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时代》中的人物形象原型研究

2014-01-22 23:32王丽明
关键词:纽兰切尔纽约

王丽明

(中国矿业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天真时代》(The Age of Innocence,1920)被众多评论家誉为伊迪丝·华顿(Edith Wharton,1862-1937)的最佳长篇小说,它为华顿赢得了1921年度美国普利策文学奖。故事以19世纪70年代的“老纽约”上流社会为背景,其时的社会结构悄然发生变化:这个金字塔型的上流社会从财富上看,因袭的贵族资产阶级已经受到新富的挑战,但是前者在意识形态的支配地位仍然坚不可摧。上流社会的价值取向和道德标准与作家的道德理想是一致的:以“良知”克制情感,从而回避矛盾。

小说以简单的故事情节取胜:贵族出身的纽兰·阿切尔渴求冲破本阶级陈规陋习的羁绊,去体验富有文化气息的欧化生活,倾心爱慕旅欧回来的埃伦·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可是纽兰未能冲破羁绊,身不由己地婚配同阶层的梅·韦兰。华顿在作品中频繁使用社会学语言和神话人物典故,充分反映出小说的社会特征。比如,当埃伦因其“与众不同”以及她与纽兰的“暧昧”关系被迫返回欧洲的时候,华顿把老纽约社会为她送行的场景描写为“一个部落群居一堂,围着一个即将被他们逐出的同族女人。”[1]292纽兰、埃伦和梅这三位主人公分别影射罗马神话里的阿波罗、狄安娜和维纳斯等诸位神话人物。本文拟从社会学角度分析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与神话原型之间的关系,探讨作家寄予神话原型人物的寓意。

文化理论家荣格和弗莱分别对原型作过界述。前者认为,原型在本质上是一种神话形象[2]。后者称原型为一种典型或反复出现的意象,人物是原型的一个类型,有善恶两类,善者指灵魂拯救者和肉体拯救者[3],前者如上帝、耶酥,后者是救人于危难之际的英雄、智者,例如所罗门、孙悟空等。《天真时代》中的埃伦、纽兰属于善者,她担负着拯救纽兰于沉闷的“老纽约”社会之使命,纽兰也试图在精神上引领梅走出无自我的状态。荣格在他的论著中表明:“每一个意象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换言之,神话为文学作品提供了人物、情节、思想等方面的模式和文化惯性。从这一意义上来讲,《天真时代》中的埃伦和纽兰身上都蕴涵着华顿对其所生活过的“老纽约”社会命运的忧虑,折射出作家的道德理想。

神话基本上是一个二元对立系统,如天堂/地狱、生/死、光明/黑暗等。华顿在创作时有意识地使用冷漠与激情、神性与凡性等对立原型。作品里的“老纽约”社会是一个对立的载体,如同奥林匹斯的万神庙,老纽约社会也是闹腾、狂欢,歌舞升平,但其中也充斥着争吵与非难。纽兰的妹妹珍妮是饶舌的卡珊德拉,他的妻子梅是狩猎女神狄安娜,而他本人就是狄安娜完美的双胞胎射手:阿波罗①阿波罗(Apollo),希腊神和罗马神,掌管音乐、诗歌、光明、青春等的太阳神,被认为是美男子的典型。纽兰被比作阿波罗,另有隐含意义,即他姓Archer,同英文archer,指人马星座,又指“弩手”。。但是令纽兰惊奇的是,在见到埃伦后,从她与老纽约格格不入的差异中,他认识到自己同她一样和老纽约万神庙的芸芸众生完全不同。他也是“人”,也会变老,并不完美,但是有感情,有激情。万神庙的伟大女族长凯瑟琳能从永恒不死之身变回行将死去之躯,那么阿切尔也能离开万神庙去过一种凡人生活。但是尽管纽兰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却不能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愿望行事。这种“永世不朽”的“冷漠的完美”,成了麻痹纽兰的一种形式,他被困在其中,就像一座雕像里的灵魂。通过冰与火、神性和凡性的二元对立隐喻,华顿把“老纽约”和她的英雄(也许更确切地说,反英雄)描绘成了一对自相矛盾体。

一、冰与火

梅·韦兰作为万神庙里的成员被描绘成永恒不朽的冷漠女神。在范德·路易登家的宴会上,她“身穿银白色服装,头上戴着银白色花环,看起来就像刚狩猎归来的狄安娜女神。”[1]56纽兰在圣奥古斯丁拜访梅时,“她迈开大步,走在阿切尔身旁,脸上平静,安详的表情酷似一尊年轻运动员的大理石雕像。”[1]123上述两个例子中的梅皆被比作没有感情的狄安娜或是石雕①狄安娜(Diana),罗马神话中的掌管月亮和狩猎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阿尔忒弥斯(Artemis)。是阿波罗的孪生姐妹。。纽兰一直想弄明白,是什么使梅像神一般让人“敬畏”,他猜到“也许是缺乏觉察力”才使她的眼睛如此澄澈,使“她面部表情代表了一种类型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仿佛她本来可以被选去扮演市民道德之神或希腊女神。”[1]124在某种意义上说,梅几乎是老纽约社会中最永恒不朽的,哪怕在度蜜月时,她依然保持冰冷、冷漠,“她看上去更漂亮了,更像狄安娜女神了……若不然,就是她内心幸福的喜悦像冰层下的灯光那样显露了出来。”[1]129纽波特的射箭俱乐部举办的射箭比赛更能体现梅“如宁芙一般的从容自如”②宁芙(Nymph),古希腊神话中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进入比赛场地时,她“那副狄安娜女神般超然的神态就跟订婚那天晚上走进博福特家舞厅时一模一样”[1]137。她还有一项特性让她更像一尊女神,即她从未表现过痛苦,她唯一的伤痛都是纽兰想象的,比如小说中有这样一处描写:“假如梅公开说出她的伤心事(他猜想她有许多),他本来可以用笑声将其驱散的,然而她却养成了习惯,将假想的痛苦掩藏在斯巴达式的微笑背后。”[1]192梅总是年轻的、纯真的、看不出痛苦的。在她哺育第二个孩子时,由于感染传染性肺炎而突然病故也可看成是她能经受住衰老的最后一个证明。

埃伦不同于神一般 “冷漠”的梅,她遵循着人类的一切自然规律:衰老、悲伤、有情有欲。故事开场时,老纽约人普遍认为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红颜已衰”,甚至阿切尔都认为她“早年那种光彩的确已经不见了”,她瘦削,“憔悴,看上去比她的年龄稍显老相。”[1]40她的衰老暗示她会生老病死,尤其是与永不见老的神相比较时,这一点尤为突出。而且,埃伦是故事中惟一流过泪的人物。她向纽兰诉说“真正的孤独”之时,她不解地问道:“难道这里没有人想了解真相吗,阿切尔先生?生活在这些好人中间才真正地孤独呢,因为他们只要求你假装!”她抬起双手捂到脸上,他发现她那瘦削的双肩因啜泣在颤抖[1]112。她的人道和慈爱在众神的老纽约社会里也是独一无二的,内德·温塞特讲到埃伦救助他的小孩时说道:“我的小孩摔倒,划伤得很厉害。她没戴帽子就跑上去,把她抱在怀里,并把他的膝盖包扎得好好的。她那么有同情心,又那么漂亮。”[1]81内德,一个平凡人,第一个看到了埃伦的美丽,而在“老纽约”万神庙里除了纽兰还没有谁觉察到。从作品中,我们感觉到华顿的强烈暗示,她把埃伦比做海伦和维纳斯,与狄安娜形成鲜明对比,一个热情似火,一个冷漠如冰③埃伦(Ellen),与希腊传说中半人半神的海伦(Helen)以及小说开头上演的音乐《浮士德》中的海伦构成神话原型上的联系。海伦是宙斯与凡间女子勒达所生,古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之妻,以美貌出名,常在文学作品中作为美女的典型出现。其情人帕里斯将她带到特洛伊,由此引起特洛伊战争,短语“使上千船只扬帆作战的脸蛋”常被用来描述她,因为希腊人驾船去特洛伊将她带回。维纳斯(Venus),罗马神话中掌管爱与美的女神,被认为是最美的女神,即希腊女神阿佛洛狄忒。。当然,只有凯瑟琳在中风后,才注意到了这点。埃伦的衰老,富有同情心在不朽的老纽约幕布上投上了一个真实的影子。

埃伦与梅的外在形象也是对立的,梅总是光亮、纯洁的,在小说伊始纽约音乐院听歌剧时的梅是“穿白衣服的年轻女子”,“一片潮红泛起在面颊,从额头涌向她金色发辫的根际,漫过她那青春的胸部前面,直至系着一朵栀子花的薄纱领的领线。她垂下眼帘望着膝上那一大束铃兰。”[1]5作家采用油画般的描写将梅的名字与青春和纯洁相联系④梅(May),指山楂花,又指妙龄少女。。埃伦“身形苗条,比梅略矮一些,棕色的头发在鬓角处改成浓密的发卷,用一根钻石窄带固定住…这种形象使她具有一种时下称作‘约瑟芬式’的模样,……她穿着深蓝色丝绒晚礼服,那礼服用一条带老式大扣子的腰带在她胸下十分夸张地挽住”[1]8,相形之下,埃伦“暗淡、神秘”,她们穿衣的风格别有寓意,白色衣服象征着纯洁,而暗色衣服代表着性感和神秘[4]。梅的过去像是一张白纸,而埃伦的岁月就像一本上了锁的日记。

故事刚开篇就交代埃伦不堪忍受身为波兰公爵的丈夫的恶习,从古老的欧洲社会重返“老纽约”,打算离婚寻求解脱。埃伦的风度和追求自由的思想深深吸引了纽兰,他们倾心相爱。纽兰深陷于一身白衣素裹的梅和总以深色(她甚至在为她举办的欢迎聚会上都是一身黑色)打扮的埃伦之间。然而在小说中,作为爱与美化身的埃伦却放弃真爱,以妥协结束,重回欧洲,她是作家心目中“老纽约”的道德守护神。很显然,华顿将埃伦比拟为海伦和维纳斯,埃伦的名字暗示了作家对“老纽约”传统道德标准如诚实、自我牺牲的肯定态度。

梅的白色衣服实际上是一个厚面具,掩盖着她对自己社会地位和潜力的真实了解,在这个面具下,她也许比别人想象的更像埃伦。再以故事开场为例,阿切尔在老纽约音乐院欣赏《浮士德》的过程中,有一段剧中男主人公卡布尔向女主人公求爱时的描写。梅与台上女主人公都表现得“对卡布尔的意图毫不理解,显出一副天真的样子”。阿切尔叹道:“她连一点儿也看不懂啊!”[1]6他决不希望未来的阿切尔太太缺乏文学修养,他要向自己的新娘阐释名著,这似乎是他的义务或是“特权”。他还要让她(由于他朝夕相处的启蒙)养成一种圆通的社交能力,能与“年轻一代”那些最有名气的已婚女子平起平坐。在那些人中间,一条公认的习俗是,“既要卖弄风情,引起男人的热情,同时又要装聋作哑,不让他们得寸进尺。”[1]7梅貌似冷漠,是阿切尔心目中的“冰”,而“火”象征着富有激情的埃伦。纽兰希望“火”与“冰”能共存,也就是在一个女人身上激情与得体共存。其实他没有意识到在表象之下,这两者在每个女人身上,比如梅和埃伦都存在。埃伦虽然说话和行为方式与众不同,但她和梅有着密切的纽带关系,她们都试图推翻男人们强加于她们的规范。埃伦接受纽兰的爱情而最终却拒绝了这场游戏,这表明她不愿成为破坏道德标准的人。梅以不被人察觉的方式争取自己的幸福,在天真纯洁的外表下,更不易受到社会既定习俗的伤害。

埃伦的魅力在于她的性感和多情,这恰是梅要极力抑制的。埃伦在公众面前是一个有着异国情调,不把习俗看在眼里的神秘女性,正是由于埃伦的超凡脱俗和异国文化经历深深地吸引了纽兰,她大胆的言语和举动使纽兰深受震动,也因此改变了纽兰对爱情和婚姻的看法。纽兰希望和埃伦远走高飞,然而埃伦明白不能背叛和她有同等地位的梅,拒绝了纽兰的要求:

“啊,我们还是不要更改你已经做了的事吧!”她喊道。“现在我无法恢复以前那种思维方式了。只有放弃你,我才能够爱你。”

他渴望地向她伸开双臂,但她却退缩了。他们依然面对着面,被她这句话产生的距离分开了[1]265。

小说的不同读者会希望纽兰做出不同的抉择,有的读者会希望纽兰义无返顾地选择和他心灵相通的埃伦,也有读者希望纽兰忠于梅和他们的孩子,可在情感上纽兰是无法做到忠于妻子和家庭的,他早已把梅定位成了“老纽约”社会的典型代表,所有他希望得到的都无法实现,于是对传统文化的排斥决定了他无法对梅投注真实的感情。评论家莎拉·科兹洛夫直言:“纽兰把梅关在玩偶的房子里……从来不让她自由地表达她的观点,从来不把她看成是一个人,他对社会的遗弃使他放弃了她身上所有的潜能。《天真时代》的悲剧并不是纽兰和埃伦不被接受的爱情悲剧,而是纽兰和梅之间的悲剧。”[5]科兹洛夫认为,是纽兰拒绝把梅放置在和他同等的地位造成了这个爱情悲剧,这个论点自有其合理性。然而依据纽兰的原型阿波罗的神话典故,阿波罗和狄安娜是一对双胞胎射手,华顿不完全是从地位平等方面考虑,而更多是出于道德原因安排这场婚姻的。

需要指出的是,埃伦只可算是歌德笔下的半个女主人公——特洛伊城的海伦。在歌德的传奇长诗中,尽管浮士德失去了海伦,然而他与他的欧佛里安(指海伦)神交而繁衍子孙,欧佛里安意指精神欢愉,她象征着古典和浪漫相结合所产生的诗歌精神。浮士德因与海伦的关系变得高尚。华顿刻意赋予埃伦以心智自由,使之具有对绘画与音乐的艺术感。但是在小说中当埃伦更加吸引纽兰的时候,他设想了一个几乎是浪荡不羁的理想国,在那里他和埃伦可以畅谈艺术之美。对他来说埃伦是情趣、感性和创造力的化身,埃伦是一个他可以与之逃离到另一国度的人。阿切尔对埃伦说:“在那里只有我们俩,相亲相爱,我们是彼此生命的全部;世上的一切都无关紧要。”[1]143埃伦回答道:“亲爱的,这个国度在哪里呢?你去过吗?”她接着说:“我去过那个地方,而我得面对戈耳工①戈耳工(Gorgon),希腊神话中的三个蛇发女妖的名称,其中最小的墨杜莎(Medusa)其貌可怖,见者即化为石头。也有传说看过她的人都会变瞎。但是埃伦认为这是一种误解,恰好相反——她把人的眼睑撑开,让人永远不能回到清净的黑暗中去。,她虽没有让你瞎掉,但是已经挤干你的眼泪。”[1]253那么,纽兰只得进行这样的抉择:放弃同埃伦一起化为石头,与梅共同在这个沉闷的老纽约社会中苟延残喘。纽兰的选择实为作家的选择,即追求个人幸福时应考虑到对他人的伤害。

在小说终场,华顿颇有寓意地安排埃伦关闭留给阿切尔的百叶窗,这个细节的描写强化了作家的道德理想:埃伦为了保持社会的传统道德而牺牲了自己,梅也成了这个道德的捍卫者,阿切尔更必须接受这一道德。

二、神性与凡性

“老纽约”社会的上层人物总是在某种程度上被华顿构思成神一般永恒不朽。首先是凯瑟琳·明戈特老太太的形象:“脂肪的激增”使她得到了报偿:“镜子里的她拥有一大堆几乎没有皱纹的白里透红的结实肌肤。”[1]226尽管她已年老,但她还尽力躲避皱纹,她想要永生。希望永生的人远不止她一人,还有由亨利绘制的范德卢顿太太画像,“虽然已经画了二十年,至今仍然显得‘惟妙惟肖’。”[1]18华顿随后又进一步加重笔墨,“的确,坐在画像下面听阿切尔太太讲话的范德卢顿太太,与画框中那位靠在绿布窗帘前那把镀金扶手椅上,眼睛低垂的年轻美女很像一对孪生姐妹。”[1]34可实际上,范德卢顿太太的年轻却让人感到阴森森的,纽兰总觉得她仿佛一直被可怕地保存在一个“没有空气的完美实体之中,就像那些被冷冻在冰川中的尸体。”[1]86她的丈夫,范德卢顿先生也是同样。他的房子完全没有生气:“阿切尔摁响了门铃,拖长的丁零声好像经过一座坟墓反转回来,终于反应过来的管家无比惊讶,仿佛从长眠中被唤醒一般。”[1]89在这个阴暗的神龛里,范德卢顿俨然是不朽的神。老纽约的每一个刻板家庭里的每一件事都似乎坚持着它们虽死犹生的本质,或者说是神性的本质。

在“老纽约”的众神里,凯瑟琳是唯一跌落到凡间的神。起初,她和其他神一样是长生不老的,虽然就辈分来比照她是族长,可是她的肌肤依然那么光滑,红润,没有一丝皱纹。她似乎清楚自己在万神庙里的地位,所以在房子里挂上了一副奥林匹德的伟大壁画。她说话也像颇神授旨一样,对于埃伦的离婚事件,她说:“可现在已经太晚了。她这一辈子算完了。”[1]32口气里带着一种神的冷酷。这种判断、责难和致人于死地的能力在随后对待博福特太太时,也是如此。可当拒绝帮助博福特太太恢复在“老纽约”的地位不久,她就中风了。凯瑟琳是小说中第一个病倒的人物,病情严重到危及生命。韦兰先生也病过,然而那是另一番情形,他的病是伪装的,目的是保护他那无能的医生。患病的凯瑟琳便从神庙落到了凡间,她那永不衰老的身体,现在也出现了衰败的迹象,她“面色苍白了些,脂肪褶皱的颜色深了些”。与此同时,她也从如神般冰冷、无情的女族长变成了一个善解人意的平凡女性,华顿这样描述了她的变化:“与日俱增的年老淡泊虽然还没有削弱她对四邻八舍的好奇心,但却已钝化了她从来就不太充沛的同情。然而破题儿第一遭,对她迄今一直冷漠轻慢的某些家庭成员有了感情。”[1]192有了这样的变化之后,凯瑟琳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把埃伦招回家,她的关注中心从纯粹“神”似的关心转到了对“人”的关心。尽管起初她第一个责难埃伦,在她拒绝离婚后又切断她的生活补贴,现在她突然注意到并开始同情她的处境。凯瑟琳真正地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她坚决要求埃伦和她住在一起并给她生活补贴,她把眼睛直对着埃伦说:“你这只可爱的小鸟!再把你关到哪个笼子里去吗?绝对不行!”[1]195她还对纽兰说:“那天她(埃伦)到这里还不到五分钟,我就想跪下求她留下来。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一直没弄清楚问题的症结呀!”[1]195这句话大有讽刺意味,因为她太过于肥胖都看不到脚下的地板!不过从另一个意义上讲,她已承认她已站在了地上,成了一个普通人。

从凯瑟琳身上,我们看到一个人是可以舍弃神的位置而选择普通人的生活方式的。当初纽兰也看到了这一点,他也可以这样做,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继续留在万神庙里,扮演阿波罗的角色。在古希腊神话里,阿波罗和狄安娜(希腊人称她阿耳忒弥斯)是一对射手,是神话里最伟大的一对孪生兄妹。梅向埃伦清楚地表明她才和纽兰是完美的一对,表明纽兰和她一样是不朽的神[6]。纽兰的妹妹詹尼被讽喻为卡珊德拉,在希腊神话里,卡珊德拉是阿波罗的一个饶舌的情人,这也证明了纽兰的神性。除了这些与神的相似性之外,纽兰还在其他方面表现出了永生的特征。比如,他和范德卢顿们一样觉得虽生犹死。在和梅的谈话中,他心里仿佛在说:“我已经找到死神了,我现在就是死人——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1]193所以纽兰同女神般的梅和虽死犹生的范德卢顿太太一样,也是万神庙里的不朽之神。

其实纽兰也有凡人之心,特别是当他碰到埃伦之后。当初他是在他读的书中注意到他的凡性的,比如在梅和韦兰夫人坚持通过一家一家的拜访来宣布婚事时,他就感到自己像一头被困住的兽。埃伦却和他有共识,当他们第一次在埃伦家见面时,埃伦一句话便点穿了范德卢顿夫妇在万神庙的地位,“他们有巨大影响的原因是他们故意很少露面。”[1]47纽兰放声大笑,笑“老纽约”诸神的所谓神性。所以,纽兰其实可以和凯瑟琳一样抛弃他的神位做凡人,但是没有埃伦的陪伴,他没勇气这么做。有埃伦在侧,他能“对着倒置的望远镜”看“老纽约”,但一旦离开她,“老纽约”又近在眼前,巨大无比,而梅是里面最可爱的姑娘,他要和她结婚,过一种刻板教条的生活。尽管纽兰具备神和凡人的两种特性,他还是不能做到和凯瑟琳那样。他从来没想过要背叛老纽约的道德规范,所以他过着一种伪装的生活:既想做凡人又想长生不老。他永远也不能自由去选择他想要的生活方式,他的这种“永生”实际上更是麻痹,而非解脱。

《天真时代》里的冷漠与温情、神性和凡性的矛盾并置是最具意义的艺术表现手法,华顿通过二元对立的神话原型这一叙事艺术生动地再现了老纽约上层社会的真实面貌。由于纽兰对这个社会表示不满又维护它的道德规范,我们可以透过这位小说男主人公的视角,更好地把握作家对社会的道德愿景。很大程度上,纽兰代表了华顿的创作理念。纽兰是生活在众神圈中的“凡人”,厌恶那些神所过的生活,又甘愿身陷其中,他最终选择了梅和他们的孩子,因为他能在这个万神庙得到保护,终于彻底地做起了“神”。埃伦在追求个人幸福时一直顾虑到会对他人的伤害,她努力在“对他们自己的忠诚和对他人的公正之间寻求一种平衡。”华顿把纽兰、梅和埃伦放在这样一个矛盾体中,似乎也表达了她对“老纽约”那割不断的感情,因为小说的最后,她写道:“毕竟,旧的生活方式有其好的一面,而新秩序也有好的一面。”[1]227《天真时代》利用神话人物的文化传承巧妙地表达了华顿的道德理想:以“良知”克服情感。

[1] Edith Wharton.The Age of Innocence[M].New York:Bantam Books,1996.

[2] Carl Rung.The Archetypes and the Collective Unconscious[M].Vol.9,Princeton UP,1968.23.

[3] Northrope Frye.Fables of Identity,Brace and World[M].1963.7-20.

[4] Sarah Kozloff.“Complicity in The Age of Innocence”.Style.Summer[J].Vol.135,Issue 2,Academic Search Elite.91.

[5] Kathy Miller Hadley.“Ironic Structure and Untold Stories in The Age of Innocence:Studies in the Novel.Summer [J].Vol.123,Issue 2.Academic Search Elite.3.

[6] Juidth Fryer.“Purity and Power in The Age of Innocence”.Ed.Harold Bloom.Bloom’s Notes:Edith Wharton’s The Age of Innocence[C].Chelsea House Publishers: Broomall, PA,199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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