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探索者的胆识与勇气
——简评越剧改编本《江南好人》的演出

2013-11-08 02:01叶廷芳
艺术评论 2013年2期
关键词:杨森布莱希特好人

叶廷芳

叶廷芳: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最近越剧名角茅威涛领衔在国家大剧院演出根据布莱希特名剧《四川好人》改编的《江南好人》,令人耳目一新。也有不同反应,但这是正常现象,而且是好现象。

布莱希特是20世纪德国最杰出的戏剧家,也是欧洲戏剧革新的领军人物。他把一生的戏剧事业都服膺于下层阶级的政治启蒙,并以此去实践马克思主义的两个基本观点,即:任何时代的统治思想都是统治阶级的思想;重要的问题不在于认识世界,而在于改造世界。为此布莱希特打破了亚里士多德的“移情论”或“共鸣说”,创立了以打破舞台幻觉、唤起思考为目的的“叙述体戏剧”,简称“叙述剧”,即通过一个日常生活的故事或事件,暗示或揭示一个道理。他提出的“陌生化效果”是写作这种戏剧范式的艺术技巧,也是美学要求。在希特勒法西斯主义最猖狂的年代,布莱希特在颠沛流离中一连写出的几出名剧诸如《伽利略传》(1938)、《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1939)、《高加索灰阑记》(1945)以及《四川好人》(1941)等都是叙述剧的代表作,而《四川好人》(“四川”是泛指“存在任何人剥削人的制度的地方”)我认为是最典型的。这就不奇怪,仅上世纪80年代的首都舞台上,就已经出现过两次由国内外不同剧种排练的演出,即日本著名导演千稻是之执导、栗原小卷主演的大型话剧和成都四川川剧团的演出。

布莱希特以辩证思维,令人信服地揭示了现代人类社会的悖谬现象:从善的愿望出发,却引来恶的结果;任何个人都是善恶并存的“双面体”。布莱希特本意是在揭示:在不平等的阶级社会里,整个社会成了一只充满剥削阶级思想意识的大染缸,绝对干净的人是没有的。于是他告诫他所同情的弱势群体:你看有钱人的钱是怎么来的!?因此你就不能那么傻,以善良的“羊”来面对凶恶的“狼”;你必须准备善恶两手,该善的时候善,该狠的时候就得狠,否则你是活不下去的。这就是说,在现实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竞争仍是不可避免的!

我国改革开放以来的江南地区即江浙一带经济发展一马当先,同时贫富悬殊也迅速拉开,劳资对立有目共睹。这种历史的重现显然引起《江南好人》的两位改编者曹路生、郭小男的关注。毕竟今天的中国现状与当年布莱希特所经历的欧洲现实相去甚远,要将《四川好人》搬上舞台,特别是“歌剧”(欧洲人视中国的戏曲为“歌剧”)舞台而又同样取得发人深思的效果,则改编在所难免。从脚本看,它依然抓住原剧的悖谬逻辑,循着原剧的情节主线,保留了大部分人物的姓名及其身份,更换了或加进了某些具体故事细节的内容。总的来说,改编本是达到了演出要求的。现在这则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童话式故事是这样演绎的:上天为了验证人间有没有“好人”,派了三位神仙下凡到“江南”考察。好心的歌女(原剧是妓女)沈黛经人介绍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即当晚的住宿问题。神仙们以为这就是他们要找的好人,就奖励她一笔可观的钱。沈黛用这笔钱办起了一爿绸布店。远近的人们都知道沈黛乐善好施,就纷纷前来求助,甚至赖着不走。小店很快就难以为继。为摆脱焦头烂额局面,沈黛在别人暗示下假扮起“表哥”,起名隋达。隋达以心狠手辣的手段很快使店铺重新发了起来。恢复了原身的沈黛为救助一个名叫杨森的上吊工人却导致两人相爱。她为帮助杨君实现他谎称的去北平当飞行员的梦想所需的500元大洋又使店铺败落下来。于是她再次以“表哥”隋达身份出现,办起了事业更大的工厂,并让有了改恶从善表现的杨森当上了监工。这时沈黛的知己动员她嫁给有钱的理发师石富。但沈黛却仍深深恋着杨森并已经怀孕。可当上监工的杨森对待工人残酷无情,并野心勃勃宣称要当经理,于是被隋达踢出了工厂大门。杨森获悉沈黛怀孕,欣喜若狂,更逼迫隋达交出沈黛,并向警方告发隋达谋财害命。于是三位神仙以法官名义开庭审判。当法官们追问沈黛的下落时,隋达不得不坦白:两人其实是一身!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沈黛这才不得不道出她的苦衷:我行善不行,作恶也不行,我就不知道,在这世上我怎么才能活下去呢!?众神仙哑然失语。

观看演出时,时时觉得故事就发生在我们社会、我们周围,甚至我们自己身上,有着切肤之痛,并引起我们的思考。比如:从整体的宏观看,我们在追求社会性的“善”的时候,却引发多少“恶”的萌生:你克服绝对平均主义,却立刻拉开两极分化;你取消群众运动,又使贪腐肆无忌惮;你加快经济发展,却使环境急剧遭殃;你正庆幸物质生活普遍提高了,却又惊呼精神道德普遍下降了……再从个体的微观看,多少好人、能人、英雄、模范,一旦面临外界的诱惑,例如权、钱、色等,顷刻变成坏人、罪人、囚犯……说明一个人在其身上“善”的因子正在活跃的时候,“恶”的因子也在准备随时作祟。关键是他会遇到什么样的外在诱因!事实上二元对立是宇宙的根本法则,善与恶永远相伴而行,就像一心进取的浮士德始终离不开那个一心捣乱的魔鬼一样。因此历史总是在痛苦中前进的!

原作者在《四川好人》中除了表达他的政治观、哲学观和道德观以外,还表达了他重要的美学观和英雄观。他在其他场合说过:“英雄有时也有胆小鬼的一面,胆小鬼也有英雄的一面”。因此在他笔下的科学巨子伽利略“既是伟大科学家,又是社会罪犯”。我们这位受到“神仙”关注的沈黛呢?按神仙们的话说,她是个“恶事做绝,善事做尽”的二重性格的“双面人”。而她自己则说:“我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坏人,我和大家一样,只是个平常之人。”事实上在作者心目中,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个不好不坏、亦好亦坏的普通人。但须知:作为人物形象沈黛不是传统美学范畴的“性格典型”,而是属于现代美学范畴的哲学化身;人物只是叙述的载体,不是性格塑造的对象。

其次,原作者将哲学范畴的概念“悖谬”即悖论转化为美学范畴的艺术手段——两难选择。在艺术实践中,两难选择的结构形式是很容易产生强烈的审美效应的。从古希腊悲剧直到现在一直被视为艺术的法宝。迪伦马特甚至说:写戏剧离开悖谬是不行的。布莱希特对此情有独钟。上面提及的他的那几部代表作都以此为诀窍:《伽利略传》表现为科学良心与道德的冲突;《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表现为母爱与牟利的矛盾;《高加索灰阑记》表现为生母与养母对孩子的同等权利。现在沈黛面临的则是好人与坏人同寓一体而不能分开!多么让人犯难!而这就是艺术的魅力。

这出异国的譬喻剧在舞台处理上本来就不容易,要搬上我国的戏曲舞台更是难上加难,初看剧本真想象不出它会什么样子。但看完演出后还是意外地欣喜:比我事先想象的要成功得多!导演紧紧扣住布莱希特叙述剧“譬喻”的特点,运用陌生化技巧,始终不让人物或演员进入角色,随时阻止舞台幻觉的产生,一旦有这种倾向时,演员就自觉跳出情境;在舞美设计中,用一座移动丝绸店处理合理的空间分割,化解了空间难题,使人物调度和场景安排得心应手。几个主要人物的造型设计都很到位。第五场心术奸诈的杨森表示改邪归正后被启用,但一旦当上监工,小人得志,不可一世。他一个响鞭,一个工人应声倒下。他连看也没看一眼,就一个侧转身扬长而去。诸如此类的细节处理的艺术震撼力十分强烈。西式乐器的采用和乐队编制的扩大及其在乐池的演奏增加了演出的“歌剧”意味,使视觉美与听觉美浑然一体,显著增强了综合的审美效应。

作为一出现代戏,演出的整体协调很好,没有发现明显破绽。虽然舞台风格与通常大异其趣,但毕竟经过半年的排练,大家都已娴熟地适应。开头颇有形式感,这在戏曲舞台上堪称新颖。几个主要演员的表演都很出彩,尤其是茅威涛与陈辉玲这两员生、旦大将,唱、做都不负众望。尤其是茅威涛,身兼生、旦二角亦游刃有余。在反串沈黛时,对角色所规定的仪态举止都把握得相当准确,尤其在沈黛最无奈时唱的那段“咏叹调”凄楚动人。沈黛与隋达,不仅是性别的差别,更主要的是精神气质和作风做派的巨大反差。在返回男角时,茅威涛的表演没有留下任何过渡的痕迹,完全以一个崭新的形象出现在舞台上,把一个冷血而果断、机灵而霸道的商人角色表现得鲜活、生动,可谓淋漓尽致。这种角色而且是行当的转换是非常不容易的,不仅需要演员的丰富经验和扎实功底,更需要演员的空灵与禀赋。而茅威涛恰好是具备这诸多素质的身手不凡的表演艺术家。

尽人皆知,像全国大多数地方戏曲一样,越剧是以演古装戏闻名的。虽然解放后尝试过不少现代戏,但没有留下几出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保留剧目。这给了人们一种错觉,似乎越剧只能演古装戏,首先是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戏。但茅威涛自出道以来,尤其是担任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团长以来,为了使越剧不断获得更旺盛的生机与活力,她自觉地肩负起改革的重任,并身体力行,自15年前毅然削发扮演孔乙己起,她十余年如一日带动她的团队,在越剧革新道路上孜孜以求,屡屡“突围”,此次甚至穿着“防弹衣”来北京,准备接受密集的“子弹”,表现了她宏大的艺术抱负与魄力。看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命途中让她得到一位亲密的生活伴侣和志同道合的艺术搭档,即著名导演郭小男!这一对名副其实的“贤伉俪”从革新志向到艺术理念都十分默契,真的堪称“天作之合”。众所周知,郭导不仅视野开阔,戏路亦广,且有理论功底。故他善于将不同地域、不同类型的戏剧元素加以揉合,调制出一种新的样式,而且在偏于“柔”的越剧中有意识地融入某种“刚”的成分,使之变得厚重一些,大气一些。这回他俩携“小百花”推出 《江南好人》,即以再次“突围”的勇气,志在让异域艺术与“土著”艺术、布氏体系与梅氏体系在以“我”为主的前提下进行对话和嫁接,又一次展示了他们的魄力与胆识。从首轮演出的效果看,我认为是值得肯定与嘉许的。它使越剧又一次焕发出新的生机;让越剧在大视野与新理念的关照下,道路越走越宽广!

当然现在还只能说成功的起步,还不能说完满的成功。我觉得脚本还有进一步推敲的必要,使台词,首先是唱词更凝练、更泼辣、更俏皮,同时增加一些唱段,以避免给人“话剧加唱”的印象。如沈黛现身三次,是否能考虑每次都安排一个重点唱段?某些人物的设计也需要有所调整。例如理发师石富的戏似嫌太多。又如木工林涛,没有必要把他写得那么无赖,原剧中他只是向隋达讨回他在沈黛手上订售货柜的100元合理的价钱,而隋达蛮不讲理地只给他20元,可见在这件事上原剧是为了突出隋达的冷酷与无赖。现在把林涛丑化成这样,反而减轻了隋达的恶行了。我认为这个细节不改动效果会更好,它可以令人联想到现在许多民工向老板讨血汗钱而屡遭碰壁的情景。

一般来说,艺术探索代价很高而收效甚微。因此,艺术革新是一种探险: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但最后的突破必定属于那些身穿“防弹衣”义无反顾地向前奔突的人们。愿《江南好人》精益求精,最后成为堪与原剧媲美的越剧舞台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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