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更春
(浙江广播电视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30)
语言磨蚀指双语或多语使用者由于某种语言使用的减少或停止,其运用该语言的能力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减退。[1]语言磨蚀研究于20世纪80年代开始成为语言学的一个分支研究领域。1980年,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召开了语言技能磨蚀研讨会。此次会议的目的是讨论第二语言的磨蚀,构想二语磨蚀未来可能的研究动向。2002年和2005年,研究者们又在阿姆斯特丹召开了两次会议。此后,2007年和2009年召开的国际双语研讨会以及2008年召开的世界应用语言学大会举行了一系列的研究生工作坊和小组讨论,进一步推动了语言磨蚀研究的发展。
在母语磨蚀研究中,研究者们提出了各种假说来解释母语磨蚀的发生机制,其中较有影响的有“退化假说”(Regression Hypothesis)、“门槛假说”(Threshold Hypothesis)、“干扰假说”(Interference Hypothesis)、“简化假说”(Simplification Hypothesis)、“标记假说”(Markedness Hypothesis)和“语言休眠假说”(Dormant Language Hypothesis)。其中,“语言休眠假说”备受关注,针对该假说的实证研究也最为丰富,但研究结果却不尽一致。本文拟对该假说及其相关争论进行梳理和评析,以期科学地看待该假说,并为进一步的研究理清思路。
在语言磨蚀研究中,最具争议的问题是:受蚀者的母语知识是完全消失了,还是仍然存在于大脑中,只是变得难以提取罢了?“语言休眠假说”认为,受蚀者的母语知识没有磨蚀殆尽,而是处于休眠状态。该假说的实证支持来自于某些再学习研究。例如,Tees和Werker研究了一些说英语的成年人,他们在儿童时代定期地接触了北印度语,成年之后又重新学习了该语言。[2]研究人员通过一项范畴变化辨别任务对10名早期接触到该语言的学习者和18名初次学习者进行了测试,测试的内容是北印度语中特有的卷舌音—齿音的对比,结果发现,早期接触该语言的受试与初次学习者相比在区分该对比上表现出了较大的优势。但是,对儿童期母语磨蚀的研究却得出了相反的结论。例如,Kaufman和Aronoff研究了一名从以色列移民到美国的儿童(移民年龄:2.5岁)其母语希伯来语的磨蚀情况,结果发现,在数个月之内其母语中的词汇和形态特征发生了很大程度的磨蚀。[3]Nicoladis和Grabois研究了一名被加拿大说英语的家庭收养的中国女孩(收养年龄:约1.5岁)其母语粤语的磨蚀和二语英语的习得情况,结果发现,在收养后的3个月里,该女孩无论在产出还是在理解层次上,其母语粤语发生了很快的磨蚀。[4]
近些年来,Pallier等人提出了一系列颇具争议的发现。[5]他们使用事件相关的脑成像技术研究了受蚀者的母语知识,结果发现,在长期不接触母语之后,其母语知识几乎从大脑中消失了。现如今,围绕母语知识是彻底磨蚀了还是其通达变得困难的争论,已经成为大会讨论和实证研究的主要内容之一。总的来说,人们围绕该假说进行了三类研究:(1)儿童期母语的快速磨蚀;(2)催眠状态下母语知识的重新激活;(3)成年期对儿时语言的再学习。下文将分而述之。
Pallier等人试图研究儿童期被收养并因此突然与母语隔离的人,其母语知识的保留情况。[5]他们研究了8名生于韩国的成年人(被法国家庭收养时的年龄:3~8岁)。他们都表示已经彻底忘记了母语。该研究的控制组由8名法语本族语者组成,他们都表示没有接触过任何亚洲语言。在一项语言识别任务中,受试听取了以韩语、日语、波兰语、瑞典语和沃洛夫语录制的句子,并判断所听的句子是否为韩语。结果是,生于韩国的人根本听不出哪些句子是用韩语说的。方差分析表明,他们的表现与法国受试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在一项单词识别任务中,受试先听取两个韩语单词,随后判断哪个单词是某法语单词的正确译法。结果是,这些韩国人的表现与法语本族语者也很难区分开来。在一项语音段检测任务中,受试听取以法语、韩语、日语和波兰语录制的句子,500毫秒后听取一个语音段,并判断该语音段是否出现在之前的句子中(该任务的主要目的是确保受试注意听所播放的句子),与此同时,研究者通过事件相关的功能磁共振成像对受试的大脑成像进行了研究,目的是检测受试在加工刺激时大脑活动的模式。实验组和控制组受试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法语)上的表现好于其他三种语言,且两组受试的表现没有显著差异。对功能磁共振成像数据的分析表明,每组受试在加工韩语或波兰语句子时没有发现差异。总之,受蚀者在三项任务中的表现似乎表明其已完全丧失母语知识,结果是,他们的大脑对待受蚀语言与陌生语言的方式是完全一样的。
此后,Ventureyra等人设计了一项实验,该实验以居住在法国的韩国寄养者为研究对象,测试其大脑中更加微妙的母语知识。[6]受试由18名韩国寄养者组成(收养年龄:3~9岁),被收养后他们很少再次接触韩语。该实验还设计了两个控制组,分别由法语本族语者和韩语本族语者组成。该研究考察的是韩语中的清塞音/p/、/t/、/k/的紧音、不送气音和送气音形式,以及/s/的紧音和不送气音形式。受试完成了一项音位辨别任务,即判断两个伪词是否相同,结果表明,韩语本族语者的表现与其他两组差别很大,但寄养者与法语本族语者之间没有显著差异。据此,Ventureyra等人得出结论:在对韩语辅音的认识上,韩国寄养者更像法语本族语者,而与韩语本族语者差别很大。因此,该研究进一步证实了Pallier等人[5]的脑成像研究得到的证据,表明在长期完全缺乏与母语的接触之后,母语所有的痕迹都可能从大脑中消失。
Footnick指出,在儿童时期习得的母语和二语知识可以通过年龄回归催眠重新获取。[7]实际上,在该研究出现之前,已经有少量研究表明,在催眠状态下,受试可以重新获取部分母语知识。例如,As研究了一名出生于瑞典的美国人(年龄:18岁),据报道,该受试从7岁开始就没有说瑞典语了。在催眠过程中,该受试理解与产出瑞典语的能力要比平时强得多。[8]Fromm描述了一名出生于日本的美国人(年龄:26岁),该受试并不具备日语知识。在该研究中,当该受试被回归到3岁的时候,他便在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开始快速地说起日语来。[9]Footnick还研究了一名出生于巴黎的大学生(年龄:21岁),其父母为多哥人,但只会说法语。从2岁到6岁这段时间,他与其祖母居住在多哥,说米娜语。研究者每个月对该受试进行年龄回归,共回归6次(回归到4岁或5岁),每次回归时,他都能以米娜语进行自由交谈和问答式的常规交流。在该研究结束的时候,他已经通过催眠术恢复了部分理解和产出米娜语的能力。[8]以上研究表明,看似磨蚀的母语知识实质上处于休眠状态,进而支持了语言休眠假说。
针对语言休眠假说,Au等人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即在儿童早期接触了某种语言的成人学习者,相对于那些在青春期后才真正接触到该语言的人是否具有某种优势?[10]该研究以洛杉矶某大学的西班牙语学习者为研究对象。其中一组学习者从出生到6岁这段时间至少接触了3年的西班牙语(每周几个小时),此后接触该语言的频率有所降低,直到14岁才在高中阶段接受了正式的西班牙语教学;另一组学习者直到14岁上高中时才开始学习西班牙语。研究者通过分析/p/、/t/、/k/三个清塞音的辅音释放时间以及/b/、/d/、/g/三个浊塞音在元音间的辅音弱化,考察了受试的西班牙语发音情况。该研究由西班牙语本族语者对受试的发音进行评分,结果表明,总体来说,早期接触西班牙语的受试相对于后来才学习的人来说,其发音方式更像本族语者。
相关研究中,Oh等人研究了洛杉矶某大学的三组韩语学习者。[11]其中有21名受试在儿童期说过或接触过韩语,10名受试初次学习韩语,12名受试为韩语本族语者。同Ventureyra等人的研究一样[6],研究者考察的音位知识是辅音的紧音、不送气音和送气音形式,结果发现,在一项音位知觉任务中,儿童时期说过或接触过韩语的受试要比初次学习者表现得更好,接近于本族语者的表现,但只有儿童时期说过韩语的受试能可靠地区分这三种发音形式。
在近来的研究中,Oh等人以12名韩国寄养者和14名初次学习者(美国某大学韩语课程的学习者)为对象进行了一项实验。[12]寄养者大多是在1岁之前被收养的(平均收养年龄:5.4个月),其中有5名寄养者在被收养之后没有再接触韩语,有7名寄养者接触了少量的韩语(多数是在用英语讲授的韩国文化课上接触到的)。在初次学习者中,有11名之前没有接触过韩语,有3名在14岁之后接触了少量的韩语(比如在工作场所偶尔听见韩国同事说韩语)。在接受8个小时的教学之后,受试完成了一项测试(音位识别任务),测试的音位知识是送气辅音、紧辅音,以及不送气辅音在元音间的弱化。相对于初学者来说,寄养者在送气音和辅音弱化上更加准确,且两者的差异显著。而且,当研究者对被收养后不再接触韩语的寄养者单独进行分析时,结果发现,尽管他们很早就被收养,之后也没再接触韩语,且只是在研究期间(两个星期)系统地接触了韩语,但他们的准确率也显著高于初次学习者。
以上研究表明,儿童期说过或接触过某种语言的人,直至成年期其大脑中仍残留有该语言的语音知识的痕迹,进而从一个方面证实了语言休眠假说。
以上,我们梳理了近10年来人们围绕语言休眠假说进行的实证研究。这些研究中既有支持该假说的,也有与该假说相悖的。通过对既往研究的细致分析,我们发现,有的研究受到了实验技术的客观限制,有的研究存在着设计上的不足,有些研究缺乏对磨蚀的历时跟踪。这些因素都或多或少地影响了研究结果的可信度。此外,受试本身存在的差异也是引起争论的重要原因。下文将分别阐述。
从Pallier等人的研究[5]中,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在缺乏持续的母语输入的情况下,母语的所有痕迹都从大脑中消失了。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就测量语言知识来说,功能磁共振成像在某些方面是相当迟钝的。如果母语知识在本质上处于休眠状态,那么受蚀者在接触母语输入时,其大脑皮层的血流模式并不能表明其母语发生了磨蚀,而只是表明大脑对母语缺乏一种积极的加工。Pallier等人也承认,大脑的语言加工区可能残留有微神经回路水平上的内隐的、无意识的痕迹,而功能磁共振成像却无法检测到这种痕迹。[5]他们指出,这种痕迹存在与否,可以通过一种再学习范式加以检验。如果这些受蚀者作为初学者重新学习韩语的话,那么他们可能要比其他初学者能够更快、更高效地习得韩语。
Footnick进行的催眠研究[7]在几个重要的方面都存在问题,使得其得出的结论不能完全令人信服。首先,研究者测试的是受试进行会话和理解问题的能力,而不是其语言知识。例如,研究者没有考察受试的句法、形态、音位或词汇知识。也就是说,该研究触及的仅是语言运用,而非语言能力或语言知识的心理表征。此外,受试在语言磨蚀期间与相关语言(米娜语)接触的程度没有从根本上弄清楚,我们无从得知,受试在催眠状态下表现出来的母语运用能力是其长期接触该语言的结果,还是原本处于休眠状态的母语知识得到了激活。据Footnick报告,虽然其研究的受试从6岁开始就没有说米娜语了,但是在家庭聚会上他还是能接触到该语言,因此,作为该研究的干扰变量,受试与米娜语的接触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
在Au等人和Oh等人的研究[10-11]中,研究者没有记录受蚀者在磨蚀期之前和再学习之前的母语知识水平,只有在磨蚀发生之后才开始对受蚀者进行详细的语言评估,其之前的母语知识水平是通过自我报告或家人的报告而粗略估计的。再者,洛杉矶的多语环境与韩国寄养者之前的单语环境不具有可比性。我们并不能确定,那些在儿童期接触过西班牙语或韩语的人是在早年就对相关的对比敏感,还是其接触相关语言之后变得敏感起来。最后,对于受试在实验中表现出来的感知上的优势,我们也无从知晓,这种音位知识的敏感性是相关语言教学的结果,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发展起来的,因为所有的受试自始至终都在某种程度上接触了其母语。
就Oh等人最近的研究[12]来说,尽管该研究是初步性的,且受试的数量较少,但其得到的结果却与Pallier等人和Ventureyra等人的研究[5-6]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该研究表明,至少就儿童早期习得的音位知识来说,母语磨蚀不是一个永久丧失的问题,而是一个通达困难的问题。在对法国的韩国寄养者的研究[6]中,研究者假设,磨蚀期间无法觉察的知识可能会在再学习情境中被快速地激活。然而,Oh等人的研究[12]没有证明这一点。如果在再学习之前,以及在再学习期间或之后对学习者进行测试,我们就能够确定再学习期间与韩语的接触是否产生一定的效果。但是,由于该研究缺乏在教学前对受试的评估,所以我们不能确信受试在实验中表现出来的知识只是在重新接触韩语之后才产生的。
Au等人和Oh等人研究的再学习者[10-11]与Pallier等人和Ventureyra等人研究的寄养者[5-6]存在着根本上的区别,因为这些成人再学习者在儿童时期和十几岁的时候都在某种程度上持续接触了相关的语言,而寄养者没有再次接触其母语。有研究者认为,6~7岁是母语习得的敏感期,在此前后改变习得者的语言环境,对母语磨蚀产生的影响完全不同[13]。还有研究者指出,8~9岁也是影响母语磨蚀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多数儿童都是在此期间掌握母语的读写能力,因此,如果在此之前改变儿童的语言环境,那么其母语磨蚀的程度就会非常大,而在此之后,母语磨蚀的速度和程度都会出现显著的下降[13]。因此,再学习研究和寄养者研究所得出的相互矛盾的结论不具有可比性。
总之,围绕着母语知识是彻底丧失还是其通达变得困难的争论还在不断展开。在争论的过程中,有一点是比较明确的,即对那些长期缺乏与母语接触的受试来说,为了测试他们是彻底丧失了还是在潜意识里保留了母语知识,必须对某些变量进行控制。理想的实验过程应该包括对受试在磨蚀前的语言能力进行可靠的评定,对其在磨蚀后的语言能力进行细致的分析,类似地,还要对其在再学习过程中的语言知识进行详细的研究。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项母语磨蚀研究考察了所有的三种知识状态。此外,受试在磨蚀期间接触少量母语输入的频率和质量也必须要加以控制,并分析其对实验结果产生的影响。
本文介绍了母语磨蚀研究中的“语言休眠假说”,该假说认为,受蚀者的母语知识没有磨蚀殆尽,而是处于休眠状态。围绕着该假说,研究者们进行了大量的实证研究,所得的结果既有支持该假说的,也有与该假说相悖的。基于对相关研究的梳理和评析,我们认为,后续研究应该基于有关的语言学理论,对受蚀者在磨蚀之前、之中和之后的母语知识状态进行详细的测试与记录,弄清受蚀者在磨蚀期间接触相关语言的情况,并分析其对实验结果产生的影响。语言磨蚀是一个长期的且不易觉察的过程,只有通过有效的、历时的实证研究,真正控制相关干扰变量的影响,才有可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从而根本上解决语言是否休眠的争论。
[1]倪传斌,延俊荣.外语“磨蚀”的影响因素分析[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6(1):50-55.
[2]TEES R C,WERKERJ F. Perceptual flexibility: maintenance or recovery of the ability to discriminate nonnative speech sounds [J].Canadian Journal of Psychology,1984,38:579-590.
[3]KAUFMAN D,ARONOFF M. Morphological disintegration and reconstruction in first language attrition[M]//SELIGER H W,VAGO R M. First language attrition.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175-188.
[4]NICOLADIS E,GRABOIS H. Learning English and losing Chinese:a case study of a child adopted from China[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Bilingualism, 2002,6:441-454.
[5]PALLIER C,DEHAENE S, POLINE J B, et al. Brain imaging of language plasticity in adopted adults: can a second language replace the fi rst?[J].Cerebral Cortex,2003,13:155-161.
[6]VENTUREYRA V,PALLIER C,YOO H Y. The loss of first language phonetic perception in adopted Koreans[J].Journal of Neurolinguistics,2004,17:79-91.
[7]FOOTNICK R.A hidden language:Recovery of a lost language is triggered by hypnosis [M]// KÖPKE B.SCHMID M,KEIJZER M,et al. Language attrition: theoretical perspectives. Amsterdam:Benjamins, 2007:169-187.
[8]AS A. The recovery of forgotten language knowledge through hypnotic age regression: a case report[J].American Journal of Clinical Hypnosis, 1962, 5(1):24-29.
[9]FROMM E. Age-regression with unexpected reappearance of a repressed childhood language[J].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linical and Experimental Hypnosis,1970,18:79-88.
[10]AU T K,KNIGHTLY,L M,JUN S, et al. Overhearing a language during childhood[J]. Psychological Science,2002,13:238-243.
[11]OH J,JUN S,KNIGHTLY L M,et al.Holding on to childhood language memory[J]. Cognition,2003,86:B53-B64.
[12]OH J, AU T K,JUN S,et al.The nature of childhood language memory:Korean adoptees learning Korean as adults [M]//CHANDLEE J,FRANCHINI M,LORD S,et al. The 33rd Annual Boston University Conference on Language Development(Vol. 2).Somerville:Cascadilla Press,2009:391-397.
[13]倪传斌,刘治.影响母语磨蚀的相关因素分析[J].当代语言学,2009(3):224-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