凉可人的浓密绿荫。几乎是一夜之间,村庄就被剥去了绿色的衣衫,把自己赤裸的身子,交给炙热的阳光和肆虐的风沙去放荡地玩弄。

比起同时生长起来的伙伴,这棵柳树是幸运的。在它的同伴暴毙弃世的时候,因为当初组织社员在涝坝堰上栽植柳树的老队长的坚持,才免遭了被砍伐烧柴的厄运。看到这棵柳树日益繁茂起来,就有几个乡老提议,在树前盖起了小小的庙宇,使这棵柳树有了可以依赖的邻居,树也因受到庙的庇佑而存活下来。再后来,由于信众的日渐式微和香火的一直不旺,便也没有了扩建的襄举,树也无虞地得以继续存活。同时由于几个年长到几乎连自己都要遗忘了的乡老(名义和实质上的庙祝)尚未谢世,一众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还不至于放肆到拆庙伐树的地步,树,便有了继续守望孤独的理由。

走进村庄,经常可见的,是几个年过八旬的老者,拄着已记不清换了几茬的拐杖,从各自的家中踽踽行来,围坐在柳树干枯枝桠笼罩下的庙台上,背着厚实的冬日暖阳,思虑游走在村庄的年轮深处,追忆续长了村庄的胡须,言谈漂白了村庄的霜鬓,唏嘘犁深了村庄的皱纹。当然,也少不了记忆起曾经栽种的树木,以及对村庄绿意渐行渐少的哀婉叹息。这个时候的这几个老者,他们的聚拢言谈,与他们身后的树和村庄,一样的迟暮和孤独。

一棵树,可以稳稳当当地将房屋院落安置在大地上;一片树,可以稳稳当当地把村庄安置在苍穹下。在村庄里,栽种树木已经稀罕的就像不是在栽树,不像是播种绿意和春天,而是在栽种记忆、栽种寄托、栽种曾经有过的共同精神家园。越来越缺少绿意的村庄,逐渐地让我们陌生起来,如同我们越来越读不懂当下的生活一样。

我一直担心,总这样下去,村庄所有的树木会在某个时候完全消失殆尽。缺少了绿树的召唤和指引,我们再也无法找寻到走回村庄的路。

但愿这只是杞人忧天。惟愿,总会有一些树继续坚守着它们的挺立。尽管这坚守看上去是那么的无助与孤独。

通过窗户看风景

立冬后的天气日见寒冷,眼瞅着土地就要封冻,心想无论怎么着,怕也该交房了吧。有了这种盘算和考虑,就格外留意手机的状况,生怕发生没电、欠费或者听不见响铃等等不测和意外,从而漏掉了房产公司打来的电话。急切的时候,有几次已经拨拉排列了房产公司的电话号码,但眼前旋即浮现出售楼小姐“白多黑少”的眼神,便很知趣地打消了询问的念头。那刻薄成性的妮子见多了富翁阔佬,定会笑话我的老土和少见世面,同时也显得自家城府太浅和不够老道。就在这样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煎熬中,终于等来了房产公司通知去拿钥匙的电话,便一扫长久等待折磨出来的懊丧颓唐,敏捷得如风般卷出去了。

拿了钥匙步履匆匆地走进还显得很凌乱的小区,登上四楼迈进新家的房间,差不多已是接近下午六点的时光了。冬日的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何况那天天气原本就很阴沉,有些像心事不顺人的脸。但当我从窗口望出去的时候,恰好有阳光穿透厚厚的阴霾投射下来,很容易地就看到了远处青黛苍翠的一抹山脊,悲壮苍凉而又坚毅执着地挺立在太阳即将要落下去的地方,宛如倚门而立,翘首眺望远行丈夫归来身影的新婚妻子。顿时,眼角便有了酸楚的感觉,悲愁慷慨的情愫就在心头延展开来,真想对着苍茫暮色映衬着的滴血夕阳大哭一场。首次迈进新家,竟是如此心绪,事先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事后也难以想通其中的原委。唯一合理的解释,就只能归结为窗外的风景使然。

说起风景,很自然地又忆起我原先所住的小院来。那是一处占地不足二分的独门小院,前后是房屋,左右是隔墙,与邻家的分界清晰得想有意模糊掉都不可能。院落后排是两间“人”字梁的主房,院落前排盖有两间进深较浅、脊高檐低的坡屋顶房屋,用来作厨房和不单堆煤也存放其他杂物的炭房。这样的布局结构,在前后排房屋间便有了一小块露天的院子,抵不上半个篮球场大,更接近于南方人家的天井,比较罕见的辟有一处花园,长着一些残败的花卉和茂盛的野草。

别看这花园小巧袖珍得更像花坛,当初为了建它,却费了不少的周折和气力。起初的想法简单而乐观,不就是开辟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来种花点菜嘛,有什么难的。到揭开地皮盖儿才发现很不简单呢。单说那土,除了碎砖烂瓦,再有的就是水泥团儿和白灰疙瘩,全是为了省事就地填埋的建筑垃圾。再填回去毕竟不是事儿,就硬着头皮咬了牙接着干。把垃圾运出去,放倒了大院里的半堵土墙,将素净的黄土填平了深坑,在四周砌了半米高的透视墙,花园算是有了大样。然后翻土整地,施肥浇水,辣椒、番茄、豆角等样蔬菜和葵花、牡丹各栽了三五株。过不多久,园子里竟也姹紫嫣红起来,引诱了几只蜜蜂来,整日在枝头花叶间嗡嗡地叫嚷。间或也会闯来一对如影随形的蝴蝶,默不做声,但翩飞的却快,才要瞅个清楚明白,却倏忽一下飞过邻家去了。种了菜蔬,在阴雨天,可以不必冒了风雨去满大街地寻找卖菜的摊点,倒也省了不少的麻烦。尤其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透过窗户看看蔬菜花卉的绿肥红瘦,听听蜂儿蚊蝇的低吟浅唱,喘喘郁闷憋屈的气儿,自有一番惬意自在。特别是在屋里坐得久了,觉着腿脚有些酸麻,不妨进到花园里去,松松泥土,薅薅杂草,展了蜷缩的腿脚,缓了精神的困乏,去了心头的浮躁,都是有一处花园、种两行蔬菜、栽几株花草的好处。

花园也不全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致。大体来看,倒是荒芜颓废的时日为多。每每这个时候,花园便充斥着青蒿衰草、枯叶纸屑和黑白两色的塑料袋,成了花脚蚊子和绿头苍蝇追腥逐臭、幽会媾和的垃圾场。最为荒唐可笑的是,时不时有格调不雅的流浪狗,全然不顾周围环境的鄙俗龌龊,兴致盎然地跑来这里谈情说爱,一副貌似风流倜傥实则猴急难耐的可笑模样。我不是君子,至少看到它们旁若无人的样子的时候不是,也就顾不到成人之美,捡拾了一粒石子,连同无名之火一齐摔了去,惊扰了这不知是寻求“廊桥遗梦”还是“一夜激情”的一对。花园如此,作为花园主人更是不堪,完全可以这样说,我的心绪如同花园,花园就是我心田的影子。既谓之心田,就类同泥土,要么是有心栽花的姹紫嫣红,要么是无心插柳的绿意葱茏,总要长出一些东西来的。其时我的心绪确然如此,像有千百种想法和纷乱的冲动,极欲强烈地冒出头来,却都无法埋下希望的种子、扎下坚实的根基、长出持久的行动来,最终都像肥皂泡一样,膨大到了极致,接下来就是不可避免地破裂。多少刻意的坚守和信誓旦旦的表白,被轻佻或者无奈地丢弃在纷乱的心事里,做了谎言和欺骗的俘虏。回望来路,连踉跄的影子和虚幻的印迹都早已遗失。只有失语的独白,将心灵之窗挤得满满当当,再也不能为纯粹的心事和安宁的灵性腾出安厝之所。

回头再说我新居窗口览胜的情形。住进之后,原本可以时时欣赏,但却难得有忙里偷闲的空当和惬意遂心的雅兴,更多是“景在那儿还会跑了不成”的一厢情愿和偷懒理由。可在某天无意中的一瞥,我就知道这彻头彻尾的错误再也无法弥补。街的斜对面,正在修建新楼,几乎是以每天一层的速度疯长,很快就拔地而起成为了蹲伏街道旁侧的庞然大物,将那山脊严严实实地遮掩在了身后,远山衔吞夕阳、桔红点染暮苍、晚霞锦绣云天的旖旎秀丽,全然失落在了刺目晃眼的玻璃幕墙、光怪陆离的璀璨灯火和蒙蒙胧胧的迷离眼神里。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的可遇而不可求?

透过窗户看去依然有景,尽管风景的边沿尺寸被严格限定在街道的这边到对面,左右是视野死角延长线构成的扇面,却无碍画面的斑驳庞杂和千姿百态,鼓捣变化的也快。相似的是车水马龙的滚滚车流和摩肩接踵的熙攘人群,总是先聚拢搅合,再分崩离析,反过来也一样。滚滚车轮一成不变地揉搓碾压着厚实的世俗,行人的心思虽难以揣摩,但可以肯定,无论脚步如何纷乱,都不妨碍追名逐利的决然。因此神色就有了达到目标的满足释然与结果不甚理想的失望焦灼的区别。我们经历过多少这样的奔忙啊,为着使生活多些燃烧的激情和异样的色彩,想尽了奇思妙想,使尽了奇招妙术,结果却是失去了生活的本真,使生命的重音由原本曼妙空灵的小夜曲,跑调成了失意怨艾的咏叹调。容易迷失在追求满足的欲望里,是否也算人生悲哀的一种?

当然,嘈杂纷乱不是这风景的全部,也有静穆温婉的时候。这须得等到午夜时分,喧嚣终被宁静偷窃了片刻光阴,浮躁睡去了,奢华睡去了,夜似乎也睡去了,只有月亮醒着。朗照的月光如银似水地洒落在地,晶莹雅淡,亘古如斯,无所谓生,也无所谓灭。一切景物连同心事都像在牛乳中洗过一样,清新鲜嫩得不敢伸手触摸,又缥缈虚妄得像未曾有过。美中不足的是,如此这般的佳景,必得晴天月圆、夜深人静诸般因素恰巧凑齐了才好,缺一样则失却了全部的妙处。正当凭栏临窗、隐身静穆之中做如是想的时候,说不准是暗夜里的那间酒吧,有个男人——可以听得出有些苍老——在拉直了嗓子吼唱,隔了厚厚的风声和浅浅的月光,隐约听得出有两句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倒像是专意来搭讪唱和的,很是应景切题。因为这个缘故,我原谅了他天然的嗓音嘶哑和故意的拿腔作调。

我算不上多愁善感,却有着一些忧郁的气质,时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梦。大多数的梦境是,执着地向着一个不甚清晰的目标挺进,明明离着不远,可总也无法企及。假如做梦的由来,确实是缘于无法潇洒地向昨天挥手作别,我更愿意把这样的梦境,看做是隐喻式的心理暗示:在对的时候,做错的事情,是遗憾;在错的时候,做对的事情,是伤感。即使你能走回曾经呆过的地方,却无法再走回属于过去的时光;即使能与曾经耳鬓厮磨的知己把酒欢言,却再也无法读懂蒙蔽了尘垢的心语,更遑论走进彼此的内心世界。何必要死缠烂打地纠结于以往的对错是非上呢?只是,我真的不知道,对于以往的失意和感伤,它会是一味清淤止痛的良药,还是一撮加剧伤痛的盐巴?

人生恰似透过窗户看风景。风景总在不经意间被时光偷换,记忆往往被岁月打磨漂白,心事也免不了被世俗功利地编排。因此,看到什么样的风景以及怎样解读风景,就多了些意外和偶然的成分。这或许就是人生的悲剧所在——无论谨慎或随意地迈出一步,貌似都可以依据与生俱来的固有天性和磨练得来的知识经验加以取舍抉择,但多数情况下,备选答案只有一个,还不见得就是百分之百的正确。

【责任编校 杨风军】

猜你喜欢
回老家老张村庄
初 春
坐上高铁回老家
还在上班的人和已经放假的人
小鹿回老家
村庄在哪里
各付各的
激活村庄内部治理资源
意想不到的效果
乡村小人国
给乞丐发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