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女孩》中圆形形象的叙事学分析

2013-08-15 00:53
关键词:谭恩美父权圆形

吴 瑜

(西南政法大学外语学院,重庆 401120)

苏珊·兰瑟在《叙事行为》一书中对意识形态和形式的关系做了以下分析:

消除形式与内容的两极分化也让我们认识到美学结构,同所有内容一样,受意识形态抑制并由其决定。如果美学行为本身是“我们具体社会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么文学文本便被双重意识形态化:它把“社会生活”即意识形态包含进材料内容中,同时也通过文本的美学结构把意识形态溶入形式中。所有技巧,作为形式,都是在一个意识形态框架下产生的;社会对艺术形式的反应,特别是对变化的形式的反应,充分证明了艺术技巧的意识形态本质和文学作品中内容与表达方式之间的不可分割性。美学形式的创作、限制以及更新同内容一样富含社会意义[1]100。

可见,形式和意识形态不可分割,读者可通过文本洞悉作者的意识形态意图。在《灵感女孩》中,谭恩美拒绝仅仅设计一个简单的几何图形——矩形,而是通过安排阴阳两层叙事和笔下角色的轮回转世形成了圆形形象。为何谭恩美在意识或无意识间勾勒出这些圆形呢?其作用为何呢?她又是怎样通过形式表达意识形态的呢?在对妇女小说中的“前俄狄浦斯”进行研究的书中,基恩·韦艾特想象了“另一种替代性的、建立于前俄狄浦斯模式上的家庭关系存在的可能性——这种模式便是家庭圆形,其互换之流动性向男权家庭中僵化的性别和辈分等级提出了巨大的挑战。”[2]612正因为圆形的“互换之流动性”能够挑战男权社会苛刻的规约,且圆形否定等级社会的对称性和线形性,所以圆形被公认为女性主义写作中的母题。笔者认为在谭恩美的意识形态框架内,因为内容与形式之不可分割性,圆形意象的使用无疑彰显了作者有意或无意间把女性世界推向与男性世界同等地位的企图,暗示了重建传统女性力量的可能性和消解父权社会的等级安排的决心。通过女性力量的重建,谭重新建构了女性主体性;通过对低下的女性地位的提升,谭期望建立一个不再有等级分化的公平和谐的人类社会。

根据罗拉·夏皮洛,《灵感女孩》正像“一幅精彩绝伦的全息图:翻过来,看到旧金山的华裔们讨价还价;翻过去,又看到1864年中国长绵村的乡亲们为逃避烧杀掳掠的清兵而躲到山洞去的情景。”[3]91-92张本梓也对小说中的阴阳全息图做过以下评论:

我们发现阴阳全息图产生了一个回荡的圆形,这个圆形暗示着永远的递推关系,在这样的递推关系中,叙事层面相互关联但没有等级排列[4]13。

从神话原型角度看,许多母题和意象都具有普遍的象征意义,其中圆形代表完整和统一。在圆形分类中,有一种“阴阳”意象,一种“呈现原本相互排斥的阴阳力量之和谐统一”的中国图案[5]159。在这部小说中,阴阳两界都得以叙述和并置,形成了一个回荡的圆形。在巧妙安排下,不同角色间的交替叙事形成了圆形形象,这不仅是重要的母题也是一种有效的叙事技巧。根据兰瑟“文学作品中内容与表达方式之间的不可分割性”和“艺术技巧的意识形态本质”的观点,阴阳圆形,作为叙事形式或叙事技巧,很明显赋予了阴阳两界平等的地位,清楚地展示了作者提升在父权社会定义下女性“阴界”地位的强烈意图。

小说中,作者以鬼故事代替了回忆,讲述了过去与现在的灵魂和转世,描绘了典型的角色关系:两个华裔妇女(邝与奥利维亚)关系密切但在相处中又充满问题。奥利维亚的叙事主要由“阳界”之事构成。以世俗的语气,奥叙述了幼年至成年的点点滴滴,重点刻画了姐妹间、夫妻间的冲突。比如,儿时对姐姐的背叛,以及发现丈夫撰写小说纪念前女友等。在奥叙事的同时,邝那些“梦境”般的恐怖的浪漫史和历史故事交织出现。作者在邝用阴眼所见并讲述的叙事声音与奥讲述现实经历的叙事声音之间往返穿梭,形成了一个回荡的圆形形象,而阴阳两界在其中正好各占一半(即太极八卦图)。小说中,姐妹俩在没有明确提示的情况下轮流担任着叙述者,流畅而自然地把叙事的重任在阴阳两界间来回推动。

实际上,女性往往与鬼怪或阴界等形象相关联,因为中国文化赋予了“阴”女性内涵。根据太史文的说法,中国文化赋予阴“女性化”,阳“男性化”,“阴地位低等,阳地位高级”;对灵魂的阳性或男性诠释是“神”,而阴性或女性翻译则是“鬼”[6]152。代表女性原则的阴是负面的、消极的、虚弱的、黑暗的,是具有破坏性的、与死亡相关的且无意识的;相反,代表男性原则的阳则是正面的、积极的、强壮的、光明的,是具有建设性的、与生存相关的且有意识的。因此,女性气质被认为是黑暗的、难以控制的、受到感性奴役的、虚弱的和屈服的;相反,男性则从“阳”中获取力量,充满逻辑与真实,理性、强壮,具有保护力和决策力。阴阳是对立而有高低贵贱之分的,然而阴阳也是不可分割的。对此,张本梓这样评论到:

《灵感女孩》认识到了阴阳多样化和平衡性的本质。阴的意义在于其与阳的关系中—通过阴我们发现阳的意义,通过阳我们明白阴的重要。“阴阳关系的关键在于”沃茨说到,“相生,即相互依存,永不分割。”[4]17

很明显,在这部小说中,谭恩美将阴阳两界平等并置。作为叙事技巧,这种并置效法八卦图中力量均衡且相互依存的阴阳两极的并置。由此,谭恩美精心制作了超越寻常感官的另一种对生活的感知以颠覆对生活的男性中心主义感知。

传统的性别角色和定义成功地使男女间的不平等变得合理化。至今,认为男性比女性优越的信念仍然滋长着男性霸权的气焰,其目的就在于“让妇女远离教育和职业,以便阻止妇女获取经济、政治及社会力量”[7]84。父权社会中长期被女性占据的低等地位是文化造成的而不是与生俱来的。鉴于父权社会中这种不平等性的存在,笔者认为通过来回的阴阳叙事形成一个回荡的圆形形象,进而巧妙地平等地并置了分别代表女性和男性的阴和阳。圆形中的阴界被谭恩美赋予权威,女性世界重获新生,与男性世界平分秋色,从而成功地推翻了父权社会对女性不公正的文化建构。

阴阳两界最终碰撞于长绵外大雨瓢泼的山间,故事在此达到高潮。奥利维亚在山洞里直面心中的阴影,最终承认自己与邝那些匪夷所思的前世纠葛,于是两姐妹冰释前嫌,内心都归于平静。尽管邝最后在山洞内失踪,再也没有回来,但奥利维亚却坚信9个月以后出生的女儿实际上是至爱的姐姐的转世。显然女儿不可能是姐姐邝,但却与邝之间有着属于邝的那种神秘的联系。在女儿身上,过去与现在、阴与阳相互融合,共同铸就未来。阴阳的融合进一步展示了作者重视“社会地位低下”的阴的意图,也暗示了阴界的重要性和阴阳的不可破坏性。由两位叙述者交替叙事形成的分别代表女性和男性的阴阳并置全息图构成了一个回荡的阴阳圆形,其中两种叙事各占一半。作为一个有效的叙事技巧,阴阳圆形形象帮助谭恩美成功地提高了阴的社会地位,赋予了女性世界与所谓“高级”的男性世界同等的地位,暗示了女性和男性世界的不可破坏性和不可分割性,无疑颠覆了父权社会对女性不公正的社会建构。阴阳圆形形象表明两性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两性应该和谐共处。

除了使用阴阳全息图外,还有另一种模式架构着小说,即角色们的生、死及重生所勾勒出的圆形。根据神话原型理论,无尽的死亡与重生这一主题神秘地浸没于循环的时间里。大自然中永恒的循环具有巨大的、神秘的节奏,正是通过对这种节奏的附和,人类在某种意义上达到了不朽[5]162。实际上,由角色们的生、死及重生勾画出的圆形可以被看成是一种圆形的循环,而生和死正好是圆形任一直径的两个端点。从“生”端点到“死”端点的上半部分弧形代表了人在阳间的经历,而从“死”端点再到“生”端点的另一半弧形则代表了死后阴间的经历。两段弧形共同组成了圆形形象。根据玛瑞娜·黄,圆形形象和女性主义写作关系密切:

圆形否定等级社会的对称性和线形性,圆形被公认为女性主义写作中特许的母题。圆形暗示着重建传统家庭动力和瓦解俄狄浦斯三角形及父权家庭的等级安排的可能性[2]612。

小说中,作者描绘了众多角色的生活,他们的生存、死亡和转世,他们的团聚、分隔和重聚。实际上,角色们的转世循环在这个大宇宙空间里绘制出了众多的圆形形象。正如兰瑟在《叙事行为》中所言,形式同所有内容一样,受意识形态抑制并由其决定。小说中的圆形形象,作为一种叙事形式和技巧,已融意识形态于形式中;这个叙事技巧,作为形式,产生于一定的意识形态框架之内。作者有意或无意间选择了这种女性的叙事技巧,正好再一次彰显了重建传统家庭动力和瓦解俄狄浦斯三角形及父权家庭的等级安排的可能性。

综观小说,死亡的情节无处不在。一开始,姐妹俩的父亲就因病逝世,然后是西蒙前女友艾尔莎意外身亡,接下来大妈悲剧性离世。谭恩美笔下精心描绘了各种死亡,比如邝在叙述中谈到的儿时伙伴的溺水身亡、老鲁惨遭士兵斩首、绝境中的传道士们的集体自尽、深爱着努努木的曾的舍身相救,以及努努木和班纳小姐的自缢。最后,小说以主人公邝失踪于那神秘的山洞而结束。邝“消失了两个月了”,尽管奥利维亚没有使用死亡的字眼,因为这是她不愿相信的事实。小说中,与死亡平行的是一系列重生与转世,它们建立了一段生命与另一段生命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循环时间感和宇宙连贯感。自小,邝就在妹妹耳边念叨着轮回转世的故事,因为邝认为奥利维亚就是19世纪的那个故事里的班纳小姐,自己是忠诚的仆人努努木,西蒙则是“一半”,即那个战火纷飞的太平天国革命时期的班纳小姐的真爱。邝深知,就是因为她自己的前世努努木的食言而造成了班纳小姐和“一半”的分离。并且邝也明白自己的转世是为了重新实现诺言,弥补过失。因此,邝决心用尽一切办法让面临婚姻危机的妹妹夫妇重回长绵,因为那里命运在等待着他们。就在那个“一半”允诺等待的山洞里,邝郑重其事地告诉了妹妹所有轮回转世的真相。此外,由死亡和重生勾画出的圆形形象也回荡在长绵的传说中。比如,邝口中关于长绵被诅咒的鬼故事中,死亡与重生再一次得以并置。满洲士兵在长绵烧杀掳掠,村民们纷纷逃到山洞里避难。清兵无法逼迫村民们出洞,便残忍地放火烧洞,整个村庄顷刻之间变为人间地狱。一周之后,这里变为一片死寂,没有尸体也没有活口。然而一个月之后,当一个游客途径此地时,却看到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老人、小孩和狗都愉快地生活着,似乎过去不曾存在。另外,长绵的名字中也包含生死两重意义,仿佛诉说着一首柔和的乐曲,而这首乐曲永不停歇、绵延流传,循环在永恒的圆形中。正如邝所言,“长就是‘歌唱’,绵就是‘丝棉’,像线一般柔软而绵延无尽。”另有人则把长绵译为“长眠”。“生”因为“像线一般柔软、绵延无尽”而蕴含于名字之中;同时,“死”也因为“长眠”而包含其中。

为了弥补前世的过错,邝转世成为对奥利维亚关怀备至的姐姐。西蒙和奥也经过轮回重生为人,弥补上辈子的遗憾。最终,两姐妹“重新发现并接受了她们生活中散落的片段和自己的身份”,冰释前嫌;夫妻也重修旧好;奥利维亚终于“承认自己与邝之间永恒的纽带及其强大的力量”[8]149。小说最后以生死并置结束全文。邝在神秘的山洞内失踪,而萨曼莎的出生又给奥利维亚夫妻间注入了新的动力。这对夫妻从此溶解差异、和谐相处,这不正是邝劳累一生最想看到的结果吗?从拥有相同的功能来看,萨曼莎也可算是邝重回阳间的一种化身。可见,谭恩美着实花了不少笔墨在小说中通过角色们的生存、死亡和重生,团聚、分离和重逢,刻画出了一个又一个圆形形象。

父权传统赋予男权社会线形性和对称性,这些僵化的规则象征着“健全”的男性社会。正如基恩·韦艾特所言,圆形具有“互换之流动性”,能够挑战男权家庭中僵化的性别和辈分等级。也正如玛瑞娜·黄所言,圆形是公认的女性主义写作中特许的母题,其目的在于否定等级社会的对称性和线形性[9]。通过巧妙地安排角色生死,谭恩美在叙事安排中绘制了圆形形象。鉴于“文学作品中内容与表达方式之间的不可分割性”和“艺术技巧的意识形态本质”,作为叙事技巧的圆形形象的使用无疑彰显了谭恩美对重建传统女性力量的可能性的暗示,进一步解释了作者反抗等级世界的叛逆精神,以及她颠覆男性中心父权社会等级体系的意图。

父权文化中,妇女地位被降到只剩下性和母亲功能,造成了她们在男权中心世界里的压抑与堕落。因此,女性力量变得不对称、非理性,严重威胁着男性秩序和体系。这种女性气质中不可预知的不稳定性和不对称性使男性深感不安。为了维系霸权,男性“压迫女性并妖魔化女性形象,使之成为他者”,女性被划分成“卑贱的人类代表:错误、越界、不净、罪孽和恶魔”[10]。在这部小说中,女性力量的重建及颠覆不公的女性定义的意图,表明了被父权法则统治的女性主体性的重生。拥有了曾经是男性所独有的权力和主体性,女性便能开启通向自我经验、自我发声、自我写作和自我定义的大门。由此,女性得以感知自我与他人、自我与体制乃至整个社会的关系。其实,女性力量和女性主体性的重建并不是要完全颠倒男女两性固有的高低贵贱关系。谭恩美在其作品中,通过巧妙的叙事安排形成回荡的圆形形象,就是要提升代表女性的“阴”的地位,赋予其同代表男性的“阳”同等的地位。换言之,作者试图恢复迷失的女性主体性和女性力量,赋予男女主体性同样重要的意义,以求建立和发展一个公平和谐的人类社会。

[1] Lanser S S.The Narrative Act:Point of View in Prose Fiction[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1.

[2] Heung M.Daughter-Text/Mother-Text:Matrilineage in Amy Tan’s“The Joy Luck Club”[J].Feminist Studies,1993,19(3):597 -616.

[3] Shapiro L.Ghost Story:Amy Tan Creates a Hologram of a Novel[J].Newsweek,1995(6):91 -92.

[4] Zhang B.Reading Amy Tan’s Hologram:The Hundred Secret Senses[J].The International Fiction Review,2004(31):13-18.

[5] Guerin W L.A Handbook of Critical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M].2nd ed.New York:Harper and Row,1979.

[6] Keaton H L.Feeding Hungry Ghosts:Food,Family,and Desire in Stories by Contemporary Chinese[D].Tulsa:The University of Tulsa,2002.

[7] Tyson L.Critical Theory Today[M].New York:Garland Publishing,Inc.,1999.

[8] Huntley E D.Amy Tan:A Critical Companion[M].Westport:Greenwood Press,1998.

[9] 张荣建.语言与性别研究的社会建构论[J].重庆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5).

[10] Oh J S.A Study on Women’s Subjectivity in the Godtalk of Kristeva and Irigaray[EB/OL].[2007 - 05 -29].http://www.cerebration.org/jeasukoh.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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