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与后现代主义

2013-08-15 00:55
山东农业工程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分类法博尔赫斯福柯

陈 博

(中国矿业大学文学与法政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后现代主义”或“后现代性”是当下流行的话语,同时也是一个充满矛盾而又难以准确界定的概念。早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有的艺术家用“后现代主义”一词来指称反常规的艺术运动,后来扩展到其他学科领域,成为当代西方重要的社会文化现象。

关于“后现代主义”,学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后现代主义不存在,因为现代性是一个向未来敞开的未完成的事业,何来后现代性,后现代性不存在,也是不可能的,代表性的理论家是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另一种观点认为后现代主义是崛起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文化内部的社会文化现象,是对新的社会状况、新科技、新文化的挑战和质疑,是后现代社会的文化表征,如美国著名后现代理论家詹姆逊将“后现代主义”看作资本主义社会进入晚期阶段或多国资本主义阶段后的文化体现和文化逻辑。

作为一个哲学概念,它是由法国思想家利奥塔在《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中提出的。利奥塔指出,“后现代”要“根据未来的先在之悖论来加以理解”,并将它定义为“针对元叙事的怀疑态度。”[1]美国著名后现代理论家伊哈布·哈桑在《后现代主义概念初探》一文中,指出“后现代主义”的内涵难以界定,因为“关于后现代主义的任何界定都会引出一个由四种相辅相成因素构成的看法,它包括连续性和间歇性,历时性和共时性。”[2]与传统文化相比,“‘后现代主义’不但同传统文化相对立,而且也从根本上与传统语言及其正常表达方式相对立;不但靠语言表达和说明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而且甚至可以说,‘后现代主义’本身就包含着许多不可言说和不可表达的方面;它恰恰正是以某种不可言说和不可表达的特征,显示其反传统的彻底性及其与传统文化之非同构型。”[3]

意大利当代著名的文艺理论家翁贝托·艾柯说:“很不幸,‘后现代主义’一词无所不包。”[4]从哈桑所列的关于后现代主义的研究者名单中,可以看出,目前学界已经形成了哲学的、历史的、精神分析学的、科学哲学的、文学理论的、音乐的、建筑的、艺术的、作家的等后现代派别,[5]并产生了许多论争。沃·威尔什将这些争论归结为四点,即“后现代”概念的合法性、运用范围、确定时间和概念内涵,并将后现代的特征概括如下:“后现代”是人们看待世界的观念发生根本变化的时代、是一个告别了整体性、统一性的时代、是一个彻底多元化的时代、是彰显人们开放、多元思维境遇的时代,它不是一种“反现代”的思潮,是“现代主义的继续和发展”;由于它反对统一化的模式和任何一体化的梦想,因此它的思维又是“对现代主义的批判和超越”。[6]关于这一点,可以从“后现代主义”一词的前缀“后(post)”看出来,“后”既显示出“后现代主义”在外延上与“现代主义”的联系,同时又表现出它在内涵上对“现代主义”的超越与否定。

作为一名作家和理论家,博尔赫斯的作品和文学思想具有鲜明的后现代性。他那打破时空界限、戏仿、拼贴、互文的手法以及元小说的创作,他对传统的反叛和对崇高事物的嘲弄与消解,使得他的创作和理论对西方后现代主义的兴起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荷兰著名学者、理论家杜威·佛克马说:“我们有理由说后现代主义是第一种发源于美洲而后影响了欧洲文学的文学代码,博尔赫斯这位自本世纪30年代起就开始活跃的小说家则为这种新代码的发明和接受作出了无与伦比的贡献。他的众多短篇小说先是于1952年被译成法文,收在题为《迷宫》的集子里,时隔十年英译本也问世了。博尔赫斯这位被公认为具有高度独创性的作家通过翻译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奥兰多》(1937)为连续性和非连续性问题提供了一个鲜明的例子。在这部作品中主人公不仅改变了性别而且活了几百年之久,博尔赫斯对该小说的偏爱和对时间的想象性处理紧密相关,这种对时间的处理为后现代主义奠定了一个范式。”[7]美国著名的后现代理论家哈桑在他所罗列的后现代主义作家名单中,博尔赫斯的名字赫然在列,并将他和贝克特、尤奈斯库、纳博科夫等后现代作家并列在一起。

由此看来,博尔赫斯不仅是一位后现代作家,而且是一位对后现代主义的产生起了关键作用的作家。正如佛克马所指出的,博尔赫斯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开始了具有后现代主义色彩的作品创作和理论探讨,这一点最集中的体现就是《接近阿尔莫塔辛》(1935),这个时间比乔伊斯、贝克特、罗伯—格里耶等后现代作家都早,因此,佛克马说博尔赫斯为后现代主义的出现作出了“无与伦比的贡献”。

博尔赫斯作为一名具有后现代色彩的作家,他的文学思想在当代西方有着重要的影响。许多作家受他作品的影响,纷纷进行创作技法的实验与创新。在美国,受博尔赫斯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影响,六十年代的美国文学界出现了“元小说”创作的高潮,并诞生了一大批优秀的“元小说”作品,比如纳博科夫的《苍白的火》(1962)、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1962)、约翰·巴思的《羊童贾尔斯》(1966)和《迷失在开心馆中》(1968)、约翰·福尔斯的《法国中尉的女人》(1969)以及伽斯的《乡村中心的中心》(1968)等。另外,他那融现实与虚构于一体的文体风格对拉丁美洲作家有着重要的影响,很多拉丁美洲作家称博尔赫斯是他们的文学上的“导师”,其中不乏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另外,意大利当代著名的后现代作家卡尔维诺、艾柯等也纷纷向博尔赫斯的致敬,他们的作品受博尔赫斯文学思想影响的例子有很多,卡尔维诺直接说:“从我这一代人开始,过去二十年来从事创作的人都深受他的润泽。”[8]

博尔赫斯的文学思想渊博复杂,影响更是广泛深远。这不仅表现在对作家的创作上,而且体现在对许多后现代理论家思想和理论建构上。二十世纪法国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在他的思想巨著《词与物》的前言中明确表示,这部书的写作是受博尔赫斯作品中有关动物分类法的描写。

博尔赫斯在《约翰·威尔金斯的分析语言》中,凭空虚构了一部中国百科全书《天朝仁学广览》,并虚构了这部百科全书关于动物的分类法,即动物可以分为“(a)属皇帝所有的;(b)涂香料的;(c)驯养的;(d)哺乳的;(e)半人半鱼的;(f)远古的;(g)流浪狗;(h)归入此类的;(i)发疯似的躁动的;(j)数不胜数的;(k)用驼毛细笔描绘的;(l)等等;(m)刚打破花瓶的;(n)远看如苍蝇的。”[9]这种怪诞的、毫无秩序和逻辑可言的动物分类法,打破了人们习以为常的分类方式,深深地动摇了福柯本人关于时代和地理特性的认识。因为在漫长的认知实践中,人们喜欢用数理逻辑分类法来区分异同,分门别类,进而让世界变得井井有条,让社会变得制度化、体制化,让一切在秩序中得以规约,从而实现控制事物的目的。但是,博尔赫斯的动物分类法变清晰为模糊,变逻辑为混乱,变现实为虚幻,动摇了人们“用来控制种种事物的所有秩序井然的表面和所有的平面,并且将长时间地动摇并让我们担忧我们关于同(le Même)与异(l’Autre)的上千年的作法。 ”[10]在福柯眼中,博尔赫斯的动物分类法已不再是寻常意义上动物类型的区分法,而是动物的寓言。它昭示出一种思维的逻辑,即人们“完全不可能那样思考”的逻辑,所以,博尔赫斯的动物分类法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魅力,极大地挑战了人类思维的限度。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博尔赫斯把毫不相干、互不联系的动物放在一起并置列举呢?福柯认为,博尔赫斯充分利用了语言关涉到的人们所熟悉的悖论,即“我们从未能成功地限定每一个这样的范畴与包含了所有这些范畴的那个东西之间的一种包容和被包容的稳定关系”。[11]正是这些种属范畴界定之间的空隙,使博尔赫斯找到了并置语言的可能性,并巧妙地规避了邻近事物所可能建立的认识型场基和平台。但是,博尔赫斯并没有在已有的动物分类图表上增加新的东西,所以,福柯评价说博尔赫斯“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撞击出事物诗意般相遇的火花;他只是回避了必然性中最不引人注目却最为坚决的东西;他躲避了事物有可能在其上并置起来的那个场基和不以言语表达的基础。”[12]

其实,在博尔赫斯列举的看似混乱的动物分类法中,也隐含着秩序,比如“(a)属皇帝所有的”是从阶级身份的角度进行的划分;“(b)涂香料的”和“(k)用驼毛细笔描绘的”是从感官和艺术的角度进行的划分;“(c)驯养的”和“(g)流浪狗”是从社会进化层面进行的划分;“(d)哺乳的”、“(i)发疯似的躁动的”和“(m)刚打破花瓶的”是从生物学角度进行的划分;“(e)半人半鱼的”和“(n)从远看如苍蝇的”是从神话寓言和文学性的角度进行的划分;“(f)远古的”是从历史学的角度进行的划分;“(h)归入此类的”、“(j)数不胜数的”和“(l)等等”是从种属逻辑的角度进行的划分。博尔赫斯将不同学科门类的分类方法并置拼贴在一起,应用在动物分类中,打破了人们看待事物时的惯性思维逻辑和线性思维方式,能够呈现事物的原始状貌,防止混淆,于是“讽刺诗和寓言又回到了它们自己的圣地;没有不可思议的两栖动物,没有有爪的翅膀,没有令人作呕的有鳞的皮肤,没有那些变化多端的恶魔般的脸面,没有火焰的气味。在这里,怪异性并不改变任何真实的躯体,也不对想象的兽性作任何改变;怪异性并不潜藏在任何奇异力量的深处。要是它不暗中潜入这一把所有存在动物都相互分离开来的空洞的空间和间隙式空地中,那么,它甚至于根本不会出现在这一分类中。”[13]由此来看,博尔赫斯描写的动物分类法意在呈现、展示和消解,而非建构。这种分类法所显示的无序性以及语言的空隙和文化的间断性特征,启发福柯找到了一个新的人文科学空间,创作了一部“关于新思想的伟大作品”(德勒兹语)——《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

在博尔赫斯作品,类似动物分类法之类的虚构有很多,但这一小小的虚构却能启发福柯创作了他思想史上最重要的扛鼎之作,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具巧合的偶然性事件,这也从侧面显示出博尔赫斯作为文学大师的魅力。当然,真正让博尔赫斯的动物分类法走入福柯视域的除了怪异的分类法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媒介,即中国。在西方人的眼中,中国是一个极富神秘色彩的国度,福柯说:“仅仅它的名称就为西方人构建了一个巨大的乌托邦储藏地。在我们的梦境中,难道中国不恰恰是这一幸运的空间场地吗?在我们的想象系统中,中国文化是最谨小慎微的,最为秩序井然的,最最无视时间的事件,但又最喜爱空间的纯粹展开;我们把它视为一种苍天下面的堤坝文明;我们看到它在四周有围墙的陆地的整个表面上散播和凝固。即使它的文字也不是以水平的方式复制声音的飞逝;它以垂直的方式树立了物的静止的但仍可辨认的意象。”[14]这是福柯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解读,只是从博尔赫斯所虚构的中国百科全书的畸形动物分类法感知到的,故而难免有偏颇之处。这种畸形的分类法在福柯眼中折射出的是中国畸形文化的特性:神秘而又充满矛盾。这种分类法在福柯看来,极易导致“一种没有空间的思想,没有家园(feu)和场所的词与范畴,但是这种词和范畴却植根于庄重的空间,它们全都超载了复杂的画像、紊乱的路径、奇异的场所、秘密的通道和出乎意料的交往;于是,在我们居住的地球的另一端,似乎存在着一种文化,它完全致力于空间的有序(l’ordonnance de l’étendue),但是,它并不在任何使我们有可能命名、讲话和思考的场所中去分类大量的存在物。 ”[15]

由此看来,博尔赫斯虚构的中国百科全书动物分类法在福柯身上引起了截然不同的效果。一是思想上的震撼,启发福柯从语言和实在的秩序历史中反省西方文化认识型中的间断与突变,在不同科学的关系场域中批判西方大写的理性和人类学主体性哲学,进而在分析纯粹的秩序经验和秩序存在方式的经验中完成人文科学的考古学探究。二是遮蔽了福柯对中国文化的正确认识,造成了福柯对中国文化的误读和误释。

除了福柯之外,深受博尔赫斯的作品和文学思想影响的还有后现代都市理论家们。在当代流行的“后现代性与都市文化”研究中,很多著名的都市文化研究者都受到他的小说《阿莱夫》的影响。美国洛杉矶学派的代表人物爱德华·索亚在他的著作《第三空间》[16]中以专节的形式对他的“第三空间”论和博尔赫斯的“阿莱夫”作了比较。索亚指出,他的第三空间既不同于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又包容两者,进而超越两者,这种空间就像博尔赫斯小说《阿莱夫》中那个指天指地、包罗万象的“阿莱夫”(Aleph)。同时,索雅还指出,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理论中所涉及的种种类型的空间和博尔赫斯的“阿莱夫”所指涉的空间相似,让人眼花缭乱。但索亚认为,他们二者的空间也有不同之处,即博尔赫斯的“阿莱夫”提供的沉思冥想模式诚然可佳,但是有折衷主义倾向,而列斐伏尔的政治与理论工程旨在探索走向不同的社会生活和不同生产方式的空间,因此它跨越了科学与乌托邦、真实与理想、构想与实际之间的鸿沟,探索既是“可能”又是“不可能”的辩证关系,并最终超越上述种种二元对立,所以,列斐伏尔是始终关注着现实,与生产和再生产的社会过程密不可分。简言之,社会空间的社会生产,这就是列斐伏尔,也是博尔赫斯,给予“第三空间”的最大启示。[17]

不仅如此,博尔赫斯的文学思想还是很多文艺理论家挖掘的重点所在,许多叙事学、文体学、读者接受理论、后结构主义、甚至后殖民主义等的研究者,或从他的文学作品中寻找理论支撑,或者从他的作品中寻找例证,如有的研究者称他是“文体大师”,“创造大师”,“文学大师”……还有的研究者指出他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是最早的“超文本”作品,是最早体现互联网“超链接”思想的作品等等。

由此可以看出,博尔赫斯对后现代主义的影响已远远超越了某一种学科领域的界限,对后现代主义文学、哲学、艺术和批评等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很多后现代主义作家和理论家直接或间接地从他那里获得思想的启示与感悟,或者从他那里获得论据和支撑,因此,可以说博尔赫斯就是后现代主义的奠基者。

[1]利奥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A],《后现代主义》[C],利奥塔等著,赵一凡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

[2]哈桑:《后现代主义概念初探》[A],《后现代主义》[C],利奥塔等著,赵一凡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119页。

[3]高宣扬:《后现代论》[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4]Umberto Eco,Postscript To The Name Of The Rose,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4,p,65.

[5]哈桑:《后现代主义概念初探》[A],《后现代主义》[C],利奥塔等著,赵一凡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112—113页。

[6]威尔什:《我们的后现代的现代》[A],《后现代主义》[C],利奥塔等著,赵一凡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第43—48页。

[7]佛克马:《后现代主义的诸种不可能性》[A],吴剑平译,《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C],柳鸣九主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445—446页。

[8]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M],黄灿然、李桂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77页。

[9]Jorge Luis Borges.El Idioma Analítico De John Wilkins.Obras completasⅡ,Buenos Aires:Emecé,1996,p.86.译文部分参考了中文版博尔赫斯:《约翰·威尔金斯的分析语言》[A],《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上)》[C],林一安主编,王永年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28—429页。

[10][11][12][13][14][15]福柯:《〈词与物〉前言》[M],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页,第3—4页,第4页,第2页,第6页,第6—7页。

[16]Edward Soja.Third space:Journeys to Los Angeles and Other Real-and-Imagined Place.Oxford:Blackwell,1996.

[17]陆扬:《空间理论和文学空间》[J],《外国文学研究》,2004 年第 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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