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王维诗歌中的禅宗意蕴

2014-02-12 11:02
太原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禅宗王维诗人

叶 卉

(广州大学,广东 广州 510006)

王维是唐代著名的诗人,又是精通禅理的佛教居士。他生长在一个佛教气氛十分浓厚的家庭,在母亲的熏陶下,王维自幼便与禅佛结缘。禅、佛贯穿了王维人生经历的始终,也成为了他思想中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子,为他的文学创作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一、诗与禅的互通

禅宗与诗歌隶属于宗教与文学两个不同的范畴,分析王维诗歌中的禅意,首先需要明确诗与禅之间的联系。综合看来,它们之间存在着诸多的相似之处,也正是这些相似性使它们存在了互通的可能。主要可以从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其一,是同以“自然”为源泉。禅宗认为,“禅境、禅心的最好体现就是大自然。禅人不仅可以从自然山川的欣赏中得到‘悟道’的方便法门,也可以通过自然景象寄予其应运而修的精神与无碍的心境”,而在禅宗自然观的支配下,“禅与自然山水的关系变得极其的密切,甚至达到相互诠释、相互融合的地步。”如所谓“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释道原《景德传灯录》)禅师们借自然来传授自己对于佛法禅境的理解与体验,而其如诗般的语言,又构成了可以激起听者想象的诗境,使得禅思、自然、诗意相互交融。另一方面,自然与诗歌的关系也十分密切——自然是诗歌不可缺少的表现对象,同时也给予了诗人丰富的审美体验,如所谓“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而自然给予诗人的启示,又常常使诗歌带有禅理的色彩。如王维的《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从表面上看,这首诗不过记录了诗人独自乘兴游览,畅享山林自然之乐的经历,然而在“水穷”、“云起”当中,又蕴藏着诗人对于人世间万事万物此消彼长、穷尽复通的禅思。很难分辨王维是为了说禅而写诗,还是在诗中透出了禅意。

其二,是“悟”的相似。无论南禅还是北禅,都强调“悟”的重要,而又以南禅的“顿悟”与文学创作中所说的“灵感”更为一致。禅宗认为,“只有在人的心灵澄彻时进行全副身心的直觉体验,才能向存在的本源突进,获得极终经验,才能得到对宇宙与人生的总体性根本性认识”。如《禅观策进》所说:“距定脚跟,竖起脊梁,无分昼夜,直得东西不分,南北不辨……自然念虑内忘,心识路绝。忽然打破骷髅,元来不从他得……岂不庆快平生者哉?”禅宗的顿悟需要忘却一切,唯有全身心投入到直觉与体悟当中,才能获得如醍醐灌顶般的启示,直达真谛,获得精神上的满足与愉悦。同样,文学创作中的“灵感”也是一种瞬间的直觉体验。袁行霈在《王维诗歌中的禅意与画意》中论述的顿悟与艺术创作的联系——禅宗那种独特的引导信徒明彻佛理的“顿悟”方式,很适合当时文士的口味……一个殚于禅悦的像王维这样的诗人兼画家,当他超脱尘俗、投身大自然并进行艺术创作的时候,“顿悟”的方式往往能引导他迸出智慧的火花,在刹那间突破一点,进入富于哲理意味和艺术情趣的世界。

其三,是同对“言外之意”的追求。禅宗主张“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因为禅宗否认语言文字对于事物的完全表达能力,否认逻辑思维的意义,认为一旦使用了语言文字便有了分割统一性的滞累,使人们落入具体事物的局限之中”。如雪峰义存禅师曾对众弟子说:“吾若东道西道,汝则寻句逐句,吾若羚羊挂角,汝向什么处扪摸?”(释道原《景德传灯录》)语言文字于禅宗而言不过是一把钥匙,其目的是为了呼唤出人自身的感受与悟性。禅宗对于语言的认识,与文学所说的“言不尽意”有着相似之处。又如同诗歌创作讲究“不落言筌”、“兴会神到”,主张发觉语言之外的韵味,由语言呼唤出读者自身的想象和感受。这种观念渗透于王维的诗歌创作之中,就成为了其不被语言束缚、不刻意雕琢,并且追求言外之意的风格特征。

综上,正如蒋述卓先生所说,“禅宗是一种艺术化的宗教,禅的人生方式及其境界也正是一种艺术的境界”。禅宗的艺术性使其能与诗歌这一艺术形式相互交织,并最终达到了诗境亦是禅境、禅悟亦是诗悟的的完美融合。

二、王维诗歌中的禅宗意蕴

王维诗歌中的禅宗意蕴主要体现在意境的营造上。综合看来,有以下两点:

1.“远”与“隔”

所谓“远”,指的是远离的视角和心理。在王维的很多诗作中,都能发现这一特点,如其《归辋川作》:“谷口疏钟动,渔樵稍欲稀。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菱蔓弱难定,杨花轻易飞。东皋春草色,惆怅掩柴扉。”由于远离的视角,一切都变得似见非见、似虚似实,风中飘摇的菱蔓、纷飞的杨花更让整个画面产生了朦胧虚幻的意境,使得辋川变得远离人间烟火。又有王维写自己与友人分别的场面:“相逢方一笑,相送还相泣。祖帐已相离,荒城复愁入。天寒远山净,日暮长河急。解缆君已遥,望君空伫立。”(《齐州送祖三》)不同于平常送别诗中喷薄的情感,王维对于情感的处理是克制的,对于相逢与分离,仅用“笑”与“泣”一笔带过,而后又将近处的视角人为地拉向远处,使得诗歌跃出一己私情的窠臼,将离别融入大地苍生之中。也正是由于这种远离的目光与心理,使得王维与周围的一切事物保持着隔阂的态势,如他在《终南山》中所写:“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所谓“隔水”,究竟是诗人的真实经历亦或是有意的处理不得而知,但其中透露出的意味却是独特的。同样是问路,杜牧的“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清明》),使得全诗的意境在悲愁阴郁中多了明亮的色彩,杜牧与小牧童的关系也显得亲近而友好。“隔着水问”与“凑上去问”既是二人行为上的差异,也彰显了二人心境的不同。再将其与同是写山水田园诗的孟浩然相比,孟诗《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同样可见,孟浩然与村民的关系是密切的,其村居的生活图景也是具象的——深入农家的院落。反观王维,虽然身处寻常百姓之中,在心态上却保持着远离、隔阂的状态,似参与又非参与。恰如贺贻孙在《诗筏掌录》中的评价“孟、柳、韦、刘诸君,超脱洗削,尚在人境。摩诘如仙姬天女,冰雪为魂,纵复璎珞华,都非人间”。

王维在诗歌中的这种特点,与禅宗的思想一脉相承。禅宗的中心是人的心性,禅悟的目的在于消解人的心性之外的一切色相、一切外在之物,倡导人从一个名利的世界回归到精神澄澈透明的世界。因而面对纷繁复杂的世俗社会,王维选择了视角与心灵的双重远离,在诗歌中形成了潇洒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

2.“空”与“寂”

“空”可以从字面上简单地理解为“无”,反映在诗歌当中,即是诗境的“空”与无声响之“寂”: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

这些诗,感情平静恬淡,节奏闲适舒缓,色彩清淡朴素,“幽篁”“深林”“明月”“空山”“飞鸟”等意象的选 择使得整体的意境变得空灵肃穆。然而,正如禅宗所宣扬的主观唯心主义,所谓“几有所相,皆是虚妄”、“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诗歌中的“境空”更是源自于诗人的“心空”,一种忘记了一切尘嚣俗世,将自己与自然相互交融而带来的“空”的感受。又有“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犹如笔下之芙蓉也深谙禅理,明白所谓“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道理,既然整个世界都是空静的,也就无需为开而喜悦,为落而悲伤。诗中浓厚的禅意使胡应麟将其称为“入禅”之作,“读之身世两忘,万念俱寂。”(《诗薮·内编》)

此外,禅宗的所谓“空”亦是“无”的意思,也就是无差别。禅宗认为,世间所以分出是非、善恶、生死、有无等种种差别,都是因为执妄不明,执着于事物表象,而实际就其本质而言,都是空。这种观念渗透在诗歌中表现出的是对“物”与“我”界限的消解,即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如王诗《戏赠张五弟》语云:“我家南山下,动息自遗身。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云霞成伴侣,虚白侍衣巾。”诗中,“鸟”、“兽”、“云霞”与诗人自身之间的界限已经模糊,甚至融为一体,而这种无差别所带来的,正是一种虚空的、如梦似幻的审美体验。

禅宗与诗歌创作在对待自然、语言上相似的态度以及同样重视体悟、感悟的思维方式,使二者得到了互通的可能,而“诗佛”王维则将它们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当代诗匠,又精禅理”(苑咸《酬王维诗序》)准确地评价了王维在诗歌与禅宗上的造诣。而在他的诗歌创作中,也因“禅”这一蹊径使他的作品呈现出了与众不同的面貌和强烈的艺术表现力,令本应寡淡朴素的山水田园诗自然流畅地渗透着空无、虚幻的思想,呈现出“远”、“隔”、“空”、“寂”的美学特征,并常常带有极富深度的哲思。在禅宗思维的影响下,他将现实诗人笔下琐屑的世间万象摒弃在审美关照之外,在作品中呈现出遗世独立的超然姿态,使他诗读不出社会的纷繁、政治的厚重以及历史的绵延。又因受禅宗“心外无时空”观念的影响,他有意识地消解了其他诗人眼中具象时空概念,只留下自身的心理时空。但也正因如此,王维的诗收获了超越历史文化的、永恒的审美价值及意蕴。

[1]蒋述卓.宗教艺术论[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

[2]葛兆光.禅宗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

[3]袁行霈.王维诗歌的禅意与画意义[J].社会科学战线,1980(2).

[4]贺秀明.试论王维山水诗中的禅理[J].厦门大学学报(哲社版),19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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