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条沉静婉约的河①——从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看生命之美

2013-08-15 00:51王晓旋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额尔古纳河右岸额尔古纳河鄂温克

王晓旋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20世纪以来,中国当代文学涌现出很多优秀的长篇小说。无论是从鲁迅到沈从文,还是从老舍到巴金,他们的小说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在当前飞速发展的社会中,更是有一批新兴的作家走向文坛,给我们的文学打开了另一扇明亮的窗门。过去的时间中,《阿Q正传》,《骆驼祥子》等无疑是文学中的经典。在这些众人认可的作品之外,新时代的文学作品中,我还是想提一部长篇小说作为文学的经典作品。这位作家是用沉静温婉的感情去描绘了一条美丽又深邃的生命之河。这就是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

《额尔古纳河右岸》是以最后一个酋长女人回忆性叙述来展开描述的,讲述鄂温克族人近百年的生活历史,从中看到这个民族的兴衰发展,生命坚守和文化变迁,温和的文字中透露出他们的生命历程和精神信仰,同时写出他们面对文明的进程而尴尬和无奈。

文章最有特色的就是作者对命运的阐释及描写。小到个人的生命历程,大到一个部落,一个民族命运的兴衰发展。沉静婉约的叙述中表现了豁达的生死观和天人合一的和谐。没有太过华丽的语言,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只是给读者描绘出生命这条沉静的河流,展现其独特的生命之美。

一、舍“己”为“人”的博爱之美

小说用了大量的笔墨去描述鄂温克族特有的文化:萨满。萨满教盛行于北方的少数民族,萨满是沟通天和地的通灵人。“‘萨满’一词来源于古代鄂温克语,意为‘狂欢、激动、不安’的人 ,又称‘先知者’、‘神通者’、‘通晓者’,意思是什么都知道的人。”[1]

在狩猎文化中,最突出的便是‘万物有灵论’,而萨满用他们身上神灵所赋予的能力,出色地演绎了‘万物有灵’。在他们眼里,大自然中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是有生命和有灵魂的,这种宗教因为切近自然而呈现着浑厚、大气的特征。”[2]

在迟子建笔下的鄂温克族来说,萨满是通灵的人,在跳神的时候神会附在萨满身上,保佑他们的民族风调雨顺,人民幸福康健。这无疑是原始的民族在对大自然和神敬畏的一种心理依托。有了萨满在,这样一个民族才可以安心成长。萨满时刻维护着自然和人之间的关系。文章中最具有特色的就是萨满的跳神仪式。他们穿上特有的服装,在毫无意识的舞步中为人民去除病痛瘟疫,带来甘霖。萨满的行为充满了神秘色彩,但在很多人眼中,这些都是迷信或者荒诞的行为。在作者笔下,抛开这些争议,单是他们在拯救苍生的行为中,牺牲自己或者自己最亲的人来换取需要帮助的人的平安,甚至是为了整个民族。

这种拯救众生的性格就是一种崇高的精神信仰。

文章中塑造了两位通灵的萨满。第一位是“我”的伯父尼都萨满。在失去心爱的人之后显现出萨满的特征。他的跳神可以让驯鹿好转,让人起死回生。当与日本军官打赌是否可以让他的伤口消失,代价是献上一批战马。萨满说:“我要让他知道,我是会带来一个黑夜的,但那个黑夜不是我的,而是他的。”[3]在黑夜降临的舞蹈中,伤口奇迹般的愈合,日本军官目瞪口呆。他在面对屈辱,威胁的时候,镇定自若,为了同部族部落的利益,义无反顾的尽其全力去跳神,以致奉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时的萨满,对他来说,生命是自己的,但更是族人的。这时的萨满对人性和生死的态度是超然的,为了民族的尊严和部族的自尊自强,以牺牲自己去替换更伟大的生命之爱。

第二位萨满是我弟弟的妻子尼浩。她为了拯救别人,一次次无助地牺牲自己孩子的生命。在明明知道救人需要用自己孩子的性命去换的时候,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去帮助别人无怨无悔。为了救被熊骨卡主咽喉的“马粪包”。虽然这是一个极为讨厌的人,但在危难之时“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放在尼浩身上,只有她能救他了。”[3](P158)

尼浩颤抖着,满心悲哀,她知道自己将要失去自己的亲生女儿,但“妮浩最终还是披上了神衣。那件神衣对她来说一定比一座大山还要沉重。她戴着的神帽,一定是荆棘编就的,扎得她的头颅满是伤痕。她舞动着的神鼓,也一定是烧红了的铁凝结而成的,她烫着了尼浩的手。”最终“马粪包”获救,而尼浩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尼浩的孩子在她一次次救人中失去,而在1998年因有人扔烟头导致森林大火。尼浩为了整个民族,开始用生平最后一丝力气跳神求雨。大雨倾盆而下时,她没有唱完那最后一支歌就倒在了雨中。

个人生命的衰竭与自然生机的焕发,在生死间交替着。用自己的生命去维系着整个自然和人的平衡,有生命就必有死亡,有欢喜就必有悲伤。鄂温克人正是用自己的“小”的生命去换他人,以致民族的“大”的生命。这种生命之爱也正是质朴的鄂温克人一生所信奉和履行的伟大精神。

二、生死观的本真豁达之美

整篇文章有太多的生与死的故事。仿佛是一个个孩子渐渐出世长大,一个个我们熟悉的亲人渐渐的逝去。无论是自然死亡还是天灾人祸,“我”的叙述总是在悲喜过后又恢复平静,甚至到最后,如同流水一样的心去面对灾难和死亡。

迟子建说:“我觉得无论是生命还是创作都应该呈现那种生命的自然状态:裹挟着落叶,迎接着飞雪,融汇着鱼类的呜咽之声,平静地向前,向前,向前……”。

而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一切的生死都是自然中最本真的状态。自然而来,自然而去。正如庄子在《大宗师》中说:“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 然而往, 然而来而已矣。”[4]文章中,列娜沉睡在寒冷的冰雪中,拉吉达在暴风雪中消逝,依莲娜随着静静流淌的河水去了远方。一切都是源自自然的生命,走的时候又归还于自然。文中的主人公表达出了对待生死的平静豁然,没有大肆渲染悲痛的气氛,只是用最质朴的语言讲述着最沉重的关于生命的故事,犹如一条沉静婉约的河,缓缓从自然中流出,与我们相会,又缓缓地流入更广袤的森林。

在文中,有生命的逝去就有生命的诞生。往往是一个生命逝去的不久,新的生命就会降临。这样,生命的意义就更本真地表现了出来。尼浩每救活一个人,就要以逝去自己孩子的生命为代价,大家正为金得准备婚礼,金得却因不满意婚姻上吊自杀,驮载祖先神的玛鲁王在冬天里老死了,第二年春天一只白花的母鹿产下一只雪白的小鹿,诞生了新玛鲁王。这也就暗示着自然生命生死的交替轮回。有死亡就有新生。不在乎过多的悲喜和情绪,一切都是自然的形成。生命就如一条沉静婉约的河,有她特有的美丽。文章中也说:“按道理说,我们氏族的酋长死了,婚礼是应该推迟的。但我想生命就是这样,有出生就有死亡,有忧愁就有喜悦,有葬礼也要有婚礼,不该有那么多的忌讳。”[3](P171)

对待死亡的自然本真,是源自开始忍受了太多的痛苦,痛苦之后则看出了生命特有的魅力。而这痛苦之上却是对生死观最自然最本真的表现。

苏童曾这样评价迟子建:迟子建的小说构想几乎不依赖于故事,很大程度上它是由个人的内心感受折叠而来,一只温度适宜的气温表常年挂在迟子建心中,因此她的小说有一种非常宜人的体温。如果说迟子建是敏感的,那她对于外部世界的隔膜和疑惑进入小说之后很神奇地转换为宽容。宽容使她对生活本身充满敬意,因此我们很惊讶地发现迟子建隐匿在小说背后的形象——她的手从来都是摊开着,喜悦地接受着雨露阳光。

这也就是迟子建在文章中表达出来的淡定从容。也就造就了文本对生命描述的独到之处。

三、天人合一的和谐之美

在中国的哲学中,天人合一的观点是有两层含义:“第一层,人是天地生成的,人的生活是服从自然界的普遍规律的。第二层,自然界的普遍规律和人类道德的最高原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这种对人与自然界既有统一又有区别的认识,达到了人的高度自觉。”[5]

在迟子建笔下的鄂温克人,过着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生活,人与自然之间互相牵制,生态和谐则人民富足,生态破坏则生活艰难。这种把生命托付给自然的原始生活方式,也恰好是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和谐境界。

人们饿了可以去打野物,渴了可以去喝桦树汁,驯鹿们扒开白雪舔舐新鲜的苔藓。他们用兽骨做成项链,用羽毛做成漂亮的衣裙。坐在岸边看静静流淌的河水,在岩石上画出心里喜欢的故事。而当瘟疫,雪灾等自然灾害来临,这个部落似乎只能等待自然之光的转变。他们会因自然妆灾害失去大群的驯鹿,失去自己最亲近的人。所以鄂温克人是把自然当做神灵一样的对待,把自己的生命全部依附在自然脚下,与她共享生命,风雨同舟。因为自然对于整个民族命运发展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整个部族都是极其保护自然的。

比如文章中说到的“为了防止烟头可能毁掉森林,我们发明了一种烟:口烟。它是用碾碎的烟丝、茶以及炭灰三样东西调和而成。这样的烟不用火,把他们捏出一点,塞到牙床上,口中一样有烟味,也能起到提神的作用。每年春夏时节,我们就用口烟代替香烟。”[3](P239)

他们爱护环境如同爱惜自己眼睛一样小心翼翼。然而当文明的双手触摸到这片森林的时候,带来了发展的同时同样引发了灾难。伐木工人破坏了原生态的植被。大量的鄂温克人住进了激流乡,他们很难适应那里的环境和生活。“刚到的几天,大家都睡不着觉,经常是半夜时从家里溜出来,在路上像夜游神一样逛荡着。”[3](P208)驯鹿也没有以前那个融合于自然的机灵聪慧。那些一批批又返回山林的人说:“看来旧生活还是春天”。

的确,这样的春天般的生活渐渐在城市文明的发展下越来越变成一种期望,天人合一的和谐之美似乎越来越值得珍惜。迟子建在《跋:从山峦到海洋》中描述了自己在车站目睹的一对土著夫妇争执的情景,她说:“我想如果土著人生活在他们的部落中,没有来到灯红酒绿的城市,他们也许就不会遭遇生活中本不该出现的冲突。”[3](P254)

因而文本中提到的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也是大有深意。她有着对现代文明的忧郁和迷茫。天人合一的和谐之美下面,隐含着的是对边缘文化的反思。在与当前主流文化的发展对比来说,这种边缘化的少数民族文化是日益减少。

试图让鄂温克人搬迁的人说出了他们在山上的种种不便利,尤其是打猎和原始的生活会造成生态的破坏。而鄂温克人发出控诉:“我和我们的驯鹿,从来都是亲吻着森林的,我们与数以万计的伐木人比起来,就是轻轻掠过水面的几只蜻蜓。如果森林之河遭受污染,怎么可能是几只蜻蜓掠过的缘故呢?”[3](P247)

越来越多的鄂温克人迁往城市居住,只留下“我”和安草儿还固执的延续着这个民族传奇的故事。而当电视台的人来拍伊莲娜作画的灵感之地时,“他们拍摄了西楞柱、驯鹿、篝火、造字的西班、衰老了的尼浩和她的神衣、神鼓。他们也想拍我。他们问我,听说你是你们这个民族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你能讲讲你所经历的故事吗?我转身离开了。我为什么要把故事讲给他们听呢?”[3](P239)

这里的沉默有太多的对民族特征即将逝去的悲哀与叹息。或许作者在告诉我们:对于一些古老民族生活习惯和环境的改变,可以不用生拉硬拽的统一化方式,更多的给他们自然的依靠,让这些民族在自然中回归生命渐渐消失可能比人为因素使其同化而消失好得多。

文章中天人合一的和谐之美,其背后也是隐含了无限的辛酸和叹息。这种天人合一的生命之美虽然已经受到外力的干涉,但作者仍是要把他们追回来并且展示给更多的人。

就如文章最后的结尾,驯鹿木库莲踏着清脆的铃声回到山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鹿铃声听起来越来越清脆了。我抬头看了看月亮,觉得它就像朝我们跑来的白色驯鹿;而我再看那只离我们越来越近的驯鹿时,觉得它就是掉在地上的那半轮淡白的月亮。我落泪了,因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间了。”

这诗意的话语正是表达了天人合一的和谐,人与自然相辅相成的宁静之美。这样的生命,宁静又充满生机,充满着鄂温克人从古到今的每一天的微笑与希望。这样的生命,把自己融入自然的伟大生命,就如一条沉静婉约的生命之河。

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用沉静柔美的文字讲述了一个少数民族神秘又艰辛的史诗。让我们看到了那种舍己为人的博大的生命之爱,豁达本真的生死观以及天人合一的和谐之美。这些思想在当下的文学作品中是清新怡人又独树一帜。让我们在感受到生命之美的同时深刻反思现实存在的问题,让我们在她的委婉诉说中触摸到了自己真正的灵魂。那是一种来自最初自然的纯净的生命,如同清澈安逸的河水,静静流淌过每一个人的心房。

[1]李红秀.民族历史的自我坚守与族群隐痛——迟子建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赏析[J].民族论坛,2007,(4).

[2]胡殷红,迟子建.人类文明进程的尴尬、悲哀与无奈——与迟子建谈长篇新作《额尔古纳河右岸》[J].艺术广角,2006,(2).

[3]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4]王向峰.走向文学的辉煌——王充闾创作研究[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5]张岱年,方克立.中国文化概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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