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观澜文集》看林之奇诗学观的新异性①

2013-09-29 03:35张艳辉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观澜诗派文集

张艳辉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林之奇(1112-1176),字少颖,号拙斋,世称三山先生,侯官(今福州)人,据《宋史》记载:“紫微舍人吕本中入闽,之奇甫冠,从本中学。时将试礼部,行次衢州,以不得事亲而反。学益力,本中奇之,由是学者踵至……自称拙斋。东莱吕祖谦尝受学焉。”[1](P12861)林之奇是南宋福建著名理学家,曾经师从浙东名儒“大东莱”吕本中,而“小东莱”吕祖谦则入闽从学林之奇。在对林之奇的研究上,学界重点在于探讨其理学成就,而忽视了他的诗学。林之奇的诗学成就虽然远逊于理学,但实际上,其诗学观也起着一种承上启下的作用。吕本中是江西诗派的重要人物,其诗学思想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林之奇,四库馆臣评价林之奇云:“其诗尤具有高韵,如《江月图》、《早春偶题》诸篇,置之苏、黄集中,不甚可辨也。”[2](P1366)说明其诗歌作品具有明显的宋诗特点。林之奇并没有单独的诗论篇章,其诗学观零星见于《拙斋文集》,而能够充分体现其诗学倾向的是《观澜文集》的编纂。可以说,林之奇是江西诗派在南宋的主要继承人,但他的诗学观念却表现出种种新异性,既是江西诗派内部的自我改良,同时也是江西诗派衰落的发端。

《宋史·艺文志》著录:“林少颖《观澜文集》六十三卷。”[1](P5403)关于《观澜文集》的版本流传情况,祝尚书《宋人总集叙录》已详细说明,此不赘述。本文采用七十卷本《东莱集注类编观澜文集》[3],清方功惠此本序云:“三山林少颖先生,精选古今杂文数百篇,凡赋、诗、歌、行 、序 、引 、论 、记 、书 、启 、表 、疏 、传 、赞 、箴 、颂 、碑 、铭 ,逐篇分类,以惠后学。吕东莱先生为之集注,作前、后集刊行,盛传于时,已三镂板矣。”《观澜文集》是由林之奇编选的一部类书,当时盛行于世。《观澜文集》四库未收,且少有人研究,即使有研究也仅以吕祖谦或林之奇的散文为论。《观澜文集》除了散文外,也选了包括宋代在内的诗歌。其选诗情况如下表:

表1 《观澜文集》选诗情况统计表

根据上表,从诗歌体裁来看,《观澜文集》所选律诗很少,偏重古体诗,而尤重歌行体。林之奇本人的诗歌创作也着力于古体诗歌,律诗较少。《观澜文集》选杜甫《兵车行》诗下的小注解释了这一现象:“律诗拘于声律,古诗拘于语句,以是词不能达。夫谓之行者,达其词而已,如古文而有韵耳。自唐子昂一变江左之体,而歌行暴于世。行者,词之遣无所留凝,如云行水行,曲折溶泄,不为声律语句之所拘,但于古诗句法中得增辞语耳。”这段话本出于江西诗僧惠洪,《观澜文集》显然是继承了惠洪的这一观点,认为歌行体“不为声律语句之所拘”,更适于表达诗歌主旨。而“夫谓之行者,达其词而已,如古文而有韵耳”,其实是主张诗歌的散文化了。

从各朝代选诗数量来看,《观澜文集》重唐而轻宋。作为江西诗派的继承者,林之奇的《观澜文集》所选杜诗数量最大,但对江西诗派的两个重要人物即黄庭坚及吕本中的诗歌却一首不选,这是颇为令人深思的一个现象。黄庭坚的代表作大多为律诗或者是原因之一。同时,黄氏夺胎换骨与点铁成金的诗论着力于诗歌的表现形式,不选黄庭坚的诗歌也表现出林之奇重视内容而轻视技巧的思想倾向。另外,以诗谈理是宋代理学家的共性,吕大临《克己》诗的入选,正与林之奇理学家的身份契合,其诗作也多言理,如《朝乘》云:“小利专欲速,大德不踰闲。”《高竹》:“道污得夷理,物虚含远情。”《癸未冬至》:“理欲从今罢研究,无工夫处是工夫。”《和王龟龄不欺堂》:“好将天体为心体,体得纯全自浩然”等等。

作为理学家,林之奇并不持“作文害道”的观点,而是在努力寻找诗与道的契合点。“吕紫微云:作诗以《三百篇》为首,诗人是作其美刺箴规咏歌举合乎道。学者学诗须本诸此,乃为佳作 。”[4](卷一《记闻上》)以美刺箴规为合乎道的基本原则,这种诗论与传统的诗教说并无二致。《观澜文集》中的诗选大体遵循这一原则,最突出的是选取《古诗十九首》。《古诗十九首》的注释全部采用五臣注。五臣注多以比兴手法来解诗,如《行行重行行》注释曰:“铣曰此诗意为忠臣遭佞人谗谮见放逐也。”《青青河畔草》:“铣曰:此喻人有盛才事于暗主,故以妇人事夫之事托言之,言草青青当春盛时也。”《西北有高楼》:“翰曰:此诗喻君暗而贤臣之言不用也。西北,乾地,君位也。”《迢迢牵牛星》:“济曰:牵牛织女夫妇道也,常阻河汉不得相亲也,以夫喻君,妇喻臣,言臣有才能不得事君而为谗谄所隔,亦如织女阻其欢情也。”《今日良宴会》:“向曰:此贤人宴会乐和平之时而志欲任也。”《东城高且长》:“铣曰:此诗刺小人在位拥蔽君明,贤人不得进也。”尽管《观澜文集》中的注释部分出自吕祖谦,但二人既为师承关系,实际上也反映了林之奇的诗学观念。除《古诗十九首》外,杜甫的《兵车行》、《桃竹杖引》,聂夷中的《伤田家》,苏轼的《书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二首,蔡君谟《荔子歌》,或讽刺或箴规或有所寄托,也属于此类作品。

然而对于过分讲究诗歌技巧的江西诗派来说,诗教的再次被重视无疑是一种诗道回归。“曾吉甫曾托某问吕紫微,其诗如何?紫微曰:‘吉甫诗学山谷,大抵只是於浮标上理会,无甚旨趣。’”[4](卷二《记闻下》)南渡后,江西诗派的诗人已经开始关照现实,注重社会生活。这里吕本中批判曾吉甫“无甚旨趣”就是就其思想内容而言的。“子美正声谐韶,退之劲风沮金石。”[4](卷二《记闻下》)虽然仍以杜甫、韩愈为正声、典范,但在关注点上却出现了与江西诗派不同的各种新变性。

《观澜文集》的选诗从表面上来看与宋室南渡后诗人的基调一致,大多怀有易代之际伤古怀今,讥刺时政及关怀百姓疾苦之意。事实上,林之奇由诗选表达了自身的一种政治诉求,或者说其政治倾向影响了他对诗歌的选择。

《观澜文集》中比较重视表现安史之乱的诗作,比如郑愚《津阳门诗并序》、元稹《连昌宫词》、白居易《江南遇天宝乐叟歌》、杜甫《夔府书怀四十韵》、白居易《长恨歌》,这些诗歌大多表现了安史之乱前后剧变,俯仰今昔,感慨特深。这也无疑是林之奇用安史之乱来比附宋室南迁,有借古喻今,深加警醒之意。此外,李峤《汾阳行》亦着力表现一种盛衰兴亡之感。

南渡给士人们带来的不止是精神上的创伤,同时也促使士人们进行政治反思,探求兴衰治乱之道。林之奇也是如此,据《宋史》:“会朝廷欲令学者参用王安石《三经义》之说,之奇上言:“王氏三经,率为新法地。晋人以王、何清谈之罪,深于桀、纣。本朝靖康祸乱,考其端倪,王氏实负王、何之责。在孔、孟书,正所谓邪说、讠皮行、淫辞之不可训者。”[1](P12861)林之奇认为靖康之乱实是肇端于王安石变法,因此,在朝执政者的贤愚显得尤为重要。《观澜文集》所选诗多颂扬诸葛亮便是明证之一。如杜甫的《咏怀古迹》本为五首,而《观澜文集》特选其中两首写诸葛亮的诗,即“蜀主窥吴幸三峡”及“诸葛大名垂宇宙”。另外,杜甫的《诸葛庙》、杜甫《古柏行》均入选。从这里可以看出,虽然林之奇与江西诗派一样推重杜甫,但在实质上却有了不同。在反思南渡的同时,表现出对于名臣贤相的一种渴望。皮日休《七爱诗》诗的入选也基于此,《七爱》诗分别赞扬房玄龄、杜如晦、李白、李晟、卢鸿、元德秀、白居易,《七爱》诗序云:“皮子之志,常以真纯自许。每谓立大化者,必有真相,以房杜为真相焉;定大乱者,必有真将,以李太尉为真将焉;傲大君者,必有真隐,以卢征君为真隐焉;镇浇俗者,必有真吏,以元鲁山为真吏焉;负逸气者,必有真放,以李翰林为真放焉;为名臣者,必有真才,以白太傅为真才焉。呜呼!吾之道,时耶,行其事也,在乎爱忠矣;不时耶,行其事也,亦在乎爱忠矣。苟有心歌咏者,岂徒然哉!”其中以房杜为真相,以李晟为真将,以元德秀为真吏。可以说,林之奇通过选诗曲折地表达了自己的一种政治期待。相对的,林之奇也选了卢仝的《月蚀诗》与曹邺的《读李斯传》,这里显然是特有所指的。卢仝《月蚀诗》注云:“仝自号玉川子,尝为月蚀诗以讥切元和逆党,(韩)愈称其工。”曹邺的《读李斯传》本有两首,《观澜文集》只选一首中的四句:“欺暗尚不然,欺明当自戮。难将一人手,掩得天下目。”是否有所影射,也颇值得玩索。

除了讲究思想内容,林之奇又特别强调词章之美。其讲论《诗经》云:“某尝学诗于《三百篇》,披之味之,习之熟之,咏之歌之,窃以谓无如《卫风·淇奥》之诗为最美最善也……而独有取于《淇奥》之一诗者,何哉……诗人作是诗以美之,而序者撮其枢要为之发明,以谓武公之所以入相于周者,其德有三焉:有词章,一也;能听规谏,二也;以礼自防,三也。三德而有一于此,已足优于天下矣,而况卫国乎?此序诗者之所以为善学诗也。今推序之所明以求于诗,盖有可得而言者。“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盖所谓有词章也 。”[4](卷八《上王参政》)将词章放在首要地位并非偶然,甚至在人才的选拔上,林之奇也以文采为要:“人才有三:一曰文采华丽,二曰持身谨密,三曰沉实有用 。”[4](卷二十《附录》)《观澜文集》中选取谢灵运 、谢惠连、李白、杜牧、苏轼等人的诗歌便是着眼于此的。

宋人多重视杜甫而轻视李白,林之奇却在一定程度上对李白持肯定态度,《观澜文集》即选有李白的《蜀道难》。又将李杜并称:“自非业足以造游夏之渊源;辞足以发李杜之光焰 。”[4](卷十《馆职谢启》)肯定了李白辞采之美 。又说:“朱汉章云:少时尝问其父,云或见王充《论衡》云:不见异人必得异书,今观其书亦无甚高远之见,乃云尔何也?其父曰:汝看是时有释氏也未,余因语此。人多议李太白、梅圣俞诗未善,曾不知太白以前无如此诗,梅圣俞亦然。当七国五代文弊之后做出这诗来,亦自可服 。后来虽有作者 ,亦推明广大之尔 。”[4](卷一《记闻上》)在诗歌上肯定李白的前无古人,也就是肯定创新的意思。王安石《桃源行》的入选愈发证明了这一观点,在王安石之前,王维与韩愈均有以《桃源行》为题的诗歌,而王安石能在诸名家之外自出新意:“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经几秦?”道前人所未道。尽管林之奇在政见上反对王安石,选诗上却不废其诗,表现了林之奇鲜明的诗学观念。

言近旨远是林之奇的另外一个诗学要求,《观澜文集》特别注重那些语言通晓明白的诗歌。从选诗上看,以语言通俗著称的白居易的诗歌选了四首,数量仅次于杜甫及苏轼。而在聂夷中的《伤田家》诗下特别注云:“言近而易晓。”苏轼的《东坡诗并序》八首因语言风格近于陶渊明而入选。

从诗歌风格上来说,林之奇的诗歌作品继承了宋诗议论化的特征。与江西诗派的生新廉悍一样,林之奇也讲求诗歌的奇险,《观澜文集》选李白《蜀道难》、韩愈《石鼓歌》、欧阳修《庐山高赠刘中允》等诗都说明了林氏的这一诗学倾向,由此,《观澜文集》卷二评陆机《文赋》便说:“文章无警策则不足以传世,盖不能竦动世人,如老杜及唐人诸诗,无不如此。但晋宋间专力于此,故失于绮靡,而无高古气味,杜诗云:‘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惊人,即警策也。”所谓警策就是就诗歌风格而言的。

同时,林之奇又特别讲究诗歌的力量。如说“诗人力量分限各自不同,自古猎诗惟数王维云云:‘万人齐指处,一雁落寒空。’东坡以为初学语,故其极力句有云:‘冲风骏马跑空立,走兔苍鹰控地飞。’可谓豪壮,然其视“身轻一鸟过,抢急万人呼”为如何?东坡以徐凝《瀑布诗》为恶诗,李太白诗豪矣,然比之‘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又不同矣。”[1](P12861)又说:“东坡之文妙天下,亦自有不满意处。尝云:某尽力着语,毕竟形容这潮头不出,如‘雪辊夫差国,云翻海若家’,非不极力道,只未免有余恨。尝以语一名士云:须是到得《木玄虚海赋》‘浩浩漫漫,际天无畔’始得。其名士云:先生虽云形容海潮未出,然先生他作却煞有工夫到处,如云‘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此是甚力量 。[4](卷二《记闻下》)诗有力量显然是与诗歌风格相呼应的。林之奇的《观澜文集》是作为其讲学之所拙斋书院的教学用书,据《宋元学案·紫微学案》,当时林之奇 “及门常数百人”,“三山之门,当时极盛”,[5](p1244)可见其门生之众。姚同《行实》记录说:“先生时乘坐竹舆至群居之所,诸生列左右致敬。先生有喜色,或命诸生讲《论》《孟》,是则首肯而笑,否即令再讲,或令诵先生所编《观澜集》而听之,倦则啜茗归卧,率以为常 。”[4](卷二十《附录》)可见 ,除了讲经论道 ,林之奇还用《观澜文集》来传递其文学思想,作为东南名儒,其思想影响巨大,当然也包括了其诗学思想。其诗学观念表现出来的种种新异性为后人继承,使诗歌越来越偏离了形式技巧的轨道,而走向更深广的社会生活层面,由此可以看出江西诗派没落的端倪。可以说,林之奇不仅在理学上承上启下,在诗学上也起到了同样的作用。

[1](元)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2](清)永王容.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3](宋)林之奇,编选;吕祖谦,集注.东莱集注类编观澜文集[O].清方功惠碧琳琅馆影宋翻刻本.

[4](宋)林之奇.拙斋文集[O].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清)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M].北京:中华书局,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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