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端流云 诗意叙写——论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文本中的叙事策略

2013-08-15 00:52吉兆荣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曼斯菲尔德叙事学凯瑟琳

吉兆荣

(苏州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1888—1923)是20世纪初新西兰裔英国作家,以其特有的坎坷漂泊的人生历程、敏锐细致的观察和想象、诗意的笔触和创新的叙事手法,在短篇小说艺术上取得了杰出成就,同乔伊斯、劳伦斯和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道,是“小说界新的黎明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1],是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推动者之一。短暂的一生中,曼斯菲尔德共创作大约88部短篇小说,主要收录在她的三部小说集中:《在德国公寓》(1911)、《幸福》(1920)和《园会》(1922),题材主要涉及爱情、家庭生活和婚姻危机,下层劳动妇女的艰辛与不幸,以及儿童生活等。笔者运用叙事学相关理论,试对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小说文本进行叙事学分析,从叙事视角、叙述话语、叙事时空以及意识流和瞬间顿悟等方面阐释其现代性的叙事策略。

一、笔端游走,视角转换

当代叙事学产生于20世纪60年代结构主义发展势头强劲的法国,很快扩展到其他国家,形成一股国际叙事研究潮流,至今仍然受到国内外学界的广泛关注。叙事视点是当代叙事学理论的重要范畴,也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小说创新的有效途径之一。叙事视角即叙事者在叙述文本故事时采用的方式和角度,其分类方法多样。法国叙述学家热奈特在其1973年出版的《叙述话语》一书中采用了较为抽象的“聚焦”一词来定义叙事视角,并将聚焦模式划分为“零聚焦、内聚焦、外聚焦”三种,在叙事学界颇受欢迎。“零聚焦”即无聚焦——无固定视角的全知叙述,它的特点是叙述者说出来的比任何一个人物知道的都多,可用“叙述者>人物”这一公式来表示;“内聚焦”特点为叙述者仅说出某个人物知道的情况,可用“叙述者=人物”这一公式来表示;“外聚焦”特点是叙述者说出来的比人物知道的少,可用“叙述者<人物”这一公式来表示。[2]

叙事视点在基本定位的基础上也会发生游移,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在其创作初期的小说集《在德国公寓》中往往采用第一人称全知全能的叙述角度讲述自传性的人生经历,随后她发现这种全知全能的视角无法满足她在小说中所要呈现的客观性,留给读者再创造的余地十分有限。因而在其中后期的小说中叙述方法有了很大的变化,更多地采用第三人称的限制视角。然而不同于传统的第三人称叙事,曼斯菲尔德将叙述者隐没于故事背后,采用故事中某个人物的眼光来叙事。《稚气可掬,但出于天然》中,叙述者通过男主人公亨利的所见、所为、所说以及他的心理活动来叙述一切,使读者随他一同认识了女主人公艾达,随他一起等待艾达,一起因为她的没有到来而失望。《莳萝泡菜》聚焦于女主人公薇拉,小说的开头已暗示了男女主人公的关系,到结尾“她走了,他却坐在那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3]224,从薇拉的视角,读者渐渐读出薇拉对“他”依然和六年前一样自私的嫌恶,再一次离开他。这种人物内部聚焦的方式,拉近了叙述者与人物、聚焦人物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使读者自然而然地站在聚焦人物一边。在曼斯菲尔德创作后期,叙述手法更趋灵活,使用一种新的双重或多重视角的叙述方法。《巴克妈妈的一生》以“每星期二,老巴克妈妈替一位文人先生打扫房间”[3]64一句开头,从全知视角交代了巴克妈妈和文人先生的主仆关系并展开他们之间的对话,随后故事视角转向文人先生的心里独白,描述了他对她的怜悯,再以全知视角交代文人先生回去吃早饭并大声说道:“伤心过度了,我想。”[3]64叙述视角的不断转移显示出巴克妈妈失去孙儿的悲痛,文人先生的伪善也得以凸显。除了全知视角与第三人称限制视角的转换,视角转换也发生于人物与人物之间,《序曲》中的视角即在几个人物之间自由地转换,呈现了她们对从市区搬迁到郊区的各自感受,传达出作者对不同人生阶段女性生存状况的关注。总之,对叙事视角的灵活运用是曼斯菲尔德小说的魅力所在,并因此赋予了她作品旺盛的生命力和持久的影响力。

二、话语构建,间离叙写

变换人物话语模式是小说家用以控制叙述角度和叙述距离,变换感情色彩及语气的有效工具。曼斯菲尔德小说叙述艺术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她独具魅力的叙述语言,她大量运用自由间接引语,使读者不着痕迹地走进了人物的内心世界。自由间接引语是叙述者再现人物的语言或思想时把人物的表达与自己的表达融合在一起的一种说话方式,“它包含了叙述者和人物,是两种声音的并存”[4],在叙事上的最大特点是叙事隐蔽,叙述者不公开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是把声音糅合到人物的声音中。在语言形式上,自由间接引语不带引述语,转述语本身作为独立句子存在,在语法上一般采用第三人称和过去时。

曼斯菲尔德对于自由间接引语的巧妙利用不仅使得人物的主体意识得到充分体现,而且叙述者的口吻也得以展现。《小姑娘》开头,叙述者即以全知视角点出小姑娘对于父亲的惧怕,接着大量的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穿插于情节进程之中,为爸爸生日准备礼物,小姑娘不小心毁坏了爸爸的文件,被爸爸处罚,后来做噩梦又得到了爸爸的安慰。小姑娘心路历程的变化却是由几处自由间接引语带出的。“他个儿真大——看他那双手,他那个脖子,特别是打呵欠的时候他那张嘴。独个儿在儿童室里想到他的时候,就像想到了一个巨人”,“原来天下有各种不同的爸爸呢”,“可怜的爸爸,原来他并不是那么大——又没有一个人照顾他……他每天得工作,他太累了”。[3]97通过自由间接引语引得读者同叙述者一同真切体会到小姑娘惧怕爸爸——羡慕别人的爸爸——理解爸爸的心理,达到了移情的艺术效果,并且几种话语方式的结合运用让小说张弛有度,节奏感十足。曼斯菲尔德对自由间接引语的娴熟运用还体现在运用感叹句、疑问句、不完全句等句型使叙述语气具有二重性,用以表达复杂而强烈的情感[5]。《第一次舞会》的女主人公莉拉陶醉于第一次参加舞会的乐趣时,突然被别人冷酷的警示所震惊:“这是——这能是真的吗?听起来万分真实啊!这第一次舞会归根到底只不过是她最后一次舞会的开始吗?这时音乐似乎变了,听上去很悲伤,很悲伤;它在一声深长的叹息中升起。啊,变得多么快啊!为什么幸福不能永久?就算是永久,也一点不太长啊。”[3]231感叹句和问句的使用突出了人物烦乱受挫的思绪。

三、意识流动,时空重组

叙事与时间的关系在叙事学研究中备受关注,叙事实际上就是叙述者对时间的重新安排与建构。时间在叙事学中分为故事时间和叙述时间。故事时间就是事件发生时间,即情节的自然发展程序,叙述时间指文本的运行程序。小说处理时间次序的两种最基本的方式是按照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即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次序一致地讲述故事或是打乱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按照人物情绪变化来讲述。曼斯菲尔德对于叙事时间创新的两种技巧是片段叙事结构和迂回叙事。《序曲》没有传统故事中情节的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相反,由十二个似乎没有关联的片段组成,虽然作品各部分是以线性时间链串联,却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因果关系。这些看似分离的片段,其实是有机组织在一起的,通过描写布内尔家几个女成员的人生片段对女性一生周期进行切割、重组,犹如陷入遐想时脑中闪过的一个个画面。《已故上校的女儿》叙述了两个女儿对父亲去世的悲痛之情,时空频繁变换。故事从当前两个女儿商量处理父亲遗物开始,时间多次在现在与过去之间迂回推移,暗示两个女儿的精神混乱状况。“无论是时间的颠倒与重叠,还是空间的错位与分解,这些都构成了英美现代主义文学的显著特征。”[6]48

在曼斯菲尔德的小说中,时空的重组并不总是伴随着情节的变动,而是随着人物意识的跳跃,作者运用意识流、内心独白、人物梦境和潜意识等意识描写手法,将读者引入各种人物的内心世界,再由读者自己对事件过程做拼贴画式组接。意识流写作使外在现实和内在想象相互交织,以人物的意识流动来推进叙述进程,在20世纪的小说创作中得到广泛应用,曼斯菲尔德是使用这一技法的先驱。《序曲》中,布内尔一家搬入新居的一个早晨,琳达醒来后,看到墙纸上的罂粟花,想到罂粟花活了过来。从罂粟花开始,琳达的意识流向那些现实中没有意义的事物,由家具用品引发了一连串的回忆、联想和想象,最后意识渐渐退去,她重又关注现实中安静的屋子。琳达希望远离尘世,不当孩奴、少尽家庭责任的幻想随着她飘忽不定的思绪传达出来,读者得以进入她的内心世界感受到她对于生养孩子的恐惧和疲惫。

相比非逻辑性流动的意识对于人物内心探析的间接性,人物的内心独白更加直接而自然。曼斯菲尔德的有些作品从头至尾都是人物的内心独白,没有任何对于外部事物的描述。《夜深沉》就是一篇完全以女主人公弗吉尼亚的内心独白架构的短篇佳作,在收到她所爱慕的人的一封暗含拒绝的信后,她时而懊悔、时而气愤、时而自我开解,以一系列的内心独白再三揣度他写信的用意,戏剧性十足。

梦境是人物潜意识的映射。在20世纪的现代主义小说、诗歌和戏剧中,表现梦境与幻觉已成为深刻揭示人物性格的一种极为生动而又十分有效的艺术手段[6]32。曼斯菲尔德在其小说中利用人物的梦境,解读其中隐含的潜意识语言。在《理想家庭》中,作为理想家庭男主人的尼夫老先生梦境中两次出现一位腿又瘦又干像蜘蛛腿一样小老头儿,“小老头儿……走到一间富丽堂皇的餐厅里去了”,“转眼间,尼夫老先生竟看到他溜出餐厅……进了办公室”,[3]196从代表婚姻和家庭生活的餐厅进去又出来,意味着在尼夫老先生的潜意识中,他不满意目前的家庭生活,想逃离出去,办公室成了唯一可以躲避的地方,而办公室正是使得他终生疲惫、孤独的场所,所以在梦里他希望有人拦住他,虽然现实中并没有人为他排解失意。

曼斯菲尔德把小说从时间的延续性和因果律中解放出来,打破了传统的时间观念,按照心理时间结构作品,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甚至潜意识中去,为其作品打上了显著的现代性的标志。

四、细节洞悉,瞬间顿悟

曼斯菲尔德擅长通过细节捕捉瞬间印象和人物的顿然觉悟,紧紧抓住最能扣人心弦的瞬间并进行细致的描写,使读者能够豁然洞悉叙述者的写作意味,她的小说是从生活的重大琐事中创作出来的。《幸福》中,“贝莎•杨虽然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可她有时候还是这样,不肯好好走路,偏要连奔带跑,踏着舞步在走道上蹦上蹦下,滚一滚铁环,把东西扔到半空中又接住,再不就干脆愣着不走,兀自发笑——平白无故的——就那么没来由的笑一通。”[3]172这段细节描写透露了女主人公幸福洋溢的感觉,为下文情绪的对比作了铺垫。曼斯菲尔德对于景物的细节描写,抒情气氛浓郁,字里行间散发着散文诗的韵味。在《时髦婚姻》中,威廉异常思念妻子时,仿佛天空、飞鸟、河水全都在呼唤着太太的名字。细节的描写不仅有助刻画人物性格,融合人物内心,有时还作为一种意向,具有某种象征意义。《苍蝇》细致地刻画了老板对一只苍蝇的无情摧残,最后把它淹死,他意欲以此来发泄儿子阵亡所带来的伤痛,结果并没有从中获得解脱。作者赋予了苍蝇深刻的内涵,它是人类生命的象征,而生命是脆弱的。在生活的斗争中无论你怎样坚强不屈,最后的结果终将是死亡,只要世间存在死亡这一伟力,任何人与物都将是它的牺牲品。[7]

由于曼斯菲尔德作品的在叙事结构上淡化情节,她往往利用瞬时实现构成其作品的中心,使读者在不经意间发现人生的底蕴和破绽,这也与中国佛教中的“顿悟”不谋而合。《阳阳和亮亮》中阳阳家里要举行盛大晚宴,精美的点心对于孩子来说充满诱惑和幻想,可是当兄妹俩醒来后看到的却是满目的杯盘狼藉,阳阳“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觉得真可怕呀——可怕——可怕哪!叙述者不动声色地捕捉到了孩子对于美好事物遭受破坏而产生的幻灭感,而代表成年人的阳阳的爸爸妈妈对这一切则熟视无睹。《一杯茶》中富有的女主人公罗斯玛丽逛完商店后,在雨中邂逅了一位饿得快死向她乞讨一杯茶钱的女孩。罗斯玛丽突发奇想,想把女孩带回家好好照顾,就像小说中的情节一样。可是,当她的丈夫赞扬这女孩的美貌,她的心就砰砰直跳,像口大钟在敲,罗斯玛丽立即把女孩打发走了。本想以善举来自我标榜,因为丈夫的一句话,虚伪可怜的本质暴露无疑,而结尾更以罗斯玛丽把丈夫的头靠在自己胸前询问丈夫自己漂不漂亮的话语,深化了作者对罗斯玛丽的讥讽。曼斯菲尔德使用西方印象画派的技法,捕捉片段印象,于一个个细节与瞬间中获悉人性的真谛。

五、结语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在其短篇小说中运用了多种现代性的叙事策略,在叙事视角、叙述话语、叙事时空以及意识流和瞬间顿悟等方面均有所创新。在她的笔下,意识和现实有机交融,片段描摹和细节刻画间错其中,视角丰富而时空倒错,诗化的语言使得人物的精神世界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传统的叙事结构也得到了革新和拓展,呈现出了与传统短篇小说极不相同的叙事风格。正是其在艺术上的不懈努力,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赢得了英国文学史上“短篇小说大师”的美誉,其作品至今仍具有较强的可读性和研究价值。

[1]BODDY G.Katherine Mansfi eld, the woman and the writer [M].New York:Viking Penguin Inc.,1988:180.

[2]申丹.对叙事视角分类的再认识[J].国外文学,1994(2):65-74.

[3]陈良廷,郑启吟.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4]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100.

[5]雷艳红.标点符号在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小说中的运用艺术[J].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09(26)6:133-135.

[6]李维屏.英美现代主义文学概观[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

[7]王素英.传统与现代的交融——试论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小说中的意象象征[J].西华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4):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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