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塑造女人：小说《暮光》系列的女性主体性解读

⊙郭敬维［华东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 上海 200237］

作 者：郭敬维，硕士，华东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当代英美文学。

美国女作家斯蒂芬妮·梅尔的小说《暮光》系列获得巨大成功，斯蒂芬妮被《时代》周刊评为全球百名最具影响力人物之一。该系列小说为读者展开的是一幅巧妙地融入了哥特色调的爱情画卷。作者将主人公青春少女贝拉置于超验世界中两个不共戴天的敌人——吸血鬼爱德华和狼人雅各布的情感纠葛之中，演绎了一部集亲情、友情、仇恨、报复、妥协、自由等诸多元素于一体的，以爱情为主旋律的，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乐章，其故事情节构思之巧妙令人称奇。小说在全球范围内广受青睐的同时，也掀起了对其文学价值多视角评论的高潮，其中大部分是以男主人公爱德华为代表的吸血鬼文化和中西方吸血鬼文化对比等为主题，很少有从女性主义视角对其进行的解读。此外，在小说获得广泛赞誉的同时，不乏女权主义者对作者提出批评，称其为反女权主义作家，理由是《暮光》系列中贝拉的人生完全是以爱德华为轴心，从来不曾掌控自己的命运。然而，细读文本不难发现小说的全部情节都是以贝拉的自主性选择为轴线展开的。作为女性，贝拉充分发挥了自主认知和自主选择的意识和能力，以顽强的毅力突破重重阻力，通过一系列重大选择最终掌握自身命运、实现了自我：收获与吸血鬼爱德华不朽的爱情；掌握生命自主权变身吸血鬼；坚持育儿权自主生下女儿；保护了家人的安全。鉴于此，贝拉的选择所折射出的女性主体性是整部爱情乐章中的最高亢音符。

一、女性主体性

“主体性是现代启蒙叙事极力推崇的核心概念，表现为个体自主认知、自主选择的意志和能力。”（谢窻 ，2003）主体性同样也是哲学的一个核心内容，“主体性是人作为主体在与客体的关系中显示出来的自觉能动性，具体表现为人的自主性、自为性、选择性和创造性等”（杨金海，1995）。其中选择性是主体性的重要成分。“在选择中主体显示了充分的自由，因为主体可以根据自身最迫切的目的来选择客体的多种必然性中最合目的性的那种……选择性的状况常常表明主体性的状况，一个具有极明智的选择能力的人，常常是主体性发挥极强的人。”（杨金海，1995）人本心理学认为：“只有通过自我选择才能把自我从它最初的存在状态转变为自我实现状态。……这是一种超越活动，或者说是通过自由选择而使自我得到成长的过程。”（杨韶刚，1999）也就是说，“任何主体的活动都是一连串的选择性活动，都是充满选择的活动过程”（赵小华，2004）。此外，对于女性主体性的探讨早在马克思、恩格斯时代就已经开始了，女性主义哲学家西蒙·波伏娃将主体性与女性相结合，从女性主义的立场出发在《第二性》中分析了女性被降格为“第二性”的原因，并提出女性如何实现摆脱“第二性”或“他者身份”的跨越，实现自我主体回归到真实自我的存在。女性要实现自我的具体道路就是要追求最具个体性的东西，即作为人的独立性和自主性。（西蒙娜·德·波伏娃，774）综上所述，女性主体性是女性作为实践的主体，基于对自身能力、身份、生命价值、责任及所处社会环境等的充分认知，做出完全自主的选择，即按照自己的意志、能力、创造性而行动，在冲破来自男权社会的阻力、追求作为人的独立性和自主性（摆脱“他者身份”）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一种自觉能动性。

二、贝拉对命运的选择，选择之主体性

与“作为人类的贝拉允许他人替她做决定，控制她的行动和心理”（屈慧，2012）这一观点完全不同, 本文认为贝拉在主宰命运时做出的贯穿于小说《暮光》系列的选择正是其女性主体性的体现。

1.对生命自主权的掌控贝拉是一个身材瘦小、平衡能力极差的女孩，体育课上她经常受伤或伤到别人。在爱德华眼中，贝拉就像一块磁铁时刻都会招致各种事故，“时刻保证你的安全就像是一个要求我时刻在场的全职工作”①。在贝拉遭遇的校园车祸、街头流氓骚扰、吸血鬼詹姆斯追踪等一系列危险事件中，都是爱德华在危急关头救了贝拉。通过对自我的认知和对爱德华的深入了解，贝拉渐渐地认识到自己在身体能力上与具有超人能力的爱德华差距甚远。同时，她又渴望他们的爱情应该建立在至少是能力平等的基础上，因为她坚信“男女在某种程度上是平等的，看上去才是合乎逻辑的，一方不能总是扑过来救另一方，他们应该能平等地保护对方”。更重要的是她渴望与爱德华永远相依相伴。这些认知和渴望触发了贝拉对其现实世界存在的否定和对超验世界存在的渴望，即触发了贝拉生命意识的觉醒，她开始重新审视并确定自己生命价值——在超验世界中成为拥有超人能力和永恒爱情的吸血鬼。放弃人性，选择做鬼，这表面看似极其荒谬的想法背后却是贝拉对自我实现的深切渴望。

根据吸血鬼世界的法则，人类变身吸血鬼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被吸血鬼咬伤，后者的毒液输入前者体内，前者要经历毒液与自己血液的融合之后得以重生为吸血鬼。尽管曾经有过被吸血鬼咬伤的痛苦经历，尽管“面对作为‘人’那部分自己的死亡和作为‘鬼’那部分自己的重生，是个异常痛苦的过程”（赵亮，2010），贝拉却坚持以这种独特的方式追求她所认同的生命价值和爱情。

然而，要掌握生命自主权，敢于直面痛苦还远远不够，贝拉还必须面对来自各方的阻力。首先，贝拉的决定遭到了爱德华和雅各布这两个深爱着她的男人的强烈反对：爱德华不忍贝拉在美好人生刚刚开始就变成一个像他一样没有灵魂的吸血鬼，他始终拒绝“改变”她，为此他曾一度离开贝拉。狼人雅各布对贝拉的爱就像狼人的体温一样炙热，他同样无法忍受贝拉放弃血肉之躯，在多次劝说并遭到贝拉的拒绝之后，雅各布也一度黯然离去。其次，爱德华“改变”贝拉违反了吸血鬼家族和奎鲁特狼族的一项协议，即吸血鬼不能在他们的公共领地咬伤任何人类。作者巧妙地运用了这些来自各方的反对声音隐喻以爱德华为代表的男权是女性生命价值建构中的强大阻力。此外，为了不伤害父母及朋友，贝拉被迫编造谎言来掩盖事实，这些同样隐喻女性在改变自己命运时所面临的荆棘路途。

最终作者以一种人文关怀的手法圆了贝拉的梦，同时解救爱德华于剥夺贝拉人性的道德困境并借以表达了更加深刻的寓意。贝拉婚后不久意外怀孕，尽管胎儿会耗尽其体能，但她坚决拒绝放弃妊娠。分娩她时生命垂危，爱德华情急之下被迫将自己的毒液注入她的体内，促成了贝拉生命形式的转变。此处爱德华的无奈之举象征着妥协，隐喻男权的妥协，是男性与女性在承认并尊重个体生命的基础上的和解。这也是贝拉作为女性个体的胜利，这个胜利源于她在与男权对抗中不断增强的女性主体性，即从对自身能力与生命价值的认知和对爱情的渴望出发，积极主动地进行自我选择，最终实现理想自我的状态。女性自觉能动性的巨大潜力也由此得以彰显。此外，举步维艰却永不言败的贝拉映射的正是在崎岖坎坷的女性解放道路上不屈不挠的现代女性主义者的身影。

2.对爱情的执著追求去掉哥特元素，整部小说让读者产生强烈共鸣的是贝拉与爱德华跨越两界、冲破年龄差距走向精神契合的爱情。贝拉对爱情的追求最突出地表现在选择放弃凡身，变身吸血鬼上。除此之外，还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在《新月》中，为了让贝拉放弃变身吸血鬼的念头，爱德华无奈痛苦地离开了她，令贝拉痛不欲生。当贝拉无意间发现每当她行动鲁莽之时，她总能听到爱德华关切的警告，其感官由钝转利。为了更真实地感受到爱德华的存在，她尝试骑摩托车，那对她来说绝对是高风险的运动，结果跌得头破血流；她从悬崖上纵身跳入大海，几近溺亡之时，贝拉眼前浮现出爱德华的身影，他大叫“用力游，贝拉，坚持别放弃”。然而那一刻：“我看见他了，我根本不想挣扎……此时此地如此幸福，我为什么要挣扎求生？”这些看似癫狂的行为正是贝拉对爱德华不离不弃的爱情无言的验证。在一次与吸血鬼维多利亚的对抗中，爱德华因寡不敌众危在旦夕，情急之下贝拉划破手臂，涌出的鲜血顿时干扰了维多利亚，爱德华趁机将其置于死地。贝拉牺牲自我、挽救爱德华正是她的爱的无言的证明。在《新月》中，爱德华离去后，狼人雅各布如烈火般的情感填补了贝拉的情感空缺，同时也挑战着贝拉对爱德华的爱情根基。最终，贝拉对雅各布的爱超越爱情升华为一种亲情，更突显了对爱德华的无法撼动的爱情。

由此可见，贝拉对爱情的认知是明确的，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是坚定执著的。此外，家境一般的贝拉靠课余打零工赚得生活费，她极力反对家境富裕的爱德华为她花钱，因为那样会“使他们的关系失去平衡”。贝拉在经济上的独立精神正体现了西蒙娜·德·波伏娃贯穿于《第二性》的观点，即女性要实现自我和获得解放的首要条件是经济的独立和自由。那些信奉时下流行的“做得好，不如嫁得好”思想的女性应从贝拉身上汲取精神养分，认真反思。

3.对育儿权的自主选择在《破晓》中，新婚不久的贝拉意外怀孕（吸血鬼是没有生育能力的），而且胎儿怪异：短短几天贝拉的小腹就微微隆起，而且“超声波检测不到，胎儿和贝拉的身体不匹配……最大的问题是它阻碍贝拉吸收营养，使她每小时都在向死亡迈进”。因此，贝拉从怀孕之初就面对强大阻力：为挽救自己的生命放弃妊娠。爱德华从知情的第一刻态度就异常坚决：“不让它伤害你。”随着贝拉日渐消瘦、被胎儿折磨得惨不忍睹的发展状况，爱德华极度担心，想尽办法劝其放弃胎儿；而在雅各布眼中，胎儿是个杀手，因为它超常的生长速度使贝拉面如白蜡，肋骨也开始断裂，生命将被耗尽。尽管与爱德华既是情敌又是仇敌，雅各布又一次选择和他联手反对贝拉。贝拉腹中即将诞生的胎儿违背了吸血鬼家族和奎鲁特狼族的又一项协议，奎鲁特狼族决意前来灭口。这些阻力隐喻男权是女性维护育儿权的道路上的绊脚石。

然而，这一切羁绊没有使贝拉有丝毫动摇，最后她以生命为代价将腹中的胎儿带到世间。贝拉的坚韧不仅让人看到了“女人那种源于生命本能的心理能量和生命活力是要不可遏抑地迸射出来的，并焕发出人性的光彩”（张申平，2011）。生下孩子，不是迎合社会对女性的期待和规训，或“和其他女人一样”，而是完全源于贝拉作为女性的自主意识和选择：孩子是她和爱德华的爱情结晶，而且“他很强壮，他就是我”。贝拉在克服了来自于生理、家庭和社会的道道屏障最终牢牢地掌握了生育的主动权。这正是女性主义作家夏洛特·帕金斯·吉尔曼在其女性主义乌托邦小说中力图建构的母职乌托邦的核心成分，即“赋权于母亲，让女性掌握生育的主动权”（曾桂娥，2012）。

4.对家庭责任的承担贝拉时刻以独自一人将她养大成人的妈妈为重，当她看到母亲无法兼顾她和其再婚丈夫时，决定放弃阳光明媚、热闹的凤凰城搬到常年阴雨、冷清的福克斯小镇同父亲一起生活。一次意外使贝拉成为吸血鬼詹姆斯的猎物，在逃避其追踪时，贝拉首先想到的是如何确保父亲的安全，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之后，她又隐瞒爱德华、孤身一人前去解救被詹姆斯“绑架”的母亲。因为她相信她的死可以终结詹姆斯对其父母及爱德华一家的伤害。由此可见，在危机关头父母和未来家人的安危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在《破晓》中，贝拉和爱德华的爱情结晶：一个留着人类的鲜血，带着吸血鬼特征的女儿的降临挑战着吸血鬼世界的底线，因为在吸血鬼的历史上很少有自然受孕的后代，招致吸血鬼统治者集团沃特瑞家族的干涉。为了保护女儿和家人，此时在艰难中不断走向成熟的贝拉凭借精神超能力击败了所向披靡的沃特瑞家族并迫使其妥协——认可女儿的身份和永远的自由。此时的贝拉已经抽象成为名副其实的女权主义者。

法国哲学家勒维纳斯在阐述他者问题及其对责任主体的建构时，明确了为“他者”的责任是主体应具有的伦理精神。“正是就他者与我的关系不是互惠的而言，我服从于（subject to）他者；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成为本质上的主体（subject）。”（孙庆斌，2009）也就是说，“主体是为了他者负责的主体。他者是我之外的另一个，他者是客人，是来到我的面前，需要我向客人给予足够尊重的，这是主体的意义”。概言之，主体是在为“他者”的过程中建构起来的。贝拉对与自己身份相应的责任有着明确的主体意识，并主动去承担这些责任，建构责任主体，这正是其女性主体性建构过程中的有机构成。除此之外，贝拉家庭伦理意识是对“现代家庭亲情荒芜、礼仪缺失、代沟加深”的一种回应，有助于人们重新树立解决现代家庭伦理问题的信心。

三、结语

本文将小说《暮光》系列置于女性主义视角下进行讨论，充分挖掘女主人公贝拉在实现自我主体回归到真实自我的过程中，透过一系列多元主体性选择所体现的女性主体性，即贝拉在战胜自己、克服困难时身体里蕴藏的精神层面的巨大潜力和能量。贝拉作为女性以其自觉能动、积极的主体性超越了其外在的生理“缺陷”，践行着“女人只有战胜自己的生物性，才可以真正获得自由”（戴雪红，2010）。此外，贝拉的选择也深刻体现了“后现代主义潮流下女人对自己的身份、地位及价值的理解和体验的多元主义式全新理解”。可以说，贝拉的选择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具有现代女性主体意识的女人。

① 文中引用的小说分别出自Stephenie Meyer.Twilight，New Moon，Breaking Down.New York：Little,Brown and Company，2005，2006，2008.（文中译文由本文作者自译，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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