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在城市空间中的身体
——论《变》中的身体叙事

2013-04-18 09:24
法国研究 2013年3期
关键词:布托喷泉身体

岳 璐

游走在城市空间中的身体
——论《变》中的身体叙事

岳 璐

在当下,我们正处于各种关系相互连接的网状结构中,由此带来了对空间逻辑的深入研究。本文以身体为媒介研究法国新小说《变》中的城市空间逻辑,认为身体可以决定时间和空间,不同时空中的身体可以交叉进行。换言之,身体可以等价于空间,并因此可以成为其他东西的参照。本论文聚焦于身体与城市这两个要素,借助布托尔的《变》来展现身体体验与城市形象之间的相互关系,从而得出结论,认为身体移置对于城市空间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布托尔 《变》 身体 城市空间 阻隔

[Résumé]Nous nous trouvons de nos jours dans des réseaux où toutes sortes de liens se nouent, ce qui mène à l’exploitation en profondeur de l’espace. La logique de l’espace urbain fait l’objet de notre analyse par le moyen du corps qui est décisif pour le temps et l’espace. C’est le corps qui peut contourner les obstacles du temps et de l’espace. Autrement dit, le corps revient à l’espace et peut tenir lieu de référent pour les autres. Les deux facteurs que sont le corps et la ville attirent notre attention dans l’expérience corporelle de Modification.

在当下,我们正处在同时性、并列性的时代,与其说我们是在时间中体味着生命的穿越,不如说我们处在一个各种关系相互连接的网状结构中,各条线交错复杂相连。以往的思想理论过于关注时间的历史,忽视了空间也有历史,我们在追溯现代人焦虑的根源时,更多关注不在于时间,而在于人们对组成空间的诸种要素进行重新分配。因此,时间正退位于这种关系分配中的一个要素(比如想象空间、梦的空间)。

人类的身体每天总是在期待中匆匆前行,而人类的心灵却要时时回溯过去,希望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找到某种关系。匆匆前行的身体在历史的时空中遗留下无数的文明痕迹,而心灵的时时回望则成就了一部又一部的文明史。不同的时代背景、不同的知识结构、不同的历史意识,促成了不同的观察身体发展的视角。现在,我们将前行的脚步停留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城市,站在城市中央,身体的多维度时空在绽放,于是,我们找到了一个新的视角来看身体的发展:城市。我们要聚焦于身体和城市这两个要素,借助布托尔的《变》来展现身体体验与城市形象之间的相互关系。我们发现身体体验塑造着城市的形象,反过来城市形象又回应和加强着身体的体验。巴黎和罗马这两个城市在“你”的身体从一个车站越过途中一切风景而到达另一车站的移动中演绎着爱情吊诡。同时,在身体所处的独立空间中,我们看到了身体与城市之间的疏离关系,身体在现代城市中没有归属感,在这个物质化的城市中发现不了自己的根据,在空间中培植不了自己的个性。生活在人群中却失去了身体接触的欲望,面对面却无法进行眼睛的交流,身体在城市的一个个空间中失去了自由。

生活中每个人的身体都是自我目的的手段,这就是城市生活方式的特点;满足个体身体的各种欲望并使其获得简单放松,独处的空间能最大限度地享受自我,这是现代性城市生活空间场所的特点。现代人的身体在动荡中被反复地抛向无家可归的状况,一切都在变化,人们仿佛置身在一个在城市间来回穿梭的火车上,不知道身体什么时候能到达理想的站台。身体体验到的是混乱、迷茫与焦虑,西美尔认为身体的这种体验容易令人产生退却性和保护性的冷漠器官。《变》要体现的正是现代城市生活的瞬间性,它被分裂成偶然的碎片,与身体体验构成一个多彩的永不枯竭的印象之流。布托尔以一种冷静的视角将我们领入到现代城市空间,在其中,我们体味到变中的孤独与寂寞。

一、巴黎街道景观与身体漫游

小说的开头是以主人公踏上从巴黎里昂车站开往罗马特米尼车站作为开场,主人公的身份是某意大利打字机公司巴黎分公司的经理,主人公的家在巴黎先贤祠十五号,情妇的家罗马蒙泰德拉法里纳街五十六号。一切印刻在主人公身上的标记都注定并记录了巴黎和罗马两个城市之间会发生的关联。首先,我们要研究一下小说中提到的巴黎这座城市中的几个空间场所;然后,进一步探寻城市空间的这种规划与身体之间具有怎样的关联;最后,看一看这种关联对小说中主人公的身体产生了怎样的效果。布托尔在《变》中将更多的描述都倾注在了罗马的景观、街道、建筑上,相比较,对于巴黎这座城市的几个空间场所的描述较为集中在卷一。

小说伊始,主人公围绕着里沃利大街及周遭街景的漫步,呈现给我们一个没有任何障碍(除了等信号灯),自由的个人身体。理查德·桑内特对于城市与身体的研究中就认为,“19世纪城市设计让城市中个人能够移动,却让团体无法移动,尤其是那种出现在法国大革命中具有威胁性的团体”①理查德•桑内特:《肉体与石头》,黄煜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第429页。。这样,个人的身体就可以在城市的主要街道有效率地快速移动起来。主人公身体在几个街道及景观间穿梭,剧院广场、卢浮宫拱廊门、凯旋门、林荫道,这样的身体移动只适合个人身体的移置,而不适合群体的运动。这是始于 19世纪塞纳河行政长官奥斯曼的巴黎重建计划的一部分。奥斯曼在街道建设上,利用来往的交通形成一道由流动车辆构成的街墙。《变》中主人公乘坐出租车、公共汽车及地铁要步行离开这几个空间走几百米才能到达。除此之外,经历了1848年与1830年革命的奥斯曼对于暴动的群众有所顾忌,因此,他设计街道的宽度只可以让两辆车并列通过。在主人公漫步的街道附近,形成了连片的街区建筑。一楼基本上是各种店铺,我们看到主人公漫步的几个橱窗,有经营旅行社、经营书店,或者是租给某家公司,二楼以上是公寓。这种设计有意识地让个人身体的运动优先获得保障,并可以抑制城市大众运动。个人的身体可以在漫步中浏览沿街橱窗,可以观赏周遭的建筑物或步行走进街区内的咖啡馆、酒吧及餐馆,还可以去大型的商场购物。在巴黎靠近塞纳河区域的里沃利街是一条连接位于卢浮宫北部的皇家宫殿与歌剧院街的道路,它连通了市政厅及圣安东尼教堂。在这条街上,多是一些纪念建筑物、教堂,或其他结构物,这些都标志着交通工具或者行走的身体能畅通向前行进,没有障碍物的阻隔。相比较,那些朝向商业区或轻工业区的街道则大部分都是要出城,因此,附近街道上的建筑形式就不那么重要了,这意味着,这些街道并不适宜个人身体的移动,只是为了让交通工具能跑得更快而设立的空间。

在里沃利大街附近,布托尔主人公的身体进行了一系列的漫游。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各种空间与身体之间的关联。先是在圣路易岛餐馆解决了身体的饥饿,喝了牛奶咖啡,吃了几块牛角面包;随后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提着皮包,哼着意大利作曲家作的曲子,合着节拍绕着西岱尔岛散步,让身体得到了放松;然后乘上公共汽车到了皇家广场,闲散着观看了意大利绘画展和橱窗里意大利罗马的景物,让视觉得到了愉悦;最后又去了酒吧,喝了浓茶,让寒冷的身体暖和起来。布托尔的主人公回家之前在里沃利街的漫步向我们展现了各种空间:餐馆、广场、画廊、酒吧,以及公交车、地铁,这些空间被安排在里沃利街附近完全呈现出是为个人身体而设计的,满足了身体的味觉、视觉、感觉、听觉、触觉各个器官的感官享受。在布托尔的一系列的描述中,尽管突出了主人公希望在巴黎寻找罗马影像的独立自主的感受,因为罗马城市印刻着塞西尔,而塞西尔又意味着自由,但从布托尔的字里行间我们发觉了他要表述的另一涵义,主人公至始至终是孤独的。这也是主人公自己逐渐切身感受到的,因此,一圈漫步后,他又急匆匆奔回到了人群——家。这也是主人公在罗马出轨的理由之一——摆脱孤独。一系列巴黎城中心的描述演绎了一出双城记,同样的身体、同样的身体感官感受,在双城中体验到的却是不同。布托尔染其笔墨对巴黎与罗马两座城市的景观规划与城市建筑进行了身体体验的写作,尽可能地利用城市的地标特征去突出身体在两座城市中所体验到的不同心境。在一个固定的时空(火车)中体味着时空的交错,城市在身体感官的作用下演绎着异样的生活镜像。

城市建筑群及景观、街道、交通,往往会造成市民的孤独。每个人都表现得与其他人毫无瓜葛,“现代都市生活对于沃斯来说,是摧毁人性和个性的恐怖机器,喧嚣的现代都市将人置入闭塞的状态”①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第119页。。与此同时,这种个人身体的移动能为社会秩序带来安全,人们在城市的各个空间里穿梭,身体被空间被动地划分成几个区域,每个区域都让身体的器官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享受,同时,亦加重了身体的孤独与冷漠。没有结成群体的身体将个人的感官舒适最大化,不需要在各个独立的空间内警惕他人的侵越,因而能与他人共存于一个空间,因为冷漠才能宽容他人,实际上,对他人表现的就是漠不关心。巴黎城市的规划就是创造一群能自由移动的个人,并让有组织的团体在城市里移动时遭受挫折。但是,借助布托尔我们看到,个人身体在城市空间移动时,逐渐与他所赖以移动的空间脱离,同时也与在同一空间的其他人群分离。在车厢这一空间里,主人公几乎没有与同一空间内的其他旅客说过话;在罗马酒吧空间,他独自喝茶;在赶地铁的街道空间,他在“匆忙而潮湿的人群中穿行”。身体移动时,空间的价值被贬低了,个人命运逐渐与人群不相干了。现代城市根据个体身体器官划分了不同的空间(餐馆、公园、艺术画廊、歌剧院),并通过各个空间的功用将个人的身体禁锢在分离的空间中。更甚之,每个独立的空间加强了每个个体身体与他人身体的疏离。城市生活中的独立空间只会让我们身体的知觉越来越迟钝,无法感受现实生活中他人的身体。空间功用分离了人与人身体的接触,人们为了身体的一个需求走向各个分离的空间,人口在地理位置分布上得到分散化致使人们在现实中感受弱化,并压抑了身体感觉功能。

二、罗马喷泉景观与身体净化

人们去每一个功能独立的空间,只为了满足身体某一器官的欲望,只关注这一欲望是否实现,因此会忽略其他的身体存在。《变》主人公长期埋头办公室空间内的事务,为了能坐上头等车厢获得身体上的舒适,逐渐与妻子所在的家这一空间失去了身体的必要接触。这种断裂导致对妻子身体感觉麻木,以及妻子所在巴黎这座城市空间的麻木。布托尔通篇都在强调人的身体体验与城市形象之间的相互强化,妻子昂里艾特身体总是印刻在巴黎,情妇塞西尔身体混合了罗马的一切味道。城市的形象与身体体验在布托尔笔下得到了双重印证。布托尔对于罗马的描述并非是聚焦于像巴黎那样的街道,而是主要集中在城市内的喷泉与古罗马的废墟上。如果说对于巴黎街道的描述呈现的是身体在城市中的孤独与隔离,那么,对于罗马的描述则渗透出身体与城市之间的亲密接触。那么,我们就来考察喷泉在城市生活中所起到的作用。回顾罗马城市空间历史,我们发现早期罗马的复兴与持续不断的扩张离不开足够的水资源供应。几世纪以来的建筑师与城市规划师都致力于对城市供水线的修筑,使得罗马“拥有欧洲大陆所有大城市中最好的水供应系统。从1575年到1600年为止,城市内共建成35个新的喷水池,每天向城市提供2万立方米的饮用水,尽管一些城市内早有装饰性的喷泉,罗马市最早建成的喷水池却完全是功利性的”①马克•吉罗德:《城市与人——一部社会与建筑的历史》,郑炘、周琦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0,第286,125页。。这样,在罗马,喷泉就与方尖碑、圆柱、雕像及大门一样代表着教皇整体的荣耀,直到后来成为了全世界的奇迹和旅游胜地。

最为精致的喷泉位于纳沃纳广场,布托尔将主人公与情妇塞西尔的活动地点就常常安排在这里。纳沃纳广场与喷泉妆点着两人身体交织的身影,他们搂腰跨肩漫步于广场周遭的每一角落,他们经常在特雷斯卡利尼餐厅吃饭,“它位于纳沃纳广场,昔日克劳狄皇帝的竞技场,你们一面进餐,一面欣赏博罗米尼修建的圆屋顶和椭圆形的钟楼,它们随着这块长方形场地延伸着,你们欣赏四大河流喷泉喷出的水柱------”②米歇尔•布托尔:《变》,桂裕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第46页。。后来,主人公又回忆了与塞西尔第一次相遇后的一个月,在纳沃纳广场看孩子们在喷泉里戏水,在露天座聊天,“你们两个一同赞赏着这个广场、这个喷泉、这个带有两个椭圆形钟楼的教堂------,你们第一次谈到罗马的古迹”③米歇尔•布托尔:《变》,桂裕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第99页。。布托尔对广场上、喷泉旁的塞西尔与人群进行了美妙的描述,一切都笼罩在温馨与暖和的气氛中。在这里,我们需要借助于新身体科学将城市与身体进行连接。

1628年,哈维《心血运动论》发现了血液循环论,发动了对身体理解的科学革命。身体在城市空间中的移动与血液循环一样自由,包括城市交通的设计亦依照动脉与静脉理论在城市空间中形成循环以方便身体流动起来。从医学角度来言,循环与运动决定着人类身体的健康。喷泉的设计恰好符合了循环用水的原理,水像身体的血液一样循环起来。于是,喷泉所表达的空间代表了净化身体,布托尔利用纳沃纳广场喷泉里有几个小男孩在戏水嬉戏表达了这个意向。同时,多次与塞西尔在喷泉旁活动亦表征了主人公依恋罗马,眷恋塞西尔实际上是想要身体得到净化的洗涤。洗涤掉身体在尘世中为升职、赚钱、名利所沾染上的灰尘,让身体能暂时得到净化。这也是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们为什么愿意到有水的地方活动的原因所在。水流声音可以减轻身体在繁忙工作中产生的紧张感,尤其在拥挤的城市空间中,喷泉的设计使落水的声音尽量响亮,周围座位的安排也尽可能使多的人都坐在听力可及的范围内。于是,我们会发现大多数喷泉都安排在广场这样的开阔空间中,这样,舒缓的声音效果才能被所有周遭使用长椅和草坪的身体听觉器官听到。如果在高层楼间中,声音就有可能被高楼聚集的局部风所干扰。而且,喷泉的水循环原理与身体的血液循环原理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让身体的整体感官趋于平衡状态,进入到健康环境。

但是,循环空间体现的自由往往会降低感官对于场所或场所中的人所引发的知觉能力。丹麦的城市设计师扬·盖尔认为,“在狭小的街道和小型空间中,我们能够在周围近距离范围看到建筑、细部和人。------我们感受到这种场景是温暖的、个性化的且受到欢迎的。------城市空间与建筑都很巨大,建筑蔓延分布,缺乏细部,也因此成为无人或很少有人活动的地方。这种类型的城市情境通常被认为是无人情味的,布局规整且表情冷淡”④扬•盖尔:《人性化的城市》,欧阳文、徐哲文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0,第53页。。大的空间表现的是净空的空间,在这样的空间内,身体活动会非常自由,但流动的自由会遭到触觉上的危机,会让身体的感觉能力降低。在这样一片没有障碍的空间,单纯的空间,带给身体感官的却是困惑与冷漠。尤其是大的广场,在这里,人们的身体往往匆匆而过,不会停留,因为没有让人们坐下来的空间,没有欣赏的空间。如何改变大空间布局的非人性化?采取的措施应该是将大的空间进行分割,将其划分成几个小型空间,因为,小型空间和较近的距离能传达一种与温暖的,对情感居于强烈作用的城市环境相一致的身体体验。在纳沃纳广场,我们看到摆放了露天座椅,人们可以边喝咖啡边聊天。身体在座椅合围的空间内有了接触,于是身体体验到的是连衣服和头发都“闪出意想不到的褶纹和光泽”(布托尔言)。净空的空间是没有任何阻隔的空间,本应该使身体达到自由,结果却恰恰相反,在这样的空间内,身体被完全冷静下来,形成情感的冷漠。可见,这样的空间只会让身体弱化,自由要让身体产生反应,就得接纳阻碍和困难,并将它们作为自由经验的一部分。在净空空间上加入几个结点,比如咖啡吧或设立喷泉。喷泉空间的建立会使身体产生另一个体验。喷泉空间的水为浸染在城市空间灰尘中的身体进行了洗涤,同时,喷泉旁身体的肺得到了净化。我们看到,现代城市的规划往往不只是重视城市的心脏(市中心),更注重城市的肺(植物园和水)。喷泉的设计就是要让城市中的身体有一个清新的肺,让身体能自由呼吸,这样的身体才容易排出有毒热气,形成健康的身体。

布托尔借助主人公与塞西尔多次在纳沃纳广场喷泉的身体活动,向我们传递了这样的信息:在这样的空间才能产生身体的接触,才能使身体愉悦,身体在这样的空间中体验到的是健康,包括心灵(心灵是身体的一部分,当然也是其健康的一部分)。我们看到,想让呼吸与循环健康而良性地付诸实践的想法,不仅改变了身体行为,也改变了城市的外观。但是,在大的净空间设立结点空间有别于独立的小空间,区别在于结点空间让身体首先感受到的是自由,只不过这种自由是有阻隔的自由。独立空间则完全阻隔了身体的自由,身体失去了自由移动的活力,就失去了相互接触的欲望。完全的自由空间带给身体的是不自由,受阻碍的空间带给身体的是对自由的压抑。

三、城市空间与身体体验之间的辩证法

对于身体处于独立空间更深切的感受,应该是小说中多次提到的主人公上下班回家开车。家,就主人公身体来言是厌烦、痛苦、不自由;汽车,就身体而言是被动承受的速度。汽车是现代城市空间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漫步看到的风景是开车所无法想象的。办公室空间与家空间之间的距离是用汽车的速度来衡量的,汽车让人移动得比较快,这种速度使主人公往返于办公室与家之间就更为方便,办公空间与家空间也就很容易地被连接成一体。于是,主人公自然而然地将办公室与家这两个空间画上了等号。行进途中的一切风景都在速度的驱动下飞驰而过,主人公的身体失去了呼吸的自由。身体在空间的挤压下失去了方向,不得不投降于另一个城市空间,及与另一个空间交织的身体(情妇塞西尔)。速度的逻辑让身体脱离于身体所借以运动的空间。主人公每天上下班开车穿过巴黎的街区,城市空间的功能变成了纯粹用来移动,城市空间在速度的快速移动下失去了吸引力,驾驶者只想穿过这块空间,而不想注意空间。布托尔借助汽车作为回家的工具预示了家在主人公的速度中逐渐在失去魅力。快速移动的身体所处的麻木状态加大了身体与空间的隔断,无暇顾及车外飞逝而过的景物。同时,道路越来越笔直,越来越划一,开车的人只需要身体作一些细微的动作就可以轻松而过。坐着的身体被规范化,使其维持在固定的位置上,因此,身体常处于一种麻木的催眠状态,身体完全没有感受到空间的存在,只是被动地在片断不连续的城市环境中朝目的地行进。长期处于这种状态中的主人公对家的感觉也麻木了。无论是交通道路的设计还是汽车空间的设计,都与能否让个人身体舒适的技术有关,舒适能降低身体的受刺激程度,同时也追求千篇一律,使身体处于习惯与麻木状态。但是,一次不舒服的三等车厢内的旅行却让主人公清醒过来。当身体失去了舒服感觉,当身体在道路行进中感到了阻隔而不是畅通无阻,此时才是身体真正清醒的时候。

我们每天生活在要竭尽全力否认、减少、控制和避免冲突中,避免与他人面对面,避免与我们有不同意见的人,绷满神经控制着冲突的发生,警惕甚至漠视他人的存在,现代城市空间恰好为我们的身体安排了这种渴望不受阻挡、恐惧接触的场所。现代城市规划设计就明显具有这种倾向:住宅区与商业区被交通道路分隔开,社区内的房子被院墙或树丛与外界隔开,人们害怕各种与己不同的身体接触。其目的是为了身体更舒适,更自由,更没有障碍。无论是满足身体欲望的独立空间,还是追求速度的火车、汽车,本意是为了让身体享受无障碍的舒服,但空间的自由与身体的自由往往呈现出矛盾的状态。身体无法在自由的空间享受自由,反之,会加强身体的束缚与不自由,身体在自由的空间中由于舒适而无法获得自由的感受,逐渐被这样的空间麻木,直至身体感觉被弱化。

《变》提供给我们的除了强调城市里时间与空间的瞬息变化,还有城市空间对人身体的阻隔。小说呈现了巴黎这座城市中每一个独立的空间都能满足个体身体的欲望,却阻碍了群体身体接触,我们借助这部作品想要表达的是,有生命的身体将阻力当成是正面的经验,无论是城市的规划亦或是城市生活都一样。对于身体而言,快速的移动,舒适地享受无阻隔的空间中存在着真实的阻隔。布托尔让《变》主人公从舒服并习惯的家状态中移置出来,让其处于颠簸的旅行状态;让情妇塞西尔从适应的罗马城市移置出来,到主人公巴黎的家,使其处于尴尬而窘迫状态;让习惯了巴黎家庭生活的妻子昂里艾特移置到罗马,希望能重温旧梦,带来的却是无所适从。布托尔将所有的主要人物都移置出他们所熟悉的安全环境,让他们的身体感到了不适应、不舒服,反而产生了正面的效果。空间场所的变动对作者来说很重要,代表了城市生活在时间与空间上的瞬息万变,同样影响了小说中的角色。当人的身体感受到了不安定时,会改变原先对外在世界的看法。个人的身体可以从经历变故与挫折中重新获得感受。我们看到小说结尾处,每一人物都回归了各自的角色。面对多元化的城市空间,保持差异才是各种身体生存的基础;让城市道路产生阻隔才能使身体自由地移动;不舒服才能让身体恢复活力。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坦言与他人的不同,承认己身是与他人的差异的存在,我们的身体才能恢复自由的活力。布托尔呈现的城市空间图示告知我们,一个空间只有在同别的空间发生关系的过程中才能恰当地定位。一个空间只有参照另一个空间才能获得自身的意义:一个商业区只有在和一片社区的关系中才能确定它的意义。《变》的角色如果不参照与己所处空间不同的空间,就不会确定自身身体的意义。“将单个的空间,定位于关系领域中,并将空间的意义置放在这种关系中,这,就是现代城市结构部署的一个独特特征”①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第100页。。一个真正自由的身体是不自由的。

每一个身体都有属于自身的空间,身体与寓居其中的空间是相契合的。身体无论移置到哪个空间,都在寻寻觅觅适合的空间,或主动进入,或被动适应。当一个空间无法满足彼此身体的需要,身体才能产生彼此的接触与关心。于是,我们不禁要呼吁,不要满足身体的需要,身体一贯需要完整,空间应打破身体的完整,移置是身体最好的选择(现代身体的移置最好的代表是旅游)。缺乏自我移置经验,社会差异会逐渐加深,我们必须认识到身体的不足,否则就会逐渐丧失对他人身体的兴趣。身体无论多么想要避开阻隔,阻隔都永远存在,身体在城市空间中的实验再次印证了,能接受不完整,接受疼痛的身体,才能感受到他人身体的疼痛。文明技术的发展就是要避免身体的疼痛,而身体的空间移置就是要恢复失去的疼痛,因为疼痛能打破欲望的连贯性,能产生宽容与忍耐,这是身体必须要接受并面对的,无可逃避。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张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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