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枯竭魔咒”下的个旧工人村

2013-05-14 13:38范承刚邵世伟
杂文选刊 2013年6期
关键词:二十世纪爱华工人

范承刚 邵世伟

云南个旧,锡矿工人村里,曾经的盗矿者、如今的艾滋病人程武终日躺在床上,等待死亡降临。

这里曾是“中国锡都”。新中国成立以来,锡始终是这个城市的基石,矿石从山间挖出,北至昆明、东出广西、南下越南,为人们提供生存资本。一度,这座边陲小城人口密度堪比上海——十二平方公里的城区里,聚集了十余万的产业工人和近四十万常住人口。

和所有因矿而生的资源型城市一样,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几代产业工人在这个边陲小城建起“共产主义天堂”;在大工业飞跃时期,资源型城市普遍在短短半个世纪里耗尽蕴藏,陷入困境,大多人去城空。

2008年,个旧进入中国首批宣布的六十九座资源枯竭型城市名单之列。数百家选矿厂逐一关闭,取而代之的是盗矿与抢矿团伙——其中不乏昔日的产业工人和工人子弟;曾经的火车站成为红灯区,下岗女工充斥其间;由于地处边境,毒品交易与艾滋病泛滥。

大 哥

1986年,十八岁的程武不愿像父母那样做个寒酸工人,选择了当时最流行的路:上山抢矿。

那时正是私挖滥采最严重的日子,山上的锡矿多,直接裸露在地表。程武总是带着三辆东风大卡车的弟兄,四处游荡。一旦看中了矿,便跳下车:“这块矿我们要了!”也有对方不服的情况,车上的兄弟们就会抄起长刀、猎枪,跳下车直接火并。采到的矿极易出手,每天能赚两万。两年时间,二十岁的程武便成了个旧最著名的大哥。

但好时光并未持续太久。1992年,程武用刀将人砍伤,被判入狱。1997年,出狱的他想要干回老本行,却发现从前随处可见的地表矿已难觅踪迹。

程武却没有停手:地表矿没有,地底下还有。但纵使如此艰辛,竞争也非常激烈。程武曾带人往下挖一处好矿源,眼看就要挖到了,却有人挖了一条捷径,抢到了前面;谈判也更加充满火药味,程武最常用的谈判方式,就是身上绑满炸药,留下一指长的引信,冲进对方房间,点燃打火机:“不想死的就把矿让出来!”

最终,这样血腥的抢矿盗矿还是走到了尽头。这首先缘于矿的枯竭。2008年,个旧矿区的锡保有储量已不足探明储量的10%,仅可维持三至五年。

主 人

不仅是盗矿者,人们发觉,矿石的枯竭,也如章鱼一般控制着他们的生活。

1949年之后,位于个旧的云南锡业公司(下称云锡)被列为苏联援建的一百五十六个重点项目之一,工人村由此诞生。

1975年,宋爱华如愿进入云锡选矿厂。那时她觉得工人们在城市里都是趾高气扬的,“因为大家是这座城市的主人”。

一切荣光都因矿而生。占世界十分之一、中国三分之一的锡储量,让个旧在1951年建市后迅速膨胀。1958年,个旧甚至取代蒙自,成了红河州首府。

枯 城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中央“大矿大开,小矿小开,有水快流”的号召下,全国矿场掀开了大规模的群采。个旧也一样陷入热潮。一时间,十余万采矿大军涌入了一百来平方公里的矿区。矿区秩序也随之混乱,盗矿与抢矿频发。

恶果接踵而至。据云锡集团宣传部长黄梓嘉介绍,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个旧地表砂矿的锡矿资源过早消失了。1993年起,云锡连续几年巨额亏损,濒临破产。

2004年,国家发展改革委国土开发与地区经济研究所副所长肖金城赴个旧等地调查后称:“越是有资源的地方,越是容易出现发展的问题。”这一问题被经济学家称为“资源诅咒”——对资源的过度依赖会让城市步入歧途,进而在资源枯竭后将城市推入死境。

1997年后,不堪重负的云锡开始了被称为“拆船造舰”的下岗分流,三年间裁减了一万两千名从业人员。一年后,宋爱华所在的新冠采选厂也停产了,上千名职工下岗,其中就有宋爱华。

四十五岁的宋爱华不得不艰难求生:来到个旧火车站,开了家只有两个小房间的小歌厅。刚开始,宋爱华坚守着“工人阶级的骄傲”,不肯做色情生意。但城市的下滑,还是不由分说地将宋爱华拖下泥潭。2003年,红河州政府决定,将首府由个旧迁往蒙自;同年,个旧陆续关闭七座大中型矿山,失业和贫困人口大量地涌现。

生意惨淡的宋爱华,不得不放下尊严,站在街上拉客。

她想明白了:矿是一点点挖完的,人也是一步步低头的。

最疼痛的部分

个旧多年来过度膨胀的资源产业,让其他产业缺乏生存空间,一旦被抛弃,人们很难找到除资源以外的工作。2008年,个旧就有近五万人拿低保,占全市城镇人口的五分之一。

这并不仅是个旧的困境。2002年,国家发改委《资源城市经济结构转型》课题组调查发现,我国二十世纪中期建设的国有矿山,三分之一已进入“老年期”,三百九十座矿城中有五十座城市陷入资源衰竭。

对个旧来说,最疼痛的症状,是毒品与艾滋病的侵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起,原来的工人沦为低收入群体,生活艰苦而单调,个旧随之成了云南省毒品泛滥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六十五岁的罗进总会在公共厕所里,发现还残留着新鲜血迹、用于吸毒的针管;当地民间组织“苦草工作室”的负责人李曼则做过统计:个旧约有两千名性工作者,工人村就占了其中四分之一。

工人村的居民杨树清住在这里五十年了。他常会怀念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工人村的温馨:每到晚饭,各家都会坐在楼外,饭菜都会拿出来让彼此尝一尝。

如今,杨树清每隔几天就会听闻一起发生在此的抢劫案。老人心里总感觉悲哀:“为什么矿没了,人就变了……”

2010年,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副局长岳颂东赴辽宁省抚顺等资源枯竭型城市调研。他发现这些城市均存在严重的群体性贫困、社会环境恶化问题。资源枯竭型城市的刑事犯罪率和总数也均在高位运行。

【原载2013年4月18日《南方周末》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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