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帧里的旧年台湾。二轮戏院剪影

2014-02-11 01:55张怡微
世界博览 2014年1期
关键词:西门町戏院影展

张怡微

如果有一天要离开台湾,我最留恋的,恐怕是那里的电影院。而比起一线城市常见的数位豪华影城,我更怀念的,是镶嵌于台湾角角落落的二轮戏院。

台湾作家舒国治曾在《老电影与老年代》一文中写:“台北,一向是看电影的好城市。即使是日据时代。高戊升《一个台湾人的回忆》书中便说他最喜欢的电影是法国片《望乡》,那是1937年。50年代初,《望乡》仍会在台北重新上片。我常提说的那时台北之佳,是你从鸭粪处处、水田密布的乡村环境下(像大安区)跳上一辆公交车(像20路),25分钟后便可看到法国大导演布列松的艺术片《最后逃生》。那是电影院云集的西门町,不少影院的座位超过一千。”而日本片爱好者、导演吴念真在回忆起童年时代时说:“那时九份只有一家电影院——昇平戏院。在那个时候,看电影对我来讲是很重要的事,是生活中极少数的娱乐,而且不仅是我,我的父亲辈们最大的娱乐也一样,就是去昇平戏院看戏。”

这些话看似是前辈们在追忆似水年华,可他们落于笔端的经验,在台湾这样一座古旧的岛屿上时常还可以寻到踪迹。自从1900年,法国卢米埃兄弟发明的电影机首次在台登场,法国电影协会邀请日本商人大岛猪市与电影技师松浦章三到台北淡水馆举行试映会后,电影从此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台湾人的日常生活。

如今的昇平戏院因为侯孝贤与吴念真的关系,成为了著名的景点。它的成立要追溯到日治时代的1913年,原址在九份基山街106号东山旅社旁,1934年改建,重命名为“昇平座”,是日治时代台湾北部第一家戏院,也是全台湾最大的戏院,占地六百多平方米。直到上世纪70年代以后,昇平戏院逐渐没落。2010年经修复重新对外开放。每一天,它都在播映取景于九份的《悲情城市》、《恋恋风尘》……那已经不再是童年吴念真所在,而是吴念真所建立的新的电影梦。

闲聊时,吴念真说起自己初到台北时,逢到假期为了打发时间,就买一块大饼去二轮电影院耗上一天。现在,他常去的青康已经不在了,可台大附近的东南亚还在。我在心里弱弱地说,“其实到现在,我也常这么干啊。”

台北学苑,坐落于敦化北路与南京东路口的东北角,靠近松山机场,是救国团台北学苑园区内的一栋表演厅,即他们所说的“青康”。上世纪六十年代,它每天放映老片,那时一张票一元,节目单一周前已印好。到了七十年代末期,市售首轮片二十五元台币,青康只卖七元,而且一次可以看两部。吴念真回忆:“我印象很深的有一次,不知道是纪念什么活动,一连放了《乱世佳人》和《宾汉》,下午两点进去,出来都八、九点了,还送了一个冰淇淋,那个时候冰淇淋2块钱嘛。等于花了5块钱,看了两部电影。就这样,从16岁开始,一直看到我去当兵。”

许多台湾人和二轮戏院一起成长,那些戏院有的是栋破房子,有的是废弃公设,有的是偏远营房,有的是眷村空地,无论多么陈旧,都成为了记忆中最温暖的静帧。

记得有一年,我随某报记者去台南采访,路过全美戏院时,随即被悬挂的大幅手绘电影海报惊呆了。在电影产业逐渐走向3D的今天,三公尺平方大的手绘看板仿佛理应出现在复古的电影布景中。可海报上画的,却是当红的好莱坞巨星。

南部到底还是岛屿的童年。

台南市一共有两家二轮戏院,全美和今日,一张会员卡两戏院同用,如今一张票才卖22元人民币。今日戏院早在1946年就开始营业,当时名叫“小全成戏院”。可见还有“打全成”,如今变成了百货公司。

全美戏院至今仍旧保留着老戏院的旧年风格,没有电脑输出的门票和绒布座椅,而是人工盖章的纸片戏票和铁皮凳。其实这样的古风,在台北的二轮戏院诸如湳山、景美佳佳也是常见。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这些电影院依然保持着“某某戏院”的名字,而不是自诩“影城”。战战兢兢的自知分寸。而手绘电影海报,曾经是流行的艺术形式,如今早已衰弱。若不是美联社的报道,恐怕没有人会记得60多岁的老师傅颜振发和他的巨幅油画。据说,他是台湾最后一个从事这一行的人。那份为电影画像的工作,恐怕也是这座岛屿最为寂寞的职业之一。

1971年,全美戏院开始改制转型,以播映二轮洋片为主,2片同映优惠售价,成为全台二轮片发源地。二轮戏院,是播放首轮戏院下档电影的电影院,票价十分低廉,且大部分戏院在影片播映完毕后不会清场,可在当日内无限次数观看。1960年代辉煌时期,每天有2000、3000人排队等着看电影。台北的湳山戏院、新北的林园板桥戏院等还能跨厅观影。湳山因为地处闹市通化街,甚至允许顾客出门吃饭后再回来继续观影,一票可看四部片以上,只需人民币三十多元。仔细一看,会发现时过境迁,空闲时愿意在二轮戏院耗上一天的孤独人可不在少数。他们中很可能,就躲藏着未来的李安、吴念真、舒国治……

老电影院大都颇有来头,曾经沧海,大隐于市。如全美戏院,1950年成立,建物本身已过耳顺。光点台北,从前是美国驻台领事馆。后因台美断交而荒废,经由台湾电影文化协会经营,成为现在以电影文化为主题的台北之家,被列为三级古迹。光点电影院的优点,在于自创影展。三不五时,便有小津、费里尼、侯孝贤,还能看到少见的拉美影展、奥斯卡影展、同性影展等等。每年各大国际影展过后,光点便开始集中展映,是文艺青年的好去处。它同样不划座位,购票以后,随意入座。冷门片往往近似包场,要多加件披风,以御影院冷气逼人。

但真的要看艺术电影,西门町又怎能遗落。

日据时期,台湾总督府将台北市划分为64町19部落,西门町是指成都路两侧,从中华路到康定路。广义的“西门町”为西门区,即今日的成都路、长沙街、西宁南路及中华路以西的武昌街、峨眉街、内江街、昆明街一代。1960年代就有5家一流日式电影院。西门町武昌街二段,被誉为全台戏院密集度最高的地方,是名副其实的“电影街”。据说有人开玩笑,上世纪70年代在西门町,天上若有招牌砸下来,有三分之一的几率会砸死导演。当时台湾电影正值荣景,电影公司林立。1972年,林青霞就是在那里被星探发现了两次。台湾电影盛世不在,西门町却依然青春,许多朝气蓬勃的少男少女在街头路演,前赴后继地做着明星梦。

如今的西门町有20多家电影院、上百个放映厅,依然如火如荼播放各国最新电影。真善美影院、绝色影院和新光影城等都是艺术片的大本营,能够看到欧美日韩最新的非主流电影。更因为台湾每年只允许十五部大陆片引进,导致其所上映的影片的风格和大陆全然不同,与国际脉搏更为贴近。

即使是我这样的异乡人,三年以来对于西门町都累积了十分深沉的情感。许许多多湿寒的日子里,我蜷在真善美宽敞的影厅内边吃麦当劳特价午餐边注视他人命运流转,仿佛也是一种青春的浪掷。

真善美剧院于1975年成立,1996年正式转型为全台首座“艺术电影院”,首映播放的是南斯拉夫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的《地下》。我在真善美看过的最长一部片,是今年上映的2010年出品的意大利电影《Longlasting Youth》,片场6小时。那不是真善美第一次播放长片。拉斯·冯·提尔的《医院风云》片长五小时,一日放映三场,结果常常爆满,连侯孝贤都买不到票。但不过几年后,艺术电影也逐渐成为台湾各方掠夺的激烈战场。真善美剧院从原本一枝独秀局面,逐渐轮番出现如华纳、总统、绝色、奥斯卡、长春等戏院竞争对手。首先是商业和艺术的博弈,其次是影迷分流又回流。老影院就像一个历经时代冷雨风霜的长者一般沧桑、宽容。但另一方面,台湾电影虽然盛景不再,可台湾的电影院依然是中文院线最美好的一种存在。仿佛文青摇篮,“大人们”争着抢着要夺取襁褓中婴儿的抚育权,让他们在眼花缭乱的艺术温室中成长,还不怎么昂贵。

可见旧年里的台湾情怀,在101大楼里找不到,在微风百货里找不到,但只要去到二轮影院,就瞬间站回那个遥远的年代。新人们也好妄自尊大的说上一句:“台北,一向是看电影的好城市”。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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