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百年孤独》中的吉卜赛形象

2014-03-12 08:59南昌大学南昌330031
名作欣赏 2014年3期
关键词:百年孤独德斯民族

⊙邬 岚[南昌大学, 南昌 330031]

作 者:邬 岚,南昌大学2011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在20世纪末,“虽然全球不再有巨大的物理空间和可供扩张的地理边界……帝国殖民传统仍以某种(如文化帝国的文化殖民等方式) 在自我控制”。美国后殖民主义批评家爱德华·赛义德敏锐地发现了这种现象,并将这种在西方殖民主义造成的霸权话语下,将西方文化视为“理性的、道德的、成熟的、‘正常的’”,而与之相对的东方是“非理性的、堕落的、幼稚的、‘不同的’”。所以西方有“教化”东方的“责任”。至此,“整个西方成为‘上帝的选民’,整个非西方世界被归入没有自己历史的奴性状态”,并“利用其种族‘优越性’把自身作为规范强加于内部及外部的他者”,形成所谓的“东方主义”。“东方主义”现象的发现,直接促使了后殖民主义理论的产生。

后殖民主义理论主要是关于文化差异理论的研究,起源于前意大利共产党领导人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和法依的“民族文化”理论,特别倚重福柯关于“话语”和“权力”关系的学说。它关注本民族在文化身份上的认同,关注自我和他者的问题,反对帝国文化主义,表现民族文化在受到现代文明影响后出现的混杂性,力图解构西方社会中的某些既定概念和偏见,推翻传统上的欧洲中心主义。这实际上是在“二战”后,第三世界国家在争取民族独立的同时也渴望着思想上的独立。尤其在文化方面,长期以来受到欧美等发达国家的殖民统治,所以才更加迫切地回归本土文化,以摆脱宗主国的思想入侵,并在国际舞台上争取发言权,说出自己的声音。后殖民主义也就因此应运而生了。

《百年孤独》是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代表作。作为拉丁美裔的作家,马尔克斯在写本民族的历史时,免不了或多或少地与后殖民主义相关。一方面受欧美思潮的影响,可以从文中看到卡夫卡式的荒诞,海勒、品钦式的黑色幽默等后现代常用的创作手法;另一方面,作家又在南美悲惨的历史中穿插了大量本土的神话传说,使之流淌着浓郁的拉美风情,增加了民族特色,为描写现实的小说披上了魔幻的外衣。小说以殖民地人民的视角,打破传统小说的时间上线形结构而使用环形结构,力图真实地展现拉美社会在欧洲文化的影响下形成的独特的风俗习惯和世界观,一种彼此相互交错的生活画卷。尤其是其中的吉卜赛形象,显得相当的特殊。

在西方作家的笔下,为还处于蒙昧时期的部族带来文明火种的,自然是白种人。他们让这些“迷途的羔羊”们“沐浴上帝的荣光”,引导愚昧的人民看见科学和真理。但在《百年孤独》这部由拉美作家所写的作品中,神父使人相信“上帝威力无穷的确凿证据”是喝下一杯巧克力茶使自己升高六英寸;镇长上任的第一道命令是“要所有的房屋刷成蓝色,借以庆祝国家独立的周年纪念”。这些欧洲人没有带来他们所宣称的“民主”与“繁荣”,而是带来了欺骗与混乱。作者的这种有意安排,是对传统上的欧洲中心主义的一种反抗。但随着欧洲人退出“救世主”的位置,文明的传播者势必要由其他人来担任。马尔克斯的选择便是吉卜赛人。

吉卜赛民族作为流浪的民族,法国的波希米亚人、西班牙的弗拉明戈人、俄罗斯的茨冈人、荷兰的希登人、波兰的扎拉西人等,都是对它的另一种称呼。居无定所的他们带着浓郁的异域风情,坚持着本民族的生活方式,被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在欧洲的文化定式常常是作为负面的形象出现,被视为小偷、骗子,是堕落的象征。南美大陆受宗主国的影响,对吉卜赛人的印象本也应是负面的,但在《百年孤独》中,现代文明的最早传播者却是这些流浪的吉卜赛人。而且,不同于之后带来欺骗的政府,带来剥削的香蕉公司,最早的这一批吉卜赛人以相对温和的态度打开了通向外部世界的一扇窗,是马贡多与外界交往的唯一媒介。他们带来了各种新奇的东西,使家族第一代族长霍·阿·布恩蒂亚疯狂地迷恋上了“科学”。这群吉卜赛人中,最杰出的梅尔加德斯最后不仅定居马贡多,还教导了一代又一代的布恩蒂亚,甚至于整个家族和城市的历史,都记录在他所留下的羊皮卷中。

但吉卜赛人的“睿智”却在某种程度上反衬出马贡多人的愚昧与落后,他们一次次地为同样的东西而惊叹,然后转身再次回到过去的生活中,就像一切完全没发生过一样。这正是霍·阿·布恩蒂亚的悲剧所在,他是马贡多中唯一一个试图用“科学”改变生活的人,可包括他的妻子在内,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他。当他曾是“村里最有事业心的人,他指挥建筑的房屋,每家的主人到河边取水都同样方便;他合理设计的街道,每座住房白天最热的时刻都能得到同样的阳光”。可当他“迷上了磁铁和天文探索,幻想采到金子和发现世界的奇迹”,村里的人都认为“霍·阿·布恩蒂亚中了邪”。于是,在孤独中疯狂就成了霍·阿·布恩蒂亚唯一的结局。实际上,并非霍·阿·布恩蒂亚一个,布恩蒂亚家族的男性,都经历过改变——失败的历程,最后,再度躲进梅尔加德斯曾引导他们进入过的世界,在重复的劳动中追忆往昔,不再关心现实的生活。他们的命运就如同家族中不断重复的名字一样,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努力,最终仍然回到原点。在这里,吉卜赛人既是导师,带领他们窥见了外面的世界;又是最后的精神归宿,为他们提供了逃避的港湾。

《百年孤独》也同样描写了吉卜赛人的另一面,他们的生活浪漫而富有迷信色彩,多以卖艺、占卜、走私为生。不同于一开始文明传播者的形象,“他们是一批新的吉卜赛人。是一些只会讲自己语言的青年男女,他们皮肤油亮、心灵手巧、漂亮无比。他们的舞蹈和音乐在街上引起了欢闹。他们带来了涂成各种颜色的、会吟诵意大利抒情诗的鹦鹉,还有会跟着小鼓的节奏生一百只金蛋的母鸡,有会猜测人意的猴子,还有消磨时间的药膏以及千百种其他发明,每一件都那样精妙奇特……”这时的吉卜赛人更贴近于欧洲传统文化中的吉卜赛形象——淫逸和堕落的传播者。他们将马贡多的流动集市变成了赌场,成了马贡多人堕落的开端。当霍塞·阿卡迪奥被一位吉卜赛女郎引诱走,却没有被再次带回来时,吉卜赛人被驱逐出马贡多这个曾经的“地上乐园”,即使他们曾为马贡多的发展做出贡献。但马贡多并没有因为吉卜赛人的离开而回复往昔的平静祥和,现代文明的入侵已经势不可挡。

可以说,在《百年孤独》中,吉卜赛人是马贡多精神的象征。当马贡多正欣欣向荣时,吉卜赛人显得和善而睿智,与马贡多人的淳朴善良、热情好客相得益彰;马贡多居民开始变得贪婪自私时,吉卜赛人转变成了引诱人们堕落的恶魔。吉卜赛人四处流浪、居无定所,马贡多人找不到心灵的归宿,是思想的流浪者。吉卜赛人来了又走,如同布恩蒂亚们对命运的抗争却最终陷入孤独的深渊。吉卜赛人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他们陪伴着马贡多从诞生到没落,见证着历史的兴衰,他们成为一个与马贡多人并列的他者形象。其中,梅尔加德斯的地位尤为重要。梅尔加德斯是第一位给马贡多带来现代科技的人,他和霍·阿·布恩蒂亚是好友,是第一个在马贡多定居的外族人。他也是第一位死在马贡多的人,他的死,打破了马贡多的平静。这个地方,不再是“谁也没有超过三十岁,也还没有死过一个人”的天堂,世俗的一切侵入了马贡多,悲剧开始频频造访这里,布恩蒂亚家族也开始走向不幸。然而,老吉卜赛人并没有因为死亡而消失,他的亡灵始终徘徊在这个百年孤独的家族中,即使死去,依旧诱惑着布恩蒂亚们去追寻他所留下的“真理”。直到最后,这个家族也没能逃脱他的掌控,梅尔加德斯的预言终究还是实现了,当第六代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终于破译了梅尔加德斯的手稿,预言彻底完成,马贡多和“百年孤独的家族”也随风而逝,不再存在。让人不禁怀疑,这个城市是真实的,还是依附写在羊皮纸上的预言而存在?而梅尔加德斯,他洞晓所有的未来,却同那个始终冷漠的叙述者一般,吝啬于告诉那些在命运中挣扎的人们脱困的方法,冷眼看着整个家族走向毁灭。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他就是这个叙述者(作者) 在故事中的化身。

其实,欧洲文学在很早以前就开始关注吉卜赛人。法国大作家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主人公艾斯梅拉达就是一个波西米亚(吉卜赛) 卖艺姑娘,她被塑造成真、善、美的化身;而梅里美的短篇《卡门》,也塑造了一个吉卜赛女郎嘉尔曼。她聪明伶俐、能歌善舞、野性十足而又妩媚动人,甚至打架斗殴、走私行骗、卖弄色相,特别是具有酷爱自由的天性。最后,宁愿坦然被情人杀死,也不愿违背天性。但欧洲作家更多的仍是将关注投注在吉卜赛人所具有的异域风情上,作品多描写的是主人公与吉卜赛女郎浪漫的爱情上。

而马尔克斯塑造了一个睿智的吉卜赛老人为真相的揭露者,将吉卜赛群像作为“他者”于文章中呈现并承担重要的角色,就显得别有意味了。吉卜赛人长期生活在欧洲,却始终在主流社会之外,他们和拉美人一样是受到侮辱压迫的民族。将这样两个饱受殖民者摧残的民族放在一起加以描写,不难看出作者对欧洲文化帝国主义的反感。吉卜赛人浪漫而富有迷信色彩的民俗,也与《百年孤独》中的魔幻现实主义氛围相当吻合。但与拉美人不同,吉卜赛人虽备受欺凌,内部却非常团结,并始终保持着本民族的文化。而这正是作者对祖国人民的期望,不要忘记过去的历史,不要失落曾经的文化,要团结起来,共同建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1] [哥伦比亚] 加·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M] .高长荣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

[2] 刘红英.《百年孤独》中民族文化的反思[J] .湘潮(下半月) ,2010(6) .

[3] 赵曼曼.浅探《百年孤独》中的吉卜赛形象[J] .青春岁月,2011(10) .

[4] 吴红.试探《百年孤独》的复合文化特质[J] .外国文学,201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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