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共同体与幻想的个体自由
——《堂吉诃德》游侠骑士形象的寓意重释

2014-01-24 06:49陈奇佳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堂吉诃德塞万提斯游侠

陈奇佳 宋 晖

理想的共同体与幻想的个体自由
——《堂吉诃德》游侠骑士形象的寓意重释

陈奇佳 宋 晖

巴洛克式寓意写作风格对《堂吉诃德》文体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塞万提斯选择游侠骑士作为堂吉诃德自由冒险的角色扮演对象,寄托了个人价值探寻的寓意。按照现代的说法,堂吉诃德的冒险故事首先关乎基督教信仰消退情况下重构人类共同体理想的渴望。而选择游侠骑士作为此种共同体理想的实践者,一定程度上包含着塞万提斯对人类组织结构中暴力法则的关切。堂吉诃德尽管志向远大,但他的理想实践实际上不过是个体幻想机制充分取代现实逻辑的后果,这显示了塞万提斯对于个人自由实践之虚无本质的体悟。

堂吉诃德;自由个体;游侠骑士;寓言写作;共同体

一、寓言写作问题

尽管塞万提斯曾自言《堂吉诃德》的“宗旨只有一个:引起世人厌恶虚妄荒诞的骑士小说”[1](P980),但这部西班牙小说的真实内蕴当然绝不仅限于此。昆德拉就把堂吉诃德当做小说世界中头一个从事现代自由冒险的个人。塞万提斯和笛卡尔一样,都在现代的发端之初,认识到了“时代的双重性:既堕落,又进步,而且跟所有人性一样。在它的产生之际就蕴含了其终结的种子”,他们都是“现代的奠基人”[2](P5)。近世以来,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注意到小说中包含了许多复杂且含混的有关人生哲理的沉思。

但学界关于《堂吉诃德》的研究至今仍然存在着一些难解之点。这些难解之点大体与三个问题密切相关。第一,什么是推动堂吉诃德作骑士漫游的真正的精神力量?第二,骑士精神与堂吉诃德形象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精神关联?第三,《堂吉诃德》文本的内在含混性究竟源于什么?

本文对上述问题的讨论先从第三点开始说起。学者们已经注意到《堂吉诃德》文本内在的高度复杂性和含混性:小说像是在讽刺堂吉诃德耽于幻想,但又时常对其幻想抱有强烈的同情;小说像是在攻击骑士制度的不合时宜,但有时又对所谓“真正的”骑士理想世界十分尊重。学者在分析此类现象时,一般都突出了塞万提斯高超的反讽技巧(或其他具有后现代意味叙事技巧)。这些分析当然都是极具价值的,有助于我们理性地认清《堂吉诃德》内在的文本结构形式。不过,如果结合《堂吉诃德》具体的创作情境来考察这个问题,人们就不免略有疑惑:塞万提斯对于反讽叙事有如此清晰的意识吗?并且他是刻意地、自觉地运用反讽技巧来驾驭、控制文本的诸种含混表现吗?因为如果仅是依靠本能或传统文化的影响,那是很难想象塞万提斯竟然可以据以架构《堂吉诃德》这样一部卷帙浩大的叙事文本,且还据此自然凸显了创作者自我的世界观与价值观。另外,近代反讽艺术的成熟是在德国浪漫派崛起之后,而彼时西班牙文艺尽管拥有热烈的抒情、机智的幽默,却不以组织紧密的反讽技术见长。[3](P32-34)

笔者认为,《堂吉诃德》文本的高度含混性及其后来容易被指认为反讽技巧的种种现象,实际上可能是根源于戏拟文体与寓言修辞之间的内在张力。《堂吉诃德》对于骑士小说的戏仿是一目了然的,塞万提斯所谓写作《堂吉诃德》故事的“宗旨只有一个”不会是出于误导的目的。但问题在于,塞万提斯在创作过程中,越来越把自己的理想、个人的存在体悟掺入了堂吉诃德的游历冒险之中,使得堂吉诃德故事超越了普通戏拟文体的游戏性质而具有了一般意义上的追求意味。这个时候,当时流行的寓言写作的技巧给他提供了一种波兰尼所谓的“支援意识”(subsidiary awareness)①林毓生对于何为“支援意识”有一个较为通达和简明的解释:“一个人在思想的时候,虽然他在想他的意识中集中要想的东西;实际上,后面的根据都是他过去在成长过程中,一些经过潜移默化所得到的东西。”参见林毓生:《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50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他渐渐有意识地使得堂吉诃德故事成为一个大型寓言。

本雅明指出,寓言手法的意思是“意指一种普遍的概念,或者一个有别于其自身的理念……这一概念自身降入了肉身世界,我们可以在那个图像中直接看到概念本身”[4](P195)。在基督教世界,这是一个非常本质的修辞手段。一方面,它是一种日常语用的表达技巧。另一方面,这种技巧又建立在某种特定神学思想的基础上:基督教的永恒真理可能并且有必要显现在历史的、现实的有限世界中,并且这种显示的关联性可以是任意的、偶然的。“它自身并没有什么,但它却保存了特殊性从属于普遍性的那个时刻。”[5](P208)寓言手法一向是各种基督教劝谕故事的核心叙事手段,“人们都始终热衷于寄喻②Allegorie,国内通常译作“寓言”,李双志、苏伟在《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中译作“寄喻”。本文采用“寓言”这个译法。,在16世纪这种热衷似乎再度兴盛”[6](P200)。而这也恰好构成了彼时从西班牙、意大利诸地兴起的巴洛克文化的一个主要特征。[7](P6-7)

因此,与其说是运用了反讽或其他各种更复杂的叙事技巧,不如说,塞万提斯是在其所依据的文化历史条件下,运用寓言的手法,依托堂吉诃德各种生动具体的故事,传达了他关于人生一般问题的思考。自然,塞万提斯对于寓言形式的运用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借用,他并不关心传统的神学问题,但寓言反过来为他的故事叙述提供了一种必要的形式保障:尽管抽去了神学信仰的元素,但《堂吉诃德》中种种世俗的故事与其意指的关乎人类“普遍性的那个时刻”总是能保持着紧张有度的呼应性或对应性的关系。

前述昆德拉的论断是很有启发意义的。沿着他的思路,塞万提斯的寓言写作实际可概括成这样一个话题:自由个体如何在共同体的追寻历程中确证自我?虽说《堂吉诃德》的多个穿插故事也可能包孕着更多元、更含混的寓意构成,但从根本上看,“自由个体如何在共同体的追寻历程中确证自我”这层寓意贯穿了故事始终,而当它的合法性遭到了动摇——堂吉诃德意识到骑士漫游和自我构建无非是一出幻象,他的生命就宣告终结,故事也就宣告终结。小说中其他的故事线索和这一寓意均存在着若隐若现的呼应关系。结合《堂吉诃德》具体的情节构造,我们认为,“自由个体如何确证自我”在小说中主要包含以下三部分内容:共同信仰消失后,共同体重建(这是堂吉诃德骑士漫游的原动力);如何保卫共同体(这是堂吉诃德喜欢装扮成游侠骑士的精神依据);理想自我的虚幻性(这是堂吉诃德的骑士梦想最终破灭的原因)。

二、自由个人的共同体理想

到16世纪中叶,“将在行为和信仰高度上的个体性视为人类特有的条件和人类‘幸福’的主要成分的倾向,成了近代欧洲特性的重要倾向”[8](P89)。堂吉诃德形象的塑造,一定程度上就可视为塞万提斯感应此种时代精神风尚的见证。而他对这时代风尚的感应,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基督教信仰的态度;二是对自由个体的联合体的探寻。

首先要说到对基督教信仰的态度问题。基督教信仰已不是影响堂吉诃德个人行动的重要因素。在小说的开端,塞万提斯就明确指出了这一点:基督教信仰不能成为人们判定事情是非的根据,它也无法成为人们判定是非的根据。作为一种判断事物是非的标准,它的有效性甚至可能不如一篇文笔信实的小说。他宣称《堂吉诃德》的写作“完全没有必要奔走求人,乞讨什么哲人的格言、《圣经》的说教、诗人的胡诌、能言善辩者的名句、圣徒的奇迹”[9](P10)。《圣经》、奇迹等基督教信仰最为神圣的基础,在他口中,就很随便地成了和“诗人的胡诌”一样的东西。而对于那些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基督教日常伦理法则,塞万提斯则从一般的世俗人情中给予解释,有意削平这些伦理法则与信仰的关联性。堂吉诃德在论及耶稣的教导时这样说道:“耶稣基督是上帝,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从不撒谎,不会也不能撒谎……因此,他命令我们做的事绝不会是做不到的。”[10](P665)这种解释,其实是把耶稣降到了人类生活保育员的地位,忽略了信仰维度沉重、艰苦的一面,但小说却立刻借桑丘的心理活动对堂吉诃德的此种见解大加赞赏,认为它完全达到了神学博士的水平。

堂吉诃德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就更彰显了对基督教信仰冷淡化的特征。堂吉诃德,这位薄有家财、生活小康安逸、没有家室拖累的自由乡绅,他的冒险游历,显然和贫苦生活的压力(这是当时流行的“流浪汉小说”故事情节展开的主要动力因)[11](P15)没有什么关系,但也始终与宣扬基督教信仰、对抗异端危险无关(这本是骑士小说主要的话题)。他试图按照骑士小说故事去“剪除强暴”、“报效国家、扬名四方”[12](P15),而这同时也是他对于自由的吁求:“自由和名誉一样,都值得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13](P871)。

但摆脱基督教信仰的羁绊、肯定个体自由,对塞万提斯来说不过是问题的起点。当时的人文主义者在肯定个体自由价值的同时,不免追问:此种自由个体的价值又有何存在根据?关于这个问题塞万提斯不像许多思想者那样适度地返回基督教信仰,他必须为笔下人物的寓意内涵寻找一种新的可能向度:这注定是一条艰难的道路。

塞万提斯已经意识到当时个体意识崛起的两个基本表征:个人情欲的无节制放纵和个人对物质财富的无限占有欲望。他笔下的堂吉诃德一定程度上就是试图为逆转这个时代大潮而出现的。在塞万提斯笔下,堂吉诃德其实并不反对私有财产和物质财富的重要性,也不主张清心寡欲的苦行僧的生活。他曾经为自己心目中头等重要的五件大事排了一个序,保卫个人财富赫然名列第三,其重要性甚至超过“为皇上效力参加义战”、“保卫自己的国土”[14](P644)。但他极端反感那种无限追逐个人物质财富的生活方式和社会风尚。在小说的开端,塞万提斯就指出,反对此种社会风尚、复归(或是重建)一种更符合人类正义法则的人类秩序乃是堂吉诃德冒险游历的目的所在。他借小说主人公之口说:到处蔓延的个人对物质财富的占有欲乃是“我们这个黑铁时代”灾难的渊薮。在理想的黄金时代,“人们不知道‘你的’和‘我的’这两个字眼!在那些淳朴的岁月里——一切都是共有的。”[15](P73)不管在别人眼中看起来有多么荒谬,堂吉诃德对自己的游侠冒险是饱含着高尚的历史使命意识的:“正是因为世道变了,人心越来越坏,所以才建立骑士制度来保护贞女、援助寡妇、救济孤儿和一切无告之人。我就是干这一行的。”[16](P74)堂吉诃德期望回到“一切都是共有的”、能够有效保护弱小的那种理想社会。

因此,堂吉诃德的游侠冒险,实际上隐藏着制度建设的寓意,他期望通过他“这一行”的努力,使得人类社会复归于美好——至少比“我们这个黑铁时代”更好一些。而他看似荒唐的种种行径,一定程度上则可看成是一种道德理想的见证:个人如何可能完全超越功利的束缚,放弃自我而为他人做贡献。故事不但经常写到堂吉诃德不计功利报酬、舍己为人的古道热肠,还多次以他的“骑士风范”与教士们的行为相对比。在这种对比中,塞万提斯其实是在描写一种可能性:如果说过往教士的工作为人们指明了道德上的方向,那么现时骑士风范以其身体力行能更有力地帮助大众。当然,堂吉诃德的努力终归是彻底失败了,但此种失败归根到底并不能证明他的理想自身也是失败的。

英国著名政治哲学家欧克肖特曾经说过:“‘反个人’的道德,即不是‘自由’和‘自决’的道德,而是‘平等’和‘团结’的道德的出现,是很难觉察的:但它在17世纪就已经很清楚了。这种道德的核心是一个人类处境实质性条件的概念,它被表述为‘共同的’或‘公共的’善,人们不是将它理解为由各种个人自己可以寻求的善所组成,而是理解为一个独立的实体。从一开始,这种道德的设计者就将私有财产与个体性等同起来,因此将取消私有财产与适于‘大众人’的人类处境条件联系起来。”[17](P96-97)按照今天的说法,塞万提斯关于堂吉诃德故事的一系列寓意表现,都可归入所谓的“共同体理想设计”的范畴。他实际上已经触及了这样的问题:如果基督教信仰所应许的天国已不复存在,如果每个人都已经是为自己负责的个人,这样的个人如何能够确立一些共同承认的法则,以约束个人合乎自然本能的情欲享受和对物质财富的追逐。不过,塞万提斯的问题显然出现得太早了。当堂吉诃德在西班牙大地进行他的冒险游历时,自由个人的精神在欧洲大陆上还是新生事物,对大部分人来说,个人情欲还未来得及充分释放,他不可能用尚未发生的情况来判断绝对自由主义所可能引发的问题。因此,他只能借助既有的文化历史经验,依托骑士制度来想象人类未来的共同体生活。当然,他也很清楚,作为一种现实制度,骑士制度已经腐朽没落了,它对现实人生已没有真正的指导意义。小说中堂吉诃德形象的矛盾性——日常行为的荒谬与道德高尚之间的强烈对比,可能就折射了塞万提斯自身在寓意设计上的矛盾含混性。

三、如何保卫共同体:暴力行动的责任及其局限

堂吉诃德为什么热衷于装扮成游侠骑士仍然是一个问题。我们知道,除了几个插入的片段,堂吉诃德的游侠骑士扮演构成了故事情节的主体,故事中几乎所有重要的矛盾冲突都源自于他的骑士角色扮演。这样,人们不免疑惑:他的冒险游历所包含的那些寓意,与他执著扮演游侠骑士有什么必然关系呢?对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两个层面来做具体分析。第一个层面是:他扮演骑士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这涉及了暴力机器在共同体构造中的作用问题。第二个层面的问题紧接着前一层面问题而来:从堂吉诃德的骑士扮演中,塞万提斯有何关于暴力正义的具体设想?

先回答第一个层面:堂吉诃德扮演骑士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归根结底,骑士阶级是社会暴力机器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在欧洲特定的时代状况中,它被视为是暴力机器的主要象征。塞万提斯也是在这个层面上来调度堂吉诃德骑士扮演的基本寓意内涵的。在塞万提斯的笔下,堂吉诃德扮演游侠骑士,其实是试图掌控一种行使暴力的合法权利。小说默认了这样一个事实:即骑士有权力使用暴力,并且应当行使这样的权力介入、干涉社会机制的运作。《堂吉诃德》中的各种冲突场景,绝大部分都是因为堂吉诃德试图以骑士身份行使暴力干涉的权力而引发的。而在他不作骑士扮演的时候,他立刻就没有了暴力行动的诉求,成了一个平静、和气并且睿智通达的老人。这种对比非常明显。当然,堂吉诃德绝不是单纯为了追逐暴力的权利而来做骑士扮演的。一直以来,他都强调自己是一个“游侠骑士”:他的行为出于个人自由意志的抉择,只是为了美好的人间理想,并且与任何利益集团都没什么牵连。他扮作游侠骑士而采用的各种暴力手段都隐含着一个共同的目的:和任何可能危及人类生活的事情做斗争。暴力的手段是理想和平的必要保证手段。

以如此之多的篇幅涉及暴力行为,并在实际上隐含着以一种合乎正义的暴力手段来保卫和平的寓意,可能反映了塞万提斯对于自由个人联合方式的一种隐忧。自由个人诚然有可能组织形成某种理想的联合体,但“人性的卑劣”在各种“自由关系之中可以赤裸裸地暴露出来”,甚至成为一小部分人勾结起来奴役其他人的“联合体”。自由个人的联合本身就可能成为一个暴力系统,它可能形成一种所谓“客观暴力”的东西:我们不能把这种系统所发生的“暴力归咎于任何具体个人和他们的‘邪恶’意图,它是一种‘客观的’、系统的、匿名的暴力”[18](P13)。故事中堂吉诃德如此频繁地使用暴力来挑战世界,某种程度上就是以暴力对抗暴力,以“游侠骑士”正义的暴力对抗遍布世界的不公道的暴力统治。

不过,塞万提斯虽然对堂吉诃德暴力行动的目的与意图抱有一定程度的敬意和认同,但他对暴力行动的可能成效则持相当程度的保留意见。这其中,所谓正义暴力的执行者的行动力经常不能令人放心;正义的行动通常并不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最成问题的是,正义行动的高尚目的常常会遮蔽行动者的眼睛,使他们为正义而正义,偏离事情本身。长期以来,不少思想家都在思考暴力实践绝对正当性的问题。而塞万提斯也通过堂吉诃德的游侠冒险表达了自己的基本立场。在他笔下,堂吉诃德的行动实际已成了对暴力实践本体意义上的困窘状态的讽刺:目的的正当性并不能成为暴力实践在实证意义上的合法性证明。可以认为,塞万提斯对于暴力行动复杂而矛盾的态度,构成了堂吉诃德骑士形象复杂寓意的一个核心内容。

第二层面的问题是:既然堂吉诃德的骑士扮演涉及暴力正义问题,那么塞万提斯对此种暴力正义在现实世界中实践的可能性(或者说必要性)有无更为具体的讨论?按照纳博科夫的说法,小说中有40个片段场景涉及了堂吉诃德的游侠骑士扮演,而在这些场景中,他为了扮演游侠大致引发了50场左右的冲突(有些冲突的场景片段是重合的),这些冲突构成了故事文本的主要内容。[19](P105-110)这些冲突可以归并成几个大的类型:保护弱小引发了21场冲突,与具有超自然魔力的人类敌人作战引发了20场冲突,个人欲望投射引发了12场冲突。个人欲望投射引发的冲突与堂吉诃德个人利益较为有关(但也不尽然),而“保护弱小”和“与具有超自然魔力的人类敌人作战”显然都和共同体建设的使命直接相关了。更具体地说,它们也就折射了塞万提斯关于现实中暴力正义实践的基本立场。当然,塞万提斯在这两者中具体的立场态度又是不一样的。

保护弱小需要依靠暴力、暴力行为在保护弱小的过程中获得了正义性,这是堂吉诃德故事着力宣扬的一点。这种思想本不足为奇,但《堂吉诃德》的独特性在于:它把这个原则升华到了暴力正义最高的原则。如前面分析的那样,这个原则不但贯穿了堂吉诃德冒险的全部历程,而且实际上成了权衡其他暴力实践问题的准则。像第1部22章写道的,因认为“这帮人是硬被人看押着,心里肯定不乐意”,堂吉诃德就要放跑囚犯,甚至将国王的律令也暂时放置到了一边。考虑到塞万提斯本人对西班牙王权的尊奉态度,堂吉诃德放跑囚犯时所喊出的“剪除强暴,扶助弱小”可谓是掷地有声[20](P168-169)。因此,塞万提斯对于“扶助弱小”的坚持与强调,早已脱离了骑士风度的范畴,而具有了一种社会基本价值向度考量的意味。它包含的信念是:需要有一种力量和机制来保护缺乏自卫能力的社会底层成员的福祉,这是合乎正义的共同体运作的先决条件。罗尔斯指出,在共同体建设中,考虑给“最少受惠的社会成员带来补偿利益”[21](P12)是实现社会正义的两个基本原则之一。一定程度上,塞万提斯如此强调发扬骑士精神中的“扶助弱小”信念就可视为是这种共同体原则的先声。

“与具有超自然魔力的人类敌人作战”类故事的寓意内涵比较隐晦。在此类故事中,堂吉诃德总是和超越于一般人力的巨大力量作战,这些力量通常是人类的巨大威胁(但同时又是巨大的机遇),基本上只有游侠骑士能够对付他们(按照堂吉诃德的说法如此)。这类故事还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堂吉诃德基本上是和自己的幻想在作战,通常没有现实的对象。这和他扶助弱小的故事在本质上是不同的。这样的故事设计涉及了人以暴力对抗未知恐惧威胁的问题。在塞万提斯的时代,人对于外在世界的诸种不确定性还是充满着巨大恐惧之情的。塞万提斯对魔法师之类形象的运用可能就折射了那个时代人们对于发源于未知的恐惧威胁的感情。荣格指出,欧洲文化中“魔法师是一个集体阴影形象,是个体中的性格的所有低级特征的总和”[22](P213),它可能象征了人们内心深处对“能够引发着魔的原始恶魔形象”[23](P210)的记忆。

四、自我的幻想和欲望

无论塞万提斯对堂吉诃德的高尚人格表现了怎样的敬意,小说对堂吉诃德游侠冒险这个事情的讥讽态度是明显的、压倒了其他的叙事的声调的。人们于此不免提出疑问:塞万提斯为什么要刻意通过这样一个看似荒谬的事件(骑士扮演)来寄寓其崇高的理想呢?我们认为这种矛盾张力很可能还是源自于那种自由个体精神在勃发之初,思想者对于个人与共同体关系之间的困惑感情,当然,也体现了塞万提斯对自由个体的复杂态度。

对于塞万提斯来说,个人需要对自己负责。这种自我负责的自由是自然生成的无上原则,无需其他的任何力量,包括上帝的信仰来作保——相当程度上,这种个人自由还可能是拒斥信仰的。但塞万提斯又对自由个体的这种能力深表怀疑。堂吉诃德的游侠骑士扮演基本上可以被视作是一场闹剧,这和他扮演骑士的那种高尚的目的恰好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照,凸显了个人美好意愿与能力之间的巨大落差。当然,“好心办坏事”本是一个常见的故事套路,而塞万提斯在其中深入考察了自由个体能力限度的问题。塞万提斯通过堂吉诃德的骑士扮演揭示了自由个体的所谓个体特性很有可能乃是基于幻想的:既然个体性本来就是一场幻想,那么此个体所拥有的各种能力就不免归于镜花水月。

通过堂吉诃德的骑士扮演故事,塞万提斯展示了个体虚幻性的方方面面。堂吉诃德的游侠冒险可看成是一个自由个体根据幻想机制凝聚自我并成型、确证、反复到最终归于解体的故事。个体性得以产生的根据及其产生的过程本质上可能就是依赖于幻想的。堂吉诃德这位基本没有基督教信仰的人士,是根据什么来确证自我——或者说找到那种不可移易的自我作为出发点的呢?小说写道,他的此番探寻过程绝非浮皮潦草,而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这位绅士把自己埋进书堆里,夜晚从太阳落下读到太阳升起,白天从曙色蒙蒙读到星光幽幽。他这样不停地熬夜,无休地苦读。最后终于脑汁枯竭……”但此种艰苦卓绝的探寻并不能保证其结果的有效性——事实上情形恰好相反,堂吉诃德读书读到“失去理智”[24](P14)。

对于堂吉诃德来说,确定一个自我,确定一个让自己有所作为、感情(价值观)有所依托的实在本源,是一个自然的需要。既然“《圣经》的说教、圣徒的奇迹”无非与“哲人的格言、诗人的胡诌、能言善辩者的名句”是同样的东西,人总得找到这样一种货色来加以寄托。在这种情况下,与其说是一种具体的实在本源给了人安慰,不如说是因为出于某种偶然,他就根据自己的意愿指认此种偶然为他安身立命的根据。从这个角度看,选择的任意性和偶然性就成了个体自由的主要表征。

当然,幻想机制并非单纯给予个体关于自我的想象而已,它还在更深的运作层面上保卫着这种幻想化个体在现实层面的运作。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游侠冒险故事主要触及了以下两点:一是幻想的倒错现实机制,二是幻想的自我祝福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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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幻想的倒错现实机制”指的是:建立在幻想机制上的自我个性具有这样的能力,当自我追求与现实发生明显的违碍时,自动忽略幻想性自我的明显的不合常理之处,反而以幻想性自我的前设作为预定的标准来判断现实之是非,只承认现实事件中与自我有利的内容,而把一切不合自我意愿之事件判定为是无足轻重的幻觉。堂吉诃德与“魔法师”的各次“大作战”,主要就是依靠此种自我保卫机制强撑下来的。有一次,堂吉诃德的朋友卡拉斯科为挽救堂吉诃德的骑士迷梦,特意扮作骑士与堂吉诃德打了一架。堂吉诃德明明已经认出了他的真实身份,却拒不承认。因为一旦承认这是一场闹剧,他的骑士扮演也就失去了意义。他因此对桑丘强调说,这些对手之所以像自己的朋友全是一场幻觉。

对于这种幻想化的自我,幻想的自我祝福机制也是重要的。所谓“幻想的自我祝福机制”是指:当个人实践在现实中严重受创,幻想机制会将之解释成是此种个人实践目标、境界过于高远的关系,这样,失败与挫折就被自我自动地追认为是一种高尚的牺牲,进而又被当做个人行动神圣性的实在证据。这种自我祝福的机制会使得那种幻想化的自我愈挫愈勇,直至将现实的失败与挫折当做进一步努力的精神与情感上的动力源泉。在小说中,堂吉诃德经常会发表一些鼓吹骑士精神的演说。这些演说固然体现了他的崇高精神追求,但不可否认的是,其中也有一些幻想化的自我祝福的内容。小说开篇写道的他和一位同路人的聊天就是一个例证。这位同路人恭维堂吉诃德有高尚情操,自愿干“天下少有的苦行当”,情怀超过传教士。[25](P88-89)而堂吉诃德紧接着就自我赞美起来,充溢着对自我行为的辩白与自我勉励。

当然,行文至此,有一个问题必须回答:在塞万提斯笔下,这种对个体幻想机制本质的认识又如何与他的共同体理想有机结合在一起的呢?因为在小说中,人们能够感觉到,塞万提斯对堂吉诃德形象中那些既肯定又否定的内涵驾驭圆转自如,不容易见到其中的矛盾裂痕。我们认为,对欲望问题有意识的修辞化叙述,可能是他弥合个体与共同体理想裂缝的一个重要手段。

在塞万提斯的时代,欲望横流显然已是一个十分突出的社会问题。他在小说中从多个侧面对人性深处的隐微欲望及其力量作了考察。但其中对人的欲望本能加以修辞化的表现则最引人瞩目。所谓欲望本能的修辞化表现指的是:作者明知道人的欲望本能的自然向度,但他宁可用一种诗学的、来自文艺传统的视角来看待、处理人的欲望。在此种阐释的向度中,人的欲望本能倒成了人类超越自身幻觉的根据。同时,作者又对这种欲望本能的神圣化的阐释向度存有一种理性的保留,因此时常会采用多种修辞手法暴露这种神圣欲望自身的空虚。杜尔西内亚崇拜便是这种欲望表现手法的典型代表。杜尔西内亚崇拜在堂吉诃德的漫游生涯中,不但直接引发了多次矛盾冲突,在其他的场合,它几乎也是无处不在的。在他想要行使“骑士本分”的时候,它给予鼓励;在堂吉诃德遭受失败的时候,它给予安慰;在他可能耽于生活享受时,它给予警醒。堂吉诃德对杜尔西内亚的崇拜,的确实践了骑士风范中“把自己的意中人当成上帝”这一信念。

塞万提斯在《堂吉诃德》中对各种流行的价值观念多有讽刺与颠倒,但涉及杜尔西内亚崇拜时却有些例外。他对杜尔西内亚崇拜中包含的那些正面价值,如尊重女性、感情专一、爱情关系中尽量克制肉欲因素等,基本都保持了肯定态度。尽管小说在一开头就指出,这位公主贵妇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在现实中是村姑阿勒东萨·罗伦索[26](P17),两者一旦混同就会闹出许多笑话,但在故事的大部分场合,作者会暗示:堂吉诃德对杜尔西内亚的崇拜之情表现在现实中,非但不是笑话,倒是一种值得尊重的信念。这一点尤其体现在他禁欲主义的自我克制中。事实上,故事中堂吉诃德高尚的人格,经常就是通过这一点来凸显的。比如在公爵府中,受到多位女性若有若无的挑逗后,堂吉诃德虽然有点欲火中烧,但经过一番内心斗争后坚持了自己对杜尔西内亚的感情。小说对堂吉诃德骑士扮演过程中的精神幻象(如妄自尊大等)虽有讽刺和调侃,但对他坚贞自守的人品,肯定的态度也是明显的。

杜尔西内亚崇拜所彰显的这些内涵,明显是对骑士文化中的禁欲主义传统的张扬,更是对但丁以来的爱情叙述传统的继承。但丁笔下的贝阿德丽采形象开创了一种欧洲文化中关于贵妇人叙述的诗歌理想:“一方面仍保持着性爱色彩,另一方面又蕴含着丰富的伦理愿望。”爱情乃是“促生虔诚和圣洁的天才之师”[27](P107)。不过,塞万提斯将这种对爱情的神圣崇拜与堂吉诃德的骑士冒险相结合,就让事情变得怪异了起来。这种爱情崇拜使得堂吉诃德的骑士冒险具有了一种肯定性的意味。堂吉诃德的骑士游离本是个人幻想机制推动的结果,但他的杜尔西内亚崇拜使得他的这种个人幻想具备了现实化的可能性——但丁式的爱情观念,本身就具备压抑欲望的个人成分,扩充其社会性、超越个人动物性内涵的意味。在这个层面上,貌似完全个人化的杜尔西内亚崇拜实际是架通其理想共同体与幻想化个体理解的桥梁。

在堂吉诃德那么多次赞美杜尔西内亚、向她表白自己忠贞不贰的美好情操后,此类文字的对比是残酷的。但这也是塞万提斯的决绝之处。借杜尔西内亚的真实面貌,他揭露了幻想机制本身不可被幻想的基本现实,一旦触及幻想的主体这个事实,它的许多存在依据将使人根本无法直面。而一旦将幻想的事实直接暴露在人们面前,那才是更糟糕的情况。正如小说结尾向我们展示的那样,一旦当堂吉诃德明白其骑士冒险的空无特征,他就立刻失去了维系生命的支柱。

回到幻想的观念这个话题。如齐泽克指出的那样:“‘根本的幻想’是一个实体,这个实体是极度创伤性的:它把主体关系陈述给快感、他的存在的创伤性内核、某些主体永不能完全地认识的事物、某些主体永远不能熟悉的事物、某些主体永远不能整合进他的象征世界的事物。对这个幽灵般的内核的公开揭露是蒙一种不能忍受的羞耻,这将导致主体的失语、自我的删除。”[29](P113)

[1][9][10][12][13][14][15][16][20][24][25][26][28] 塞万提斯:《堂吉诃德》,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

[2] 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3][7] Paul Van Tieghem.Histoire Littéraire de l'Europe et de l'Amérique de la Renaissanceànos jours.Paris: Armand Colin,1951.

[4][6] 本雅明:《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5] 基茨泰纳:《19世纪历史哲学的寓言》,载德里达等:《论瓦尔特·本雅明——现代性、寓言和语言的种子》,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8][17] 欧克肖特:《政治中的理性主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11][19] 纳博科夫:《〈堂吉诃德〉讲稿》,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

[18] 齐泽克:《暴力——六个侧面的反思》,北京,中国法制出版社,2012。

[21] 罗尔斯:《正义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22][23] 荣格:《魔法师心理学》,载荣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

[27] 赫伊津哈:《中世纪的衰落》,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7。

[29] 齐泽克:《快感大转移》,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

Ideal Community and Illusion of Individual Freedom——An Allegorical Reinterpretation of Knight-Errantry in Don Quixote

CHEN Qi-jia1,SONG Hui2
(1.School of Liberal Arts,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 2.Department of Culture and Communication,China Institute of Industrial Relations,Beijing 100048)

The Baroque style of writing with allegory has made a direct impact on the literary style of Don Quixote.Choosing knight-errantry as the playing role of Don Quixote's adventure,Cervantes pinned his desire of exploring individual values on it.According to modern argument,Don Quixote's adventure,in the first place,concerns the desire of reconstructing Human community at a time when Christian faith subsides.To some degree,choosing knight-errantry as the practitioner of this ideal of community entails Cervantes'concern about rules of violence in the structure of human organization. Though Don Quixote's aspiration is far-reaching,the practice of his ideal is merely the consequence of realistic logic replaced by his individual illusion,which shows Cervantes'understanding of the nihility of the individual free practice.

Don Quixote;individual freedom;knight-errantry;allegorical writing;community

陈奇佳:文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北京100872);宋晖:新闻学博士,中国劳动关系学院文化传播系副教授(北京100048)

(责任编辑 张 静)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西方马克思主义悲剧理论的价值批判研究”(13BZW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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