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棱镜中的悲痛三重奏——《玉米》系列三姐妹的悲剧探析

2014-01-28 12:10镇江高等职业技术学校江苏镇江212016
名作欣赏 2014年9期
关键词:悲剧玉米

⊙刘 璇[镇江高等职业技术学校, 江苏 镇江 212016]

作 者:刘 璇,硕士,镇江高等职业技术学校讲师。

被毕飞宇坦言“终于让我找到了我自己说话的方式”“感觉特别踏实”①的《玉米》系列以“朴素”的现实主义手法完成了一次绚丽的转身。玉米、玉秀、玉秧三个王家少女如“玉米”一样扎根乡土大地,散发着质朴的生命气息,一样的血脉、迥异的性格、最终的悲剧命运似立体三棱镜中的折影既相连又对立着,本应美丽的花季人生在残酷的现实和人为的阴谋设计中摧残陨落,来自肉体切肤的初痛、灵魂深层的刺痛、生存空间的隐痛鬼魅似的纠缠在她们的悲剧人生中,在“生存境况和心灵诉求、命运肆虐和生命抗力的接应互动”中让读者领略一种“令人窒息的真实并一种令人感动的真诚”②。而这样的“真实”和“真诚”在令人唏嘘扼腕之外又逼迫我们深思其悲剧的形成原因。

一、悲剧一重奏:处子初痛

玉米、玉秀、玉秧三个少女的悲剧人生都戛然而止在青春年华时,她们虽然都有过萌动的爱情向往,可都无法完成正常的普通的爱情婚姻过程,三人年轻的身体遭遇着耻辱的侵犯,切肤的失贞痛楚带来的不仅是难以言说的身体疼痛,更是为三人戴上了一生悲剧的枷锁。

作为王家长女的玉米“大方、耐看”,在王家庄人眼里,“这样的家境,这样的模样,两条胳膊随便一张就是两只凤凰的翅膀”,年纪不大但“通晓世事”,“内心的深邃程度”远高出二妹、三妹一大截。她与父亲介绍的飞行员的恋爱是“风光体面”的,实际上却是“痛苦”的。用书信寄托相思,可私密的爱情却在全村人共阅书信的恶习中遭到揭秘,她所谓的爱情很虚空,真情的交流被印上时代的痕迹,“和帝修反作斗争”的空话大话、理想和誓言、决心和仇恨冲淡了儿女情长,试想这样的爱情能给她幸福和安全吗?在厨房的私密接触使玉米的恋爱过程完整化,但是由于她的自尊和长远打算,让她守住了身体最后的防线,并没有委身于彭国梁。然而父亲权力的丢失、妹妹被报复性的强暴等家庭变故使她未成熟的爱情夭折在摇篮里,她用五页信纸重复着爱的宣言,用泪水洗涤痛苦的相思。最后,当玉米坚决而残忍地亲手用处女之血祭奠了自己的“梦想”爱情,这种自戕行为令人震撼和不解。为什么她要这样做?因为她已经幻灭了留存于世间的一切美好想法,这是她蜕变的前奏,也开启了她悲剧人生的序幕。之后当玉米为了扭转家庭颓势,爬进了郭家兴的被窝,“玉米觉得扒开的不是自己的衣裳,而是自己的皮”,这露骨的一笔深刻地写尽了玉米把尊严踩在脚下的悲怆和残忍。身体的痛楚终结了她的青春,她的处子初痛埋葬了爱情、自尊和憧憬。

二女儿玉秀是最漂亮的,文中多次描写她的美丽,“一双漂亮的眼睛,一只漂亮的鼻子,两片漂亮的嘴唇,一嘴漂亮的牙”,“两只双眼皮的大眼睛,皮肤也好”,作为女孩子的她“什么都不缺,要什么有什么”,所以娇气得很,傲气得很。她就像狐狸精般妩媚、机敏,爱撒娇发嗲,依仗父亲的疼爱随意任性。从小她就有个隐秘的理想志向,她要离开王家庄,要到外面闯闯。可是在一个春天的寒夜里她丧失了一切傲人的资本,还未开始的美梦被冷酷打碎。也许正是她的过分美丽和招摇使她成为报复的众矢之的,也给了他人伺机行凶的机会,村民把对他父亲的怨恨和鄙视都发泄到她身上。残酷的事实粉碎了她青春的幻想,哭肿的双眼和无言的绝食悼念着被剥夺的贞洁,被剪去的长辫子默默控诉着那些冷血刽子手的罪行。玉秀的悲剧是令人震惊的,在那个传统的、贞操观念如日中天的偏远乡村被残酷地轮奸,十七岁的她稚弱的肩膀难以承担失贞十字架的重负,留在心上的阴霾让她无处遁形。身心的疼痛使她欲爱不能,正常的相亲也使她惶恐不安,灵魂在人们冷酷嘲讽的眼神中无处安放。她的处子之痛成为她生命的梦魇,为还未散发光彩的青春蒙上了厚重的白纱。

玉秧长相普通,老实敦厚,不爱说话,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地方。小时候她由姐姐玉米带大,玉米出嫁后由爷爷奶奶带大,一直处于被忽视的地位。直至考上师范大学,她的存在才被家人和村人正视。正是因为她的过于平凡甚至是平庸,在学校常常被冷落、被怀疑、被欺侮。玉秧的恋爱实际上是暗恋,她对校园诗人楚天从欣赏到喜爱,心底的隐秘处充满“心有灵犀的温馨”,路上的偶遇、有意的跟踪、偷偷的观察、悄悄的传诗,玉秧“陶醉”在甜蜜的梦幻中,她的青春这时才有了点生气和光彩。失恋的打击将她打回原形后,她又成为了毫无精气神的木偶人,而真正毁了她青春让她承受肉体和精神双重折磨的是校卫队负责人魏向东。他打着为玉秧证明清白的幌子,猥亵她的身体,利用玉秧的纯真满足自己的私欲,无耻的诱骗恳求玉秧自愿献出了自己的第一次。当鲜红的血匍匐在雪白的皮肤上,憨傻的玉秧似乎以这种方式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价值。她的处子之痛变成了解救他人的利器,却成为禁锢她灵魂的盔甲,冰冷地自嘲她的愚昧和无知。

二、悲剧二重奏:灵魂刺痛

三人性格的缺陷是其悲剧命运的第二道魔障。精神世界的病痛造成现实世界的行为偏颇甚至是畸形的变态,每一次的错误犹如尖锐的针刺痛着灵魂、拷问着良知,使她们的生活背离正常轨迹且渐行渐远,同情之余更令人费解,怒其不幸更哀其不争。

玉米是个“讷言的姑娘”,心细要强,任劳却不任怨,十分顾家,“她绝对不能答应谁家比自家过得强”。对内身为长女实际担任着母亲的角色,她认同“女人活着为了什么?还不就是持家”的观念。她掌控家权,为了管制妹妹,在“饭桌事件”中树立权威。对外她维护王家的脸面,是个“有心的人”,她“不论什么事都是心里头先会了,然后才落实到手上”。为了羞辱和父亲有染的女人,她明里暗里出招,小小年纪震慑力十足,这让村子里的女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喜欢玉米了,其实是玉米的做法迎合了她们的报复阴暗心理。这种“促狭和老到”使她过于成熟。她的“权力欲望”简单直接,“不管什么样的,只有一条,手里要有权。要不然我宁可不嫁”,这种官本位的权力意识是中国两千年封建权利意识熏陶下形成的民族灵魂深处的集体无意识,尤其是在“文革”那样的特殊年代更是表现明显,毕飞宇把这种意识称为“人在人上的鬼文化”,而玉米已“自觉不自觉地成为‘鬼文化’权力观的同谋和牺牲品”③,选择飞行员彭国梁是因为她寄希望于在部队上的出息让自家从头再来;选择比她大几十岁的郭家兴做填房是因为她要“重振家业”;她找工作更加务实,本是要去威风神气的收购站,比较后选择了体面安逸的供销社;不妄想用情分留住男人,而是清醒地认识到用孩子稳固自己的地位。相亲时的招摇,小汽艇那一副疯狂敢惹是生非的模样,以及迎亲时的波浪“像一群狗,狗仗人势,朝着码头上女人们的小腿猛扑过去”,霸气十足,活是玉米灵魂的真实写照,此时的她就“像宣传画上大义凛然的女英雄,既妩媚动人,又视死如归”。她的清醒、现实、冷酷是强忍悲痛支撑着整个家庭面子的麻醉剂。玉米在接受失恋打击时所特有的镇定和冷漠预示着她的未来,“我不会去死。我倒要好好看看——”其实她的心已经死了,她在郭家的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在王家庄摆出官太太的架子,肥胖的身躯、一颗金牙已是她灵魂异化的象征。

玉秀“仗着自己聪明,又会笼络人心”,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村子上势力已经有一些了。她“满脑子花花朵朵”“头发特别的招眼出格”,体格风骚,态度上便有几分浮浪。她有着狐狸精的软肋,“一是懒,二是喜欢欺负比她弱的人”,因此在家里和在村里她是比较孤立、有点特立独行的人。“尿壶”“茅缸”的绰号是她致命的短处,灵魂深处的煎熬日日夜夜折磨着玉秀,逼迫她不得不离开王家庄。她利索聪明机灵,提前筹划了自己的前途,使出伎俩,故意装傻充愣获取郭家兴、郭巧巧父女的好感要留在断桥镇。她是自私的,“宁可在外人的面前露出贱相,不能在玉米的面前服软”;对妹妹玉穗咒骂并为泄私愤剪掉玉穗的头发。任性、招摇造成了玉秀之后的悲剧,她不愿安分守己,在断桥镇短短的时间她用“风情”“雅致的风骚”出名了。在追求爱情上说是不敢但又大胆,正当公开的相亲被一声尖叫毁掉了,“癔症”病使她失去了学会计的机会,也破坏了她在公社中树立的好形象。反之她的大胆冲动促使她与郭左产生了暧昧,她精心打扮,似有若无的挑逗,一味放任自己陷入危险的感情纠缠中。最终她意外怀孕了,不敢声张,偷偷生下孩子却不得相见。玉秀总是在刚有希望的时候就猛地被推进绝望的深谷,她的悲剧绝大部分源自于本身性格的缺陷,咎由自取、自酿苦果将永远烙印在她心上,时刻刺痛鞭挞着她的灵魂。

玉秧嘴讷,手脚拙巴,不合群,爱学习,爱下死功夫,缺少协调性和灵活性。她虽然成功地考取了师范大学,在班上却是可有可无的一个人。运动会上为了班级荣誉她毅然参加了三千米长跑,无人关心她的身体和内心,她一个人孤军奋战;同学轻视她,冠以“馒头”的绰号嘲笑他;同学丢钱,她首先成为怀疑对象,种种质疑、试探让她难堪;集体表演与她无关,被合唱团除名“枪毙”时,她的落魄和悲伤令人心酸,“这十几步的路太难走了,每一脚都踩在了玉秧的心上”;失恋后,她冒险偷了楚天的搪瓷饭碗亲吻流泪……她的渺小与卑微让她自怜自艾,所以她要寻求信任和保护。她欣然答应了魏向东的要求,秘密报告班级同学动向,认为这是“组织上的信任”。她错误地认为自己的价值被人发现了,她利用这种特权,成功报复了给她起绰号的赵姗姗,使班主任和庞凤华的“恋爱”真相大白于天下,获得了胜利。她的被利用、被侮辱在她看来是理所当然,她没有愤怒,没有屈辱,她的无所谓使得悲剧显得如此荒唐和滑稽,其灵魂深处的悲痛已被扭曲得面目全非,只剩下彻底的荒凉和彻骨的寒心。

三、悲剧三重奏:生存隐痛

玉米三姐妹她们都是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作为普通女性,她们有着正常的人生理想和对生存价值的追求,在那个政治话语权力覆盖一切的年代,历史的漩涡裹挟着她们的欲望,但这并不意味着彻底的沉沦,她们用身体、用灵魂向命运宣战,但无一幸免地走向了失败,这也就注定了她们的生存悲剧,一个隐含于“历史的必然”与现实的不可能之间的冲突。因此她们的悲剧不仅仅是个人悲剧,在她们生活的家庭、村庄、城镇、校园这些生存空间中诸多隐形的悲痛因子共同制造了这些悲剧。

家庭缺少彼此关心扶持的亲情。当玉米十四岁时知道父亲的风流苟且之事后就再也不理睬他,“玉米不和父亲说话,王连方想不说话也好,总不能多了一个蚊子就不睡觉”,父女之间的感情冷漠。玉米、玉秀等姐妹间的互相伤害也此起彼伏,玉米、玉秀暗自较量,互不服气:玉米瞧不起玉秀的轻浮;玉秀不听玉米的管教,处处与玉米作对为难。玉米为了阻止玉秀和郭左的恋情发展,阴险狠毒地将玉秀被奸污的秘密告诉了郭左,亲手窒息了两人的爱情萌芽,就连玉穗也对玉秀口无遮拦骂她“尿壶”揭她痛处,亲人间的温情消失殆尽,缺少爱的温床也不可能孕育出健康的人格,所以三姐妹的悲剧种子早已播种下。

王家庄土地上泯灭了人的良知和尊重。它是一个“封建王权的缩微地,被政治权力的暴力筑起四面高墙”④,人们之间没有同情,没有帮助,自私、鄙视、践踏、倾轧无处不在。最令人发指的是那场集体的阴谋报复,在草垛边集体强暴玉秀和玉叶的村民,“他们的背影融入了夜色。夜色里空无一人,但更像站满了人”,黑暗中的一双双无形之手剥夺了少女的纯真,不仅如此,谣言这只黑手也间接强暴了玉米,致使她被无情抛弃。而且世俗的偏见也摧残着善良,“门缝里挤进来的目光绝对比砒霜还要毒”,人们随时窥探着你的隐秘,你的任何隐私包括一切日常生活的琐事都能成为村民的谈资,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后,众口铄金的力量足以毁灭任何一个人。懂事早熟的玉米能看透,所以她以自我牺牲的方式武装了自己,嫁到了村外,生存的主要目的就是为王家挣回脸面。但是玉秀却扛不住这样的舆论,村民在笑的目光,“那样无声无息,而无声无息比大声叫骂更凶险,像随时都可以夹击的牙齿”“一口就能将你咬碎”,行凶者时不时的淫亵之笑终将玉秀逼离了家乡。这让我们看到“农民身上有淳朴的一面,有绝对善良的一面,但是千万别忘了,农民身上还有极其残忍的一面”,中国两千多年封建权力意识熏陶的文化传统已经成为缠绕在整个民族心灵深处的集体无意识⑤,因此王家庄成为葬送玉米、玉秀韶华的悲剧之地。

断桥镇上人们的虚情假意、冷眼旁观。郭家兴是权力的化身,玉米转变为“郭师娘”,她成为权力的奴隶,换来了外表的虚荣和狐假虎威的风光。玉秀的遭遇更加不幸,她的一切其实是个公开的秘密,早已成为以唐会计为代表的镇上人等待观看的一个笑话,“镇上的人可不这样”“只有乡下人才那么没有涵养,那么没有耐心”,全镇都有涵养地耐心地等着丑闻爆炸的一天,“欣赏”着这个一无所有的弱女子悲惨的下场。断桥镇是玉米、玉秀上演悲剧的另一个舞台,在这儿她们妄想找到净土安放灵魂。

校园高压沉闷的气氛、勾心斗角的环境。玉秧求学的文明之地——“师范大学”,有着“铁的纪律,铁的校风”,“铁很重、铁很硬,有一种霸蛮的力量”,欺压弱小、蹂躏无辜。同学间的关系拉帮结派、复杂阴暗,玉秧、孔招弟这些乡下学生经常被嘲笑被冷落;“偷钱风波”校领导的处理方式粗暴简单,在人治的管理制度下产生了很多冤假错案,校卫队的管理就是一种变态的极端体现,“三靠”(“鼻尖靠墙、肚皮靠墙、脚尖靠墙”)惩罚和“灯光审讯”逼疯了桀骜不驯的楚天,野蛮定性班主任和女学生庞凤华的恋爱关系。玉殃的悲剧更是极大地讽刺了神圣光环笼罩下的校园,“育人”的地方变成了“害人”的地狱,这种悲剧更发人深省。

三棱镜中的三个少女血脉相连却个性迥异,美丽的身影在无情的现实、愚昧的世俗、自我的迷茫下破碎成零落的镜片,从肉体的疼痛到灵魂的麻木都与当时现实生存空间中种种丑陋的、偏执的、默认的沉疴顽症有关,这些隐形的杀手一步步将镜中人折磨得血肉模糊,让玉米三姐妹在悲痛生活中沉沦下去。

① 毕飞宇:《小说最后就是这么个东西》,《成都日报》2006年1月23日。

② 王英晓:《欲望、权力与异化——评毕飞宇的小说〈玉米〉〈玉秀〉〈玉秧〉》,《青年文学家》2011年第11期。

③ 李洪华:《穿越历史的“飞翔”——论毕飞宇的小说创作》,《文艺评论》2012年第9期。

④ 赵坤:《试论毕飞宇小说的孤岛意象》,《文学评论》2012年第4期。

⑤ 毕飞宇:《自述》,《小说评论》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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