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金瓶梅词话》中的武大郎形象

2013-08-15 00:45
关键词:蝼蚁武大郎词话

刘 璐

(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1)

被誉为中国“第一奇书”的《金瓶梅词话》自16世纪末问世以来,如惊雷乍起,誉之毁之,莫衷一是。《金瓶梅词话》是我国第一部以家庭日常生活为素材的长篇小说,它的开头据《水浒传》中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故事改编,书名则由小说中的三个重要女性——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的名字合成而来。

在《金瓶梅词话》这部作品中,武大郎是一个极其次要的角色,在广为流传的一百回目《金瓶梅词话》本中,关于武大郎的叙述只有短短的前五回,就把武大郎悲剧的命运都交代清楚了,他属于史书笔法中的闪现型人物。可以说,他的重要性和受关注程度远远不及他的那位俏佳人——潘金莲。因此,我们不难发现,关于武大郎的研究屈指可数。即使在有限的研究性文章里,对于武大郎的形象也基本上保持着一致的观点和态度:武大郎是一个懦弱可怜、憨厚老实、愚笨畏妻的小人物。赵树功在《〈水浒传〉武大郎人格的悖反与其文化意义解读》中这样写道:“武大郎是一个懦弱可怜、勤劳朴实、值得人同情的角色。这种结论的得出以及其一致性的程度,和我们阅读鉴赏中的道德评判以及同情弱势的心理并行不悖,但这种道德评判以及弱势同情往往使我们忽视了人物的复杂,善良之心的参与有时不免蒙蔽了读者的鉴赏视野,使得我们往往忽略了武大的另一面:可怜之外有可恶。”[1]赵树功以其独特的视角为读者解读了“另类的武大郎形象”,即:呆笨之中寓有心机。

那么,在武大郎身上究竟还有哪些独特之处使其成为“不凡”的小人物?

一、“蝼蚁形象”

“夫吞舟之鱼大矣,荡而失水,则为蝼蚁所制。”(《韩诗外传》)[2]蝼蛄和蚂蚁一向用来代表微小的生物,比喻力量薄弱或地位低微的人。用“蝼蚁”来形容武大郎形象在文本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如文中描述邻人眼中的武大郎:

自从与兄弟分居之后,因时遭荒馑,搬移至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衰,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躁,头脸窄狭故也。以此人见他这般软弱朴实,多欺负他。武大并无生气,常时回避便了。[3]

武大郎身世悲凄,无依无靠,就连唯一的胞弟武松也不在身边,无法照应,邻人多欺负他软弱无能,对他冷嘲热讽,但武大郎却依旧忍气吞声,不敢言语,任凭他们风言风语,不加辩驳。

武大的娇妻潘金莲眼中的丈夫:

原来金莲自从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衰,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抱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酗酒。着紧处,都是锥扎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的悔气,却嫁了他! 是好苦也!”[3]

潘金莲本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她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父亲死了,做娘的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后王招宣死了,转卖给张大户家。其身世是很悲惨的,但却丰姿妖娆。俗语有言:自古佳人才子,相凑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武大这般模样,与潘金莲相比,自然是“一块好羊肉落在了狗嘴里”。面对潘金莲的嫌弃与呵斥,武大也只能左耳进右耳出,不与其计较。

文中还描述了武大的情敌西门庆以及王婆眼中的武大郎:

西门庆听了,叫起苦来,说道:“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故事。自古骏马却驼痴汉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这等配合。”[3]

西门庆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复姓西门,单名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叫他西门大郎,发迹有钱后,又称其为西门大官人。西门庆这般瞧不起武大,就连卖茶水的王婆也感叹月老之荒唐。到后来,武大捉奸,西门庆一直都没正眼瞧过武大。

《金瓶梅词话》文本中,从邻人、潘金莲、西门庆和王婆的角度分别描述了武大郎的形象,这是一个十足的“蝼蚁”式人物形象:身世卑微、忍气吞声、懦弱无能、畏妻怕事。

二、“搬运工形象”

吴承恩《西游记》第七十六回:“万望大圣慈悲,可怜蝼蚁贪生之意,饶了我命,愿送你师父过山。”蝼蚁且偷生,况且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蝼蚁”式的武大郎也需要生存,需要养家糊口,这就使得他又拥有了第二重形象——“搬运工”形象。

武大郎其实是一个朴实能干、辛勤耕耘的“蜜蜂”式人物:

且说武大,终日挑担子出去,街上买炊饼度日。不幸把浑家故了,丢下个女孩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迎儿,爷儿两个过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资本,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住,依旧做买卖。[3]

哪怕生活再艰辛,且有丧妻之痛,武大郎还是和女儿好好地生活着,每天兢兢业业,早出晚归地做生意,只为养活女儿,不畏劳作辛苦。

虽然武大郎为人懦弱,但是他的勤劳朴实却是值得肯定的:

张宅家下人见他本分,常看顾他,照顾他炊饼。[3]

武大郎因为时年荒馑,又无家底,幸得张大户的看护,连房钱也不要。这正是张大户对武大郎勤劳朴实的肯定。就连下人们也被武大的这种朴实与勤劳所打动,常常在大户面前说武大的好话。

武大郎虽然身材矮小,气力不及武松,但却始终抱着一个信念:只要肯努力,生活还是很美好的。他以卖炊饼为生,每日早出晚归,挑着担子,风里来雨里去,奔走叫卖,一个活生生的“搬运工”形象:勤于生计、终日奔波、任劳任怨、不辞辛苦。

三、“变色龙形象”

武大郎既有懦弱怕事的一面,也有勤于生计的一面。懦弱怕事的武大郎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那般不堪,但在作品中我们不难看出,武大郎的第三面人格:变色龙。

张大户下人眼中的武大郎是知晓人情世故的:

闲时在他铺中坐,武大无不奉承。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在大户面时,一力与他说方便。因此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3]

懦弱怕事的武大郎在张大户家免费居住,做买卖,他深深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古训,转而成为了一个逢迎拍马的“世故”之人。这也是生活所迫。

当武松有公务在身,不得不出行,但却放心不下武大,千叮咛万嘱咐,潘金莲因武大郎迟出早归而斥责的时候:

武大道:“由他笑也罢,我兄弟说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被妇人啐在脸上道:“呸!浊东西!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我兄弟说的是金玉之语。”原来武松去后,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到家便关门。那妇人气生气死,和他合了几场气。落后闹惯了,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分,先自去收帘子,关上大门。武大见了,心里自也暗喜,寻思道:“恁的却是不好!”[3]

武大郎一贯畏妻怕事,但在听了胞弟武松告诫之后,这个小男人身上的那种“大男子”气概凸显无疑。在男权社会中,武大郎这样的男子头脑中的男权思想也根深蒂固,并付诸实践。为了维护他的男权地位,无论潘金莲如何斥责,他也置若罔闻,依旧做他该做的事,用实际行动来捍卫自己的男性尊严和地位。

四、总结

从武大郎的“蝼蚁”形象到“搬运工”形象,再到最后的“变色龙”形象,从懦弱怕事、身份卑微,到勤于生计、任劳任怨,再到圆滑世故、捍卫尊严,我们看到了武大郎人性的多面与蜕变。

奥地利精神病学家阿德勒的主要观点是:追求卓越是人类动机的核心,而如何追求卓越,则取决于每个人独特的生活风格。追求卓越是一种天生的内驱力,使人力图成为一个没有缺陷的人,一个完善的人。人总是有缺陷的,由于身体或者其他原因引发的自卑,能摧毁一个人,使人自甘堕落或发生精神病;另一方面,它还能使人发愤图强,力求振作,以补偿自己的缺陷或缺点。[4]他强调的是社会文化因素是人格形成和发展中的决定性因素。武大郎虽然长得矮短,且面目丑陋,人送诨名“三寸丁谷树皮”,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自暴自弃。父母早亡,他独自承担起照顾胞弟武松的责任,视弟若子,他也像世间所有体格康健的男人那样,成家立业,撑起武家门户,这些足以证明他没有自惭形秽,自甘堕落,而是努力“追求卓越”,力争弥补先天的不足与缺陷。

在武大郎人性中发生的一系列蜕变,一方面归根于时代对人性的“摧残”:武大郎身处男权社会,男权思想以及男性至上的观念在他的脑海中早已根深蒂固,即使他有再多的先天不足和缺陷,也会不自觉地为男性尊严而奋战,在男性尊严受到威胁和损坏的时候,他就会不自觉地化身为英勇的“角斗士”。同时,武大郎也在世俗的压迫下,由原来的敦厚老实、任劳任怨,变成了后来为了生计而逐渐世故圆滑的“逢迎拍马”之徒。可见,人终归无法脱离时代和世俗的炼狱,终究要在现实世界中改变“本我”,化身“非我”。

另一方面归根于武大郎自身的“内省”,即他个人的自我价值取向。我们不难发现,其实武大郎并没有人们通常想象的那般懦弱怕事,从他起初撞见张大户与潘金莲的无耻勾当时的一言不发,到后来发现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时的设计捉奸,其实都是武大郎的“面子”观在作祟。在武大郎看来,张大户与潘金莲的私情并没有被公之于世,迫于生计和人在屋檐下的悲凉,武大郎选择了视而不见的态度,并没有把他们的无耻勾当暴露于世,而是忍气吞声地苟活着。因为在张大户面前,武大郎只是一只可怜虫,甚至是一只寄生虫,丝毫没有尊严可言,而武大郎自身也不在乎自己在张大户眼中的形象。但是,在后来,当武大郎发现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的事实后,却化身为勇猛的“角斗士”,表现出了以往任何时候都没有的勇气和智慧,计捉西门庆与潘金莲。我们不难发现,这其实是武大郎自身的“面子”观在起作用。因为此时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已经成为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街谈巷议,早已被邻人所熟知,哪怕他有再多的不确定,他也“不得不”去捉奸,用实际行动去捍卫男性的尊严。其实,同样的都是无耻的勾当,武大郎却表现出了迥然不同的两种态度,从起初的置若罔闻到最后的设计捉奸,武大郎的“面子”心态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前者是在暗道中秘密进行与发生的,而后者已然被公之于世,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这是武大郎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好面子的凡人所不能接受与容忍的。

总之,在那个“男权至尊”的时代,以及“人言可畏”的自省下,武大郎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多面人格,发生了巨大的人性蜕变。

[1] 赵树功.《水浒传》武大郎人格的悖反与其文化意义解读[J].明清小说研究,2005(3).

[2] 赖炎元.韩诗外传今注今译[M].台北:商务印书馆,1972.

[3] 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4] 毕淑敏.破解幸福密码[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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