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烟镇

2013-12-24 06:39张漫青
躬耕 2013年7期

◆ 张漫青

1

这年初夏的一个凉风习习的傍晚,一部脏兮兮的大巴车把我丢在了一个叫凡烟的小镇上。在我同学小卡的描述中,凡烟镇是一个风景秀丽、云雾缭绕的地方。但我下车之后,看到的却是比都市更紧凑的喧嚣,和比农村更涣散的灰懒。我在暮色中行走,道路两边有依稀可辨的农业银行、杂货商店、糖烟酒店、沙县小吃店和彩票出售点。当我皱着眉头点燃第一支烟的时候,看到小卡正蹲在一个卤味店门口,朝我的方向使劲地挥手。

我故意慢悠悠地走过去。

小卡喜欢蹲,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喜欢用这种特殊的姿势面对我,也面对各种其他人。当他不得不站着的时候,就会有意无意地找到某个依靠点,比如墙,比如电线杆,然后身子斜斜地靠过去。不过,当有凳子的时候,他一定第一个坐上去,不管其他人是否有凳子坐。总之他不喜欢跟别人以站立的方式面对面。

我走到小卡跟前,两条大长腿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膝盖。这时他仍然蹲着,似乎也没有要站起来迎接我的意思。他的脑袋甚至都没有仰起来,视野之处是我的两条腿,或者越过两腿之间远处的景物。

“咋才看到我,我招半天了,手很酸。”小卡淡淡地说。

他用平缓地语气陈述本该用惊乍语气说出来的内容,这不是我印象中的小卡,虽然我们有两年没见了,但是他原来的那种节奏明快、抑扬顿挫的表达方式是不那么容易忘记的。

我说:“不好意思,太久没见了,已经不习惯冲着地面找东西了!刚才乍一看,还以为地上谁丢的麻袋呢。”

小卡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丢给我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神。从前小卡的眼神尽管有些灰暗,但也常常泛出一丝令人过目不忘的清亮,尤其是当他跟别人讨论严肃社会话题的时候,能感觉到他眼神中荡漾着类似革命激情的东西。现在他丢给我的眼神,除了我所熟悉的灰暗外,还添加了一种陌生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

透过卤味店的灯光,我们互相打量。他一身短打,黑短袖,黑短裤。我穿着棕黄色的衬衫和深蓝色的牛仔裤。

“我靠!你真的是警察?”小卡一下子又恢复了我所熟悉的惊诧语气。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的头发修理得极其简短,短得几乎是光头,但又不是光头。他一定觉得这样的发型不像警察。没想到他却大笑说:

“我以为你脑袋上蒙着哪个女人的丝袜呢!”

我瞟了他一眼,不再理睬他,双腿胡乱大步迈进,他只好跟在我后面。

我猛走了一段后,发现自己并不识路,于是回过身,发现他还在拼命地追过来。他的腿一长一短,尽管努力往前却始终难以协调。他走路的样子很难看,也很狼狈。太久没见了,我竟然忘记了他是一个跛子!我拍拍自己脑袋。

“还是蹲着舒服啊!”小卡走上前抓住我的胳膊说。

后来小卡让我跨上他的摩托车,像火箭一样飞去。

我说:“你能不能慢点!”

他说:“慢就干脆走路,骑车就要快!”

我:“这是什么逻辑啊?”

他说:“ 你 怎么跟女人一样 啰 嗦!”

我说:“女人?哪个女人会坐你的破摩托啊?”

他说:“你错了!别看这车子破,坐过我车子的女人绝对超过一打,而且个个漂亮!”我当然不相信他的鬼话,他虽然长得不丑,但毕竟是个跛子。

我们坐在他家院子里喝罐装啤酒。开始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随着空啤酒罐数量的增加,他的话也就多了起来。

“上次你打电话来是什么时候?哦……好像有三个月了,我记得你说很快就要到镇政府上班了……是不是?”我问小卡。

小卡往嘴巴里一口气灌下一罐啤酒,把空罐子随手一扔,说:

“妈的!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后来就咔嚓了!没了,啥都没了!”

我没太听懂他的话。

他接着说:

“死了!就那么死了!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那个时候……”

“什么?”我惊讶地问,“你说谁死了?”

“刘必强!副镇长的儿子!死了!”他一连吐出三个感叹号。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而且警察的直觉让我相信这里面必定有蹊跷。果然不出所料,小卡接着就说:

“被人用老鼠药毒死了!就发生在三个月前!真是太他妈巧了!如果晚一点点,我他妈可能已经顺利坐上政府大楼的靠背椅了!”

“凶手是谁?”我问。

“谁知道!市里专门派人下来调查,查来查去,查了有三个月了,连根凶手的毛都没查到……前几天一帮人开着警车,嘿,灰溜溜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哦。”我说。

小卡突然眼睛一亮,盯着我的裤子口袋,小声问我:“喂,你带枪了吗?”

我摇摇头,喝了一口酒,抬头看看天空,发现这里的星星比省城的更多,也更亮。我暂时不想告诉小卡我被局里停职检查的事。我只是说:

“我是来度假的,不带那玩意儿。”

小卡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举起酒跟我碰,接着说:

“你是省里来的,见过大世面的,不会对这个小案子感兴趣的……不过,也不算小案子,不然也不会惊动市里的人。”

“你好像对这个案子很关心。”我随口说了一句。

小卡愣了一下,又叹了口气,把整个身子深靠在椅子里,说:

“我当然关心,我怎么能不关心?必强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贵人,只有他能帮我!现在这个世界上惟一能帮我的人死了,你说,我,还有什么希望?哈哈哈……来,我们再喝!”这天晚上,我和小卡总共喝了三箱啤酒。自从当上警察,我就很少喝酒,即使在节假日都不太敢放开来喝。小慧曾经问我为什么要当警察。我回答她,因为我想保护弱者。小慧说她喜欢我的强壮和善良。她说这话的时候是我的女朋友,后来又变成了别人的女朋友,那时她说,你要保护的人太多了,但我只想你保护我一个人。

跟小慧分手后,我昏睡了两天,第三天在抓一个抢劫犯的时候枪走了火,那个抢劫犯被射中胯骨,没死,但下半身瘫痪。我被上级勒令停职查看。刚好这个时候小卡打来电话,邀请我来这个叫凡烟的小镇散散心。

这晚小卡趁着酒兴跟我说了很多,关于刘必强,也关于一个叫阿萝的女孩。

阿萝是凡烟镇水泥厂的一个车间化验员。小卡也在那个水泥厂里上班,当然他志向高远,绝不满足于当一个灰头土脸的工人。他为了能在镇政府谋一个职位,一步一步地接近副镇长的儿子刘必强,摸索他的性格、兴趣甚至癖好,投其所好,渐渐地能与他称兄道弟,要么凑人喝酒打麻将,要么勾肩逛街唱卡拉ok,夜里抱拳打闹,日里嘘寒问暖,一切都渐入佳境,眼看好事就要成了,突然一个清晨,电话里传来刘必强被人毒死的消息,美梦咔嚓一声,碎了。

至于阿萝,小卡用了两个高度概括的句子来形容她:第一句:她是全镇惟一配得上他的姑娘。第二句:她是全世界最铁石心肠的女人。

关于第一句,小卡说,镇上的漂亮姑娘虽然不少,但普遍素质不高。而阿萝是从外地招来的大学生,衣着打扮不俗,言谈举止大方。还有,她虽然是大学生,却在水泥厂里当一个普通的车间化验员,而有些只有中专文凭的人却能在厂办公室里翘着腿吹着空调上班,比如朱梅梅。他说,朱梅梅是公认的厂花,但其实是个最贱的女人。“她就算貌若天仙,也配不上我。我要是娶她我就亏了。”

小卡知道自己是个跛子,但他从来就“自强不息,看了很多书”,他知道镇上许多姑娘看不起他是残疾人,但他也在内心深处看不起她们。“阿萝文化素质高,却甘于寂寞,安分守己地当一个车间化验员,不知道要比她们强多少倍。”他早在心里盘算着要娶阿萝,“她迟早会嫁给我的。”

关于第二句,小卡说,她的心简直是钢铁铸成的,因为她拒绝了他,“如果她不爱我,那么她也不可能会爱别人”。小卡眼里闪烁着既自信又颓废的光。

第二天我和小卡都日上三竿后才醒过来。起床后他一跛一跛地领着我在小镇到处逛。小卡这几天请了公休假,专门陪我玩。但玩什么呢?我对这个叫凡烟的小镇,一点期待都没有。它除了有一个有点让人想入非非的名字外,似乎没有什么吸引力。

小卡先带我去一家号称镇上最大的饭馆吃午饭,然后他提议带我到他上班的水泥厂转转。这个水泥厂确实很大,有东南西北四个大门,里面设有很多分厂,每个分厂又设有自己的办公楼和车间厂房。水泥厂的绿化似乎不错,分厂和分厂之间种了一排排的绿色植物,有的办公楼被郁郁葱葱包围着,一条条参差的石板小路在大树的遮掩下形成了夏日最受欢迎的林荫小道。

小卡带我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林荫小道,指着不远处一幢四方形的厂房对我说:“那个,阿萝就在里面上班。”我礼貌性地看了看,发现水泥厂里除了那些装饰性的树木外,就剩下数不清的四方形房子和数不清的圆柱形烟囱,而且所有的房子和烟囱都长得差不多。

小卡领着我继续走,最后我们停在一幢四层楼的旧房子前,这房子外墙色泽灰黄,我猜这是工人宿舍楼,果然不错,小卡指指楼上的某一间,说:

“阿萝就住在那里,三楼楼梯右边第二间,不过她现在在上班。”

我努力寻找那一间房,颇感无聊地朝那里望望。突然,那间房子的门开了,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走了出来。

“不可能!”小卡摇摇头,“不可能!我这么辛苦地保护她……她不一定要马上同意,但迟早会同意……她不应该这样!太他妈气人了!”

我看到小卡用稍长的那条腿跺着宿舍楼下浅灰色的水泥地,稍短的那条腿却站在深褐色的泥土地上。原来宿舍楼下的水泥地并不是成片的,而是像乞丐身上的补丁一样东一块西一块。

赤着上身的男人已经下了楼梯,朝我们方向走来。他身材健硕,皮肤黝黑,趿着拖鞋,摇摇晃晃、旁若无人地经过了我们。我看到小卡的脸阴沉着,等那个男人走远后,我问:

“你认识他?”

“不认识!”小卡一脸不屑,“一个工人!到处都是这种粗俗的工人,一到夏天就打赤膊,下了班就喝酒赌博,越穷越赌,越赌越穷!”

晚上我们继续在小卡家院子里喝酒。小卡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父母都是农民,后来经营农副业,赚了一点钱,就在镇上盖了一幢房子,所以小卡虽然也是水泥厂的工人,却不用跟那些工人一起挤宿舍。他父母习惯住在乡下,所以大多数时间小卡都是一个人独享这幢楼房。

因为昨天晚上喝的酒还没完全消,今天我有些累,才喝几罐酒,就感觉头晕晕的。小卡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情,也可能他觉得在我面前没必要掩饰。我是那种最不像警察的警察,或者说我有一个警察的神,但永远缺少一个警察的形。小卡的悻悻不快在酒精的作用下宣散、糅杂、发酵……最后变成一个猪肝色的脸和一双充满狐疑、厌倦、痛苦、悲伤的眼神。

“警察来找过我,”小卡说,“可能他们怀疑凶手是女人,所以要我提供所有跟刘必强有关系的女人名单……名单很长,起码有十几个,不过……我漏掉了一个。”

“你是故意的。”我说。

“你不愧是警察。”小卡眼睛都快睁不开的样子,但神智似乎愈发清醒。

“阿萝?”我说。

“嗯。”他点点头,做了个深呼吸,“他妈的!我太他妈亏了!你要帮我,一定要帮我!”

“帮什么?怎么帮?”我冷静地看着他。

“唉……”小卡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一些事情:

小卡无法忍受自己永远呆在水泥厂里,他始终觉得自己跟那些只会喝酒赌博的穷工人是不一样的。为了能离开水泥厂找到更好的出路,他想过了各种办法,也花钱走过关系,但最终都没能成功。后来他结识了刘必强,知道他父亲是副镇长,于是就想尽办法接近他,希望能够通过他父亲谋到镇政府的一个职位。他知道刘必强风流好色,为了讨好他,就主动帮他出谋划策,方便他勾搭上更多的女人,甚至成为他的车夫,比如刘必强准备“宠幸”哪个女人,一个电话小卡就马上骑着摩托车去把这个女人载到他的公寓里,完事后一个电话他又得马上骑着车子把那个女人送走。并且随叫随到,风雨无阻。有时候刘必强会在半夜三更时心血来潮,小卡也必须从香甜的梦里把自己打捞出来,去奔赴那个能给他一个美好前程的地方。有时候他就蹲在刘必强公寓门外,听着里面的地动山摇或鬼哭狼嚎,他也常常感到厌倦,感到恶心,但是更加坚定的理性力量击败了所有的感官不快。“有本书上说,地狱是天堂的走廊,我要进天堂,就必须先经过地狱这条走廊。”

那些他摩托车后座上的女人,他大多都认识,有的虽然叫不出名字,也都算面熟。尽管接送她们的时候大多是深夜,但他仍然能分辨出她们的脸,不过他始终装作不认识,从来不多说一句话,这当然是必须的,免得大家尴尬。这些女人都挺年轻挺漂亮,有一个还是小卡同车间的女工,才刚刚进厂,就被刘必强嗅到了,只要是镇上稍有姿色的女人,刘必强都有本事搞到手。后来厂花朱梅梅也加入了这个行列,并且刘必强对她的表现赞不绝口。小卡心里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越漂亮的女人越下贱!什么厂花!平时看见我们跟避开一泡狗屎一样,高贵得不得了!我呸!”

有一天晚上大概十一点半,下着倾盆大雨。小卡早早冲了凉准备上床睡觉,却接到刘必强的电话。这一次他去接的女人,竟然是阿萝。“那天天气很冷,她穿着很厚的连帽大衣,虽然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看到小卡时面无表情,其实她并不认识他。

刘必强死的那晚,小卡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但这并不能说明没有女人去过他公寓。那晚,小卡在自己家里睡得很香,甚至做了美梦,梦见自己在镇政府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坐着软椅转圈圈,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转着转着自己竟变成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泡泡,一直往上飘啊飘……突然间泡泡“噗”的一声,破了。没了。

最后,小卡吞了几口唾沫后,才小心翼翼地讲出他的疑问——“警察查了我给的名单上的所有女人,都没查到凶手,难道凶手就是阿萝?”

我懒懒地说:“破案是警察的事,你就不要疑神疑鬼了吧。”

小卡却激动起来,大叫:“话不能这么说!如果她就是凶手……那…多可怕……我心里毛毛的,而且……她杀死刘必强就等于毁掉我的前途!我他妈才冤哪……”

“你不是想娶她吗?”

“我、我、我怎么能娶一个杀人凶手,简直……”

“她也未必就是凶手。”

“那万一她就是呢?”

“那你去警察局得了。”

“我又没有证据,警察怎么会理我!”

“你就跟警察说,上次提供的名单少写了一个人。”

“那他们会不会怀疑我知情不报?”“……”

“不如,你去暗中调查她……”

“我没兴趣。”

“你不是警察吗?”

“我放假了。”

2

多年后,当我回忆起凡烟镇时,首先出现的是一幢色泽灰黄的旧房子,天色昏昏暗暗,从楼道穿过走廊,有一种似水流年的恍惚之感……门打开,一个面色苍白、一脸茫然的少女出现了……然而在我记忆中,还有另外一个样子:她穿着雪白的连衣裙,笑脸相迎,对我吹了一声口哨。我还恍惚记得,她有两排长长的善于思考的睫毛,同时她的连衣裙里什么都没有……

小卡是我对凡烟镇的另一团记忆。他是一个有梦想的跛子,喜欢蹲着。我记得在他家院子里喝酒的那几个晚上,他一遍一遍地诉说着梦想的破灭,也一次一次地打开易拉罐盖子,让啤酒泡沫一下子涌出来,仿佛泛滥的白色河流冲破了黑色的夜空。小卡一次次把他梦想的破灭全部归结于这个叫阿萝的女孩,我的本能告诉我,他让我去调查她,是出于一种报复心理。所以,我拒绝了他。

那天晚上我没有答应小卡去调查阿萝,他就闷头又喝了不少酒,第二天昏昏沉沉睡不醒,直到中午才起床。然后又带我去了那家全镇最大的饭馆吃饭,这家饭馆确实很大,但也很破,几乎所有的窗玻璃都是破的,各自呈现不同形状的裂痕,我怀疑它是由旧厂房改建的。出于职业习惯,我的视线对这里粗粗扫了一遍,来这里吃饭的应该大多数是水泥厂的工人,男人一律皮肤黑黑,打赤膊,女人一律皮肤黄黄,穿着浅灰色的工作服。只有邻桌一个女孩例外,衣白似雪,肤白似雪,很引人注意。当我目光扫到她身上时,她正抓起一个油黄黄的大馒头,漫不经心地跟旁边的中年妇女说“操他妈,三回!”

我发现小卡始终低头不语,闷闷吃饭。我问:“你不觉得有个人很奇怪吗?”他头也不抬,用一种简直要低到脚底去的嗓音说:“就是她。”我愣了一下,没说什么。

吃完饭出来,小卡一路低头不语,神情沮丧。

为了安慰他,我说:“那个女孩子满口粗话,我看也不怎么样。”

小卡听了反而不高兴起来,“你懂什么?这里的女孩子个个都假正经,就只有她不会。这就是她的特别之处。”

我说:“那她不是拒绝你了吗?”

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每个男人她都会拒绝的!”

我说:“她是怎么拒绝你的?”

他说:“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笑。”

“那算什么拒绝?”

“她打开一个抽屉让我欣赏她的收藏,剪刀,满满一抽屉的剪刀……她知道这就是她拒绝我的方式,可能是她拒绝所有人的方式……我就是不甘心,我真的想不通啊,到底怎么回事啊?”

“是啊,”我说,“是很奇怪。”我第一次敲开阿萝的宿舍门,是在两天之后。

门打开了,她仍旧穿着那件白色连衣裙,手里举着一根牙刷,圆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把我从头看到脚看了一遍,我看到白白的牙膏泡沫掩埋了她的嘴唇,使她的脸看起来有点诡异。那一瞬间我仿佛置身于一种类似梦境的虚幻中,感到自己的行为极其荒谬,甚至,从心窝里莫名其妙地涌出一丝悲伤。

但我很快就又摆出一副职业的严肃嘴脸,清清嗓子,对她说:“你好,我是警察。”

她眨了眨眼睛,把牙刷塞回嘴里,双脚一边往后退,做出个请进的手势,就扭头走回洗漱台。宿舍里极其简陋和凌乱,让我有一种站在废墟里的错觉。四面墙都坑坑洼洼裸露着残破的红砖。所谓的洗漱台,就是在房间的一角用几块砖头搭成的一个台子,台子上放了一个脸盆。地上是东一点西一点的纸屑、塑料袋和不明物件,惟一的两张塑料凳子上面都堆着书,只有一张窄窄的木板床是可以坐的。我正犹豫着该不该坐到床上,阿萝刷完牙走过来,这时我看看手机,时间是中午12点40分。我问,你是刚起来还是准备午睡?

她笑嘻嘻地说:“都可以啊,要么睡,要么醒。”

然后她把其中一张凳子上的书一把统统推到地上,示意我坐在凳子上,而自己则坐在床沿。

书被胡乱推到地上,这本是一件粗鲁的事情,但做这件事的人长得一点也不粗鲁。随着这个动作,我看到一本本书翻掉到地上,有一本封面朝上,书名是“壁虎大街”。

多年后当我回忆起水泥厂化验员阿萝,总是不得其解。她喜欢笑,但笑容里却泛着一丝懒懒的冷意,她举止优雅,却喜欢说粗话,她衣着整洁亮丽,宿舍却如同废墟。她是刻意把自己塑造成内外矛盾、不可捉摸的样子,还是为了掩饰或伪装什么?

第一次造访阿萝的宿舍,我有些惶惶不安,感觉自己是一个冒充的警察,却又努力让自己保持职业的镇定和威严。而阿萝又总是表现出充满悖论的言谈举止,仿佛对警察这个身份既畏惧,又不是那么有所谓。

“你认识刘必强吗?”

“认识。”

“你和刘必强是什么关系?”

“很遗憾我和他尚未发生关系。”阿萝竟笑起来。

“笑什么?”我问,语气更严肃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问的问题好笑。”她把笑容收敛到微笑这个程度。

“请你严肃点!我是警察。”

阿萝垂下头,看着地板,黯然无语。她的睫毛可真长,让人想到一排黑色的琴弦,虽然我不会弹琴,却有一种上去拨弄的冲动。

我清清嗓子,问她:“有人看到你从刘必强公寓里出来,有这回事吧?”

“有人看见,那就有。”阿萝淡淡地回答。

我听出了她的话外话——“没人看见,就没有。”

说实话,我喜欢她的说话方式,但我的身份是警察,我不能被她迷惑,我必须拨开乌云见明月。

“那么,把你们的关系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交代一下。”

“我从他公寓出来,被人看见了。就是这样。”她淡淡地说,头也没抬。

“你这样不合作,那我只好请你到警察局去一趟了。”

阿萝听到“警察局”三个字时,似乎皱了一下眉头,一丝类似恐惧的东西从她眼中掠过,转瞬即逝。她可能不怕单个警察,却怕整个警察局。我想气氛柔和一点会比较好,于是决定转移一下话题。

“你喜欢看侦探小说?”我指指那本躺在地上的《壁虎大街》。

“那本不是侦探小说。”她也看着地上的那本书,她很快就变回了那副淡然的样子。

“我也看过,是侦探小说。”我说。

“不是。”

“是。”

…………

我们都沉默下来。

那本《壁虎大街》是一个不知名作家写的,关于一个心理医生和他的女病人的故事。在这本书里,心理医生希望他的病人能交代自己。事情似乎就是这样,病人必须交代给医生,女犯必须交代给警察……

阿萝突然站了起来,表情呆呆的,背过身,双手的动作好像在解衣服扣子,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如同一条蜕皮的蛇,褪下了白色连衣裙。

我颤抖了一下。

房间是背阳的,光线很暗,她皮肤很白,当她转过身时,仿佛一道闪电冲击我的眼睛。她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坚忍、沉静,泛着一缕清冷的光。我的心揪了一下。

我感到难过。她显得那么卑微,却又那么美,美和卑微在不动声色地交织着,给我造成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压力。我的大脑和性器官发生前所未有的激烈抗争,这个女人让我欲火中烧,也让我顾虑重重。我迫切地需要选择,选择用大脑爱上她,还是用性器官进攻她。

时间轻如游丝,缓缓潜行……

猛地一下,我强迫自己转过身,并用喉咙发出了虚伪而凶狠的命令:“马上把衣服穿上!”

她竟变换了一种娇羞的声音说:“我会很乖的。”

我一下子愤怒了!这也太他妈莫名其妙了!我在干什么?她又在干什么?我的脑子乱七八糟。

“你在作贱自己!”我狠狠地说。

“不!你不是要我招供吗?我没有什么可招供的,我只能交代我自己!”她狠狠地说。

“你跟自己较什么劲!快、快穿上衣服吧。”我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她转过身,默默地穿上衣服,发现我不急着问话,就蹲到地上捡起那本《壁虎大街》,翻开其中一页,读起来:他走在壁虎大街的时候,就感觉自己是一只壁虎,如果他走在蟑螂大街,他就感觉自己是一只蟑螂。当然,是什么都不重要,因为他还很年轻,他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可以去感觉,感觉自己是什么,或者不是什么。

真是个怪人,这种场合这种氛围,她竟然还有心情念。

我的审问始终是要继续的。

“刘必强被害那天晚上,你在哪里?”我很快恢复了警察模式。

“我在宿舍睡觉。”

“有人可以证明吗?”

“没有。我一个人睡。”

“说说你和刘必强之间的事。”

“他是刘镇长的儿子,无业游民。”

“这些大家都知道。说点大家不知道的。”

“他说他喜欢我。”

“你喜欢他吗?”我问完才发现这个问题很愚蠢。

“他送我礼物。”

“我是问你喜欢不喜欢他!”我继续愚蠢下去。

“我喜欢他的礼物。”

我无法容忍下去了,我不想问来问去问出一个风流韵事。

后来我搜了她的房间,我打开了每一个抽屉。其实我知道自己是没有权利搜查她的房间的,我在滥用职权,但我实在忍不住。结果我在她抽屉里找到了剪刀,也意外发现了另一样东西,这东西让我一阵头皮发麻。

感谢你的配合。有需要时我会再次来打扰你。临走前我借用了阿萝的洗漱台洗了洗手,看到墙边放着一个罐子,估计是泡咸菜的,我想。

3

一回去小卡就问我查到什么没有。我摇摇头。他好不容易扬起的面部细胞就立刻耷拉下来。

“你怎么不搜搜她的房间,她抽屉里可能会有杀人凶器。”

看小卡那么着急,我必须保持冷静,我指着他的房子说:“你这么大的房子,这么好的院子,怎么不种有机蔬菜?现在大城市里的人都怕吃喷了农药的蔬菜,你要是种一点菜,再养点鸡鸭什么的,日子其实也很好过的。”

“好过什么?我就是一个瘸子,我再怎么样,大家都看不起我!别人再怎么道德败坏,都觉得比我了不起!”小卡愤愤地说。

“我可从来不这样想……”

“那顶个屁用!现在……现在连一个杀人犯都瞧不起我!”

“她没有瞧不起你吧,你干嘛一厢情愿地认为人家瞧不起你呢。”

小卡再次认真地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发现什么?”

“有啊,十三把剪刀!每一把都不一样,有大有小,有长有短……”

“会不会就是凶器?”

“你不是说,刘必强是被老鼠药毒死的吗?”

“哦……”他喉咙被梗住。

“我问你,当时警察有调查老鼠药的出处吗?”

“查了,老鼠药这种东西镇里只有一家店有卖,但是城里就有很多了,从这里进城的车也挺方便的。那些名单上的女人估计都调查过了,好像也没有什么线索……下次你带我去,我们一定能搜到东西的!”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我去?好笑啊……如果我双腿健全,压根就轮不到叫你去……”

“这跟……跟腿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如果我不是瘸子,我估计早就是警察了!”他恨恨地说,“警察梦破灭,我无话可说,但刘必强莫名其妙地死掉,我就是不甘心!你是警察,你的职责就是查明真相……”

“……我在放假。”

“放假的警察也是警察!”

我沉默了,只听到他还在喃喃自语:她一定有问题!有问题……

我没有告诉小卡我在阿萝的抽屉里还发现了另外一样东西——几张虐杀小猫的照片,血淋淋的画面,很残忍。我说过,我是最不像警察的警察,我很不喜欢看这类东西,而且这东西跟这个案件无关,只能说明她个人的特殊癖好……当然,我会去的。那个破烂如废墟的宿舍,我去了第一次就会去第二次。那个住在废墟里的古怪而又清新的姑娘,从我看见她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们还要见面的。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让我不得不朝着那个废墟般的宿舍进发。这个原因……只有我心里清楚,不能让别人察觉。我心怀鬼胎,并希望能将此胎生下来。

当然,我没有带着小卡。

当我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看到一楼走廊空溜溜,二楼走廊空溜溜,四楼走廊空溜溜,只有三楼走廊上立着一位白白的人影,不需要仔细分辨,我也知道这个人影就是阿萝,她凭栏而立,目扫一切,眼里却空无一物。整栋楼空荡荡的,难道这个时候大家全都去上班了?我站在楼下看她,她并不看我。

后来我上了楼,走到她旁边,她的两个胳膊依然搭在栏杆上,扭头朝我淡淡地笑了笑,又把头扭回去,目视前方,但视而不见。

我也笑了笑,说:“人都跑哪儿去了?”

她依然目视前方,只有嘴唇在微微启动:“是啊,都跑哪去了呢……倒尿盆的女人呢?玩皮球的小孩呢?串门子的老太呢?都躲起来了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依然目视前方,嘴唇浅动:“这样很安静,很好……你说我们会不会是在一个梦境里?”

我愣了一下。听到她继续说:“真可怕,我昨晚做了一个梦,醒过来,还感觉在梦里,我可能醒在另一梦里了……你说,现在是我在你的梦里,还是你在我的梦里?”

“你每天都做梦吗?”我问。

“每天都做,”阿萝扭头看了我一眼,“每天早晨醒过来,我都会发一会儿呆,因为我要分辨这一刻是梦境还是现实……但每一次我都会得出同一个答案,所以每次我都会很沮丧……”

“什么答案?你得出的是什么答案?”我好奇地问。

“答案就是——,”阿萝边说边离开栏杆,走进宿舍,“答案就是——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我都会很沮丧——不过,这是清晨的事情,现在快中午了,我好多了。”

她说的话莫名其妙,但很有意思。我想跟她说,我昨晚上也做梦了,而且梦里头全是她,而且画面很不堪。不过我什么都没说。

我跟随她的脚步走进宿舍,寻找上次坐过的凳子。房间的样子跟我上次离开时一摸一样,那本《壁虎大街》仍然躺在地上。

我看着那本书封面的图案:一只褐色的壁虎正用两只鼓突的眼睛看着我。

阿萝坐在床头,双手放在膝盖上。

“天气开始热了。”阿萝指着天花板说:“警察同志,不好意思,我的吊扇坏掉了。”

“没关系,我不热。城里比这里热多了。”我流着汗说。

阿萝还是穿着那件雪白的连衣裙,我仔细一看,发现这其实是一件很旧的连衣裙,袖口处已有磨损的裂缝。她皮肤也是雪白的,怪不得我刚才在宿舍楼下看见的是一个白白的影子。这些白,在夏天的空气里,呈现梦境的质感。窗外炽热的光线泄进来,像一匹白色的丝绸,罩向一个灰色的废墟……

我被这些白晃得很不自在。为了掩饰我的不自在,我弯下腰,试图捡起那本《壁虎大街》,手刚触碰到那只壁虎的脚趾,就听到阿萝大叫一声:“别动!”

“别动。”阿萝说,“别动,它呆在那里挺好的。”

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我很想露出自己职业的威严来压她,我还想露出雄性的粗暴和欲火来压她,但是我都忍住了。

我把手缩了回去。我脑子里突然浮现那十三把剪刀和血淋淋的虐猫照片。

我把身子也缩了回去。我回到小卡的房子里。

我进门时小卡正在电脑前玩斗地主。他看到我,懒懒地说:“别看不起我。我曾经努力过,现在我是废人了。”

我剥下自己的上衣,站在电扇前猛吹。

“你越来越像这里的人了!真他妈快!才几天,个体就融入了整体!”小卡边斗地主,边说。我知道他指的是我打赤膊这件事。男人在夏天打赤膊是很平常的事,但小卡为了显示自己跟那些没有素质的工人之间的差别,对这件事的认真态度是不可理喻的。

“阿萝有问题。”我说。

小卡一听就站起来,兴奋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问:“怎么样?还有什么重要发现?”

我好奇地看着小卡,“你真的希望她是凶手?”

“我稀罕她,但她不稀罕我。”小卡冷冷地说,“刘必强死了我不可能有像样的工作,又是个瘸子,谁都看不起我!”

我开始懂小卡了。他觉得全镇的姑娘都可以看不起他,唯独阿萝不能,如果他查出阿萝是凶手,阿萝就会后悔,并且全镇的人都会对他刮目相看,从此再也没有人敢看不起他了。他有这样的思维逻辑也是容易理解的,他全身都流淌着自卑的血液,甚至他身上每一根骨头都脆弱如针,也尖利如针。他好像一生都在跟自己的瘸子身份作抵抗,他想告诉全世界,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瘸子,他决不允许别人瞧不起他。

“我第一次去她宿舍时,看到一个罐子,”我说,“这次去,罐子不见了。”

“罐子?”

“罐子。”

我们各自想了十秒钟,然后四目相视,心领神会,共同发出一个微微颤颤的声音——老鼠药!

4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小卡为名单上添加了阿萝的名字,我通过关系得到市局警察的帮忙,他们对阿萝展开了调查。

先是进入阿萝宿舍进行搜查,接着到宿舍楼前面的泥地上挖掘。

凡烟镇的盛夏已经登场了,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当时参与挖掘的警察有3个,加上我和小卡,也不过5个人,但是围观者却吵吵嚷嚷地挤了一圈又一圈。围观者中老年妇女居多,不乏碎嘴婆,叽叽喳喳的很有五湖四海麻雀大聚会的气势。其中一个大约四十岁脸颊凹陷但身材健硕的花菜头妇女不时地拿手指戳向宿舍楼三楼的那扇紧闭的门,仿佛可以戳开一个热燥燥的夏日,戳出一个温暖明媚的春天。

我们把宿舍楼底下的所有泥地都挖遍了,什么都没发现。天气本来就热,个个都弄得浑身湿透,又脏又累。那三个警察蹲在一边歇息,边摇扇子边摇头,埋怨地看着我们。

紧闭的门突然打开了,随着一位粉衣女子款款而出,花菜头妇女的手指耷拉了下来。粉衣女子阿萝凭栏而立,漫不经心地俯瞰着我们。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粉色连衣裙。

我发现小卡抬眼朝阿萝看了看,最多三秒钟,立刻又垂下头,把视线低低按在脚面。

我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说:“她在对我笑,她竟然对我笑。”

我说:“你看错了,她不是对你笑。”

小卡问:“她不是对我笑,那她对谁笑?”

我说:“她没对谁笑,她就是笑而已。”

小卡说:“你这是什么理论?难道她跟空气笑?”

我说:“我刚才观察得很仔细,她确实是在跟空气笑。”

小卡没再说什么,垂头丧气地走来走去。我也来回踱着步子,东踩踩西蹭蹭。这里的水泥地不是成片的,浅灰色的水泥地和深褐色的泥土地,拼成了乞丐身上一块块难看的补丁。我看到其中一块水泥很小,中间还有一条裂缝,就使劲踩踩,感觉不对劲,就叫他们过来。

那块破碎的水泥被我们掘开,裸露出深褐色的泥地,我们分别抡起锄头和铲子挖起来。挖不到十分钟,锄头就碰到了硬物,我蹲下来,用手摩挲出了物体的轮廓,对着他们点点头。

围观者的喧闹声像汹涌的波浪一样一阵阵涌来。大家不约而同向宿舍楼三楼望去,同时“杀人犯”、“凶手”、“好恐怖”、“真没想到”……这些字眼在空中此起披伏,飘来荡去。

阿萝仍然凭栏而立。一手托腮,一腿摇晃。我看不出她是害怕还是妥协。

那三个警察已经把挖出的罐子用专门的证物袋封好,准备送去市局的法证科化验。小卡慢吞吞地走过来捏住我的衣角,用比蚂蚁还细小的嗓音说,“真的是她杀的,我们中奖了。”他的表情很复杂,又兴奋又沮丧。

楼上的阿萝变戏法似的已经把粉色连衣裙脱掉,换成了一件灰色连衣裙。她不慌不忙地走下楼来,仪态极其端庄,跟她的杀人犯身份极其不协调,我想她是故意的。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微微地躲闪,可能害怕这个歹毒的杀人凶手身上藏着凶器,也有人在脸上挤出极不自然的微笑,好像在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阿萝经过我的时候,特意停了一下,但是没有看我,而是目视前方。她没看我,我反而感到很不舒服。

接下来那几个警察把罐子和阿萝一起装进了一辆警车里,车屁股在不太平坦的乡镇小道上扭了扭,很快就消失了。

剩下的是满地狼藉,满心狼狈。事情按部就班地发展着。罐子里的东西送去化验,阿萝被关进拘留所。

三天后,阿萝却被放了回来。

凡烟小镇又扎扎实实地沸腾了一下。宿舍楼下的地板早已恢复了原貌,整幢楼笼罩在一片过节般的气氛中。妇女们和老人们分成几个小组分布在不同角落,窃窃私语,说到激动处时还会面色潮红。各个分厂的工人或不约而同,或不期而遇,或争先恐后地排列参差地聚集在楼下四周观望,有人哼着当下最流行的歌曲,有人吹着古老朴实的口哨,有人扮演路过的行人,故作不经意状地朝他们的目标——三楼楼梯右边第二间——看上一眼二眼三四眼。各色各样的眼神不规则地散伏,然后呈网状投射,聚焦于那扇比人世间任何一扇门都要普通的门。

那扇门变成了一个神秘的景点——凡烟镇居民心目中的所罗门,它何时打开,成为大家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乐此不疲的欢乐节目。

当我和小卡来到宿舍楼下的时候,正听到旁边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对一个高瘦的中年妇女说:“听说那个罐子里面装的不是老鼠药,是砒霜!”

高瘦:“不对,我听说装的是洗衣粉!”

矮胖:“怎么可能是洗衣粉呢?谁会把洗衣粉埋在地里?”

高瘦:“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杀人犯?”

矮胖:“他们怎么随便把杀人犯放了?”

高瘦:“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警察?”

矮胖:“走吧,买菜去吧!”

高瘦:“我听说她昨天一天都没开门……”

矮胖:“走吧,别看了,菜市场菜快卖完了!”

两个中年妇女从我们身边走过,小卡依依不舍地目送着她们,直到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远远的拐弯处时,他还舍不得回过头来。

我拽住他的胳膊问:“你看什么?”

他无精打采地回答:“没什么,我的眼睛只配看她们。”

接着小卡就去上班了,而我就在工厂里面漫无目的地游荡,脑壳里是一堆干巴巴的枯草。事情已经结束了,我该回去了。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晚上,我回到小卡家收拾行李,小卡蹲在院子里发呆。

我走过去,他仍然蹲着。

“站起来。”我说。

“我喜欢蹲着。”他说。

“站起来。”

“我喜欢蹲着,站起来我就是个瘸子!”

“你又不是第一天当瘸子!”

“你看不起我!”

“没有人看不起你!”

“你别走!”

“我们把阿萝害惨了……”

“我也被害惨了!我也要杀人!”

“她没有杀人!我们冤枉了她!”

“我想杀人!”

…………

小卡语无伦次、歇斯底里的状态,让我不得不暂时留下来。

小卡的公休假已经休完了,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小卡上班的时候,我就在厂里闲逛,小卡下班后我们就喝啤酒打发日子。我接到过两个从省里打来的电话,一个是小慧打的,她像老朋友般跟我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诸如“最近怎么样”“天气怎么样”的话;另一个电话是同事打来的,他安慰我说复职的事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我在这个水泥厂里闲逛着,它实在太大了,以至于我经常迷路,之前小卡说过它有东南西北四个大门,为了给自己的闲逛增添一点目的性,我总是给自己安排任务——就是寻找这四个大门。但是天气越来越热,我在大路上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会被旁边的林荫小道吸引,然后拐进去。我被郁郁葱葱包围着,这真是清凉世界,与外面宽阔结实但不免有些硬生生的水泥大路,有着天壤之别。但是林荫小道总有尽头,每条道都有尽头。我发现每一条林荫小道的尽头都是一个酷热的光天化日,但奇怪的是,无论我从哪里出发,目的地是哪个厂门,都免不了要经过阿萝所在的那幢宿舍楼。“经过,我只是经过。”我自己说。

那幢宿舍楼周围仍然聚集或散落着好奇者好事者,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任何事都会被冲刷清洗,由浓转淡,最后淡得跟没发生过一样。但这个过程是很难熬的。

经过那幢宿舍楼时,我总难免要朝三楼楼梯右边第二间看上一眼,当然什么也看不到,大门死死闭着,好像亘古至今都从来没睁开过一样闭着。不过我看见了,我看见门后面的一片废墟里,阿萝正冲着我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她的笑总是没有逻辑可循,喜怒哀乐都可以用笑来表达吗?

晚上我又来了,站在楼下。她的宿舍没有灯光,黑糊糊一片。

灯突然亮了。“阿萝。”我轻轻叫了一声,轻得只有我听得到。

“对不起。”我试着大声一点,但从喉腔发出的只不过比蚊子稍大声一点。

灯突然灭了。我头有点痛,现在才八点,她就上床了吗?阿萝。阿萝。

我让阿萝蒙上不白之冤,让她被全镇子的人戳戳点点,虽然最终是无罪释放,但是小镇居民的思维逻辑是不会允许她安然无恙的,只要这个案子一天不了结,他们的唾沫星子就不会消失。我越想越怕,怕她会受不了这样漫长的煎熬。看来只有想办法查出毒死刘必强的真凶,才能解救阿萝。是的,只能这样,我必须赎罪。

趁着天黑,趁着白天的好事者已经疲倦散去,我勇敢地去敲阿萝的门。

灯亮了,她开了门。“有事吗?”

“我、我……对——不——起。”

“不客气。”她很干脆地说。

“我、我能进去吗?有些事想问你……关于刘必强……”

没想到她很大方地让我进了宿舍。

“在警察局里我把该说的都说了,请问你还有什么可问的吗?”我们俩都干站着,她并没有要请我坐下的意思。

“我不是以警察的身份来问你的……”

“不是以警察的身份?那你要以什么身份?”

“嗯……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我厚着脸皮来道歉,道歉……但我今天不只是来道歉,我想、我想查出真凶,这样才能真真地替你讨回清白。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可以吗?”

她退后两步,靠到床沿上,想了想说:“我很累了,真的。听说你是从省里下来的秘密警察,我已经见识到你的厉害了。麻烦你回去吧,别再来打扰我平静的生活了。”

“可是你的生活已经不可能平静了……除非,除非抓到真凶。”

她笑起来,突兀的笑。“真凶就是我,你把我抓起来吧!”

“……对不起。”我深深地鞠了个躬,“真的对不起。放心吧,我不会来打扰你了。我走了。”当我走下楼梯的时候,一条黑影飞蹿而去,“喵……”。

我垂头丧气地走着,阿萝宿舍楼往前,有一条长长的上坡路,路边有一个小小的食杂店,我进去准备买一包烟。店里没有其他顾客,老板似乎也不在,只看到柜台里立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梳着小辫子,辫子上系着一大朵蝴蝶结。

她很娴熟地给我拿烟找零钱,我正要转身离开,一个嫩生生地声音说:“叔叔,你真的是省里派来的秘密警察吗?”

我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笑了笑,算是回答了。

她接着问:“你见过我家的猫咪吗?”

我回答说:“没有啊,怎么了?”

她说:“我家的猫咪是黄色的,她丢了好几天了,我到处都找不到,我好想它……叔叔,我看到电视上的警察都、都会救爬到树上的猫咪……”

小女孩眼睛圆圆睁着,很认真地看着我,语气越来越像在哀求。我只好安慰她说:“黄色的是吧,我记住了,有机会一定帮你找。”

猫咪。我的头又痛起来。

离开食杂店,我继续往前走。小镇的夏夜寂静得可怕,才八九点钟,各家各户已经陆陆续续关了门。路灯昏昏黄黄,石板路曲曲弯弯,凹凸不平,隐隐约约能听到狗吠猫啼,和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我眼睛渐渐迷糊起来,真没劲。我说过,我是最不像警察的警察。而且,每个人都说我是好人,小慧离开我也是因为我是好人,呵呵,有意思。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但第二天一早就起来了。脸也没洗,饭也没吃,我就乘车去了趟市里。我通过关系了解到两件事。第一件,阿萝宿舍里没有搜到虐猫的照片。第二件,从宿舍楼旁挖掘到的罐子里装的不是毒药,而是动物焚烧后的骸骨碎末。

“什么动物?”

“猫。”

我突然想起那个在小食杂店遇见的小女孩,想起在阿萝宿舍里翻出的那些惨不忍睹的虐猫照片,感到毛骨悚然。

5

天快黑的时候,我乘坐大巴回到了凡烟镇。跟我刚来凡烟镇那天的情形差不多,我没看到小卡口中的风景秀丽和云雾缭绕。道路两边的农业银行、出售杂货的商店、糖烟酒店、沙县小吃店和彩票出售点,显得比我刚来的时候更加陈旧,散发着坚硬而腐败的气息。这时我看到小卡的破摩托车停在不远处,卤味店门口昏庸的灯光下,一个蹲着的身影站了起来,抖抖脚,又蹲了下去。小卡。

我抬头看看天,凡烟镇上空笼着一层陌生而苍凉的薄雾,晦暗不清。我忽然开始庆幸自己仅仅是一个外人,庆幸自己不是属于这个小镇的,可以随时抽离。

我跨上破摩托车后座,我们飞奔行驶,横冲直撞,把所有的东西经过,经过,再抛开,抛开,抛得远远。

这次我没有劝他放慢速度。我已学会享受陌生的刺激。

“有收获吧。”回到小卡家,他把摩托停靠在院子墙角,一边说。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说。

“怎么会没有呢?”

“这个案子基本上没戏了,市局的人说,线索全断了。”

“唉……”小卡重重地叹了口气,“就这么算了?”

我看着他转身,一瘸一拐地走进屋里,胡乱地翻柜子,找出一个瓶子,打开,倒进嘴里,用力地吞,脸有些扭曲了。屋里没有开灯,院子里的灯光延伸进屋里,只剩下虚弱不堪的残残的一点亮。墙上小卡的影子因此被放得很大很大,夸张而虚假。

我跟小卡说我要出去溜达。我走着走着就不知不觉地走向了阿萝的宿舍楼。她房里没有开灯,我站在楼下,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只觉得两腿发麻。我要干什么?

“喂!”背后一个叫声,把我吓了一跳。

我转头一看,朦胧夜色里,有一个端着尿盆的迷糊影子。我向那个影子靠近,无需仔细辨认,跟我心里确认过的一样,只能是阿萝。

“我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刚好路过……没想到那么巧啊……”

她说:“门庭若市的景象已经衰败了,大家都是路过,路过,哈哈。”她的笑让我迷惑,我永远都无法捉摸她的笑正在表达喜怒哀乐的哪一种。

她说:“既然路过,既然这么有缘分,不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她的神情居然有点调皮和可爱。

我说:“什么地方?”

我以为她会回答“去了你就知道了”一类的话。

但她立刻收敛了那点调皮,用平静的语气,淡淡地说:“一个凶杀现场。”

虽然我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警察,但还是被她毫无铺垫的言谈举止震住了。

我跟在她后面走。她今天穿着一身黑衣黑裤,虽然款式宽松、材质粗硬,但她行走的背影仍然不掩袅娜,我看着不禁想入非非。

阿萝带我进入一片居民房,七拐八绕地,走到其中的一栋楼后面,在一层楼的一户人家的阳台外面,她停下来脚步。借着微弱的月光,我依稀看见阳台里放着一个挺大的笼子,几只小猫被关在笼子里喵喵叫着。也许是因为看到我们,它们叫得更大声了。阿萝忙拉着我躲到旁边的树丛后面。

她抓我胳膊的手尚未放开,隔着衣服,我竟然能感觉到她手指的柔滑。我们靠得很近,鼻息占领着鼻息。热,有种热是从里往外猛烈涌动的。

“这是谁家?”我用语言来镇定自己。

“嘘……”她把食指竖在嘴唇中间,示意我小声点儿。

然后她对我小声说:“你爬进阳台把那些猫连笼子整个抱出来,我在外面接着。”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十三把剪刀、虐猫照片、罐子、废墟一样的宿舍、柔美雪白的身体、近在咫尺的美妙鼻息……它们在我眼前闪现、切换、交织、晃动、翻腾……我的头又开始痛了。

我深吸一口气,摇摇头,想把头痛摇走,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摇走。

我迅速地让自己冷静下来,抓住她胳膊,把她拉到远一点的地方。然后拿出了自己的职业威严,指着她鼻子,肃起脸说:“我劝你,这种事情也别做得太多了,尤其是一个女孩子家。”

她狡黠一笑,一边拨弄长发,一边拿眼斜看我,小嘴一嘟,竟然吹起口哨来。

我说:“你这个时候心情挺好的。”

她把口哨声一停,哼了一下,“还行。”

“虽然你没有杀人,但杀戮总是不好的。”我故意把话说得严重些,生硬些。

哈哈哈。她笑了起来。花枝乱颤。

听着她的笑声,我乱了阵脚,好像一脚踏进热水里,一脚踩在冰块上,热燥燥的欲火和冷冰冰的凉意糅杂起来。

只听她说:“你诬告我,其实我不怪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不在乎,哈哈哈……”又是笑,难道她真的能够用笑来表达所有的感情?这个可怕的女人。

“但是,你欠我的必须还。”她说。

“怎么还?”

“你去把猫抱出来。”

我无法拒绝。

当我把小猫们连笼子抱出来时,借着月色,看见笼子总共有七只猫,其中有两只是黄色的,我想到食杂店的那个小女孩,不知道哪一只是她的猫咪?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它们的命运都将一样的悲惨,而我就是那个帮凶。

阿萝欣喜若狂地接过笼子,我从没见她这么开心过。

她抱着笼子小心翼翼地走着,并不是往她宿舍的方向。我打定主意要一直跟着她,并且试试让她改变想法。我要帮她拿笼子,她坚持不肯,生怕我抢走似的。

“你去哪里?”

“你跟我走就是了。”

一路上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在学着猫咪的叫唤声,“喵喵……”假惺惺地安抚它们的恐惧。其实小猫们什么都不知道,七只小猫,七种柔弱的叫唤声,喵喵喵地冲击我头脑,

“我说……你不觉得它们很可爱吗?”我试图唤起她的怜惜之心。

“当然可爱啦。”她回答,声音是轻松快乐的。

“它们真可怜,这样一直叫,一定是想爸爸妈妈了!”我接着说。

“幼稚!”她停住脚步,语气恶狠狠的,“它们的爸爸妈妈早就抛弃它们了!”

“那它们就更可怜了……”

阿萝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目光飘忽,恶狠狠的语气不见了,更换了一种嘲讽的口气,“看不出来你还挺善良的嘛。”

“其实我能感觉得到,你内心也是善良的。” 我说。

“哈哈……”她又笑了,“人心隔肚皮!你能看到我的内心?真是幼稚!”

走了大概十几分钟,我们走到河边的一片草地上,阿萝停住了脚步,把笼子放到地上。面向河水,呆立着。

我觉得时间越来越宝贵起来,搜肠刮肚地想着该怎么阻止她,当然不能用武力,武力只能阻止一次。晓之于理动之于情?但情和理在人的欲望面前似乎是无力的,作为警察,我了解这一点。

“阿萝……”我声音有些发抖。

她没有回应。

我上前几步,看看周边无人,就大声说:

“其实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有什么苦就说出来吧,想哭也可以哭,不要憋着自己,也不要把气发到无辜的小动物身上……”

她转过身说:“闭嘴!你一点也不像警察!一点也不酷!天真,幼稚!笑死人了!”

“是啊是啊,我天真!我幼稚!只要你、你能放了它们,你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

恍惚觉得,抛开这些可怜的猫咪,我跟阿萝之间的对话很像一对情侣在吵架。想到这些我心情又复杂起来。

阿萝没有理我,脱了鞋子,在草地上跳了跳,然后绕着装猫的笼子欢快地跑起来。

跑得累了她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对猫咪们说:“宝贝们,你们就要解脱了。”然后就要开笼子……

我愣了一下,立马冲上去抱起笼子。

她冷冷地看着我,“你干什么?”

我哀求地望着她冰冷的脸。

她的脸在夜色里泛着幽蓝的光,嘴角渐渐浮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好吧,我给你一个机会,”她指着前面那条河说,“你跳下去。”

我又愣了一下。我不会游泳。

她说:“你可以考虑考虑,这河水有3米深。”

我不会游泳。我跳了下去。

6

多年后,当我回忆起这个叫凡烟的小镇时,总会记起一条小河,河水淡黄无光,不急不缓地流淌,河边有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地,空阔辽远,河对岸有一排排崭新的高楼,跟凡烟镇低矮而破旧的楼房,不远不近地相对着。不过晚上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晚上,月亮准时挂在老高老远的地方,不动声色地俯瞰着河水。望向河对岸,只见在不匀称的黑幕里死一般粘贴着森森楼影。此岸,河面幽幽静静,像一匹暗色的粗呢布,偶尔起一点皱,那是因为有个人噗咚跳了进去。

那个人在河里扑通了几下,很快就淹没在平静的布匹之下。阿萝说,之后布匹就越来越光滑了,简直变成丝绸了。

阿萝还说:“你真是又天真又笨,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虽然我不承认,但我不停地笑,并且一直偷偷看她。她真的很好看。

她说:“你如果再看我,我就割了你的耳朵。”

我说:“为什么不挖我眼睛,而是割耳朵?”

她说:“唉……因为我什么都干不了啊。”

我说:“是啊,你假装凶狠,其实心肠好得一塌糊涂。”

那天晚上,我跳进河里,呛了几口水,就沉了下去,比预期的还要笨。阿萝把我捞上来费了不少劲,虽然她的水性好,但毕竟我体重比她重很多。我差点就死掉。

死里逃生的人,就聪明起来。她怎么可能会要我命呢?

但还是不够聪明。两个湿漉漉的人背靠背喘着气,我还傻乎乎追问她:“既然我跳了,这件事就此罢休了吧?”

她猛地站起来看着我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长发一颤一颤,发黑如夜,脸白如月。笑完后说:“你以为我要杀猫?”

我问:“不然你把它们带到这里来干嘛?”

她停止了笑:“如果我不救它们,明天一大早,它们就会被那家人剥皮的。”

我恍然大悟。

她继续说:“其实镇里有不少这样的人……对小动物非常残忍……难以理解……”

“那罐子里的是……”我看着她。

“那些混蛋……”她抿了抿嘴唇,“他们把猫咪的尸体用塑料袋包住随便丢在垃圾堆里……”她叹了口气,“我没有办法救它们,惟一能做的就是把它们好好安葬……”她像是被什么哽住喉咙,蹲下身子,抓着自己的头发。只剩下沉默。我被带入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情绪中。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站起来,平静地说:“我不觉得人比猫要高贵,也不觉得人就有资格掌握其他生灵的命运。”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突然想起一件事,“你抽屉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把剪刀?”

“我喜欢剪刀,”她毫不顾忌我的疑惑,不假思索地说,“从小就喜欢,只要一看到它们,我就觉得特别特别的安全。”

“安全。”我不太懂,但还是点头表示同意。

我又问:“你既然知道我误会了,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我啊,想耍耍你!”她终于笑了,“没想到你那么笨,不会游泳居然还敢跳河!”

“你是在报复我吧?”

“就算是吧……”阿萝望着河水,若有所思,“你真的为了救猫,连命都不要了?”

“关键时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都忘了,你是警察。”阿萝把笼子打开,小猫们很乖,一只一只地出来,怯生生地,叫声已经哑了。“宝贝们,你们一定饿坏了吧!”阿萝轻声对它们说,就像叫着自己的孩子,然后变魔术一般拿出一袋食物,有饼干、面包、还有小鱼干,看着小猫吃着东西,阿萝温柔地摩挲着它们毛茸茸的背。有一只特别小,黑白相间的毛色,小小的身子毛线团一般,在阿萝手上蹭着,玩耍着,阿萝轻轻托起它的小下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她。阿萝用食指在它小鼻子上轻柔地划了一下,俯身把脸靠近它的脸,在它鼻子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

我看呆了。

“小宝贝,我最喜欢你砖头红的小鼻子了。”阿萝很认真地对小猫咪说。

接下来我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件事:砖头红是什么样的红?

听到阿萝说“附近有居民房和垃圾场,我们不用担心它们找不到吃的东西。”我呆呆地点头,心里想的是:砖头红是什么样的红?

第二天一早我就带食杂店的小女孩来到河边。草地上已不见猫咪的踪影,小女孩东张西望,大声叫唤“咪咪咪咪……”突然出现一个黄黄、细小的影子,箭一般溜窜过来,在小女孩脚边“喵喵”叫唤着,转着圈圈。

小女孩抱起她的猫咪,呜呜哭起来,“你跑哪里去了?你跑哪里去了?我好想好想你哦……”

我仔细看了看它的鼻子。嗯,砖头红。省里还是没有消息。日子过得不快不慢,刚刚好。

每天傍晚,阿萝下班后总会买一份快餐回宿舍,而我也算准了那个时间去敲她的门,有时候我会买些粽子、米糕之类的东西带给她。常常是她坐在床头,手捧快餐盒,我则坐在塑料椅子上,旁边地上是刚刚被她从凳子推倒的书。我问过她,“你应该是爱书的人,为什么对这些书那么粗鲁呢?”她脑子转得很快,反问道:“老天爷对我也挺粗鲁的,难道他不爱我吗?”我听完只得嘿嘿一笑。

她吃饭吃得很认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快餐盒里的一荤一素,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当她吃饭的时候,对我的话是心不在焉的,所以我不再打扰她,默默地等待她把饭吃完。我曾听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说过:吃饭认真的人一般都很容易满足。挺好,现在这世上容易满足的女人不多了。

她买的快餐永远都是米饭加一荤一素,菜色永远那么难看,该绿的不绿,该红的不红,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好像已经死过几百回了。我知道附近的快餐店都是被厂领导亲戚承包的,水平不敢恭维,菜式永恒不变。我暗自心疼,提议带她去饭店吃,她反应竟然很大,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个好人,看我可怜,带我去吃馆子,不过我要是吃上瘾了,天天都想去吃怎么办?”我说:“别把事情想那么复杂,能吃一次是一次呗。”

她却说:“我不要!我喜欢吃快餐,就要吃一辈子!”

小卡说的没错,她的心肝是铁烙成的。但我一心想把铁熔化,怎么办?

阿萝吃完饭,把快餐盒随地一丢,鞋子一脱,让雪白的双腿翻到床上,把我的眼睛晃了一下。

她坐在床头,我坐在离她三米远的塑料凳子上,开始聊天起来。我聊起我的很多事,关于省城的父母和工作,关于停职调查,关于小慧。她似乎听得很认真,双眼亮晶晶。

她随着我的话,点头或叹息,却很少说什么。我难得找到这样的倾听者,说得越来越起劲,甚至有点津津有味,从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到大学里暗恋女同学,到我背上伤疤的故事,再到警局同事的趣闻和惊险刺激的案件,偶尔我还会添油加醋,或夸大其词。她的表情始终保持一致,很认真很乖,我暗自欢喜。

当我说得有些山穷水尽的时候,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她目光朝向大门,眼神却是空的。我问她在想什么,她只轻轻摇头,“没什么,你真的是一个好人。”

我从小到大就一直都被称赞为好人。好人。我忽然感到没劲。

“我除了是个好人之外,就什么都不是了吗?”

她定睛看看我,跳下了床铺,从地上捡起那本《壁虎大街》,胡乱翻了翻,又粗鲁地丢到地上。然后丢给我一句“好人,很晚了,你该走了。”就不再理我了。

我知趣地离开。然后第二天傍晚又不知趣地敲开她的门。

有时候我说了很多话,但她一句都不说,我就有点火了。我严肃地问她,你是不是不欢迎我?她听了就转身哈哈大笑,让我对着她的曼妙背影不知所措。她笑完就又转回来,“你真是又好又笨,又笨又好!我如果不欢迎你,我他妈早就赶你走了!”

我听到“我他妈”的时候,感觉粗话也变得纤细光滑起来。这是我听到她说的第二句粗话,第一句是在那天我和小卡在饭店里听到的。

之前可能是因为我的警察身份,让她不得不收敛自己的粗话。但接下来的两天里她让我见识了极具小镇特色的出口成脏。几乎每句话都能夹杂着×,傻×、×你八辈、你妈×、×人、×毛飞……说实话,这些脏字从她粉嫩的小嘴里说出来,别有一番滋味,我是喜欢听的。但我却假装严肃地劝她:“一个女孩子家,满口脏话成何体统!”

她听了冷冷一笑,“你天天跑过来找我聊天,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

“你老跑过来,就不怕有闲言闲语吗?”

“我们又没干什么……”

“孤男寡女,谁会相信?”

我哑口无言。这个女人让人难以捉摸。

第二天我忍住没去找阿萝。小卡下班回来,看见我在家,表情有点吃惊。

我开了一罐啤酒递给他。他脸色很憔悴,懒得看我一眼,一口气把酒喝光。

“你今天怎么没去找杀人犯?”他突然问。

听到“杀人犯”三个字,我吓了一跳。小卡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似乎只要他认定了黑和白,这世界就没有其它颜色了。当他觉得阿萝是凡烟镇惟一配得上他的姑娘时,她就是白;当他觉得阿萝是杀人犯的时候,无论如何,她就是黑。面对如此不可思议的逻辑,我只有苦笑。

“小卡,她不是杀人犯,”我一个一个字地说,“我们诬陷了她,是我们做错了。”

“哦!原来是去赎罪啊!真伟大!”小卡满嘴只剩下了嘲讽,“你才来几天,就这么一头栽进去了!好啊,到时候有什么后果,可别怪我事先没提醒你啊。”

“你不喜欢我去找她,我知道为什么。”

“你知道个屁!”

“你喜欢她。”

“喜欢个屁!”小卡急起来,轮流跺着一条好腿和一条坏腿,“我告诉你!这里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贱货!根本没有一个配得上我!算了算了,大城市里来的人,是不会懂这些的!”

然后他气呼呼地在屋子里到处翻东西,我问他找什么,他不说,只顾着埋头找,后来他找到了,是一个药瓶。我抢过药瓶,竟然是抗抑郁药。

小卡立即抢过去,很熟练地拧瓶盖、倒药、塞进嘴巴、大口吞下。

“小卡,”我调整了情绪,“什么时候开始吃这药的?”

“刘必强死后没多久,”他坐了下来,语气平缓了许多,“我天天都睡不着觉,后来就去了医院。”

我还想问他什么,他直接挡住我说:“算了吧,兄弟!你碗里的,我祝福你,我瓶里的,你少管!”我无言以对。

第二天,小卡一瘸一拐地上班去了,我收拾好行李,蹲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

我想了想,作为一个好人,是不应该不辞而别的。

我写了一张纸条塞进阿萝宿舍的门缝里,现在她应该正在上班。我下楼梯的时候,阿萝在上楼梯,我们面对面僵持了一会儿。“我今天休息。”阿萝调皮地眨眨眼睛。天哪,是她情绪转变得太快,还是我太慢?

她从我身边走过,继续上楼梯。她今天穿着一条蓝色的连衣裙,双手别在背后,显得腰身纤细身材凹凸有致。回头,一脸笑眯眯。我鬼使神差地跟在她后面。

她用钥匙打开门锁,推门就看到地上躺着我写的纸条,我只好尴尬看天。

你很善良,可惜我一直看不懂你。

再次替凡烟镇的猫咪们谢谢你。

我走了,好好保重。

她定在那儿,什么都没说。我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她没有拒绝。我看不到她的脸,但听到低低的抽泣声。

我生理和心理上都没有障碍了。接下来我和阿萝的故事就越来越像一个爱情故事了。

7

在凡烟镇那幢色泽灰黄的宿舍楼里,我和小镇化验员阿萝好上了,用小卡的话说就是“搞上了”。

我越来越熟悉她,熟悉她每一件衣服,每一根手指,每一句粗话,每一个叹息,甚至每一次娇喘。她有白色的粉色的蓝色的和灰色的连衣裙,有时候我脱下她白色连衣裙,有时候她穿上她蓝色的连衣裙,有时候她闭上眼睛很陶醉,有时候她恶狠狠地咬我一口,但不管怎么样,我们在恋爱。

我们恋爱了。我们手牵手去散步,肩并肩走向公厕,我们把两份快餐合起来吃,我们紧闭宿舍门,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拼命熟悉对方,一会儿又眯上眼睛拼命忘记对方是谁,我说“你是谁”,她说“无聊”,我说“你到底是谁”,她说:“无耻”。

我们恋爱了。她变着花样说粗话。××××个天昏地暗,××××个天荒地老,还用英语说,用日语说,用法语说,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来的。听中文的粗话,我常常害臊,听外语的粗话,就不知所云了。可以放胆地去听了。

我们恋爱了。她有时依偎在我胸膛,我感觉她是个普通而美妙的女人,但她有时莫名其妙地推开我,我又觉得她是个极不普通而混蛋的女人。有一次她对我背上的那个伤疤突然感兴趣起来,久久摩挲,这个时候她异常安静。这个伤疤是个小伤,我曾经告诉过她它的来龙去脉,我满不在乎,但她很在乎,眼睛都湿了。

有时候我们进行一本正经但其实毫无逻辑的对话。

她说:“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猫吗?”

我说:“因为可爱。”

她说:“因为它从来不笑。”

恋爱故事都大同小异,互相混淆。渐渐地,我发觉阿萝越来越像一个人——我的前女友小慧。难道女人都是一样的?当你剥下她们五彩斑斓的外壳后,就会发现,其实里面都是一样的?这种感觉很不好,我说:“你是谁?”她咯咯笑。

当初小慧绝情地离开我,投入了别人的怀抱。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了。眼前这个女人眼睛圆圆,胸脯圆圆。不是小慧。还有一种感觉更不好。好人。好人。我腻味透了。

于是有一天我说:“我们来玩吧,因为游戏是恋爱的一部分。”她笑笑。

“认识刘必强吗?”

“啊……”她疑惑地看着我。

“你和刘必强是什么关系?”我肃着脸问。

“很遗憾我和他尚未发生关系。”她很快就入戏了。

“有人看到你从刘必强公寓里出来,有这回事吧?”

“有人看见,那就有。”故事重演,跟上次一样的淡淡的语气。

“老实点,把你们的关系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交代!”我的威严却是加倍的。

“我从他公寓出来,被人看见了。就是这样。”她淡淡地说,头也没抬。

“你这样不合作,那我只好请你到警察局去一趟了。”

阿萝听到“警察局”三个字时,仍然皱了一下眉头。

我们的目光齐齐对准地板。“书呢?”我说,“那本侦探小说呢?”

“那本不是侦探小说。”她看着地上曾经放书的空空的地方,淡淡地说。

“我也看过,是侦探小说。”我说。

“不是。”

“是。”

…………

我们都沉默下来。

“那本书我给扔了。”她突然说。

“为什么?”

“我讨厌那本书,讨厌那只壁虎。”阿萝突然站了起来,表情呆呆的,背过身,双手的动作好像在解上衣的扣子,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如同一条蜕皮的蛇,褪下了上衣。

我颤抖了一下。

她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坚忍、沉静,泛着一缕清冷的光。我的心揪了一下。

“我会很乖的。”

我难过起来。我想起我们一起救过的猫,她也是那样的一只猫,关在笼子里等待未知命运降临的猫,把嗓子哭哑的猫,荒草般微小卑贱的猫。

时间轻如游丝,缓缓潜行……

根据原来的剧情,我应该命令她穿上衣服,但我篡改了故事。我扑了上去,我要活捉这只可怜的猫。

第二天,游戏继续进行。

我找来一根绳子,用它来代替手铐。我要审犯人了,一位娇滴滴的女犯。

“你知罪吗?”

“不知罪。”

我想起了第一次跟小卡在她楼下看见的那个从她宿舍走出来的光着上身的男人。

“说!在你宿舍里打赤膊的男人是谁?”

“不知道。”

“不许狡辩!到底是谁?”

“是你啊。”她想了想说。

“你是淫妇!”

“我不是。”

“你是贱人!”

“我不是。”

我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地拉扯,掐住她的脖子,匀速地发力,越掐越紧,直到看到她小脸憋红、扭曲得不成样子,我才放手。

“老实交代!你跟刘必强到底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你早就问过了,警察叔——叔——”她惊魂未定,却能把“叔”字拖得很长很长。

“你到他公寓干什么?”

“没干什么。”

我又揪住她的头发,恶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

阿萝被打翻在床上,长发如水草般荡漾着,她艰难地扶起自己,面容疲倦而明亮,娇嗔道,“警察同志,孤男寡女的,你说我们在干什么呢?”

我看着软玉温香在颤抖,越发兴奋,疯狂地揉搓她的身体,她挣扎着,却柔弱无力,像面团一样任人蹂躏……

“痛……痛……”她耗尽气力,“我招……”

她喘够了气,爬起来,直勾勾地看着我,“是我杀的。”

“说!你是怎么杀的!”我觉得游戏越来越好玩了。

“用老鼠药啊!你不知道我这里老鼠可多了,半夜三更吵得你没法睡觉……”

“然后呢?”

“然后啊,我就顺便给他也尝一点喽!”她的脸在夜里闪着幽蓝的光,眼睛闪烁无常,神情诡谲。我呆呆地盯着她。

时间好像停滞了,直到她“噗哧”一声笑出来。

“你不是好人,”她娇嗔道,“你是坏蛋,你是坏警察,你想屈打成招啊你……”

“你现在才知道,晚了。”我得意起来,声音里还残留尚未消散的邪气。也许我真不算什么好人。

这是我们的游戏。游戏很刺激,但危险。

8

多年后,当我回忆起凡烟小镇时,首先出现的是一幢色泽灰黄的宿舍楼,楼里天色昏昏暗暗,从楼道穿过走廊,有一种似水流年的恍惚之感……门打开,一个叫阿萝的女孩手举一根牙刷,圆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把我从头看到脚看了一遍,白白的牙膏泡沫掩埋了她的嘴唇……这应该是荒谬的,它让我莫名悲伤。

我记忆中又有另外一个样子:阿萝走下楼梯,朝对面十步之遥的另一幢楼走去……那里有一个公共厕所……这是傍晚时分,阿萝从公共厕所走出来,身子影影绰绰,仿佛掉进一个乌黑破败的幕帘里,慢慢被抽象掉,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最 后变成一个灰 濛 濛的影子。也许在我记忆中,阿萝就是这么一个灰 濛 濛的东西。

这个灰 濛 濛的东西有时很乖,很听话,努力地配合我的游戏,因为我告诉她,游戏是恋爱的一部分。

这个灰 濛 濛的东西很爱笑,可以用笑来表达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她也很爱讲粗话,有时候讲话不但不粗而且文雅,有时候会说毫无逻辑的话,有时候会背唐诗或宋词,有时候背一段《壁虎大街》:

他走在壁虎大街的时候,就感觉自己是一只壁虎,如果他走在蟑螂大街,他就感觉自己是一只蟑螂。当然,是什么都不重要,因为他还很年轻,他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可以去感觉,感觉自己是什么,或者不是什么。

我说:“这段我听过,既然你那么喜欢这本书,为什么丢掉它?”

“我可以粗暴地对待一本书,”她说,“我可以掌握它的命运。”

我对阿萝已经渐渐失去了好奇心,因为我发现无论我怎么靠近她,得到的始终不过是一个躯壳。虽然这个躯壳很美妙,我一碰到这个躯壳就会欲火浑身,但她从来不对我说“爱”字,这让我耿耿于怀。

“你爱我吗?”我问。她的回答有时候是“嗯”,有时候是“哎呦”,有时候是一句半粗的“靠”,有时候干脆什么也不说,挤出一个笑容来代替回答。

“说!说你爱我!”我嚷道。她深吸一口气,浅浅呼出一个不动声色的笑。

“你不爱我吗?”我不肯罢休。她抿住嘴唇,生怕我会从她嘴里撬出一个“爱”字。

“说你爱我有那么难吗?”我几乎要跳起来。她欲言又止,好不容易叹了一口气,却什么都没说。

“贱货!”我气急败坏,用力推了她一下,“嘭”的一声,她摔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然后我听到她的哭声,流水一样细长幽缓的哭声,似乎一心一意地想要摧毁着什么。

“没错!你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我又想起了小慧,她在跟我说分手的时候,也在哭。虚假的哭,虚假的女人,虚假的世界。

阿萝停住了哭声,慢慢爬起来。我这才发现,由于我用力过猛,她的膝盖撞在桌腿上受伤了,鲜血往外渗透,渐渐变成一朵红花。我上前抱住她,“对不起……对不起……”

我用白纱布帮她草草处理了一下伤口。她坐在床沿,呆呆地看着我,说:“你是从省城过来玩的,迟早都要离开这里的……你让我说爱,我说不出口,说出口的东西就无法更改了,我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这样都不可以吗?”

她眼中噙泪,却压抑着哭声,“你也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吧……”

“对不起……”我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我真的太笨了,我不该逼你……阿萝,我不会离开这里,我不会离开你的!”

“真的?”她惊讶地盯着我,泪光闪闪的眼睛一下子闭住,就像咬住了一线生机。

“傻瓜,我怎么舍得离开你?怎么忍心让你孤苦伶仃地在这个地方受苦呢?就算要走,我也要带你走啊。”

“我爱你。”我终于听到了这句话。

然后我们又抱在了一起。疲倦是恋爱的另一部分。每当我疲惫不堪地从阿萝宿舍回到小卡家时,小卡总在电脑前打游戏。奋战,每个人都在奋战,为了不同的目的,走向雷同的命运。我已经把我被停职查办的事情告诉了小卡,我希望我的倒霉能让他心理稍稍平衡一点。果然最近他的心情好像平静了很多,只是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上班就是打游戏。

“谈恋爱的感觉怎么样?”小卡抬头看了我一眼。“很累。”我说。

“你喜欢她什么?”小卡低头玩着游戏说。“你不会懂的,”我看着桌上的药瓶,“你还在吃药?”“不然怎么办?”他拿起药瓶晃了晃,“我的下半辈子就全靠它了!”

手机响了,是从省城打来的。我听完电话,开始陷入沉思。

小卡问:“怎么样?有消息了?”

“我得好好想想。”我走到院子里,打开一罐啤酒,让它来清醒我。

那通电话告诉我:我被解除了调查,可以重新回去上班了。

“恭喜你。”小卡为我打开一罐啤酒,吟着莫名其妙的句子,“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没想到会这么快……”我一口气喝尽一罐酒,把易拉罐捏变形,“太快了,我还没考虑清楚。”

“还考虑什么?”小卡冷冰冰地说,“回去继续做你的警察,光明前程等着你呢。”

“可是我舍不得这里……”

“你真是个好人,好人总是顾虑重重,要替别人着想……”

“可能我不是什么好人吧。”我吃惊自己的语气也可以这么冷冰冰。

9

多年以后,每当我回忆起凡烟小镇时,总不会忘记那是个夏天,也偶尔会想起我曾经爱过一个叫阿萝的女孩,她穿各种颜色的破旧的连衣裙。也许我爱她,仅仅存在一瞬间。那一次她是我的犯人,她用她卑微的美,莫名其妙地打动了我。那一瞬间,我的躯壳爱上了她的躯壳。除此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但我闻到了一股粗糙和苦涩夹杂的生活原味,这使我害怕。那时我就知道,她的卑微其实就是一把刀,一把寒光冷冷的刀,我根本无力承受……

我只能偷偷离开小镇。天还没亮透,我就灰溜溜地来到镇口,等待今天第一部去城里的大巴。我环顾四周,突然发觉转眼就要入秋了,遗憾的是,在凡烟镇的几个月时间里,我从来没有见过小卡口中的风景秀丽和云雾缭绕。

要离开了,我的眼睛寻找着卤味店,卤味店还没开张,店门紧闭,当然没有昏暗的灯光,也没有那个蹲着的身影。我心里空了一下。

一个黑色的影子进入我的视野。阿萝。我第一次看见她穿黑色的连衣裙。

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突然就要充满我。黑色的裙子衬得她的脸越发的白,我觉得她今天特别漂亮。眼睛圆溜溜的,我从她眼眸的光里折射给自己一团生涩的疑惑和生锈的愧疚。我是个好人,路人皆知,毋庸置疑。但我的脸色一直在下沉,沉到底,不知道是什么颜色,我想到猫咪的鼻子,会不会也是砖头红?

“我是来送你的。”她笑了笑。

“我……”

“什么都不要说,我知道你会走的。”

“对不起。”

“别客气,”她说,“不过有件事我应该告诉你……”

“你说……”

“想知道哪些虐猫的照片从哪里来的吗?”她笑了笑说,“是我从刘必强那里偷来的,他是一个虐猫狂。”

“所以你杀了他?”

她又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