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面

2014-02-23 03:20李达伟
延河(下半月) 2014年5期
关键词:族谱巫师村寨

△ 李达伟

暗 面

△ 李达伟

李达伟,白族,1986年生,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大理。在《民族文学》《文学界》《青春》《散文选刊》《边疆文学》《四川文学》《山东文学》等报刊发表散文作品六十余万字,著有长篇散文《隐秘的旧城》和《潞江坝书》。曾获滇西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

1

暗面、阴面、背面。这些词语,与人联系在一起,便有了一些所指:人生的暗面、人性的阴面、人影的背面。抑或所指会更丰富,毕竟群体以及个体,有着让人惊讶的一面。这些词语,也可以与面具对应。面具背后的世界,面具背后的物与人。

面具的隐性意味,似乎能撩动一群人。那些巫师所戴的面具,可以算是变形的脸谱,或者是延续的族谱。有很长一段时间,人类一直迷信自然的力量,很朴素的思想观念。自然的力量,于人的那种微妙作用,像无处不在的风,可以通过轻微抵触着人的局部,进而渗入整体。那一刻,无论有多少对人生的感慨,都会暂且化为乌有。眼前就是一片自然,一片能让人倍感讶异的自然。那段时间,调令迟迟没有下来,但我早已不参与教书之类的事情,而这样闲着的状态,竟让人心慌意乱。于是我便约了几个朋友,在潞江坝的许多个角落里闲逛。我想出去拍那些攀枝花树,重点是那些红色的花,但经过几天连夜的雨的击打,原来红彤彤一片的攀枝花,已多少有些惨淡。颜色正在淡去,但在那条新修的公路上,还是轻易就能辨别出枝桠间横生交错的攀枝花。毕竟一树一树的花,进而组成一片一片的花,很显眼,即便它们的惨淡也很显眼。整个树群,没有多少的叶子,颜色淡化后的攀枝花,一朵又一朵,在树枝上,分散着,似乎没有簇拥的习惯,散兵游勇一般。我们一行人来到那些聚集的攀枝花里,那时我们真正感受到了来自自然界的暗面、阴面以及背面,与人不一样。

人们依靠自然界来制造属于自己的脸谱,这里有着强烈的述求意味。那些变形的脸孔,故意把正常的脸孔异化,一种抽象化的拼接,让观者在那些异化中,感受到来自一个变形世界对于人的鞭笞,甚至是对于恶鬼的鞭笞,以及对于神灵的敬畏。神灵习惯且喜欢那些变形的脸谱。当那些巫师进入到一个超验的世界后,他们所观看到的便是一个异化的世界。异化的世界,异化的对于自然的感知。我在邻村的那个寨子里,看到了一个跳大神的巫师,他戴的面具,用动物的毛皮制成。一个戴着面具的巫师,油灯,篝火以及闪烁的香火组成的世界,让我倍感毛骨悚然。那个巫师,在铺满松针的地面上,跳着,跺脚,唱着,手中还拿着一面铜镜指着某个方向。据说,那是在为死者带路。那时,只有恐惧,我不敢再看那个面具。这样的宗教仪式,在那个村寨,并没有流传下来。现在,我在回想那些宗教仪式时,都不敢相信自己,面具以及面具背后,竟然暗含着那么繁缛而惊人的信息。而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各种各样的宗教仪式,在云南大地上盛行。

这些宗教仪式,是在某一段时间里,当地人对世界的一种基本认知,人们便是以那样混沌的眼光看世界的。那时,世界被不断缩小的同时,也被不断地放大。看似一个苍白的世界,一个可以为非作歹的世界,为所有人所坚信的世界观所制约着,并变得异常丰富,且有着自己的秩序。

那时,一个人可以自言自语。那些巫师,大部分人都有这样自言自语的习惯,我就曾多次见到一个喃喃自语的巫师。巫师在多次的自语后,让人感觉他(她)说话的时候,对面似乎就真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真有那么一个人存在吗?在曾经的宗教世界里,是有那么一个人,也是有那么一个或者一群鬼神,存在着。他(她)甚至可以和一棵树交谈,也可以和一只栖息在枝杈上的乌鸦对话。这样的素朴与看似不开化的世界,确实曾经存在。这样的世界,只有宗教,只有道德观念在起着批判人世间的作用。也许,在那样的世界里,人们会通过天地人鬼神等等的角度,来观看自己。一个人在众多的角度中,丰富起来,也不断地完整起来,并进一步开化。云南大地上,一些村寨里,有些东西并未开化,诸如人们对于天地人鬼神世界的依然坚信。迷信,愚昧的世界,面对着那些敬畏天地的祭祀仪式时,大部分人会这样轻言谩骂。而保留着对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敬畏,便是落后吗?

在怒江边的许多村寨里,依然看到人们对于自然界的敬畏。我同样在出生地大理的许多个角落,看到人们用不同的行为,表达着对于一个存在或不存在世界的敬畏。也只有在那样的敬畏背后,才有了一棵粗壮的古木,甚至是一片繁茂的古木林。而那样的古木林里,每次进入其中,都能感受到沁人心脾的清凉,以及不曾让人感到烦躁的由鸟鸣声组成的喧闹。

面具,依然存在。在某个村寨里,我看到了被小心翼翼地压在箱底的面具,每年只有那么几回会用到它,但对于面具的保护,可以看出数量在这个地方并没有真正被看重,或者人们只看重那几次。数字,是有意义的。人们在用数字记录着时间,然后在数字规定的时间里,拿出面具,摆出祭祀用品,在一棵古木下不顾别人的三叩三跪三拜。心诚则灵,请万物之神降幸福于整个村落吧!让五谷丰收,让六畜人丁兴旺吧!巫师的呐喊,一个村寨的素朴祈求。在怒江边,每年都能看到这些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一部分的仪式。而在大理,这样的仪式,同样已经融入日常生活中。似乎自然便是那些地处偏远的民间的最大宗教。这样,仪式所指便是自然。我在更多时候,看不到自己的暗面。只有在一些暗夜,我才会感到人性的暗面竟悄然间占据了上风,并有把自己吞没的危险。而在白日,我便会在那些自然里,重新找寻自己,并用自然的力量,最大宗教的力量,把阴暗的一面清洗干净。面对自然时,我似乎也是戴着一副面具,在那变形诡异的脸谱里,诡异的成分正在缩小,并最终与自然糅合为一体。自然早已柔化了面具上的坚硬。

2

有一段时间,我的内心里总是发出要寻找世界的中心这样的呐喊。世界的中心,至少是一个中轴线,让自己的内部和外部能够得到平衡。而最终寻找这样的中轴线,于我而言,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世界,并不是整个的世界,而是被我的定义缩小为促狭的一域,就是我眼前的这个世界。我在做一个让自己都感到吃惊的一个计划。我想把眼前这个世界里的喧闹,一点一点地剥离开,然后就成了我的世界。属于我的这个世界,在这个行为中变得破碎,抑或更加真实。我先是给自己制定了一些计划,这些计划最后更多地成空。但在那些许多计划中的一点点小的计划,却是被我确实地完成着,诸如进入一个傣族的庙宇里,让这个民族的信仰对我进行洗礼。最终我发现,每一个民族的信仰归根结蒂是自然界,这也是民族信仰的精华。只有自然界才是最大的信仰。诘问,对于自身本质的诘问,对于人与自然的诘问。

许多人都在等待着一场雨的降临,路面上的灰尘堆积得越来越多,一些车辆人影在上面经过时,灰尘扬起。在这样的天气里,以及面对一些还未被自己完成的生活琐事,心神不宁。我曾兴致冲冲地逢人便讲要离开这个地域的计划,说得很多人都相信了。似乎这个地域,将真正成为自己的一个暂居地,而直到这个春天,直到溽热再次侵袭着这个角落,我还依然在这个地域。这时候的我,已经没有了那种逢人便说的兴致,也真正认识到了那种在别人看来,近乎张扬的不可得。精神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过得穷困潦倒。而面对精神生活的如此穷困潦倒,我没能好好的阅读,更没有好好写作,也没有心思让自然界柔化我。我有点心慌了,但这种感觉我并没有逢人便说。现在需要的是沉静下来,许多人在这个时候沉静了下来,而于我而言,进入庙宇里,是最简单最有效的安静。心绪的安宁,就像是肉身上粘连的碎屑陡然间掉落。

有那么一些人,也在暗暗地期望离开这个世界,即便付出的代价很巨大都愿意。最终我也切实感受到了自己离开这地域的代价。在来到下关的短短一个星期里,我不断地诘问自己,我该如何才能融入现在这个世界,而不会每天都陷入一种因沉重的压力而惶恐不安中。我以及许多人,在诘问自己,诘问生存的意义。而更多的时间里,我们只能按照既定的计划带来完成对于前路的攀爬。我在现实的生活面前,寻求一种不断向内的渠道,而最终寻求这样的渠道确实异常的艰难。我们最终往往发现的是自己内心的柔软与柔弱。而当我把自己内心的一点点私念近乎夸张的放大时,一些人与物的存在却超乎了我的想象。

在他们面前,我才真正发现。我那偶尔出现的惶恐不安微不足道。那些人的存在与继续活着,近乎是另外一种生存了,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生存了。他们需要宗教的支撑,需要自然界,需要一棵古木,一棵早已被神化的古木,需要一座庙宇,庙宇的外部同样有着许多的古木,还需要一些清澈的河流,一个鱼塘(里面有着许多被人们放生的鱼)。一些人迷恋庙宇生活,只是迷恋庙宇生活给精神世界带来的安慰,以及对于植物世界的渴望和对于动物世界的呵护。这主要表现在人们对于动物的态度之上。人们在那个庙宇里,只吃素食。人们在现实中,不吃一些动物。精神的栖息地,这几乎是超越了现实生活的存在,毕竟每到一个月的那么几天,人们就会聚集到庙宇,不管农活,而只管一个念经的过程,以及吃斋饭的过程。近乎庸常的生活里的生存意义。这是自然之光的折射。

3

我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看到了她,恐惧感顷刻间把我吞噬。对一些弱者的恐惧,可以算是对于弱者的轻视。但很多时候,我都无法剔除这种感觉,或者我是在恐惧自己将会成为那样的弱者?她患的是小儿麻痹症,那是过去了十多年的事情,但病情很严重,她常年不出门,也无法出门,四肢没有得到很好的发育,这样她无法借助四肢的力量把自己撑起来,她想说话,或者她早已在那里说着话了,应该是跟我们说话,但她的发声浑浊不清晰,甚至会让人感觉这不是这个世界的语言,也可能是在长期与人不交流的情形下,她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她在家中的存在,和一个多余人一样。家里人,往往因为繁重的生活,也有可能有一些别的原因,顾不上她。

自由,在她身上便是一种虚无的存在,是一种被我们所强行植入的存在。我可以说她的思想是自由的,她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地想,但对于十多年几乎不曾有走出过院门的人而言,她的想象将源自何处?连最简单的生活方面的自理,对她来说都是异常艰难的。在她的苦难面前,我那短暂的惶然无措真算不了什么。我在设想,如果她能至少走出那个院门,那么某些会导致痛苦不安的自由,于她将不会是天方夜谭。我只是见过她一面,也许对她印象深刻那也只是暂时的,在更多时候,我会忘了在这个地域有那么一群人,再扩大一点来说,在这个世界有那么一群人,至少是作为旁观者而言,他们痛苦不安,从肉身的疾病伴随着的眼神方面的不安。眼神不安,无神的双目,有点空洞。语言是迷糊的。这些迷糊的语言所制造的错觉,让她几乎成为不可理解的个体。我们揣测着属于她的那个世界,与我们所认识的世界之间,会有着多少的区别?她的语言继续迷糊,我们的认识堕入了更加迷糊的世界之中。最终,她的世界,不可理解。她依然在用迷糊的语言,讲述着对于世界的看法。她似乎是在倾述,她似乎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自己倾述,似乎自己就是一具皮囊,而空无他物。

4

一些民间艺人,还在制作着属于某个民族的面具,那些面具是有所指的,它并不是模糊的存在。面具的对象所指,直指世界的深邃莫测。我也想戴一个面具,用藏于面具背后的眼光,看世界,那时候的我表面上看便是平静的,毕竟那些面具上的表情是凝固的。

我在“芒棒八队”的时间里,经常会听那些“孟”姓人,隔上三五年就要去德宏那边,据说那里有一个“孟”姓寨子,他们要在那个寨子里理族谱。族谱,于他们是很重要的。理族谱的过程,也是在缅怀祭祀祖宗的过程。每逢许多孟姓人朝那个寨子涌去,便有一些似乎早就应该被遗忘的祭祀活动,在那里被人们举行着。祖宗在那一刻已经成神,孟姓人有成神的也有成鬼的。据那些去过的人讲述,那个寨子里,同样有着许多榕树的存在,榕树在那个地方,依然是神树,那个寨子还有一个华丽的奘房(庙宇),香火很旺,朴素而简化的祭祀仪式,井井有条地进行着。我能想象那个场景,毕竟我在潞江坝的这些年里,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庙宇,同样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祭祀活动。这些祭祀活动,以及那些庙宇的存在,似乎是在向世人证实他们所深信的万物有灵,以及对于祖宗的感激。而曾经,在许多祭祀活动里,不可缺少的便是面具,似乎那些面具代表的是过去某个时间里的族谱脸谱,似乎那是族人血液流淌出来后的沾染渗入。

面具,沾染血泪的面具,一群族人的精神质地,以及生存的坚韧,凝固。然后,是被那群族人中的手艺人瞬间捕捉,抑或是有意识地记录。我们其实是在复制,是在传承着一种精神的向度。我似乎听到了那些依然存在于民间的那些手艺人,音质铿锵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而现实中,那些民间的手艺人,往往是一群沉默的人,他们的脑海里有着各种各样族人的面孔,或者里面更多的是鬼神的脸谱。有些面具,被放置在一些街道上,被挂着,随着风,飘荡招摇,有时与一些事物进行搭配,让人惊诧。我就曾在许多个村寨里,见到了那些从远古的时间里,存活下来的脸谱。

集市异常喧闹,似乎是那些式样繁多的面具,在相互说着一些话,里面夹杂着南腔北调,里面夹杂着民间的幸福辛酸,里面还夹杂着民间的清醒与神经质。那些面具,代表着各种各样的人,也代表着各种各样的鬼与神。那些面具,往往凶神恶煞,用颜料制作的血丝里,有着扭曲与变形的意味。我不敢长时间面对着那些面具。我旁边站着一个小孩,五六岁,看着那些面具,入神发呆,他想要一个面具。我也想要一个面具。我戴着一个面具,走过那些集市,走过那些村寨,所制造出来的效果,将会让人倍感惊悚,甚至恐慌,毕竟他们在见到一个成人带着面具时,会觉得陌生,也可能会觉得眼熟。应该很熟悉,那些巫师在跳大神、祭祀神灵、祭祀孤魂野鬼、占卜问卦之时,面具曾经是必须的。那些巫师一戴上面具,眼神似乎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他们开始用面具,以及面具所代表的那个鬼神在说着话。那些语言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毕竟里面我们能听懂的实在太少。但不需要我们听懂,只需要那个面具,来通神通鬼通一个被现实所遮蔽的世界。

那个傣族的巫师,戴上了一个面具,臃肿肥胖的身子,努力跳着一些舞蹈,以我们所习惯的眼光看,那些舞蹈无疑是丑陋的,而那个巫师戴上面具后,似乎他(她)所跳的是远古的某个时期里的舞蹈,而那时候的舞蹈还只一些雏形,才是孕育的阶段,他(她)是故意在弱化自己的舞蹈,似乎只有这样,他(她)的那些祭祀活动,才会让人信服。一个过程,一个群体在看待世界的眼光,而现在依然存在着的那些巫师,以及巫师背后的支持者,似乎不能用一句“迷信”就全部被否决,他们代表着的是一个过往看待世界的眼光。那时的眼光,更多时候,是被遮蔽的,或者是有意被遮蔽的,或者他们脱离不开的是自然,从自然界,从那个由许多的古木所形成的浓密暗黑的世界,来反观自己的行为。

那些巫师所说的那种语言,可以算是土语,是还未变更的话语,那些真正的巫师,是那个民族文化的传承人,他们几乎就无法弄虚作假,他们必须要熟知本民族的文化与禁忌,他们还向一些老人学习。那些老的巫师,他们同样是通过向上一辈的学习中,掌握了那种从远古走来的语言。这是口传的文化,以及那些用土语写就的经书。那些被烧掉的经书,在很多人眼里,是不值得珍惜的,似乎它所代表的只是一种逝去的发声。那样的发声,似乎是过时的。而那些发声,其实代表的是,族人在某个时期的一种思想姿态,语言似乎是思想的产物,特别是那些土语,更是如此。那些巫师,往往是因为那些行将消失的语言以及舞蹈,找到了自己的自信,人们同样信服的便是他们的这份自信。

“族谱,是一个家族的生命史。它不仅记录着该家族的来源、迁徙的轨迹,还包罗了该家族生息、繁衍、婚姻、文化、族规、家约等历史文化的全过程。”这是关于族谱的定义。而我所在的那个村寨,已经找不到文字记载的族谱,在那些祖坟里,看到是一些散佚的族谱,那样的生命史已经太过简化了,生命的轨迹早已被淡化。有些族谱散落于民间,被民间所珍视,就像孟姓理家谱,那于他们这个家族是一个大事件。族谱,是不断被完善的文本,这是一个未竟的文本。而属于我们的族谱,早已散佚。族谱的重要性,这在以前我是不曾想象过的。而真正有族谱的人群,与我们这些遭受断代散佚的族谱的人,是不一样的。只是在别人眼里,它的不一样被忽视。族人把族谱视为生命中的一部分,以及把自己的生命看成是在完善一个族谱的过程,以及把自己的名字能在族谱中能记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当成一种渴望,有了这些念想,有了那些族谱的精神质地的支撑后,他们便不一样了,真就不一样了。

5

有时一个荒凉之地,并不荒凉,而一个表面看似丰盈之地,未必丰盈,与精神生活类似。虚无缥缈的生活。漫无目的的生活。言语的模糊。人性的暗面。对于群体的畏惧。焦虑症。在某些时间里,以上这些特质,我兼而有之。慢生活。要慢下来。我不断地告诫着自己要慢下来。我骑着摩托车,在那些田野里,慢慢游荡着,看天看地看流云溪流。一辆快速的摩托车,轰的一声把我超了,然后接着又是一辆。这些开得异常快速的人,往往年纪都还小。我依然慢慢地骑着,然后我见到了那个被抬到沟边横躺着的死尸,以及一个衬衣被血染红了一大块的人正走向那具死尸,以及围观的人群。这并不一定是快速惹的祸。但在潞江坝,许多车祸都是因为速度太快。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我开始在惊慌失措中猜测着那起车祸,在那个大弯子,已经发生过好几起车祸。每当发生一起车祸,就会有巫师来为亡者进行祈祷招魂,以一种最古老的方式。这个死者,是不能停放在村寨中的,这不属于自然死亡。这些村寨有这样的规定,如果是患病的人死在医院死在路上,都不能停放在村寨里,这些人还不能被葬于村寨的坟地里,他们只能被在乱葬岗找到自己的角落。

人性的暗面,有时似乎便是嗜血性。我曾见到过见着血液就兴奋的人。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捅向了其中某人。继续狠狠地捅向那个人吧!他的内心在嗜血地想着。那个被捅了一刀的人,也从衣兜里拿出了匕首。这是一次有预谋的争斗。血液不断滴落,在地上凝固,与那些灰尘粘结在一处,暗污的地面,一个横躺在地上的人,一个拖着肠子在大路上,不断奔跑着的人,肠子拖着,拖在了地上,拖成了恶心的场。然后那个拖着肠子的人倒下,成为又一个非自然死亡的人,将需要又一个巫师的招魂,将成为又一个乱葬岗的一员。

6

乡愁。日益消失的农耕文化。日益消失的对于自然的敬畏。日益消失的对于自身的审判。

7

那些神经病患者,散散落落地出现在那些公路上。这些人,从他们肮脏的衣着、恍惚的神色以及怪异的行为,就能感觉是与常人不一样的人群。这群人,已经没有办法,把自己遮蔽起来。以前,他们也曾轻易就把自己遮蔽起来,让人看不到自己的真实。而现在,他们轻易就把自己的柔弱表现出来,即便那些人大部分是体型彪悍、青筋暴露,而神色早已不再坚毅,神色松垮无神,力量也应该早已松垮。他们在街道上游荡,在一堆又一堆垃圾里找寻着食物,他们似乎只成了搜寻食物的群体。食物才是最基本的,只有有了食物的支撑,生命的一些东西,才能够被人提起。而宗教与自然,曾经被人固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即便忍饥挨饿都要坚持着自己的宗教,或者那时候,近乎无知的世界里,信仰才是最重要的。有了宗教的支撑,才有资格提生命的种种意义。生命的意义,在自然界中得到升华与转化的。

出现了许多的神经质患者。这多少会造成一定的恐慌。他们的世界,是另外的世界,我所见到的世界在他们眼里,同样是变异的世界。我总觉得与他们交流是很难的,或者只有在他们比较清醒的时候,而很多时候,他们都不清醒。许多人把他们的来历说得诡异。是那么一天,突然之间就冒出了这么一群人。他们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地域出不了那么多的神经病,那个讲述者在过多的时候是带着戏谑的语气讲着这群人。我们在过多的时候,也同样是带着戏谑的口气在讲述着他们。是某个乡,为了迎接上面的检查,把他们乡镇的众多疯子抓上车拉到这个地域,然后把他们哄下,车子空空地离开。当讲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感觉这样的讲述,曾经在哪里看到或者听说,那么这也许是真的。这是一群孤独的人,这同样是一群找不到回家的路的人。我就曾见到其中的一个人,在一个十字路口站在,来来往往的车辆,那里有好些人在等着客车,而那个穿着肮脏的人是不可能上车的,他就在那里站着,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他眼中长久的凄凉。更多时候,我们成为了这些神经质患者中的一员,因为乡愁。

猜你喜欢
族谱巫师村寨
半张族谱:台湾三兄妹的寻根之路
民族村寨的旅游发展路径
神秘的北部巫师
锅巴粥
佳士得9月拍卖徕卡“族谱树”
巫师和老鼠
吴有春
二战后新加坡华人族谱编纂研究
巫师和羊
柳树之旅之与巫师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