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技术决定论的探讨与分析

2014-02-11 00:08
关键词:文化

袁 欣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0191)

一、技术的因果论

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一书中,无条件地支持决定论,并为“强决定论”作出了最强捍卫,即人的一切出自经验性的品格和其他原因的行动都是按照自然秩序被规定的;如果我们有可能把人的一切现象一直追索到底,那就绝对不会有任何单独的人的行动是我们不能预测的。康德所述的决定论的基本规则是普遍因果性原理,是我们用来阐释任何经验的规则之一。拉普拉斯用因果论洞悉了整个宇宙,认为只要知道物体的初始条件和其运动定律,就能预测该客体在未来任意时间的运动状态,这个理论虽然已被众多科学事实所挑战,但仍有其合理性。休谟则认为普遍因果性原理既不能被理性证实,又不能被经验证实。它是一种“自然习惯”,是我们想放弃都放弃不了的东西,正如休谟提出的“自然的齐一性”的预设,一旦放弃,不仅是科学研究,甚至是我们最普通的日常信念都将陷入怀疑论。

技术层面的决定论认为技术是唯一决定社会文化、社会结构甚至社会发展的关键因素,只有科技才是推动历史发展的直接动力。技术的不断发展伴随着革命、取代和抹去过往,必然会导致一种“同质化的地球文明”,一个统一的、单一的社会[1]。但技术决定论有其实在的落脚点,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1)技术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2)技术尽可能地将一切事物标准化;(3)技术导致了一种隐秘的集权主义。

(一)技术是一种生活方式

技术是人们对外展现的控制性力量,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极其微妙的是,技术反之也成为了控制人类自身及其生活方式的力量。前者不言而喻,后者却是人们很少反思的,以汽车为例。汽车为人们出行提供方便,现已成为大多数人的必需品。因此政府在制定交通规划、国土规划、工业政策时以汽车为主轴;人们在购物、旅游时都以汽车的行程、可及性与停车方便性为考量;每个人都为追求方便而开车上街,使道路塞满汽车而打结。整个社会被汽车这个技术物与相应的交通系统而塑形,人们的生活里如果没有了它会变得寸步难行。

技术对人们的控制力量表现在,它不仅让人们觉得只有一种生活方式——技术就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且使人们无法察觉,甚至以“木已成舟”而为其辩护,造成技术控制力量的再生产。所以,人们看似有很多选择,实则“别无选择”,看似有很多自由,实则“百般受限”。

(二)技术尽可能将一切事物标准化

由生产技术发展所带来的组件的标准化让产品组合更加灵活,销售范围更加广泛,同时又带动了工作流程的标准化,从而使生产效率倍增;效率的追求改变了工人的作息,比如美国的Harpers Ferry军械库要求工人过“严肃规律”的生活,因为他们相信只有标准化的生活态度,才能生产出标准化的产品。各种标准化技术和产品的不断出现产生了更加复杂的关于各种标准的制度与法令,它们依附在各项法律中,成为国家主体的一部分。因此,由技术所引起的标准化已经形成了一张巨大的网,网的背后是各种社会关系和游戏规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技术的标准化也与资本社会的兴起息息相关。卓别林在《摩登时代》中塑造的形象生动地诠释了技术标准化对人的负面影响。哲学家们对资本主义大生产中技术异化作用的批判也从未停止。曾经资本主义对技术的崇拜,造成了工具理性的兴起。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使人们相信知识可以征服自然界,而知识的本质是技术,于是人们可以运用技术控制和支配整个自然。随着历史向前推进,自然科学向哲学的渗透,理性逐渐偏离了古希腊的概念论、观念论,成为了只追求手段和目的的工具。它所关注的只是一种实用的目的,以一切物质利益实现为根本目标。因此,自卢梭始经过尼采、韦伯、胡塞尔,到存在主义、法兰克福学派等,都对工具理性进行了批判。一方面,在技术崇拜主义的主导下,选择技术的人成为了只追求物质利益标准的物化人。另一方面,当人们把技术视为“标准化”自然和社会的工具时,却懵然不知自己已骑上了“技术座驾”,这种技术统治的霸权缩减着人类的自由意志。

正如马克思指出:“由于人隶属于机器或由于极端的分工,各种不同的劳动逐渐趋向一致;钟摆称为两个工人相对活动的精确尺度……时间就是一切,人不算什么,人不过是时间的体现。现在已不用谈质量了。只有数量决定一切,时对时,天对天。”[2]

(三)技术统治导致了一种隐秘的集权主义

技术统治导致了一种隐秘的集权主义,这种提法有种技术阴谋论的味道。但从技术史上来看,技术确实被用来强化了权威、权力和特权,以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技术甚至在安排社会秩序中,都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Langdon Winner曾在论文《Do Artifacts Have Politics?》中提到,在1880年代中期,位于芝加哥的Cyrus McCormick工厂,曾花了50万美元引进了一款气压式铸模器。许多经济学家都认为此新机器的引入可以促进工厂现代化和机械化,从而提高生产效率,而历史学家Robert Ozanne却看到了此举背后更深层的政治原因。当时,正值McCormick二世与全国铁质工会进行斗争,发生了芝加哥警察对劳工运动的镇压和黑玛琪特广场爆炸案等一系列事件。McCormick二世敏锐地看到了新引进的机器具有除掉对手的附加属性,用大批操作此机器的生手工人可以代替以前的熟练技工。事实证明,比起熟练技工生产产品的成本和质量,这些新机器所生产的铸造品不仅品质较差而且成本很高,新机器在使用三年之后就停摆了,但在它停用之前就已经达到了解散公会的目的[3]。致力于环保的 Denis Hayes认为,核能设施最终会将社会导向独裁主义,解决的办法是采取分散式的太阳能而非集中式的核能,这样能更有利于社会公平、自由。

二、自由意志

技术的因果论如同一道枷锁牵制着人类的自由和选择。为什么这道枷锁如此隐秘?没有了技术,回到原始社会的人类会不会更快乐,更有自由,更有选择?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才是自由与美好的生活?

对于技术怎样限制了人类自由,柏拉图和恩格斯均给了我们很好的诠释。柏拉图曾以惊涛骇浪中的船做比喻,对于大型船舶,需要一个坚毅的舵手来掌舵,且所有水手都必须服从船长的命令。“没有一个理性的人会认为一艘船的运行可以靠民主决议。”他进一步说,国王统治一个国家如同船长指挥一艘船,从而论证哲学王的观点。如果柏拉图的比喻生动却隐晦,恩格斯则直接指出了技术的绝对威权性。他曾在1872年写的一篇短文《论权威》中曾毫不留情地批评道:“大工厂里的自动化机器比所有雇佣工人的小资本家更加专横。”他以棉花纺织厂举例,从棉花变成棉纱的过程中,由于所有工作流程需协调一致且工作时程受到“蒸汽机”的威权控制,所有劳工都必须遵守严格的纪律,在固定的时间工作并服从工厂管理者;否则,生产将嘎然而止。因此技术锁链的秘密“与所有社会体制无关,且连同物质条件强加在我们身上,而我们只能在此物质条件下生产及流通”[3]。他认为,技术的“威权主义之不可避免乃因人们不可避免地从事科学与技术”。所以二者都共同表达了一个观点,当人类接受了某个技术系统,就需创造出一套特殊的社会条件来维持其运作。换句话来说,除非必要的社会条件与物质相配合,否则许多事情则无法有效运作;就如柏拉图所说的船必须配备船长与一群服从命令的船员一样,技术枷锁的秘密就在于此。

可是如果回到原始社会,人类会不会更自由,更快乐?从影片《上帝也疯狂》中我们或许可以得到些启示。当可乐瓶从天而降到与世无争、单纯快乐的原始部落时,带来了除此引发的乐趣之外还有人的占有欲和大打出手;正如海德格尔反对笛卡尔等“spectator”的观点一样,人类本就利用技术先卷入了这个世界,回到完全自由社会的理想只能是一栋布满鲜花的乌托邦城堡。

技术的因果论牵制着自由,但不代表人类面对技术时是丝毫自由也没有的。当某个仪器或技术系统刚被引进时,人们会考量它对社会和生活方式的影响,可以对它支持或反对,是人们对它所具有的最大的自由度,但在决定采用某技术系统后,原有可能的使用弹性就会随之消逝。Heidegger曾在Being and Time中提到两种模式的存在:一种是ready-tohand上手,另一种是present-to-hand在手。当专注于技术“铁锤”的上手时,人类可能永远也不会自由,或许自由在于“在手”而非“上手”。早期美国爱国者Patrick Henry曾高呼:“不自由,毋宁死!”卢俊在《社会契约论》中将自由分为两种:一种是消极自由,即“摆脱…的自由”;另一种是积极自由,即“做…的自由”[4]。无论技术的因果论如何缠身,我们起码可以有在手的自由——一种对自我的责任,正如萨特为代表的存在主义者所说的“我们一直在行动”。

三、技术与社会的关系

技术决定论建构的过程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近现代文化对自然的“除魅”过程,一方面是西方近现代文化对其他文化的“除魅”过程。前者使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昂起了高傲的头颅,后者使全球陷入了自杀性的竞争和生存危机中。技术在人与自然之间造成了巨大的不和谐,产生了影响范围甚广、深度甚大的全球性问题,包括人口问题、粮食问题、能源问题、资源问题、环境问题等。

(一)技术决定论的盲点

1998年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印度裔经济学者Amartya Sen在《经济发展与自由》中指出,生物科技并不能解决粮食问题[5]。近些年来,无论是水稻基因解码工作完成,还是黄金大米的人道主义推广,都宣称研究将有助于解决全球粮食短缺问题。然而Sen指出,从1970年到1990年末,全球人均粮食生产并未减少,以粮食产量除以人口所得的人均粮食产量来看,反而是中国和印度等人口密集国家粮食产量最大。这说明,目前并不存在粮食产量赶不上人口增长的现象。但饥荒发生与粮食产量或存量没有关系,这种提法似乎匪夷所思。

2007年,陷入经济危机的阿根廷,在贫穷省份出现儿童饥荒现象。WHO的儿童营养研究中心宣称,阿根廷有20%的儿童有营养不良的现象。可讥讽之处就在于,阿根廷是全球第四大粮食出口国。我们不由得发问:生物科技能喂饱这些小孩儿么?Sen指出,饥荒的发生通常是某地区人民丧失购买粮食的能力造成的,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有很多,比如不可控的天灾或经济危机,导致粮食价格上涨,穷人因买不起粮食而挨饿。饥荒的发生与政府的性质与资讯的透明有很大关系,一个民主的政府可以在饥荒发生时采取有效的救济措施和社会保障措施。阿根廷正是缺乏成熟的民主机制,长年的军事统治使得统治精英漠视人民群众的苦难。

正如诸多经济、政治、历史、文化、军事等社会因素,才导致了饥荒现象。因此,如果用生物科技增加粮食产量的办法来解决饥荒问题,只是一个扬汤止沸的方法。解决粮食问题真正釜底抽薪的方法是解决贫富不均和社会保障制度缺乏的问题。

不仅是粮食问题,很多问题如生态危机等等,还必须将社会文化因素列入考量,而非用纯技术观点来解决。巴里·康芒在《封闭的循环》中指出:“新技术是一个经济上的胜利——但它也是一个生态学上的失败。”[6]他考察了各种现代技术产品诸如合成纤维、塑料、汽车等进入生态圈循环的现象,发现在每一个现象中,“新的技术都加剧了环境与经济利益之间的冲突”[6]。正如罗马俱乐部在《增长的极限》中所强调的,“技术解决不能创造一个可持续的社会……我们甚至尝试对技术的利益予以最乐观的估计,但也不能防止人口和工业的最终下降,而且事实上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崩溃推迟到2100年以后”[7]。

(二)技术与社会的关系

马克思和恩格斯曾深刻阐述了科技与社会的互动关系,指出科技对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有推动和决定作用,同时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等因素也对科技发展有决定和推动作用。长期以来,人们注意较多的是经典作家作出的某些论断,而对其研究问题的科学方法则未能给予足够重视[8]。因此技术与社会是双向决定的关系,单纯技术决定论或社会建构论的观点都是片面的。

英国学者C.P.Snow曾提出科技与社会互动的主要问题是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相互分离的文化问题。Snow认为,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的分裂存在于整个西方社会,这不利于社会的发展,而分裂的原因是由于教育专门化造成的。对此,许多STS学者都试图冲破这种“大科学家与高僧对话”的屏障。STS学者傅大伟曾在《当代》期刊中发表了两种文化的困惑和终结,但他自己也承认过去的讨论和努力都只是还在两种文化之外绕圈子,直到英国伦敦帝国学院科技史的David Edgerton教授才开始深入本质。Edgerton教授深入研究了Snow的Two Cultures and Scientific Revolution一书中的内容、历史背景,发表了演讲——C.P.Snow as Anti-Historian of British Science[9]。他指出,Snow 书中将英国的小说家或所有文学知识分子就代表了“传统文化”,“他可笑地认为他们都是同样的东西——他忽略了古典学家、哲学家、经济学家、历史学家,更不用说律师和神职人员了,而在科学这一班,他似乎常常只认定学院的物理学家”。正如Edgerton指出的,Snow的两种文化或许有其不严密之处,甚至严重扭曲了现代社会里科技与社会的关系面向,但科学文化与人文文化的差异确实客观存在。我们应当了解的是这两种文化都只是“文化的极端形态,而不是根本精神。两种文化的精神,从本质上应该是一致的,它们都是人类文化的发展成果,体现着人的根本价值,实质上均是广义文化的一部分”[10]。

对于技术和社会关系的详细阐述,笔者认为Bruno Latour的研究很深刻。在他看来今日最大的挑战在于科技与社会的交引缠绕已进入空前激烈和紧密,人们却仍受限于科技与社会的二元论,因而“无力开创急需之新思维、新宗教与新政治”[11]。

Latour提出了与人类的进步史观完全不同的观点。人类的进步史观中,文明发展的每一个阶段都会征服并取代前一阶段,致使前一阶段完全消失;也就是说人类的发展会越来越不再受到外物的束缚,而一天比一天自由。Latour提出了另一个人类文明的演化模型——技术与社会的交引缠绕模型。Latour先从一个生动的例子开始论述。新几内亚的土著人中有一种有趣的文化,他们把一种马铃薯视为家族中的一份子,为它们着色,上羽毛,甚至把马铃薯的当成了亲戚。从进步史的观点看来,这种行为是愚昧无知的表现,因为土著人不仅把人和物混为一谈,而且还把人类家谱和植物系谱扯上关系。在现代社会中我们绝不会走这样的回头路,然而有意思的是当科学家们把新的基因植入马铃薯以固住空气中的氮,将基因的结构和法律、风险、产权扯在一起时,是谁更深入地把人和物纠结在了一起?因此,文明进步的方向并不是现代主义进步史观所宣称的那样,人与物渐渐变得不相干,相反地,是由较少的交引缠绕(土著人的情况)而发展至大规模且非常深入的交引缠绕。

Latour明确指出,所谓下层建筑,并不能导出的上层结构;也就是说,技术无法片面决定社会与文化形态。它与社会复杂程度不同,社会复杂化有一个标记的能力,它把原本无形的社会关系变成有形。“在这次交转过程中,动物利用工具如石头、木头等,将原本是虚无缥缈的社会磋商问题变为具体而可见的东西。”旧有的能力——工具制作,和另一个原有的能力——社会区分(social marking)产生交流转化,从而开辟的一个全新的演化过程。有了社会复杂化之后,人类心智能力的限制便不再成为问题,一系列新推理方式被发展出来。“大约在此时,语言的雏形在此诞生。”那么工艺又是如何产生的呢?Latour认为,一旦社会关系被稳固,有效的分工合作便可以顺利开展,工作可以在不同时空进行,于是人际间的社会分工模式为物与物之间(工艺是一个compounded objects复合物)的分工提供了一个仿造模型;也就是说原本存在在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复杂化延伸至物上,而这个延伸的成果就是工艺。因此如果没有这样的社会关系,基本工具永远也不可能跳跃式地发展为工艺。所以,与进步史观不同,我们既需要新的技能也需要旧的技能,真正改变是我们引入了越来越多的事物。“我们的行动变得越来越不自由,因为我们必须将越来越多的事物纳入考虑之中。”[1]

在历史长河中,其中一方占据了主要地位,但不代表另一方在另一段时间内就不具有决定性作用。面对复杂的交引缠绕,我们必须小心翼翼,谨慎、全面地对待技术与社会的关系。就如法国哲学家Michel Serres提出的opposite of negligence那样,当我们创造出越多的科技产品时,我们必须越谨慎,而更没有轻忽的权利。世界上只有一种神话,那就是科技独立于一切神话之外而不为所染。

[1]吴佳苓,成令方,雷祥麟,等.科技渴望社会[M].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4:83.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96-97.

[3]Hawthorne D L.Science,technology,caring and the professions:are they compatible?[J].Journal of advanced nursing,1995,21(6):91.

[4]罗伯特·所罗门.大问题[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263.

[5]陈恒安,郭文华,林宜平,等.科技渴望参与——Engaging the Public:An STS Reader[M].台北: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9:310.

[6]巴 里·康芒纳.封闭的循环[M].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7-10,148.

[7]黄时进.功利主义科学观对可持续发展的影响[J].科学技术与辩证法,2004(3):44-45.

[8]储列斌.列宁社会科学研究的抽象方法刍议[J].太原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30(3):25-29.

[9]John N.Mordeson.Determining the causes of democratic consolidation:a consideration of several fuzzy methods[J].New Math.Nat.Comput,2009,5(2):353-369.

[10]徐治力,田大山,韩连庆,等.自然辩证法概论[M].北京: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09: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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