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在于要有宽阔的胸襟与视界——在《填平雅俗鸿沟——范伯群学术自选集》研讨会上的讲话

2013-08-15 00:52陈思和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苏州大学现代文学胸怀

陈思和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我认为《填平雅俗鸿沟》首发式暨研讨会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对一本书的评价,也超出了对范老师个人学术成就的评价。范老师这几年的学术成就是非常引人注目的,都摆在那里。从他文学史“多元共生”概念的提出,到现在的“填平雅俗鸿沟”,每一次他的重要著作的出版,对我们学术界都是一次冲击,我们作为后辈,都在他的这样一次次冲击下恍然大悟,感到境界又提升了一层。今天我们这个会上,严家炎老师、温儒敏老师两代现代文学学科带头人都亲自参加会议,对范老师的学术成就作出了高度评价,我想这个会对我们现代文学学科的深入发展,以及整个方向都会产生非常重大的影响。

我只从两个方面来谈一下自己最深的感受,也是在今天这样的会场上听到范老师的发言和大家的发言时想到的一些问题。第一是范老师的胸怀和眼界。范老师属于我们这个学科第二代学者中的领军人物之一,严老师也是第二代学者。严老师、范老师、曾华鹏老师,他们的研究大概是在20世纪50年代起步的,但是由于当时恶劣的政治环境,他们的真正的学术道路的发展,和我们这些“文革”后起来的一代人几乎是同时的。因为在“文革”(包括“文革”之前)的漫长的岁月里,老一辈学者们没有自由,也没有可能性,在这个学术领域中真正做到有所发挥,但他们从20世纪50年代起就做了很多基础性的工作,显然,严老师、范老师他们是有准备的,他们是受过很好的学术训练的,又有很扎实的学养基础。到了“文革”以后,在新的、比较开放的环境中,他们的成功就非常快,他们重要的学术著作,奠定了我们这个学科的规模。我记得严老师当年对《创业史》的批评、对梁生宝的批评,到今天来看,还是非常经典的,值得我们今天学习的。20世纪70年代,当时我在图书馆工作,我对郁达夫、对现代文学都不了解,尽管我读范老师、曾老师的《郁达夫论》大概要晚十多年,但这篇文章直接把我带入了现代文学这个门槛。我就记住了“范伯群”和“曾华鹏”两个名字,这两个名字一直到我后来到复旦大学读书以后,跟随了贾植芳先生,才知道原来是我的学长。所以到了新时期,他们一下子喷薄而出。范老师和曾老师连续发表的作家论,都让我们耳目一新。我想说的是,为什么他们会有这样一种眼光和胸怀?因为我们当时的主流的学术研究,是在一种非常狭隘的视阈里进行的。我印象很深的是我在20世纪80年代参加第三版《辞海》的“现代文学”条目修订,我负责现代文学部分。当时规定萧红、许地山只能有175~200个字,但萧红与许地山175~200个字是写不清楚的,这点字数连报他们作品的重要篇目也不够,可是规定不允许超出这些字。但是左翼作家就可以有500个字,要将李伟森写成500个字的条目是写不出来的,最后只好把他读过什么中学等经历也都写了进去。也就是说,在那个时代这样一种严格的规定下,文学史中的作家论是不能随便写的。但是我第一次在范老师、曾老师的著作里看到了王鲁彦、郁达夫、冰心等等。他们的学术研究一下子就打开了我们的眼界。范老师、曾老师为何会给我留下这样深的印象,因为他们的东西与众不同。这种与众不同里面就有一种他们的胸怀和他们的视角。他们不是循规蹈矩,不是按照当时的牌理在出牌。这是他们了不起的地方。在范老师的心目中,在他的研究课题中,他往往突破这些规章制度、条条框框,他是不拘一格的。因为不拘一格,苏州大学中文系的学科建立起来并得到了发展。制度是为人服务的。我从范老师身上学到的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拘一格。他的胸怀、他的眼光和视界远远超过一般的规章制度,一般的什么主流或支流这些条条框框。因为心中没有这些条条框框,所以他可以跨越我们新文学中最重大的一个界限,就是研究通俗文学。通俗文学从我们自身所受的教育来说也是不喜欢的。我个人在研究巴金以后,也曾打算研究通俗文学,但看了些通俗文学杂志,看看就放下了。当时我访问过郑逸梅先生,做了很多笔记,但后来放弃了,因为兴趣不大。这与我受到的教育有关。我当时受的教育是以新文学为主的,是西方化的、现代化的。通俗文学没有现代主义,没有卡夫卡,于是没有兴趣,于是慢慢我就转到其他方面去了。但范老师开始仅是接受了一项工作,当时是交给他的一个任务,当时他未必像现在这样对通俗文学有如此清晰的认识。因为他当时也是从研究鲁迅等人那里转过来的。我印象很深的是,当时范老师把鸳鸯蝴蝶派文学资料整理好,油印出来,送给贾先生看,贾先生说,还是大批判开路嘛。他的意思就是不要把这些批判鸳鸯蝴蝶派的东西放在前面,要打破这个规矩。在贾先生的指导下,后来就改过来了。

第二是范老师勇于探索的精神。我想每个人都经历过这样的一个过程。但经历过这个过程之后,范老师又非常勇敢地踩出去了。他不仅踩出去了,而且从理论上、从文学史上,建构了许许多多重新评价通俗文学的理论体系。他不局限于某一个作家的专门研究,他关注的是我们的文化。方才我非常敏感地听到范老师提出的“市民大众文学”这样一个概念。我认为中国就需要一个市民阶级文学,有了市民阶级文学我们就可以真正地来填平雅俗鸿沟,重新给中国20世纪甚至是晚清开始的这样一个小说流派,以一个比较客观的文学史的批评。我们的市民阶级是长期被否定的。我读书时候,“小市民”是一个批判性的字眼,所以我们对小市民的文化也是批判的。如果我们现在对市民文化,对现代都市现代化过程当中的市民文化的理解有所突破的话,那么依附在这个阶层上的整个文学、文化、趣味等等,都会有一个新的认识,这个认识我们今天已经开始意识到了,因为有网络文学,大量的网络文学就是市民阶层在阅读和创作。如果能将这些文学现象衔接起来的话,这个学科将会有一个更大的飞跃。这个飞跃范老师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了,而且已经提到。我很感动的是我有一位学生是研究网络文学的,范老师很认真地和她进行了几场几乎是“爷爷和孙女辈”的对话。范老师对她讲通俗文学的流派和类型;学生对他讲网络文学的发生、发展与现状。我想这就是范老师的胸怀和他的视角。范老师八十多岁了仍不言老,始终处在生活的第一线、文化的第一线,领略新的文化现象。我觉得范老师这种精神上的常青是与他的视角和胸怀紧密配合的。我也很感动于范老师的精神。我亲眼所见,他在复旦大学,每天到上海图书馆去查资料,复旦大学在东北角,上海图书馆在西南角,每天要倒好几次车,我们都很少去,因为太远,但范老师每天去。我邀请他演讲,他都要把去图书馆的时间预留出来。不光是上海图书馆,其他地方的很多图书馆他都去。有一次他对我说:“难怪过去文人要生肺病,旧杂志长期没有人看,上面全都是灰。”他不怕生肺病,始终坚持在第一线,这种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这不是一个学问的问题,它是一个如何对待人生的问题。当他真的以学术为自己的生命、为自己的事业的时候,他就舍得把一切都用上去了。我现在已经六十岁了,周围不断听到有人说“你功成名就了” “好自为之” “主要是要保养身体了”之类的话,这些话我听得耳朵长了老茧,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摆在我面前的范老师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就是一直在那里工作、读书,追求自己的理想境界。从范老师身上我感受到一种精神,有了这种精神,他做什么都会做得好,他做什么都会有所创造、有所发现。这不仅是多一本书、少一本书的问题,重要的是有这种精神支撑着。与范老师相比,我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下去。所以,“学术无止境”是与我们的“精神无止境”联系在一起的。在这点上,我非常感激范老师,范老师给我们树立了一个活生生的榜样,一个激励我们前进的榜样。

最后要感谢苏州大学文学院王尧院长做了这件好事,这是我一直期望的。范老师是苏州大学的学者,我们都在分享范老师的成就。范老师是苏州大学的一面旗帜。我过去在范老师的一部著作里写过这样的意思:像范老师这样的领军人物,每天还要挤公交车,还要坐地铁去找资料,对他而言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应该有一个团队去支持他,他提出新思路,有团队为他提供各种各样的服务。对他个人来说,他早就完成了他的学术上的贡献了。他现在做的,很有可能改变我们一个学科、一个时代对文化、文学的见解,要改变人的看法,改变人的偏见是最不容易的。因此,范老师不仅是功在学术,还功在社会,功在未来的。苏州大学有这个可能去配合范老师做这件事,这是非常光荣的。而且我们在范老师周围,能够帮助范老师把这些学术思想普及到整个学术界去,使大家能够接受,改变人们的观念,这也是我们未来的任务。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们很愿意参与。希望可以与苏州大学一起,将范老师的贡献继续加以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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