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者到主体——论《荆棘之城》中莫德的女性主体意识

2014-03-12 08:59韩山师范学院广东潮州521041
名作欣赏 2014年3期
关键词:莫德父权舅舅

⊙黄 漫[韩山师范学院, 广东 潮州 521041]

作 者:黄 漫,英语语言文学硕士,广东韩山师范学院外语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语语言文学。

引 言

当代英国作家萨拉·沃特斯被誉为“20位当代最好的英语作家”之一,2002年出版的《荆棘之城》(以下简称荆》)是沃特斯的第三部作品。这是一部围绕维多利亚时代贵族小姐莫德与社会底层女贼苏的爱情角力展开的女同性恋小说,让读者在跌宕起伏的情节中尽情体验阴谋与爱情、压迫与反抗、欲望与人性。该小说结构严谨、充满悬念、富有张力,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以及文学评论界的非凡肯定,并入围英国文学大奖“柑橘奖”和“曼布克奖”,荣获“C WA历史犯罪小说匕首奖”,并由英国广播公司(B B C)改编成系列剧《指匠情挑》,2009年11月中文译本在我国发行,佳评如潮。

《荆》中萨拉·沃特斯塑造的女主人公莫德是一个受父权文化禁锢与压迫的女性,但她坚强自立、勇于反抗、努力摆脱他者地位并逐渐构建起女性自身的主体性。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女作家笔下不乏主体意识觉醒的女性形象,萨拉·沃特斯让莫德继承了前辈作家们书中女性的勇敢、才智、自觉和独立,但由于沃特斯生活在当代,而且她本人是女同性恋者,素有“女同性恋作家”与“女权主义者”的头衔,那么她在表现莫德的主体意识上便与维多利亚时代的女作家们不同,可以说,莫德的主体意识具有鲜明的现代性特点。

一、父权社会的他者

女权主义者西蒙·波伏娃运用存在主义哲学观,透彻地揭示出男性和女性的相对地位。她指出,生活在一个由男人统治的世界,女人只能沦为“第二性”。在其著作《第二性》中,她探讨了“他者”的内涵:“男人是主体,是绝对——而她则是他者。”也就是说,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父权文化中女性是被建构的“他者”,是男性主体的客体。作为他者和客体,女人只能承受着父权社会强加给她们的规定性角色。

(一)《荆》中女性的他者地位

小说《荆》的背景设在了19世纪60年代的维多利亚时期,那时女性没有独立的经济和法律地位,完全从属于男性。疯人院是书中作者用来象征女性受禁锢的一个重要场所。19世纪60年代是私人疯人院与女性歇斯底里症盛行的时期。维多利亚时期著名性学家威廉·阿克顿提出,高尚、完美的女性必须天真、纯洁、顺从,是家中的天使。而性欲、愤怒、激进”则被看成是“与正常的女性气质相违背的病态表现”。于是,男人们和不道德的男医生串通,把惹麻烦的”中产阶级妇女强制送进疯人院,女人们无法从那里逃脱,并不仅因为她们被枷锁和紧身衣束缚,还因为她们的物质来源被掠夺。女主人公莫德的母亲玛丽安·李里就曾因为“惹麻烦”而成为疯人院中的一个“病人”。玛丽安年轻时未婚先孕,不负责任的男人却销声匿迹,在家人眼中败坏了家族名声的她只好离家出逃,不料还是被父兄抓回来送进疯人院,最后病死在那里。

玛丽安的死反映了处于他者地位的女性的悲惨命运。女性主义哲学家伊里加蕾在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家庭和私有制的相关学说的基础上发展了女性是商品的理论。她指出,在父权社会秩序里女性是男性使用和交换的“产品”,她们的地位无异于商品,因此女性只有在男性间进行权力交换时才有意义。同时,“女性的价值是由男性根据女性身体在男性特权交换过程中所具有的价值决定的”:“一方面体现在女性身体在市场所具有的商品特征,另一方面体现在女性承担的传统社会角色”。因此,当怀孕的玛丽安背上不贞洁的名声,失去了与其他显贵家族通婚的价值,她在父兄眼里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二)莫德:被禁锢受压迫的客体

与玛丽安相比,莫德所承受的不幸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失去母亲的莫德是在疯人院女看护们的照管下长大的,十一岁时舅舅接她到荆棘山庄。显然,死寂的荆棘山庄是书中另一个禁锢女性的场所,而专制暴戾的舅舅则是父权制的象征。初次见面时舅舅就对莫德说:“我希望你能保持沉默。”米歇尔·福柯认为,“话语是一种意识形态,它与权力紧密联系,不可分割”。在父权社会中,女性长期以来都被剥夺了表达的权利而被迫生活于沉默当中。可见,舅舅也是从一开始就置莫德于他者地位,试图剥夺她的话语权。

然而,莫德所受的折磨和压迫远非如此。初到山庄的小莫德任性叛逆,而舅舅教育她的方式则是打骂和恐吓。管家也时常对她拳脚相加,还因她讲不雅的字就往她嘴里塞肥皂。但是莫德“不是因为鞭打而变得没骨气”,真正让她屈服的是舅舅“疯狂的表面”“底下的黑暗和沉静”。舅舅穷尽一生心力收集满屋的情色图书,他病态式的耐力可以慢慢消耗莫德的反抗力。他把莫德禁锢于庄园中,控制着她对财产的继承。莫德不仅失去人身自由,而且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生活上只能依附于他。他教她阅读、书法和朗读,看似要把她培养成淑女,而目的却是为了把她训练成秘书,帮他管理色情图书。更残忍的是,从十几岁开始莫德就要为来访的男宾客朗读情色作品。“对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来说,书中描述的内容十分可怕,例如:有性欲、长出神秘的器官、容易高度亢奋而生不如死。”因此,早熟的性爱观变成了恐惧和噩梦。但很快她就发现侍女和自己的身体与书里的描写不同,她“了解舅舅书中的谬误,因而鄙视自己居然将之视为事实”,“那股冲动也从四肢消失,坐立难安的情绪成为轻蔑”。

暴虐和压制之下,莫德“终于变成舅舅要培育的人——一个图书馆员”。她被束缚在荆棘山庄,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也没有个性发展的自由。莫德非常清楚那个时代女性在社会中的弱势地位,当绅士对她说:“你年轻又漂亮——我……只是陈述事实。你可以做任何事”,莫德冷静地回答:“你是个男人,男人所谓的事实和女人不同。我向你保证,我无法做任何事。”莫德对自己的生存状态更是有着精辟的理解,她向绅士展示舅舅图书上的一张插图。“插图上印有舅舅的标志,是他自己设计的巧妙图案,那是一朵绘制独特、看来很像阴茎的百合花”,莫德觉得那种插图已经贴在她身上,“然后放上书架”,“她几乎成了舅舅的一本书”。伊里加蕾指出,女性是可交换的商品,作为商品和货物,女性“被他们的父亲、丈夫和淫媒烙上阳物的印记,成为男人间争斗的场所”。舅舅收藏的是有价值的色情图书,莫德把自己喻为其中之一,并被贴上了“阴茎”的标签,她俨然就是伊里加蕾所说的商品,是被男性主体消费、使用的客体。

二、莫德的女性主体意识

所谓女性主体意识,是指“女性对其生存困境的探求与思考、对其人格尊严之平等与自由解放之个性的追求”。因此,女性主体意识的建构“意味着对父权社会规范的颠覆,对性别社会化中女性被动的、压抑的、服从的角色的抨击,是对男性优越感的挑战,对女性生理感受、本能和欲望的探究”。作为父权社会的受害者,莫德并没有像大多数的女性一样永远成为依附于男人的客体或他者,她身上承载的是作者呼吁女性建构自身主体意识的思想。于是,沃特斯笔下的莫德成为追求自我独立和主体性地位的代表人物。莫德的主体意识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为自由密谋出逃

庄园的桎梏和舅舅的奴役让表面上顺从的莫德内心焦虑、压抑、恐惧。就在她几乎对逃离荆棘山庄绝望的时候,一名绰号“绅士”的贼来到山庄,并带来了一个阴谋:他把一名叫苏的女贼骗来当莫德的侍女;在苏的帮助下,莫德逃出荆棘山庄与他私奔;再把苏当作莫德的替代品送进疯人院。这样,“绅士”可以与莫德平分她因结婚才能继承的巨额财产,而莫德可以得到她渴望的自由。“绅士”郑重承诺婚姻的合约性质:“这不是通常那种妻子隶属于丈夫的婚姻关系——合法的掠夺与窃取却称之为婚姻生活的那种束缚……我说的是,自由。那种你这个性别的成员很少能得到的自由。”“绅士”的话道出一个真相,那就是父权社会中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的附属地位以及婚姻普遍给女性带来的桎梏和剥削。显然,莫德被“绅士”提供的“珍贵的自由”打动了,她选择加入阴谋,即使这自由将因出卖她的侍女而变得邪恶,她仍无法抵抗:“自由在召唤我;那力量深不可测,令人恐惧,和死亡一样无法挣脱。”

“莫德口中的‘自由’不是一种很明确的东西,它不是敏锐的英国思想家们政治家们所说的国家独立自治的自由,不是政治抒情诗人赞颂的理想化的自由,不是反抗社会阶层压迫的自由,而是对女性生命主体自立性的本能坚持。”而伦敦对莫德来说就是自由的象征:“我将在伦敦找到自由”,“找到一间房子”,“过着没有书本的生活——没有固定模式,不用躲藏也没有束缚”。女权主义作家、批评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曾提出女人应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一间自己的房间”象征着独立于父权中心文化的、给予女性安全感与归属感的空间。可见,莫德不仅勇于挣脱父权制的束缚与压迫,而且进一步追求自己身为女性在社会中的一个合法、独立的生存空间。王义军指出,“主体性实际上是表征人的自由状态的概念,因而自由的人即具有主体性的人”。渴求自由、为了自由奋不顾身,这体现了莫德的主体意识已开始觉醒。

(二)欲望的苏醒

“绅士”向苏承诺给她三千英镑,只要苏帮他骗莫德私奔,再把莫德送入疯人院。苏虽出身贼窝却善良宽容、憨厚耿直,为养母赚钱的使命迫使她加入骗局。两个女孩受“绅士”欺瞒,原来都有伤害对方的动机,但在朝夕相处中却渐渐对彼此产生爱意。苏一直视莫德为好女孩,她的感情是从歉意到爱意逐步渗透;莫德自小心中充满怨恨,苏的关爱温暖了她冰冷的心,在不断质疑苏的“坏心眼”的过程中对苏的欲望也日渐上升。在父权社会里,女性的欲望是被否定的,她们被规定为无性欲,或是在性行为方面处于被动的地位,理想的女性就应当是能控制自己的性欲,否则便是魔鬼的化身。女性主义理论家西克苏指出,“女性被迫与她们的身体分离,被教导要忽视它们,付之以性的谦和与节制”。舅舅把色情藏书称为毒药,为了把莫德培养成为一个秘书,他“一点一滴地把毒药喂给”她,迫使她对情爱之事免疫,欲望在莫德眼中本已成为可耻的事:“如果我有了欲望,我会恨自己!因为我从舅舅书中知道性是一件很肮脏的事。”然而苏却让她感受到了爱,并且唤醒了她冰冷的躯体,她是这样描述苏对她的抚摸:

她的手……和她摩擦我的嘴唇一样,迅速牵引着我,将我从黑暗中、从我原来的形体中召唤出来。我感觉到一股强大而激烈的欲望……我告诉我自己,一切都变了。我曾以为自己已是行尸走肉,现在,她触发了我的生命、我的热切,她使我的肉身回归,她开启了我。所有的事情都变了。

伊里加蕾认为,女性的快感来自触觉:“抚摸重新唤醒了我身体的生命:唤醒我注意皮肤、感官、肌肉、神经以及各种器官。在多数时间里,这些都被禁止,被颠覆,处于休眠状态。”而在阳具中心的文化中,男性是通过视觉获得快感,女性则以被动的形式参与到男性的视淫行为中,“她成为(男性)幻想的美好客体”。如果说视觉中心的男性文化是女性被客体化的重要原因,那么触觉则是反视觉霸权的,反阳具中心主义的,反父权男性逻辑的。它给女性身体带来的愉悦让女性解放自己的身体、释放自己的欲望而成为独立自主的个体。莫德与苏的同性之爱是对体现男性中心的传统异性恋婚姻的质疑,是女性拒绝成为男性的商品、反抗父权制压迫、挑战男权社会意识形态的一种有效方式,而莫德欲望的苏醒则是她主体意识进一步确立的重要表现。

(三)经济独立与写作

维多利亚时期女性的活动领域基本上只限于家庭,在经济上则完全依赖男性。因为经济上不独立,女性就摆脱不了对男性的依赖。凯特·米利特认为,“男权制统治最有效的方面是对它的女性臣民们实施的经济上的控制”。因此,女性要建立自己的主体性,就要取得经济独立。经济独立意识是莫德建立其主体意识的另一重要体现。莫德第一次尝试要“工作赚钱”是她得知自己陷入“绅士”和萨比克太太更大的阴谋时。极度憎恶的她逃到舅舅的朋友贺崔先生那里,请求他给予她编辑或书写的工作。然而伪善的贺崔却把她送入“弃妇之家”。在一切真相大白之后,莫德回到荆棘山庄,走上不同寻常的谋生之路——写色情小说。但是,正因为在经济上不用依赖他人,莫德才取得了思想上的独立和人格上的自由。

更值得一提的是,和那些抱着猥亵念头而写的人不同,写作是莫德表达对苏的爱和欲望的方式:“字字句句写的都是——我多么渴望要你……”西克苏认为,“父权社会消音了女性的话语,女性被剥夺了表达的能力,处于失语状态,是被言说的他者;女性没有表达自我的能动性,没有自己真正的话语权”。在许多女性主义理论家看来,拥有自己的话语是女性获得主体性的重要标志,也是女性需要尽力创建的。女性话语常常同女性书写联系在一起,作为女性表达独特的女性经验的途径。西克苏主张:“通过写作自己,妇女会返回她们的身体。……写作把属于她们的物件、精神的欢愉、身体器官以及那被盖了印章的身体这一广袤的领地返给了她们。”因此,书写女性身体和女性欲望成为莫德颠覆菲勒斯中心主义、挑战社会领域男性统治的武器,它彰显了莫德的女性主体意识。

结 语

女性在父权社会中毫无主体性可言,她们在物质、精神和道德上都受父权文化的禁锢和压迫。萨拉·沃特斯笔下的莫德却不满于受压迫的现状,敢于向社会禁忌抗争,是一个具有主体意识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莫德对自由的追求、对爱欲的表达以及她的经济独立意识都表明她试图从精神、身体、经济等方面挣脱父权文化的束缚,努力摆脱他者地位并建立女性自身的主体性。沃特斯让莫德继承了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女作家笔下女性那种勇敢追求自由、坚强自立的品格,但在表现莫德的主体意识上却与维多利亚时代的女作家不同。维多利亚时代女作家们以自身特有的经历和体验,在作品中既反映女性依附男性的屈辱和压抑的心理,又以独特的视角表现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然而受时代环境的影响,这些女作家在表现女性的主体性时总难逃时代的局限性,她们作品中这些具有一定主体意识的女性最后都逃脱不了父权社会赋予女性的角色定位。夏洛蒂·勃朗特塑造的简·爱具有强烈的抗争精神,最后却成为了照顾失明丈夫的贤妻;艾米丽·勃朗特刻画的凯瑟琳追求爱情追求独立,但她选择了依靠婚姻来保持自己的经济地位,结局悲惨;盖斯凯尔夫人笔下的玛格丽特以及乔治·艾略特书中的多萝西娅积极投身社会生活,体现出她们的坚韧和果敢,但最终走向沉默,最后选择婚姻回归家庭。莫德明显与这些女性形象不同。因为作者萨拉·沃特斯是一位当代作家,生活在女性地位比一百多年前要高得多的21世纪,且同时兼有女同性恋者与女权主义者的身份,所以她在表现莫德的主体意识上明显超越了时代的限制,尤其是莫德与苏的同性爱关系以及她最后走上书写女性身体和欲望的写作道路,这点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女作家们不可能涉及到的,因此,莫德的主体性意识具有鲜明的现代性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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