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姜可生小说《春闺梦》

2014-02-05 14:12高飞燕
镇江高专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妓女小说

高飞燕

(镇江高等专科学校丹阳师范学院,江苏丹阳 212300)

姜可生(1893—1959),名仑,字可生,江苏丹阳人。出身于世家名门,八岁读诗书,聪颖过人。年十三赴南京求学,接触革命思想。后转学上海,加入南社。曾在《民国新闻》《世界潮音》等刊物上撰诗作文,发表时评,目光敏锐,见解独到。姜氏不仅擅写诗词,还尝试了短篇、长篇小说创作,类型有:清宫外史、社会小说、怪异小说、翻译小说等。姜氏尤爱写情:哀情、悲情、侠情、艳情。迄今为止,尚少有人对姜氏小说作深入、全面的研究。因此,笔者拟从对姜氏艳情小说《春闺梦》的剖析入手,抛砖引玉,或有裨于姜可生研究的进一步深化。

《春闺梦》是姜可生1914年连载于《好白相》第317期上的艳情小说,只有五回。作者以第一人称“在下”纯客观地叙述了陪同郁生、谢公等去妓院打茶围、叫局的所见所闻。小说讲述了几位妓女的经历,表现了作者对妓女遭遇的同情,折射出作家对妓女、妓院这一社会问题的思考。下面予以详论。

1 小说的形象特征

关于妓女的故事在中国文坛并不鲜见。清末狭邪小说(鲁迅称以妓院艳事为题材的小说为“狭邪小说”[1])更是不断出现于文坛。其中的妓女形象大多是“吃人不吐骨”的妖女。“上海滩上的倌人,覆雨翻云,朝张暮李,心术既坏,伎俩更多,将就些儿的人,入了他的迷魂阵,哪里跳得出来,没有一个不是荡产倾家,身败名裂。”[2]407这段文字写尽了妓女的虚伪与狡猾,可怕与可恶。姜可生笔下的“妓女”大相径庭。

妓女是色艺双全的。清末民初的上海滩妓院林立,名花如云,人称“十里洋场,粉黛三千”。当时风流士卿寻花问柳、狎妓纳妾是一种时尚。妓女谋生,非艺即色。姜氏笔下的妓女大都色艺兼备。西荟芳的老妓王佩兰当年是花榜状元:

年纪轻轻时,生得一表人才。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王孙公子,争掷缠头。百袷名流,咸多赞赏[3]189。

去打茶围的当晚,王佩兰自拉自唱新编的小曲儿,诙谐百出,不仅博得一众郎子公生的喝彩并立即让郁生着魔似地迷上了她。至于当晚叫的局:

霎时粉白黛绿,携手偕临。燕瘦环肥,各尽其妙。席间也有度昆曲的,也有唱京调的,也有唱秦腔的,也有唱小曲的。繁弦急管,音韵悠扬[3]188。

可见妓女们为了谋生,不能仅凭如花似玉的貌,还得学会拉弓引弦、度曲吟调,具备出众的才艺方能哄得浪子一掷千金,骗得狂生金尽囊空,却还不忍言归。

妓女也有重情讲义的。妓院是“销金窟”“坑人洞”。妓女在烟花场中相互倾轧、勾心斗角。她们的甜言蜜语、百般殷勤皆为了嫖客口袋里的钱。小说却鲜见地描写了吕飞凤和沈红仙这么两位妓女。迎春坊的吕飞凤真正是一位痴情怨女,和花行小开结成不解之缘,盟深啮臂。可奈公子老母在堂,家教甚严,相见不得。吕氏日思夜想情郎,气沮神伤,落得贫病交加、门庭冷落,只得关张换码头,与姊妹沈红仙闯荡天津。有沈氏应客,自己作随员,幸好花运亨通,得以满载而归。吕飞凤再度回到上海又急忙托客人去寻公子,纵使春风几度,暗结珠胎,郎情妾意的生活依然是“有一日没一日”的。这样一位可说是从一而终的痴情妓女倒的的确确少见。吕氏为见不着相好的公子气伤了身体,冷清了生意,乃至连生存都成了问题,却丝毫未见孱弱无能的公子软语相慰,出手相助。最后在姐妹的帮衬下得以再回上海,重温旧情。吕氏怀孕了,却还是常常想见公子而不得。在这样一场爱情中,吕飞凤的专情与忠贞,令人慨叹;生活的艰辛与坎坷,令人生怜。叵耐吕氏是妓女,她的一往情深与努力坚持至多是众多嫖客谈笑声中的消遣。

沈红仙也算得上是烟花场中有情有义的“侠女”了。沈红仙与吕飞凤搭档挂牌。因为吕氏痴恋花行小开的缘故,嫖客也不愿再做“花钱的冤桶”,渐不上门,生意萧条,难以为继。沈红仙带着有病的吕氏转场天津,自己迎客,赚到了钱,医好了病,二人又转回了上海。吕氏依旧执迷于与花行小开无果的交往,沈红仙依旧任劳任怨地在清和坊看门迎客。在龌龊浮华的十里洋场,这么一位艰难谋生的烟花女子,始终与姊妹相互扶持、不离不弃、患难与共,如此的情谊,实不多见。

妓女常常境遇坎坷。王佩兰可算是一位色艺双全的名妓,也曾几度寻知己托终身。第一位也算是社会名流,捧得王氏身价百倍,却因肺疾去世,她唯有继续卖笑欢场;第二位是老眼看花兴犹不浅的杨宦,王氏虽能专房纳宠,无奈大妇见妒不容,她唯有自请下堂;后来遇着散而复聚的旧交,王氏一意跟随,直到自己多年积蓄挥霍殆尽方知遇人不淑。寻寻觅觅,王佩兰到头来还是漂泊无依,她只能把佩兰二字改作单名一霞字重操“神女”生涯。名震欢场的花魁做了几场我爱卿怜的春闺梦,无奈何醒来却还是烟花场中的落花飞絮,呜呼,美人已迟暮。

妓女大都结局凄惨。第五回,一位嫖界中公认的最有资格的嫖客遇到了似曾相识的跟局老婢,两人相认交谈的场景不禁令人嗟叹。老婢叫阿彩,两鬓已萧萧,成苍白之色。嫖客问及其前主人飘零何处,阿彩告知:主人被衙门老爷逐出租界,不能逗留上海,在杭州运气不好,弄得一身是债,想要回到苏州,却又没有面目见江东父老。可怜这一主一仆:阿彩在烟花场中耗去了青春,已似白头宫女,却还在为生计奔波;卖笑的前主人被赶出了上海滩,人老珠黄,负债累累,甚至有家不能回,只能在异乡了却残生。这样的欢场人生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姜氏塑造了这样一群年龄不同、境况凄惨的妓女形象,她们在林林总总的玩情、虚情、调情中表现出的痴情、怨情、哀情,不禁令人掬一把同情泪。

2 小说的塑造方法

小说写了几位妓女的“春闺梦”。姜可生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以不同的方式描摹了妓女的人生,使得她们全方位地活灵活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首先,全知视角,客观讲述。作者运用全知全能的叙述手法,在古代章回小说中,也是一种常见的叙事手法。《春闺梦》沿用了中国古代小说常见的传统手法,“即作者全知全能,以旁观者和叙述人的身份,居高临下,直接进行叙述。”[4]19推动故事情节的敷演。小说第2回,作者介绍王佩兰,“在下始深知底蕴,今且表白一番。”用短短三四百字把王佩兰花榜提名,情郎病逝、遭遇妒妇、遇人不淑、重操旧业的故事交代得清清楚楚。又顺带讲述了当晚王佩兰的养女九霄楼被刘郎骗局的故事。

作者以最简洁的语言,用全知全能叙事手法,时空交汇,清清楚楚地把真相告诉了读者: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妓女讨生活都是不易的,被骗的可能不只是一场局,而是满载着希冀的浮浮沉沉的人生。

其次,细节描写,流露真情。作者通过人物的言语和行动,尤其是运用一些细节,从细微处来突出人物形象,使她们活灵活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第四回写屡等不到颖川公子的吕飞凤和沈红仙坐马车夜游到旭日东升方回,睡到过午才醒。

又各对镜理妆,费了许多时候。始各切理得光光滑滑,打扮得整整齐齐。老三便对老四说道:“你在院中等着,不要走开一步。因为今日张老要来碰和,许老要来吃酒。我因要去看那颖川公子,不得不往外边去走一遭。”老四答称:“晓得。”[3]192-193

这段细节描写很是传神。妓院上午是没有客人的,妓女睡到午后才起床,花了很多时间梳洗打扮,这是很必要的。吕飞凤想着要出门寻情郎,又不能怠慢了客人,影响了生意,便交待沈红仙在家迎客,且不能走开一步。而沈红仙却没有抱怨与计较,很爽快地答应了。在这里,作者虽然没有详细告诉我们吕飞凤内心是如何活动的,但是,通过她一系列的言行以及细节描写,我们已不难想见吕飞凤盼望见到颖川公子的急切心情。而这一切,作者用几个细节,就将两位女主人公复杂的内心和不同的性格形象生动地剖露在读者面前,令人不能不佩服其手法的巧妙。

第三,侧面烘托,揭示命运。作者在小说中除了刻画妓女,还颇有意味地“顺带”写了跟婢和若干嫖客的形象。如前所述,通过两鬓萧萧的阿彩的讲述,我们知道了她的前主人的悲惨境遇。借此谋生的卖笑者的下场是如此凄惶,纵情声色的买欢者却是那样的游刃有余,进退自如。我们看第四回中嫖客谢公是如何说的:

不要说起,这是鄙人十年前的女门生,曾点过他第二名。四大金刚中,只有剩他一个。其余……,嫁人的嫁人,辍业的辍业。好事不常,变迁甚速。……不象你们年轻人,舍不得软红尘里,……一掷千金,不稍吝色。一朝金尽囊空,反眼若不相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是过来的人,久已看破世情,况且家有艳姬美妾,乐得早些归隐东山,一样调丝竹,也可悦性怡情[3]193。

作为资深嫖客,谢公道出了欢场真谛:玩够了,还是归隐吧,家中还有娇妻美眷,不管何时,我们的生活依旧悦性怡情。而作为嫖客玩物的妓女,犹如溺水者,只能在十里欢场浮浮沉沉,来来去去地求生。作者巧妙地借嫖客间的交流,立体地揭示了妓女生涯的起伏与艰难,她们无法主宰人生的挣扎与买欢者的怡然自得相比,更加令人痛惜同情。

总之,姜氏无论是正面讲述还是侧面烘托都成功地刻画了一群无力与社会抗争的妓女形象。作者写出了她们如何努力、执著地生活,又描述了她们面对命运安排的无力与凄惶。无论运用何种方式塑造的妓女形象都是令人扼腕的,却又是真实可信的。

3 小说的社会意义

姜可生是一位报人,他的小说具有积极的社会意义。《春闺梦》以清末民初的上海妓院为主要生活场景,表现了上海的社会消费及文化风气,具有着极其丰富的史料价值,便于我们进一步了解民国时期的社会文化。同时作为世纪交替时期的文人,他的小说也表现出了超越同时期作家的进步的女性观。

首先,这部小说展示了旧上海的繁华与畸形。清末民初的上海被称为东方夜巴黎,具有明显的地域特征和时代特征。第三回吕飞凤坐马车夜游,真实地再现了旧上海的妖冶繁华。

经过静安寺路,望见绿树浓荫,电灯明亮,一路清风徐来,顿觉神怡心旷。到得园门买票入内,但见游人如织,士女如云。也有男女同车的,也有主婢同车的。汽车马车,不计其数。霎时草地之上,车子都停满了。……滩簧唱毕,影戏开幕。有发笑的影片,有五彩的影片。……以后东洋技术戏,女子文明戏。相继接演,终夜不辍。少顷露天里,又放着焰火,银花火树,灿烂可观。迨至焰火放完,天色已将黎明。绿女红男,整鞭归计……[3]192

根据这段文字的表述,入夜的上海依旧繁忙喧嚣。男女同游,听各式小曲、看各样影戏、观银花火树,通宵达旦,结队联辔。这种盛况也只会出现于当时的上海滩。“只因海上自通商以来,南部烟花,日新月盛,凡冶游子弟,倾覆流离于狎邪者,不知凡几。”[5]1

妓院和妓女也是上海的特色景观。所谓的风流名士寻花问柳,狎妓纳妾不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更是一件值得追捧的风流雅事。小说串场人物郁生“最高兴吃花酒的”,闻得坐局摆酒,“就欢喜得了不得”,“三脚并作两步,飞也似的,跑到宴乐园来”。这个人物正是当时社会千千万万沉湎于花丛的冶游子弟之一。第四回写资深嫖客归隐:

因此谢公去思,几遍众香国里。到了临走的那一天,一般妓女开欢送会。也有买丝绣的,也有沿途送的,直至江边,始行分别。谢公站在船头,回望岸上花枝,俱各坐着汽车马车,衔辔接尾,缓缓归去[3]194。

作者用一段骈文描绘了妓女送别资深嫖客的场景,此情此景显得那么情深意长、壮观优雅,我们感受到了当时的上海市民对如此荒诞招摇的送别并不以为怪了。

其次,作者通过小说表现出积极的女性观。《春闺梦》创作于1914年,在这之前有很多作家通过作品表达了自己对于上海滩的这种畸形社会文化的观感。1892年,云间花亦怜侬著《海上花列传》点明上海环境之恶劣,不啻为“染缸”。1900年,古沪警梦痴仙戏墨《海上繁华梦》把妓女描摹得可怕可恶、虚伪狡猾。1906年,漱六山房著的《九尾龟》则更全面地揭露了妓院黑幕。胡适曾说:“《海上繁华梦》和《九尾龟》所以能风行一时,正因为他们都只刚刚够得上‘嫖界指南’的资格而都没有文学的价值,都没有深沉的见解与深刻地描写,这些书都只是供一般读者消遣的书,读时无所用心,读后毫无余味。”[6]169姜可生虽沿袭了此类小说创作“醒世”的写作目的,对沉湎于烟花之中的“冥顽”之人进行了恰当的劝戒,但年仅21岁的作者是以一颗赤子之心记述妓女的生活与遭遇的,着力表现的是对妓女的关注与同情:她们和上层女性一样多情善良专一,她们努力挣扎,只是为了求生。通过“凄惨”的妓女与“潇洒”的嫖客对比反映出妓女的无奈,从而把矛头指向社会,批判社会的黑暗是作者的创作意图。作者摈弃了儒家轻视蔑视女性的陈腐观念,是在代表女性说话的。小说虽然挖掘深度不够,人物略显浅薄,但在当时对妓女口诛笔伐的文坛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这与作者年少游学南京、上海,较早接触革命思想,并加入南社的生活经历是有关系的。

4 结束语

姜可生的《春闺梦》没有抒写家国命运,没有对世纪之交的动荡社会作大思考,而是选择了中国传统文学中屡被表现的妓女,不吝笔墨地加以刻画。它的独特视角和关注重点既表现了中国传统小说在新时期的延续,又显示了超越前代小说家的进步思想。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漱六山房.九尾龟:上册[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1.

[3]姜可生.姜可生小说选[M].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2009.

[4]高飞燕.《金瓶梅》人物心理描写艺术谈[J].青海师专学报,2008(1):19-23.

[5]韩子云.张爱玲.海上花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6]阿英.晚清小说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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