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歌中的帝王形象

2014-02-12 11:30陈梦熊
铜仁学院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杜诗杜甫

陈梦熊

(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

【文学研究】

杜甫诗歌中的帝王形象

陈梦熊

(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

帝王形象是杜甫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基本内容包括理想君主、抨击玄宗父子、品评武后和追忆开元盛世等几个方面。杜甫诗歌中塑造的帝王形象不是简单的人物描写,而是以其作为展现忠君思想的文学场域。

杜甫; 帝王形象; 忠君

当苏轼将“一饭未尝忘君也欤”的冠冕送给杜甫后,后世读者就更为热衷于在杜甫诗歌(后文简称“杜诗”)中寻找“忠君”的佐证。一部杜诗不仅展现了杜甫“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之隐,殆无遗事”的心路历程,更以“诗史”的笔触创设了中国文学史的奇观。

杜诗中的帝王形象可以被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一是描写杜甫心中的理想君主,借以表达自己渴望从政的愿望。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主上倾见征,欻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从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死为星辰终不灭,致君尧舜焉肯朽。吾辈碌碌饱饭行,风后力牧长回首。”(《可叹》)

“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呈苏涣侍御》)

“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壮游》)

“济时肯杀身,”(《敬寄族弟唐十八使君》)

“时危思报主,衰谢不能休。”(《江上》)

“忠君”是杜甫人格魅力的精髓之一,它既是封建士大夫中的君子们最基本的道德操守,也是后人理解杜诗的关键。通过杜诗我们了解到,他是秉承着“奉儒守官”的“素业”,渴望凭借“诗是吾家事”的才华在李唐王朝实现“再使风俗淳”的人生目标。足可见杜甫绝非为了谋求个人的功名利禄去干谒,他不仅告诫后人要将“早据要路思捐躯”作为自己的目标,也在内心深处时刻以“葵霍倾太阳,物性固难夺”暗暗自诩。我们也要意识到,“忠君与爱国爱民总是交织在一起。如杜诗中‘时危思报主’之与‘济时肯杀身’,‘日夕思朝廷’之与‘穷年忧黎元’,便都是明显的例证。‘报主’之中有‘济时’,‘济时’之中有‘报主’;‘思朝廷’是为了‘忧黎元’,‘忧黎元’所以就的‘思朝廷’,因为在那个时代老百姓的命就是捏在那个‘朝廷’上。”[1]199终杜甫一生,无论在朝、在野,无论君王对他的意见采信与否,他总是以忠臣的标准要求自己,以超越常人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去评价李唐王朝前进中的是是非非。

二是抨击玄宗开拓边疆、穷兵黩武,为了满足杨贵妃不恤民力,最终导致了“安史之乱”的爆发。

“武皇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兵车行》)

“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前出塞》其一)

“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遣怀》)

“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枝。百马走山谷,到今耆旧悲。”(《病橘》)

“先帝贵妃今寂寞,荔枝还复入长安。”(《解闷》)

杜甫是在“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的时代中成长起来的,这使得他始终对于玄宗开创的开元盛世怀有心向往之的崇敬之情,这是他心中的尧舜之治。但杜甫也深刻地意识到玄宗发动的开边战争给黎民百姓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好武”成为了他贴在玄宗身上的标签之一。但玄宗一生中最大的失误并不在于此。晚年的玄宗怠于政事、贪图享受,为了满足杨贵妃的意愿竟不远万里运来荔枝,民众只以为“一骑红尘妃子笑”,却并不知道送来的不是边关急报。杜甫对于玄宗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一方面,他感念于玄宗开创的“开元盛世”,这是杜甫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他享受着“裘马颇清狂”的“壮游”之乐。另一方面,他深感玄宗发动的军事战争带给人民的苦难,以及“安史之乱”导致唐王朝陷入急转直下的现实境遇。

三是描写肃宗指挥平叛,以及肃宗、玄宗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

“肃宗昔在灵武城,指挥猛将收咸京。”(《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

“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北征》)

“朝野欢呼同,中兴似国初。继体如太宗,端拱纳谏诤。”(《往在》)

“天子犹蒙尘,东校暗长戟。”(《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

“窃闻天子已传位,盛德北服南单于。”(《哀王孙》)

“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述怀》)

“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攀龙附凤势莫,天下尽化为侯王。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誇身强。”(《洗兵马》)

饱尝干谒辛酸的杜甫在仕途上只谋得河西尉、右卫率府胄曹参军之类的小官,口中虽有“狂歌托圣朝”的赞颂,内心深处却是“言一官潦倒,归计无时,惟有临风叹息而已”[2]102。“安史之乱”的爆发使得他陷入到前所未有的窘境,却也为杜甫的人生开启了希望之门。在他“涕泪受拾遗”之后,更渴望肃宗能够开创“中兴似国初”的伟业。但肃宗终究不是太宗,无法做到“端拱纳谏诤”,他也只能在从金光门离开京城的路途上感伤地说到“移官岂至尊”。杨伦《杜诗镜铨》在此注“五字怨而不怒”,道出了杜甫的心声。当杜甫从“中兴之主”的迷梦中醒来时,却没有忘记忠于朝廷。对于“至尊尚蒙尘”的现状,他发出了“几时休练族”的疑问。对于流传于朝野的玄宗、肃宗不和的传闻,杜甫没有发表激烈的言论,他始终以封建社会中臣子应该秉承“为尊者讳”的方式加以处理。

四是评价武后执政。

“太后当朝多巧诋,狄公执政在末年。前朝长老皆流涕,太宗社稷一朝正。”(《狄明府》)

“惟昔武皇后,临轩御乾坤。”(《赠蜀僧闾丘师兄》)

“娄公不语宋公语,尚忆先皇容直臣。”(《折槛行》)

杜甫对武则天的描写是对自己多年沉居下僚、人生坎坷境遇的否定,像他这样的底层文人只有在武则天的时代才能凭借自身的文才获得重用。因此,他希望今后的君主能够按照武则天的施政方式去治理天下。但他内心并不认可武则天的正统地位,始终以“武皇后”、“太后”相称。这也体现出杜甫对于李唐王室的忠心,他并不接受武则天创立的武周政权。总体而言,“杜诗中的武则天,是杜甫暮年对自身经历的乱世深刻反思后作为治世的理想符号出现的。在武则天形象里,既寄托着杜甫以文进身、显荣世家的个人抱负,也寄托着他政治稳定、民生安宁的崇高热望。实际上, 武则天形象是杜甫主观理想投射于武则天实际政绩之上形成的一个亮点。”[3]15

五是追忆开元盛世,或表达逝去岁月的感慨,或记述自己短暂的官宦生活。

“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端午赠衣》)

“忆昨逍遥供奉班,去年今日侍龙颜。”(《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

“至今劳圣主,何以报皇天。”(《有感》)

“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裳。”(《壮游》)

“玄宗妙其书,是以数子至。”(《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

杜甫的人生也有过短暂的快乐阶段,青壮年游时“裘马颇清狂”的岁月、定居于凤翔的“意内称长短,终身荷圣情”的欣喜,以及定居草堂的短暂的平静。在描绘和回忆这些时光的诗句中,杜甫将心中对帝王的讴歌发挥到了极致。玄宗不再是穷兵黩武的君主,而是礼贤下士能够做到“天子废食召”的贤君,更是以书法教导子女的慈父。

这些诗基本是杜甫入长安谋求仕进之后所做。十年长安生活,杜甫是在“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窘迫和“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屈辱中度过的。从“狂歌歌圣朝”的巅峰转至无尽的忧愁,根本原因有两点:首先,玄宗穷兵黩武、滥用民力,使得杜甫对于帝王有了全面的认识,不再是听任君主摆布的顺民,而是要做敢于逆鳞的诤臣;其次,权奸当道、贫寒之士沉居下僚,天宝六载(747)的考试使得杜甫对于朝廷的黑暗有了直观的感受,激发了他对封建君臣关系进行全面的反思。但杜甫始终是信奉儒家思想的,“杜甫君臣观的理想是君明臣贤‘君臣契合’型的模式,在现实中实现了这种君臣观理想的是开创了‘贞观之治’的唐太宗与魏征及‘自契鱼水亲’的孔明、刘备,因为,在他们身上寄寓了杜甫的理想,因而,他对他们十分推崇。”[4]65

杜诗中对李唐帝王的描写,很容易让我们将杜甫与儒家文化传统中的忠臣形象联系在一起。但杜甫绝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他是有血有肉、有志向有担当的儒者。孕育杜甫独特心理结构的外在因素首推唐代社会独特的文化语境。“唐代是一个开放的社会,也是一个多民族的社会。尽管从血统上看,李唐王朝的统治者具有混血的特点,李世民在民族政策方面有着相当开明的举措,他称‘自古皆贵中华而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5]53各民族的融合创造了宽松的政治环境,也孕育了多元文化并存的精神面貌。正如洪迈所说:“唐人诗歌,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6]152独特的文化语境成就了宽松的政治氛围,使得士大夫阶层能够自由地汲取儒释道三家文化的精神成果。但唐王朝的核心文化价值取向仍旧是汉民族的儒家文化,不但汉族文化居于主导地位,即便是混血的李唐皇室也逐渐被强势的汉民族文化传统所同化。

在儒家文化的背景下,杜甫却面临着现实生活中一对难以调和的矛盾——忠于君王和关照黎庶。就杜甫本人而言,忠于君王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关照黎庶。但现实中李唐王朝的腐败、昏聩使得杜甫与朝廷之间生发出疏离感,当然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儒家信仰,否则他就应彻底归隐,并且不在自己的诗文中表达对于现实的任何批判。事实上却是,杜甫诗中不断感慨自己的人生。他曾在诗中说到:“甫也南北人”(《谒文公上方》),这是杜甫自悼生平遭遇之辛酸。可见他并没有放弃“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人生理想,依旧渴望承继“先祖素业”。这就使得杜甫的身上永远纠缠着忠君与爱民的矛盾,这是困扰杜甫一生的情感难点。“尤其是在国家处于分裂的边缘,朝廷具有统一的号召力,‘忠君’于时有特殊的意义。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时刻,朝廷与百姓的利益也并不总是一致的。君王有时仅仅为了一己的‘大欲’,不惜让百姓付出惨痛的代价。”

[7]23面对着生死存亡一线的李唐王朝,朝廷始终是将自己的生存置放于百姓利益之上的,已位列庙堂之上却沉居下僚的杜甫对此只能是无可奈何。他在《三吏》中描绘了穷凶极恶、狡诈多端的底层官吏,也在《三别》中描写了“对君洗红妆”的新娘。杜甫的心陷入到忠君与爱民的情感漩涡中:一方面,他为遭受离乱之苦、战争之祸的民众痛心疾首;另一方面,他为时局艰难、前途未卜的朝廷忧心忡忡。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瀖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萧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杜甫在这首诗中详细叙述了沿途所见,将君主的骄奢淫逸和民众的艰难困苦进行了对比。此时,安禄山的叛军已经出发,只是“渔阳鼙鼓动地来”的号角尚未传到“温泉水暖洗凝脂”的骊山行宫。杨伦在《杜诗镜铨》中评价此诗:“首从咏怀叙起,每四句一转,层层跌出。自许稷契本怀,写仕既不成,隐又不遂,百折千回,仍复一气流转,极反复排荡之致。次叙自京赴奉先道途所闻见,而致慨于国奢民困,此正忧端最切处。”[2]109一句“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道出了杜甫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面对着带给民众如此苦难的帝王,杜甫并没选择归隐山林。家族的“素业”使得他时刻意识到自己所肩负的儒家士大夫的社会责任。怀着“己饥己溺”的仁者情怀,杜甫始终没有忘记民众,也没有忘却朝廷。无论是混迹于芸芸众生之中,亦或是在朝为官,杜甫是以诤臣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在杜甫的眼中,忠于朝廷并不是忠于一人一君,而是忠于李唐王朝,是对儒家所倡导的“仁政”思想的忠实履行。因此,他始终是以关爱民众作为自己行为的最终落脚点;他并非贪恋禄位的宵小之徒,“不忍便永诀”的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实现“再使风俗淳”。

学术界对于杜甫“忠君”思想的理解曾展开激烈的争论。萧涤非先生认为:“杜甫是我国历史上最同情人民的诗人之一。他的诗……充溢着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崇高思想。”郭沫若先生则在《李白与杜甫》中指出:“他是在站在地主阶级的立场、统治阶级的立场,而为地主阶级、统治阶级服务的。”对于同样的问题,陈贻焮先生则认为:“从古到今都说杜甫忠君爱国,说法虽一样,而着眼点和评价却有很大不同。封建时代朕即国家,强调杜甫‘一饭未忘君恩’,便是对他的最高考语。今世重民生,扬之者以为忠君便是爱国,抑之者以为爱国终是忠君,互不相让。”[8]341

前辈学人的阐述各有其侧重,立论的出发点各有不同。我们认为,郭沫若先生单纯从阶级立场的角度考察杜甫的忠君思想有失偏颇,他只看到了杜甫作为“名不隶征伐”的士大夫阶层对于封建统治的认同,却没有将杜甫仕途的坎坷和人生的辛酸对于他思想的影响考虑在内。当然,这种观点更多是受到特定历史语境的影响,我们要理解杜甫的忠君思想仍旧要还原至唐代社会的历史语境中。萧涤非先生是怀着对杜甫无限的热爱给出上文评语的,他看到杜甫身上闪耀的人性光芒,并将之与杜甫对人民的同情联系在一起。陈贻焮先生的观点敏锐地捕捉到封建时代与现代社会虽然都将杜甫解读为“忠君”,其价值内涵是不同的。我们认为,理解杜甫的忠君思想需要辩证地分析杜甫的一生,其思想前后期的差异正是我们理解杜甫“忠君”思想的关键。

客秦州,作客之始。当日背乡西去,为东都被兵,家毁人散之故。河北一日未荡,东都一日不宁。晓此,后半部诗了了。……说杜者动云每饭不忘君,固是,然只恁地说,篇法都坏。试思一首诗本是贴身话,无端在中腰夹插国事,或结尾拖带朝局,没头没脑,成甚结构?杜老即不然。譬如《恨别》诗“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争功破幽燕”,是望其扫除祸本,为还乡作计。《出峡》诗“朝士兼戎服,君王按湛庐”、“五云高太甲,六月旷抟扶”,是言国乱尚武,耻与甲卒同列,因而且向东南。以此推之,慨世还是慨身。太史公《屈平传》谓其“系心君国,不忘欲反,冀君之一寤,俗之一改也。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数语,正蹋着杜氏鼻孔。益信从前客秦州之始为寇乱,不为关辅饥,原委的然。[9]123

浦起龙所说“正蹋着杜氏鼻孔”正是将杜甫与屈原联系在一起,杜甫“终无可奈何”与屈原“不忘欲反”是不同的。前者是彻底认清了朝廷的真面目,后者仍旧没有忘怀朝廷。在杜甫的心中充斥着拯救李唐王朝的宏图大志,却苦于壮志难酬。他将内心深处的无尽哀思转化为诗中“慎莫近前丞相嗔”、“千家今有百家存”的批判,这些诗句被后世的儒家文人视为“类于讪讦”的讽谏。我们认为,杜甫始终是以儒家文化的价值观要求自己,具体表现为:他始终秉承着不坠素业的家族传统,希冀将自己的一腔热血倾注于李唐王朝的千秋盛世。在遭遇了干谒的蹉跎、科举的黑暗、仕途的艰辛之后,杜甫不曾忘记报国的初衷。“安史之乱”的爆发使得杜甫与普通民众有了亲近的机会,他更多地体验到了士大夫阶层难以感受到的生离死别、离愁别绪,从而造就了他的“三吏”、“三别”。这一切使得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与朝廷的关系,最终促使他产生了“终无可奈何”的认识。于是,晚年的杜甫远离了朝廷、远离了权力中心,他成为了“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闲云野鹤。

经过上文分析,我们清醒地意识到杜诗中的帝王形象不仅生动、准确地塑造了杜甫眼中的李唐帝王,更以客观、冷静的思维令读者体察出杜甫对于封建统治者的认识。“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杜甫不可能批评最高统治者,他只能追究那些身系存亡的将相对这种状况应负的直接责任。”[10]41当晚年的杜甫拒绝了朝廷的征召,决意“处江湖之远”时,一声“穷老真无事,江山已定居”或许道出了杜甫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面对艰难的国运和懦弱的朝廷,杜甫的内心极度痛苦。他内心渴望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盛世,却不免要遭遇“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困顿,同时还要为唐玄宗的昏聩涂染一层“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似的修饰。

在杜甫逝去之后,杜诗就成为后人走近诗人的唯一途径。自宋代迄今的文人们在面对杜甫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时,他们所阐发的内涵是不同的。这是因为,“每一时代总是根据自己的需要来理解接受文化遗产的。宋人取杜甫的忠君思想,在两宋外患频仍的特殊背景下,起到了维系民族文化、挺立民族精神的积极作用。”[11]83作为宋代文化构成要素之一的诗学思想在如何理解杜诗的层面表现出鲜明的时代特征。中国诗学素有正变之论,源出《老子》中“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当中国文人将这一批评准则延伸至文学就有了所谓的“变风”、“变雅”。

太史公论诗,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以余观之,是特识变风变雅耳,乌睹诗之正乎?昔先王之泽衰,然后变风发乎情,虽衰而未竭,是以犹止于礼义,以为贤于无所止者而已。若夫发于情,止于忠孝者,其诗岂可同日而语哉。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不曾忘君也欤![12]318

苏轼对于司马迁的批判关键点在于对于“正”的理解出现了偏差,即“乌睹诗之正”。苏轼对比了“变风”与“止于忠孝”两种诗:前者是周王朝走向没落时民众虽无反心,却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仅仅是停留在“止于礼义”的范围内。后者同样是发乎情,却能够做到“止于忠孝”,其代表者正是杜甫。苏轼对于司马迁诗学观点的否定建筑在他对于杜诗的大力褒扬基础上,“苏轼正是从儒家‘忠孝’角度将杜甫明确推为古今诗人之冠,甚至将杜诗之‘正’凌驾在‘变风与变雅’之上。”[13]29受到这一思想的直接影响,苏辙高举抑李扬杜论。笔者认为“忠孝”的冠冕虽然是苏轼、苏辙兄弟二人送给杜甫的,却是宋代文人对于杜甫的共识。

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矣。(《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

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调张籍》)

相较于宋人给予杜甫的极高声誉,唐人对杜甫的评价是十分有限的。以元稹为杜甫撰写的墓志铭为例,更多地侧重于杜甫在诗歌创作领域取得的成绩,元稹看重的是杜甫诗歌创作达到了“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矣”的境界。对比之下我们就会发现,唐宋两代人对于杜甫的阐释是截然不同的。正如陈俊卿在《巩溪诗话序》中所说:“杜子美诗人冠冕,后世莫及,以其句法森严,而流落困踬之中,未尝一日忘朝廷也。”[14]1当元稹、韩愈、杜牧、孟棨等人将杜甫视为一位具有较高艺术造诣的诗人时,宋人则从杜诗“句法森严”的艺术世界中提炼出“忠君”的精神主旨。在宋代文人眼中,“句法森严”是构建杜甫文坛地位的基础,但剥离了“忠君”的内涵之后,杜甫也就与其他的普通诗人一样不再显得如此重要。

经过前文的分析,我们了解到杜诗中的帝王形象是复杂的,他对于帝王的认识和理解也经历了从心向往之到理性面对、从激烈批判到冷静旁观的发展。回顾杜甫走过的人生道路,在如何处理自己与封建帝王的关系上,与提出“一饭不曾忘君恩”的苏轼有着惊人的相似性。苏轼为《王定国诗集》做序正值他被贬黄州之时,遭遇了“乌台诗案”的打击使得苏轼身上少了早年的意气风发,多了一份成熟、稳重,他不再轻易为文。部分学者则认为,正是宋代社会文字狱的勃兴,导致了苏轼等人从精神层面认同杜甫,并大力褒扬杜甫虽屡遭贬谪,却仍然不改初衷。

子美笃于忠义,深于经术,故其诗雄而正;李白喜任侠,喜神仙,故其诗豪而逸;退之文章侍从,故其诗文有廊庙气。退之诗正可与太白为敌人,然二豪不并立,当屈退之第三。[15]55

针对这一问题,我们或许可以从宋人对杜甫的评价入手一探究竟:首先是重新认识杜甫和杜诗,给予杜甫应有的地位,认为他的创作具有“雄而正”、“句法森严”的美学特征。同时,宋人重新排定了杜甫、李白、韩愈的文坛地位,将杜甫置于前所未有的高度,形成了以“诗史”为核心的评价体系。最终,由苏轼出面给予杜甫“一饭不曾忘君恩”的崇高荣誉,将他从一名诗人变成了封建士大夫的道德楷模。诚如历史学家克罗齐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当宋代文人将关注的目光投向杜甫时,国事的衰颓、政治的黑暗、仕途的艰辛都影响了他们理解杜甫的方式。“诗人就像古希腊悲剧里的合唱队,尤其像那种参加动作的合唱队,随着伴奏的情节的发展,歌唱他们的情感,直到那场戏剧惨痛地开幕、南宋亡国,唱出他们最后的长歌当哭:‘世事庄周蝴蝶梦,春愁臣甫杜鹃诗’。”

[16]2杜诗中的帝王形象反映出杜甫对于李唐王朝深厚、复杂的情感,宋人在阅读杜诗时从宋型社会的审美标准出发,拈出杜诗中深蕴着的“忠君”思想,并总结出“一饭不曾忘君恩”的肯定性评价。

[1]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2] (清)杨伦.杜诗镜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 昌庆志.论杜诗武则天形象之命意[J].宁夏大学学报,2000,(3).

[4] 孙微.论杜甫的君臣观[J].河北大学学报,2000,(12).

[5] 刘明华.杜诗中“胡”的多重内涵——兼论杜甫的民族意识[J].杜甫研究学刊,1999,(1).

[6] (宋)洪迈.容斋随笔[M].北京:中国世界语出版社,1995.

[7] 林继中.杜诗的张力——忠君爱民思想在杜诗中的表现形式[J].文学遗产,2009,(3).

[8] 陈贻焮.杜甫评传[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9] (清)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61.

[10] 张宏生.中国诗学考索[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11] 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M].成都:巴蜀书社,1997.

[12] (宋)苏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3] 杨经华.宋代杜诗阐释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14] (宋)陈俊卿.巩溪诗话·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15] (宋)张戒.岁寒唐诗话[M].成都:巴蜀书社,2000.

[16] 钱钟书.宋诗选注·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The Imperial Images in the Poems Written by Du Fu

CHEN Mengxiong
( School of Literature ,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

The imperial image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Du Fu’s poems, in which the main contents include idealizing monarchs, criticizing Emperor Xuan Zong and his son, commenting Empress Wu Zetian and recalling the Flourishing Kaiyuan Rein etc .It is not a simple character description, but a literary field to show his royalism.

Du Fu, imperial image, loyalty

I207.22

A

1673-9639 (2014) 06-0066-06

(责任编辑 郭玲珍)

(责任校对 白俊骞)

2014-08-12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历代论杜诗文整理研究”(13BZW090)阶段性成果。

陈梦熊(1984-),男,湖北恩施人,西南大学文学院2013级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猜你喜欢
杜诗杜甫
登高
父亲最爱的杜甫,在中年等我
杜甫改诗
杜诗学文献研究的重要创获
——评王新芳、孙微《杜诗文献学史研究》
贫困无田杜太守
贫困无田杜太守
绝句
清初杜诗研究二题——钱谦益《解闷》诗笺与仇兆鳌“四句分截”说
杜诗对高丽汉诗影响初探
在当代我们如何读杜甫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