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种传播学研究迷思的破除
——《传播与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分析》评介

2013-04-12 15:38范松楠
关键词:政治经济传播学研究

范松楠

(中国传媒大学 传播研究院,北京 100024)

目前,中国传播学界中存在的两个由于获得大量项目资助和学术资源而常常被视为“主流”的研究领域,是以维护社会稳定、意识形态安全以及信息和媒介产业发展壮大为出发点的。从学科的服务对象和目的来看,这类政策性或战略性研究与当年拉扎斯菲尔德所说的“行政研究”并无二致。然而,有趣的是,如果回顾西方传播学“东渡”的历史,我们会发现,那些和马克思主义有着密切联系的批判学派,虽然在时间上更早地与中国这个社会主义国家建立了联系,但在随后的发展过程中,却由于没有赢得广大学者的青睐而失去了占领学术高地的机会,由此形成包括传播政治经济学在内的批判学派,整体在中国的不温不火的研究态势。上世纪80年代,传播学被引入中国伊始,国内顶尖的学术期刊曾专门刊载过批判学派大家的文章;而在那之前,传播政治经济学的先驱达拉斯·斯迈思还特意访问过中国,并向“大家庭”的重要成员提出了善意的批评。[1]243-258然而,当时特定的国际国内环境机缘巧合地将传播学“东渡VIP”的门票赠予了服务冷战时期美国国家利益的经验学派。传播学的这种发展轨迹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今天传播学研究中的多种迷思。尽管我们必须尊重历史选择的必然性,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不去反思。在过去的20年间,作为全球范围内的主导意识形态,新自由主义已经引发越来越多的叩问。受这股意识形态的影响,在信息传播领域弥漫着以经济利润马首是瞻的价值观念。针对这种现象,以为这个领域注入知识和智力资源为己任的传播学研究也到了反思的时候。在笔者看来,后者是前者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从这个角度来说,《传播与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分析》(以下简称《传播与社会》)一书,虽然本意可能并非指向传播学研究中的迷思,但作者以其深刻的政治经济学视角和细致入微的分析力度,将种种传播学研究的迷思反衬出来,足以为吾辈传播学子构建更明确的学术自觉。

一、权力关系是传播学研究中可有可无之维

传播学存在众多的分支学派,其中不少就以中立、客观、纯学术而自我标榜为荣。但事实上,权力关系是天然地内嵌于传播行为中的,这注定了权力关系是传播学研究中至关重要的维度。它之所以被遮蔽,究竟是故意忽略、有意为之,还是因立场与价值取向导致的思维盲点,只有研究者自己知道。

权力关系是多角度多层面的。但在笔者看来,如果在内容层面的话语分析中要注重权力关系,就意味着保持这样一种警醒:谁的话语被提升或放大了?相应地,谁的话语被边缘化了?在媒介应用方面,谁拥有更大的自主权?谁的形象能够更全面且正面地被表征?这期间,哪种意识形态正在偷瞄霸权地位?在世纪之交的重大叙事主题“入世”上,国内主流报刊上有稍显沉静的政治权力的声音,也有活跃的专家精英话语,更不缺兴奋的跨国公司的表态,但惟独少工人和农民作为社会群体和经济个体的立场。[1]210-229在“郎咸平风波”的媒体报道中,以《北京晨报》和《中华工商时报》为代表的都市纸媒,借助《郎咸平:我唯一的遗憾就是孤军奋战》、《各路英雄集体缺席,研讨会上郎咸平唱独角戏》一类的标题,在社会媒体话语层面,将地方国企工人与关注工人利益的经济学家的声音统统抹杀了。[1]32-61在处于媒体制度边缘的“街头小报”中 ,同一个社会变迁过程中产生的富人、下岗工人和流动民工,呈现出饶有趣味的媒体形象:小报舍弃了对新富阶层非法发迹手段和收入分化的追问与批判,侧重描绘富人的生活方式和他们个人的或悲或喜的故事;而对下岗工人,小报不仅对下岗的宏观政治经济原因避而不谈,还对工人们的集体抗争视而不见。相反,它们一边将失业的原因归咎于工人的性格弱点,一边自觉地塑造正面模范典型;而处于流动状态中的农民工在小报中常常以“邪恶的封建力量”的群体形象出现。[1]191-209以上是《传播与社会》中三处针对报刊内容的话语分析,尽管具体的研究对象和时间点有所不同,但都运用了权力关系的分析视角,共同反映了报业在市场化过程中,不同政治经济地位的报刊在官方主流意识形态和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之间的游弋。

正如丹·席勒所说,注重权力关系的传播政治经济学研究要比关注传播产品的生产、流通、消费和反馈的商学院课程式的表述更深刻。[2]2这不仅令人思考2011年上半年热播的美食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针对该片的论文多集中在纪录片的成功制作之道、对国家形象建构的借鉴之处、视听语言与叙事结构的深度挖掘,等等,却鲜有从权力关系之维揭示该片对城市中产阶级价值观念的迎合。这从一个侧面证明了权力关系应被纳入传播学研究者视野的急迫性。

当然,《传播与社会》一书对权力关系的讨论绝非仅限于媒介内容。作者对权力关系更宏观更抽象的严谨分析还体现在:理论视野中将国家、市场和社会视为跨文化政治经济分析的基本立场、在帝国时代背景下深入分析媒体全球化和民主化之间的悖论与矛盾、探寻已经融入世界结构的中国在经历了“数字革命”后社会力量的安置问题,等等。

二、媒介中心论或传媒本质论

媒介中心论或传媒本质论的弊端在于割裂或放大了媒体/传媒与社会之间的联系。因此,它们或许可以对应丹·席勒描述的一个多世纪以来传播研究的三种正规图示中的前两个,通常表述为“这种或那种传播科技带来迥然有别的新变化”、“大众传媒具有独特意义,它是控制当代社会的代理人”或“传播是根本的社会过程”、“传播可以用来全面取代或代理业已存在的社会整体观”。[2]3-4与目前国内传播学界普遍的这种媒体中心论或传媒本质论倾向不同,传播政治经济学则力主将“传播”导入“社会”,提出“传播系统与政治的、经济的系统相互依存”。[2]3-4席勒在戈尔丁和默多克的观点的基础上,提出明确阐明社会与社会关系的各种概念以及试图在传播与社会的关系中找寻某些连结,一直是传播政治经济学所遵循的原则。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者才将十余年来的倾心之作在“传播与社会”的名号下集结出版。

与席勒所说的“坚定的联系与探索”相似,《传播与社会》认为要“对中国社会中的国家和市场形成的特定历史过程有深刻、全面和从全球视角的理解,在以民族国家为分析单位的同时警惕方法论民族主义的陷阱。”[1]54这无疑提出了克服媒介中心论和传媒本质论的三个重要途径:纵向上联系中国自己的新闻传播史、横向上以全球视角切入、方法上避免方法论民族主义。

仅以《中国传播产业与“入世”:一种跨文化政治经济学视角》[1]229-242为例,作者将中国的“开放”与“入世”放置于更长的历史时段中予以考察。该文提出无论是在传统文化还是社会主义文化情境下,中国的传播体系一直都是开放的。整体而言,中国文化受到本土文化、佛教、马克思主义等的影响。新中国成立以来,国家对传播体系的本国控制并未斩断有选择地引进外国文化的所有路径,比如在苏联和东欧的帮助下建立电视体系。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提出冷战期间中国曾大力向第三世界推广毛泽东思想。甚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西方反正统文化的年轻人就高举“三M”标语在大都市游行,其中一个M就代表着毛泽东。可见,中国软实力输出是有过辉煌历史的。对比当下有关国家软实力建设的种种建言性研究,这段历史被有意无意地忘却,使得这类研究显出“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尴尬。

最能体现作者全球化视野的一篇文章应属《帝国时代的世界传播:走向国家、资本和非政府组织力量的重新布局》。该文以哈特和奈格里的帝国概念作为分析框架,分析当今世界传播舞台上的四个参与者——超国家机构、民族国家、跨国公司和非政府组织的角色变化和运作逻辑,并在此基础上图绘出世界传播的混杂建构状态。[1]129文中作者依然不忘历史沿革的这一重要维度,运用大量篇幅回顾国际传播治理体制的变迁。

所谓方法论民族主义指的是社会科学研究中脱离世界历史和世界体系来讨论民族国家内部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关系的思维方式,也即把民族国家作为“最终的分析单位和定界社会科学中的现象和问题的边界”的方法论偏差。[1]41当今,经济交往与劳动分工都已经明显呈现出全球一体化的趋势,方法论民族主义在这样的背景下自然显示出分析问题的局限性。我们认为,在传播学研究中要克服方法论民族主义,既要充分认识到今天的中国已经是世界经济体系的一部分的事实,还要建立起耙梳某一传播问题或现象的历史沿革并将该现象或问题放置于全球化视野中考察的意识。

三、对“另一个可能的世界”缺乏想象,致力于对“这个世界”小修小补

对于布洛维的观点“社会主义同时置国家和市场于社会管制之下的一种政治经济秩序”,《传播与社会》的作者认为,虽然目前尚无法描绘其具体轮廓,但相对于市场自由主义和国家主义,这种“社会至上”的社会主义是一种可欲、可求和在当下已经蕴含了其发展萌芽的“另一个世界”。[1]41长期以来,对传播政治经济学派最大的批判就是他们只破不立,但是其对替代性传播实践的关注和“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图绘是对这种批评最有利的反驳。更重要的是,与当前主流传播学研究对“这个世界”——屈从于资本主义政治经济逻辑的生活空间——的小修小补、零敲碎打相比,对“另一个可能的世界”的合理想象突显了传播政治经济学学者的高远境界和人文关怀。而对“另一个可能的世界”缺乏想象,常常令我们这些所谓的传播学研究者在埋头做学问的时候忽视了终极方向的问题,甚至不经意间成了某种社会政治经济关系的共谋维护者。

《传播与社会》专辟了一编“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收录了作者三篇主要文章。《一次世界峰会与一部中国电影:“信息社会”的多维想象》,将中国电影《手机》和日内瓦“信息社会世界峰会”(WSIS)放置在一个论述文本中。看似不相关的两个事物经作者的论述反映出信息社会的文化视角被WSIS忽视,而技术进步依然被视为人类发展的同义词。《文化产业、市场逻辑与文化多样性:可持续发展的公共文化传播理论与实践》,在回溯文化传播及其对替代性发展模式的追求历史和批判当代资本主义政治经济逻辑和消费主义的基础上,论述了可持续发展的公共文化传播政策和学者扮演的角色。《“向东看,往南走”:开拓后危机时代传播研究的新视野》,则是作者在后金融危机全球政治经济环境下和中国等非西方国家的世界地位不断上升的过程中,对华语传播学者的责任和华语传播研究新的理论想象的深入思考的结晶。作者提出了四个超越,即超越主导西方知识体系霸权,寻求基于“南方认识论”的“全球认知正义”;超越东西方文化本质主义,重构文化多样性和“另一个可能世界”的想象;超越以英美为原点的“中心辐射式”研究议题;超越城乡割裂,走向“新乡土主义”。这三篇文章为我们挣脱“小修小补”的思考窠臼,展开对“另一个可能的世界”的想象起到了指引作用。

[参考文献]

[1] 赵月枝. 传播与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分析[M]. 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1.

[2] [美]丹·席勒. 传播理论史:回归劳动[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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