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态的自我心理防御:试析《道连·格雷的画像》中主人翁的毁灭

2013-08-15 00:42苏州大学江苏苏州215000
名作欣赏 2013年24期
关键词:巴兹防御机制罪恶

⊙凤 芳[苏州大学, 江苏 苏州 215000]

一、引言

小说《道连·格雷的画像》一经出版就受到广泛的关注,直至今天仍是王尔德批评的焦点之一。百家争鸣之中,以精神分析为理论基础的批评主要借用弗洛伊德在20世纪20年代提出的三重人格结构学说,即人格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构成。此类评论多半是将书中的三个主要人物与弗洛伊德关于人格的三个组成部分做了一番简单的对应,抑或探讨作家本人将自我分裂成许多个部分自我,从而在书中好几个人物身上将自己的精神生活的冲突具体表现出来。本文则试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中的心理防御机制理论,更为细致地解读主人翁道连·格雷人格失衡的过程,以及其在应对由人格失衡而产生的焦虑时所采用的消极、病态的自我心理防御,表明道连不断逃避自己所犯下的罪恶,却又始终受其纠缠。在罪恶与逃避的循环往复中,道连最后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人格由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三个部分构成。本我完全是无意识的,基本上由性本能组成,按“快乐原则”活动;自我是在本我的基础之上发展起来的,是人格结构中的管理和执行机构,他受外界影响,满足本能要求,按“现实原则”活动;超我是从自我中分化、发展起来的,代表社会道德准则,压抑本能冲动,按“至善原则”活动。①在弗洛伊德看来,自我经常受到三个“暴君”的压力和威胁,即(1)来自本我要求满足的本能欲望冲动;(2)来自超我的严厉监督;(3)来自外在现实世界的各种社会规范的限制与要求,从而导致心理冲突,使人产生焦虑,而自我只是把这种焦虑当作一种危险的或不愉快的信号去反映,从而产生心理防御机能。②

心理防御机制理论是弗洛伊德于19世纪提出来的,用来指自我在受到本我、超我和外界现实的威胁而引起强烈的焦虑和罪恶感时所采取的心理措施和防御手段,从而保护自己,提高自尊,缓解焦虑,消除痛苦。弗洛伊德所说的心理防御机制有很多种,如压抑(repression)、投射(projection)、合理化(rationalization)、解脱(undoing)、否认(denial)、退行(regression)等。但是,心理防御机制似有自欺欺人的性质,即以掩饰或伪装我们真正的动机,或否认对我们可能引起焦虑的冲动、动作或记忆的存在而起作用,多数防御机制对于一个人的人格发展会产生不良的影响,这便导致病态行为和精神障碍。③

小说中,从道连促成了深爱他的女演员西比尔的死并第一次发现画像发生改变开始,到后来手刃昔日好友巴兹尔,导致前来寻仇的西比尔的弟弟詹姆斯·文被当作猎物惨遭枪杀,以及到最后绝望之余想要毁掉画像,他的内心经历了一系列的矛盾挣扎,徘徊在善与恶的边缘,挣扎在黑暗与光明之间。然而对于每一件自己犯下的罪恶,道连都将责任外推,否认自己的堕落。在忏悔与逃避之间,他始终选择后者。可见,道连最后毫无美感的死亡也是必然的。下面本文将结合小说,探究道连人格失衡的进程、悔改的失败和其悲剧的结局。

二、病态的“自我心理防御”在小说中的体现

道连·格雷起初是一个拥有美丽绝伦的外表和单纯善良的心灵的青年,正如亨利勋爵所形容的那样,“他确实长得漂亮无比……他脸上的某种表情让人立刻就会信赖他。年轻人的一切坦率和纯真都写在那里。你感到,他不受世俗的玷污”④。刚刚进入上流社会的他,便开始从事一些慈善事业。随后,亨利勋爵的那一套关于“除了青春,世上什么也没有”的高谈阔论唤起了道连对韶华易逝、美貌难留的意识。在看到自己的肖像时,道连意识到自己的美,更害怕美的失去,突然涌起的自我保护本能使他许下了一个疯狂的愿望:画像代他承受岁月的沧桑,而自己则永葆青春,并愿意为此“拿自己的灵魂去交换”。同时,道连心中对生活和未来的向往与渴望也被唤醒,并爱上了女演员西比尔。至此,展现在读者面前的道连就是一个涉世未深、性情温和、追求美和爱的青年形象,让人无法将其与罪恶、堕落、空虚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然而,从小无父无母,在嫌恶他的外祖父的监护抚养下长大的他,对于爱与责任的认知让人不由得提出质疑。

1.“我要逃避,我要离开,我要忘却”——病态的自我心理防御

道连内心第一次强烈的挣扎始于对西比尔的抛弃。追求美和青春的道连爱上了美丽单纯的女演员西比尔。他为她的表演艺术所折服,很冲动地向她求婚。然而当西比尔深深地爱上他并决定放弃虚幻的艺术后,道连却残忍地抛弃了她,因为他认为失去了艺术的西比尔对他已毫无价值。回到家后,道连第一次发现画像发生了变化,“也许可以说嘴角露出了一丝凶相”。这让道连十分恐惧,不得不正视自己的绝情、残酷和自私。为了求得内心的安宁,道连给西比尔写了一封充满激情的信,请求宽恕并责备自己的愚蠢,“道连在写完这封信以后便觉得自己得到了宽恕”。而当亨利勋爵将西比尔已死的消息告知道连时,道连的悔恨与恐惧压上心头。绝望无助之时,亨利隽言警句、花言巧语式的开脱之词为道连提供了逃避责任的理由。于是他将西比尔的自杀看成是浪漫的谢幕,解除了良心上的负担。他认为“画像将为他承担耻辱的包袱……画布上的色彩形象发生变化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会平安无事,那是最要紧的”。而面对巴兹尔的质问,道连以“可怕的话题,你不去谈它,那就等于从来没有发生过”为由予以反驳。并且,他不惜以与巴兹尔断交为要挟,拒绝巴兹尔看画像的要求,同时也不愿意再做巴兹尔的模特。画家巴兹尔善良、正直,是个高尚的人,可是他对道连的孜孜教诲却时时触动着道连不愿面对的罪恶感,于是道连渐渐地疏远了巴兹尔,并刻意回避他。

弗洛伊德认为,“压抑的实质在于拒绝的机能和把某些东西排除在意识之外”。照他看来,意识对于外界的刺激可以加以选择,如果遇到不适宜或危险的刺激,通过逃避就能免除。但对内在的潜意识本能冲动,经审查选择之后,如遇有不适宜或危险的,则无法避开,因此,压抑就成了根本手段。而道连的种种行为无不透露出其为求心理平衡,寻找种种理由为自己的行为辩护,逃避责任、逃避自己不愿面对的现实,压抑那些可能给自己带来痛苦的思想、记忆或感情。从此,画像成了道连的护身符和麻醉剂。它保护着道连的美貌与青春,也叫他忘记着自己的罪恶。

道连暂时躲开了良心的谴责,然而压抑带来的后果却是难以忽视的。道连的情绪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男仆,害怕画像的秘密被泄露。因为,虽然道连自我逃避了道德谴责,可是画像上变化的痕迹却是抹不掉的。正如他自己所感受到的,“他自己的灵魂从画布上直视着他,召唤他接受审判”。于是,他派人将画像抬进一间最安全的房间——自己童年时代居住的屋子,并自己保管钥匙。“这里将要保存他的秘密,掩藏他的灵魂,以避他人耳目。”当他看到童年时居住的房间时,一种对自己纯净无瑕的童年的怀念之情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于是,他安慰自己:“干吗要去看着自己的灵魂可恶地腐败下去呢?他保持着青春,那就够了。此外,他的本性毕竟也可能变好呀。”

内心平衡之后,道连便恣意地享受快乐。但期间他无数次去查看那幅画像,无数次地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每当道连看到画像中丑陋的灵魂,被压抑的罪恶感便让他良心不安、内心痛苦。他沉迷于香水、音乐、珠宝、刺绣,是因为这些收藏的宝物“能让他忘却,也能使他暂时躲避几乎难以排遣的忧虑”。这种逃避——愧疚的生存状态一直主宰着道连,以至于有时他在外郡的豪宅招待与他地位相当的时髦青年时,“会突然离别客人,匆匆赶回伦敦,看看画像是否安然无恙”。此外,道连总是反复阅读书中“那些被罪恶、鲜血和厌倦折磨得成了魔鬼或疯子的漂亮却可怖的形象”,这就是在潜意识中与书中具有这些形象的人的认同,从而减轻潜伏在内心中的罪恶感。换言之,道连始终无法摆脱沾染罪恶的灵魂给他带来的愧疚,无法进行彻底的恣意寻欢。

这场压抑与抵抗的斗争在二十年后巴兹尔向道连辞别时达到高潮,并酿成一出对道连影响至深的悲剧。近二十年来,道连对巴兹尔刻意躲避,与其渐行渐远。道连知道巴兹尔比亨利更好,他更善良,但是在巴兹尔匆匆赶来见道连时,道连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巴兹尔严肃质问道连这些年来的罪恶、堕落的生活,他希望道连“过一种受世人尊敬的生活,名声清白、历史干净”。

当巴兹尔最后绝望地要求看看道林的灵魂时,道连竟出乎意料地同意了,因为一想到“有人要分享他的秘密,想到这幅他耻辱之源的画像的创作者,在有生之年将因为自己的可怕行为而寝食难安,他感到极度愉快”。当那幅面目全非的画像呈现在巴兹尔面前时,他虽惊恐、难以置信,却依旧试图拯救道连。他希望依靠宗教的力量来感化道连,让道连和他一起祈祷,洗去罪恶。然而,二十年来道连已经习惯于压抑自己不愿面对的现实,巴兹尔的指责让道连重新陷入罪恶、悔恨、恐惧的旋涡之中。他痛恨画像,因为巴兹尔亲手创作的画像好像一面镜子,将道连的一切罪恶剖开,血淋淋地呈现在道连面前,迫使他不得不面对自己已经面目全非的灵魂。当自我无法承受之时,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道连将一切罪恶的根源归咎于创作画像的巴兹尔,并将其残忍地杀害。他企图用新的罪恶毁掉旧的罪恶的记忆,用更大的恐怖去摧毁眼前的恐怖,可是罪恶的证据就在眼前,他迟早要被揭露。为了逃避罪行,道连要挟昔日好友艾伦·坎贝尔帮忙毁尸灭迹。他决定,“不到万不得已不去想已经发生的事情”。但已陷入罪恶的深渊的道连,总是心绪不宁,忐忑不安。随意翻开一本书,书中的内容会让他联想到与巴兹尔有关的事;看着自己“白皙尖尖的手指”,他会“不由自主地打哆嗦”;晚会上道连对酒如饥似渴;亨利勋爵的随口一问便让他已经遏制住的恐惧感又恢复了。

极度的道德焦虑无法排解,为求解脱,他搬出亨利勋爵曾经说过的那套“用感官治疗灵魂,用灵魂治疗感官”的解救之法,钻进肮脏的鸦片馆吸食鸦片。不料却碰到了艾德里安·辛格尔顿,于是巴兹尔的指责重回耳边,“记忆像一种可怕的疾病,蚕食着他的灵魂。他好像一次次地看到巴兹尔的眼睛盯着他”。出于赎罪心理,道连劝艾德里安离开鸦片馆,并愿意为他提供帮助,同时安慰自己“人的生命那么短暂,又何必把他人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个人过着自己的生活,也为此付出自己的代价”。

可是,令道连未预料到的是西比尔的弟弟詹姆斯·文的出现。詹姆斯誓为姐姐报仇,死亡逼视着道连。此时,道连对罪恶的逃避已经转化为对死亡的逃避。他“感到极度的恐慌……但又对生命本身十分冷漠。一种被追杀、诱捕和跟踪的感觉开始支配着他”。他不可遏止地回想起自己在那个狂乱的时刻竟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朋友;将猎场上有人被打伤一事看成是一个不祥的征兆。也正因如此,当他得知被杰弗里爵士误杀的人就是詹姆斯时,他感到莫大的解脱。从此,除了那幅画像以外,一切能够对他造成威胁、揭露其本质的人与物都不存在了。

2.悲剧的结局

从死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的道连,感到自己有了一次弃恶从善的机会了。他去了一个多半没有人知道他的乡村,爱上一个和西比尔有着惊人相似的农村姑娘赫蒂,可是最终放弃了“引诱”这天真的姑娘的机会。于是他不断地声称“我要改,我想我已经在改了”,“我会改的,我会改好的”,“新生活!这就是他所需要的,也是他所等待的”。当他心情愉悦地去查看画像时,却发现画像没有丝毫更改,“只不过眼里多了狡猾的神色,嘴角的曲线填了虚伪的皱纹”。一股挫败感,让他认清了自己弃恶从善的本质:“处于虚荣他放过了赫蒂;因为虚伪他戴上了善良的假面;处于好奇他尝试着克己。”现在,唯有忏悔可以洗清他的罪孽,卸下他罪恶的包袱,可是在忏悔与逃避之间,道连选择了后者。他认为只要毁了画像——那个证明他邪恶本质的证据,他就真正自由了。于是道连拔刀刺向了画像,然而倒在血泊里的却是皱纹满布、面目可憎的道连,画像在刹那间又恢复了青春美貌。

三、结语

本文聚焦在小说的中心人物道连·格雷的身上,并运用弗洛伊德关于自我心理防御的理论,分析了道连在堕落与逃避循环往复的进程中弃绝良善,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的过程。

心理防御机制是精神分析的重要内容,用于对付那些让人感到烦恼焦虑的威胁和危险。积极的心理防御有利于我们应对心理危机,缓解心理紧张和心理挫折;而消极、病态的心理防御,如果长期运用,则会有碍人格发展,不利于健康。

小说中道连·格雷逃避现实的应对方法是其人格失衡、悔改失败和悲剧结局的重要原因。这提醒我们,在应对焦虑时,应当面对现实,认清原因,采取积极的建设性的防御机制,尽量减少破坏性的消极反应。

① 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2页。

②③ 车文博:《弗洛伊德主义论评》,吉林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368、372、383页。

④ [德]奥斯卡·王尔德:《道连·格雷的画像》,黄源浑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文中所引译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1][美]罗伊斯.泰森.现代批判理论[M].纽约:路透社,2006.

[2] 车文博.弗洛伊德主义论评[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2.

[3] 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4] 张传开,章忠民.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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