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瓶梅》中宋蕙莲形象的悲剧意蕴

2014-03-12 08:59吴晓凡河南大学河南开封475001
名作欣赏 2014年3期
关键词:西门庆金瓶梅潘金莲

⊙吴晓凡[河南大学, 河南 开封 475001]

作 者:吴晓凡,河南大学2012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金瓶梅》中的二十二至二十六回算是宋蕙莲小传。作家在小说中对宋蕙莲故事的叙述仅占五回,与潘金莲、李瓶儿等人物相比,篇幅少得可怜,但这简短的出场却留给读者深刻的思考。

很多关于宋蕙莲的论述是从她的性格分析其死因,或者把她与小说中其他人物做对比,以表现其他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本文对宋蕙莲这个人物形象的分析试从其体现的悲剧意蕴进行把握,以揭示人物形象的文学意义。

一、命运悲剧

宋蕙莲的一生充满悲剧意味,在小说第二十二回首次出场时作者对她的介绍如下:

那来旺儿,因他媳妇痨病死了,月娘新又与他娶了一房媳妇,乃是卖棺材宋仁的女儿,也名唤金莲。当先卖在蔡通判家房里使唤,又因坏了事出来,嫁与厨役蒋聪为妻。这蒋聪常在西门庆家答应,来旺儿早晚到蒋聪家叫他去,看见这个老婆。两个吃酒刮言,就把这个老婆刮上了。一日,不想这蒋聪因和一般厨役分财不均,酒醉厮打,动起刀杖来,把蒋聪戳死在地,那人便越墙逃走了。老婆央来旺儿对西门庆说了,替他拿贴儿县里,和县丞说,差人捉住正犯,问成死罪,抵了蒋聪命。后来来旺儿哄月娘,只说是小人家媳妇儿,会做针指,月娘使了五两银子,两套衣服,四匹青红布并簪环之类,娶与他为妻。①

上述可以看出,蕙莲出身低微、命运多舛。她从小被卖,没有人格尊严,几次易夫,丈夫始终是底层百姓。在进入西门庆家后,蕙莲与西门庆私通,成为了他的情妇,但这也并没有从根本上提高她的社会地位和人格尊严。最后她陷入西门庆家庭内部的斗争漩涡,绝望而死。

蕙莲青春貌美,文中多次出现对其美貌的描写,同时她自己也乐于把这种美展现在他人面前,如“今年生二十四岁,生的白净,身子儿不肥不瘦,模样儿不短不长,比金莲脚还小些儿”。这种美貌引起了西门庆的注意。元宵之夜,蕙莲经过一番梳妆,成功地让陈敬济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文中说蕙莲“性机敏,善机变”。她用一根柴禾儿烧猪头烧得稀烂,得到了众人的夸赞。在成为西门庆的情妇之后,她从大灶转到了小灶,这纵然有西门庆照顾的缘由,也从一方面证明了蕙莲的厨艺精湛。西门庆的众妻妾在看牌时,蕙莲看牌比谁都快。她与众妇人一起打秋千时也比旁人打得好。“那秋千飞起在半天云里,然后忽的飞将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可人爱。”

如果说蕙莲仅是一个出身贫贱的女子也就罢了,但上天偏又赋予她动人的美貌与一些过人的才能,让她既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平凡地过一生,又由于身份的限制而不能步入上层社会最终沦为男性的玩物。这是命运赋予她的悲剧。

二、性格悲剧

虚荣是蕙莲最大的性格缺陷。和西门庆在一起后,虚荣心使她不仅不隐瞒与西门庆私通的关系,反而还大肆炫耀,闹得人尽皆知。从文中可以发现宋蕙莲与西门庆在一起总是在讨要东西。她既获得了物质上的满足,又不用上大灶,并为自己的丈夫要来了买办的美差。这些收获大大满足了蕙莲的虚荣心,也让她更加肆无忌惮,有恃无恐地炫耀西门庆给的小恩小惠。

然而,也正是这种虚荣心,使蕙莲目光短浅,只看到眼前的物质利益,低估了西门庆家庭的复杂矛盾关系。蕙莲虽然“性机敏”,但是较潘金莲之辈还是缺乏心机。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愚蠢。她高估了西门庆对自己的宠爱,而她还未意识到自己已酿祸端,引起了各方矛盾的产生与激化。

一是和西门庆众妻妾的矛盾。蕙莲的虚荣错在不应该有非分之想,不应该妄图和西门庆的众妻妾相比,抢夺她们的宠爱。这些矛盾中尤以她和潘金莲的最为突出。蕙莲与潘金莲的出身相似,二人都出身穷苦之家,长得貌美,有一双小脚,从小被卖,身世可怜,且二人都是在有丈夫的情况下与西门庆私通的。加之蕙莲本名也是“金莲”,虽与潘金莲同名,但因自己身份低微被迫改名,自然对潘金莲心有芥蒂、存心一比。在西门庆家庭内部,二人多次展开较量。但蕙莲与潘金莲的根本区别是,二人在西门庆家的身份不同:宋蕙莲是奴仆的老婆,潘金莲是主人的侍妾。这也从根本上决定了蕙莲不可能赢过潘金莲。蕙莲与西门庆在藏春坞洞内幽会时,蕙莲故意拿自己的小脚与潘金莲相比,并拿“露水夫妻”来嘲讽潘金莲,极大地引起了潘的不满。在元宵之夜,蕙莲发现了潘金莲与陈敬济的奸情并不声张,偏要紧接着在走百病的时候特意到屋里做了一番打扮存心勾引陈敬济,“左来右去,只和敬济嘲戏”。她还套着潘金莲的鞋穿并故意抠起裙子给孟玉楼看以炫耀自己的小脚,处处显出对潘金莲的攀比之心。后来她果然得逞,陈敬济只顾着与她嘲戏,不肯离去。与潘金莲关系最亲密的两位男子都为蕙莲的美貌所倾倒,这大大地满足了蕙莲的虚荣心,提升了她的优越感,也更加点燃了潘金莲的妒火。后来潘金莲挑唆西门庆陷害来旺,挑拨孙雪娥对蕙莲进行羞辱,与蕙莲自缢有很大的关系。

二是和同一阶层的奴仆们之间的矛盾。来旺因蕙莲与西门庆私通的关系而获得了采办的肥差,这引起了原来做采办活的来兴的不满。后来来兴到潘金莲处密告来旺的酒醉之言,引发了来旺的不幸。惠祥误了给客人顿茶,西门庆怪罪下来,惠祥觉得委屈便去找蕙莲吵架,她认为蕙莲因西门庆的关系而走了时运,两人大闹起来。再如蕙莲因平日显露西门庆的小恩小惠,得罪了家里的众小厮。这些都说明蕙莲没有很好地处理自己和众人的关系,摆正自己的位置。

蕙莲的悲剧纵然有自身性格及潘金莲陷害的原因,但不得不说罪魁祸首是西门庆。《情爱论》说:“性欲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如果失去控制,它就可能成为灾难。”②西门庆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性欲而买通官府陷害来旺,弄得蕙莲家破人亡。蕙莲由于虚荣,识人不明,把改善自身境遇的希望全部寄托在男人身上。但西门庆只是把她当作玩物,这在蕙莲自缢后西门庆说“他恁个拙妇,原来没福”便可知。蕙莲一步步地陷入自挖的坟墓。

宋蕙莲在书中尽管是按着淫妇形象塑造的,但是她身上还有着传统女性的道德底线,良知未完全泯灭,表面的轻浮下隐藏着心底的善。

从蕙莲为前夫蒋聪冤死报仇之事就可看出她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她与西门庆的来往纯属利益交换,她对西门庆从头到尾没有表现过任何爱慕之情。当然,蕙莲对来旺也不一定有爱情,但她从心底把来旺当丈夫来对待,心中的天平始终倾向自己的丈夫。与西门庆的私情,蕙莲始终想办法瞒着丈夫,在生活中也处处为丈夫着想,从西门庆处为丈夫捞好处,权衡丈夫与西门庆的关系。在来旺被害入狱的关键时刻蕙莲与他生死与共,想尽办法为他奔走出力。连平日里最在意的容貌也无心打理,“头也不梳,脸也不洗,黄着脸儿,只是关闭房门哭泣,茶饭不吃”。《诗经·卫风·伯兮》中“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③,就是此时蕙莲的写照。蕙莲求西门庆把来旺放出来做买卖,另娶一房妻子,这都是在为丈夫的将来做打算。然而结果却事与愿违,来旺最终递解徐州。这也让蕙莲终于清醒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于是在绝望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蕙莲有两次自缢。第一次是因为她得知来旺的结局并非西门庆向自己承诺的那般,感到羞恼。她曾当着众人的面向西门庆替来旺求情,西门庆也应允了自己的请求。那时她感到自己的价值在西门庆这里得到了认可。正如《第二性》中所说:“在大多数情况下,她会首先要求情人去证实她的自我价值,去赞美她的自我……她在情人那里找到了见证人,这使她快乐无比。”④可事实上是蕙莲并没有她自以为的那么有价值,连来旺递解徐州的消息都是她从小厮嘴里才得知的,西门庆实际上没有答应她的请求,这让蕙莲内心感到极大的羞辱,于是悬梁自缢。

蕙莲第一次自缢被救了回来,在此刻她才真的明白了自己之前的痴心妄想是多么可笑。孙雪娥的嘲骂更让她明白自以为的身份地位在旁人眼里是如此轻贱。对比之前的得意,她产生了强烈的心理落差。再加上她又气不过雪娥对自己的羞辱,于是“自缢身死”。

“悲剧并非全由环境造成的,悲剧人物自身也参与了悲剧的创造,因此,人对自身的悲剧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悲剧的第一个基本特性即自为性。”⑤所以说,蕙莲的悲剧很大成分上与她自己的性格缺陷有关。她如此地渴望被社会重视,被众人尊重,但结果却恰恰相反。她的悲惨遭遇也可以说是一首底层女性力求改变命运的悲歌。

三、时代悲剧

首先,晚明社会商业的发展与资本主义的萌芽带来了对传统自然经济的冲击,这对人们的思想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影响。较之于自给自足的封建小农经济背景下的广大民众,晚明时期的人们对财富、地位有着更为强烈的渴求心理。明人朱载的《十不足》歌充分反映了当时人们的心理:“逐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盖下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又虑出门没马骑。将钱买下高头马,马前马后少跟随。家人招下十数个,有钱没势被人欺……”⑥人们不满足于现状,不断寻求任何可能的机会向上爬。宋蕙莲正是处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的底层女子,她尽可能地利用自身的才貌寻求一切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这是符合当时人的价值观念的。

其次是王学左派思潮给人们思想上的影响。明中叶以后,王阳明“心学”的盛行,打破了程朱理学的僵化统治,人们迎来了思想上的大解放时期。到后来随着泰州学派的发展,人们更注重人欲的合理要求,主张个性的自然发展。黄宗羲在《泰州学案》对他们的主要精神做了这样的概括:“吾心须是作得主宰,凡事只依本心而行,便是大丈夫……平时只是率性而行,纯任自然,便谓之道……凡先儒见闻,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⑦再如汤显祖提出“世总为情”的“至情”论,李贽提出的“童心说”,都是在呼唤着精神的自由与个性的解放。这无疑是一种对传统礼教的叛逆和对人性的张扬。

宋蕙莲在书中是一个追求欲望、注重内心享受的人。她瞒着前夫与来旺私通,后来又瞒着来旺与西门庆私通的行为是对传统贞节观的一种反抗。但是蕙莲的反传统性又没有那么彻底,如前文所言她的行为充满了矛盾:“既要爬高,又要维持从夫的‘正统思想’,上牵下扯,两面不断头,两方寻不到出路,所以她在《金瓶梅》中只是一个不‘彻底’的人物而已。”⑧

蕙莲的这种“不彻底”与中国传统的礼教教育有着深深的关系。蕙莲虽然曾做了些丧理败德之事,但至少维护了表面的礼,始终以妻子的身份维护丈夫的安危,没有成为西门庆的帮凶,否则很可能会发展为第二个潘金莲。以宋蕙莲为代表的晚明时期的女性一方面受到社会新思想的冲击,表现出对传统道德中名节的淡漠,对情欲、物欲充满了渴望。另一方面,由于传统封建道德伦理的根深蒂固,即使被不断涌现新思想的社会冲击,几千年的男尊女卑观念依然在她们心中坚不可摧。《周易·系辞上》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乾道成男,昆道成女。”⑨这是从所谓天道的立场上规定了男女地位的不平等。《诗经·小雅·斯干》中则记载了重男轻女思想的范例:生了男孩,“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生了女孩,“载寝之地,载衣之赐,载弄之瓦”⑩。明代是我国封建集权高度集中的时代,为了维护国家的稳定,统治者以儒学立国,加大礼的教化作用,儒家的礼教始终贯穿并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明代政府更是将旌表贞洁烈女的制度发扬光大。“明初,凡有孝行节义,由各地方中报,风突官覆突奏闻,即与旌表,其后只许布衣编民,委妇女以名闻,其有官职及科目出身者,不与。”⑪上之所好,下必从之,这必然增加人们对妇德的尊崇,无形中女性身心的枷锁又加重了。女性内心深处仍是摆脱不了传统男尊女卑观念的束缚,更加依附男性、否定自我,把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全部交托到男性手中。宋蕙莲就是在新旧思想的双重夹击中矛盾与挣扎的个体。

四、宋蕙莲悲剧的意义

小说作者对宋蕙莲这个人物形象是持同情态度的,对她的悲剧多次流露出恻隐之心,“可怜”二字在描写宋蕙莲死亡时多次出现。“亡年二十五岁”,正值美好年华却自杀而死,使人不禁产生怜悯之情。“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易碎”,这是作者对美好事物总是那么容易逝去的惋惜。随着作品情节的展开,我们可以看到宋蕙莲是一个本质善良而有一定程度恶的人,她的一生如烟花般绚烂而短促。她在悲剧的困境中求生存、求尊严,较之潘金莲之辈虽然篇幅少但却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同情、关注与认同。更重要的是,她的悲剧引起了读者在心灵深处对人性的思考,即在大是大非面前,是屈从于欲望还是该坚持心底的善。这也是这个人物所体现的悲剧意蕴的最大魅力之一。

① (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王汝梅等校点,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338—406页。(文中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② [保]瓦西列夫:《情爱论》,赵永穆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9页。

③⑩ 周振甫:《诗经译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84页,第266页。

④ [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89页。

⑤ 王江松:《悲剧人性与悲剧人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96页。

⑦ (明)黄宗羲:《明儒学案》,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03页。

⑧ 马征:《金瓶梅中的悬案》,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25页。

⑨ 李学勤:《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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