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与信仰
——论毛姆宗教倾向的嬗变*

2014-03-12 02:00胡水清
关键词:神秘主义毛姆上帝

胡水清

(闽南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对生存意义的追问是人类不倦求索的永恒主题。20世纪最受欢迎的英国小说家毛姆一生都在用写作的方式追问存在的意义,他说:“我想要尽量获取有关宇宙普遍结构的知识;我想要决定自己必须考虑的仅仅是此生抑或是来生;我想要知道生命是否存在意义,或者是否该由我努力去为它获取意义。”[1]227

一、抛弃基督教

对西方人来说,基督教所提供的解脱之道,是难以被别的方式所替代的,毛姆自然不是例外,“首先吸引我注意的主题是宗教。因为要判定我所生活的世界是否是我唯一要考虑的,或者我是否必须仅仅把它看作为来生做准备的审判地,对我来说至为重要”[1]228。

《人生的枷锁》是毛姆最重要的一部小说,他曾说:“这不是一部自传,而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其中事实和虚构交织,无法区分。”[2]256毛姆把青年时期的个人经历全写入书里了。在此书中,毛姆叙述道:其童年时期的英国甚至整个欧洲大陆,基督教的重要性和影响力日益减退,信徒参与宗教活动热诚冷却,宗教信仰渐渐变成纯粹私人的喜好和选择。身为英国国教牧师的叔叔,对一条大街上设立着三座非教区教堂无法容忍,大为光火,认为这类“丑事”法律应明文禁止。至于镇子上的人信仰什么,上哪家教堂做礼拜,要取决于牧师的家人光顾哪家店铺。为人类提供超脱和救赎的基督教,被科学和狂热的物质崇拜侵蚀得千疮百孔。即便有着千余年历史的基督教不复往日的荣光,但其教义和观念早浸淫入西方文化的深层结构,仍是欧洲思维方式和道德风尚的重要组成部分,事实上,根本无法找到一个纯粹、没有基督教的世俗存在。跟随牧师叔叔生活的毛姆,很快就变成了虔诚基督徒,“我带着毫无疑义的信任,接受了在叔叔的牧师居所以及后来在学校里教给我的东西”[1]229。因着这信任,举目无亲、形单影只的菲利普在饱受身患残疾带来的种种痛苦后,乞求自己的跛足能蒙神恩得以恢复正常。虔敬的热诚换来的却是巨大的失落,激烈的冲动耗尽了他的热情,也点燃了他对基督教的怀疑与反叛,从此,他便与上帝愈行愈远。

毛姆对宗教的怀疑主要体现在三点。第一,神职人员的虚伪。毛姆性格率直、偏激,他无法接受作为教士的大伯懦弱、自私的行径。东英吉利一带的诸多牧师不但同样心胸狭隘、脾气古怪,贫窘的生活、凄凉的环境还使他们性格中的各种乖戾全都暴露无遗。怀特斯通教区牧师忙于在郡法院打官司,起因“不是雇工们控告他拒不发给工资,就是他指控商人们骗取钱财;也有人愤愤然说他竟让自己的奶牛饿着肚子”[3]82。在傍海的小村庄苏尔勒的教区牧师则混迹于小酒店,以此打发漫长的冬夜。不无讽刺的是,对基督徒所信仰的一切事物几乎全表示怀疑的美国人维克斯,却过着纯洁无暇的生活,“菲利普并没有从生活中得到多少温暖友爱,而现在倒是被这个美国人乐于助人的精神深深打动了。在维克斯身上,没有半点邪恶和凶险的影子,唯见一片赤诚和仁爱”[3]120。第二,厌烦宗教仪式和教规对人身心自由的束缚。宗教学家涂尔干认为,宗教“是神话、教义、仪式和仪典所组成的或多或少有些复杂的体系”[4]32。然而,随着教会权势的确立和信仰的强制化,基督教逐渐成为上层建筑的一部分,成为统治阶层进行精神统治的工具,种种宗教仪式和规范也失去了其固有的价值和意义,体现出极强的虚伪性和非人性。小毛姆憎恶阴气逼人的教堂和冗长而令人生厌的礼拜仪式,憎恶声音单调低沉的讲经,憎恶没完没了的圣歌,憎恶要死记硬背的祈祷文和使徒书。他就读的坎特伯雷皇家公学里的教师是毕业于牛津或剑桥的教士,他们固守老传统,容不得半点教育方面的新思想,各种纪律和限制只是为了束缚少年们身心的自由,“每天一早醒来,他心情便十分沉重,因为又得熬过枯燥无味的一天。现在他干什么都觉着厌烦,因为这全是别人要他干的”[3]79。第三,上帝存在的虚妄性。毛姆说:“我始终是个不可知论者,不可知论得出的实用性结论就是:你自管做人,只当上帝并不存在。”[5]59毛姆承袭休谟的论证方式,以人的认识不能超越经验范围这一原则为起点,从经验论的角度质疑了上帝的存在。如休谟所言,“任何神迹的证据从来连‘可然性’的地步都达不到,至于证明的地步,那更是达不到”[6]112。再加之人类的心灵天生具有不可逾越的障碍和难以克服的片面性,毛姆最终认为,“宗教和上帝的观念乃是人类为生活的便利逐渐发展出来的”,它们的存在虽然有利于种族生存,但只能历史地予以解释而不能视之为真实的存在,所以,“我把上帝看作是理智之人必须拒绝的一种假想”[1]232,非但如此,这个虚构出的上帝的品质也值得怀疑。“上帝并不通情达理。他那么渴望着被人信仰,以至于你会觉得他需要你的信仰来确认自己的存在。他答应给那些信仰他的人以回报,威胁那些不信他的人要给他们可怕的惩罚。”[1]246他还不如世俗的艺术家通情达理,这样一个“还不如我宽宏大量”、“既无幽默感又不懂人之常情的上帝”怎么能够可信?

当信仰“神圣的帷幕”被揭开以后,作为信仰的伦理信念必遭遇到难题。基督教是一个体系,破除了对上帝的信仰,也就粉碎了这个整体。因此,在毛姆放弃对基督教的信仰的同时,“他又把有关德行与罪恶的陈腐观念以及有关善与恶的现存法则,统统从脑子里清除了出去”[3]278。生命的意义在于能否获得超越世界之外的更高、更重要的价值,这个意义不仅是活下去的理由,也决定着生活的方式。随即,毛姆又将期冀寄托于理性哲学,希望能藉此看到世界及语言的界限之外那个对现世生活有终极关怀的意义之地。然而,最终他却不得不认同罗素的观点:“也许正如他所说,哲学不能也不试图提供解决人类命运问题的方法,也许它不应该指望能为生活中的实际问题找到答案,因为哲学家另有要事待做。如果知识不能引出正确的行为,那它还有什么用?可什么是正确的行为呢?”[7]374

二、重拾信仰

任何否定都要指向对自身存在的新的肯定,对于毛姆来说,这个新的肯定是什么呢?

尽管每个宗教都有其独特的发展道路,但其萌发的种子却到处都是一样的,“这个种子就是无限观念,只要不是固执地闭起双眼就没有一个人能摆脱它”[8]34。当人本能地体验到冥冥中有一个神秘的“无限者”存在,他便获得一种高超的心理能力——信仰,这也正是宗教的本质。“只要我们耐心倾听,在任何宗教中都能听到灵魂的呻吟,也就是力图认识那不可能认识的,力图说出那说不出的,那是一种对无限者的渴望,对上帝的爱。”[9]12能自觉其终有一死的有限存在者,必然要构想和追求一种新的意义和一个高于生命的目的,以肯定自己在宇宙中的价值。有了这样一种对宇宙或世界“整体”的信念,崇敬的心灵便沉迷于对某个无限地优越于他的整体的深刻联系感和依赖感中。如施莱格尔所说:“人,即充满着人性的人,与无限的每一种关系都是宗教。”[10]115

尽管,毛姆坚定地弃绝了基督教的身份与上帝的庇佑,但他并不否认“大自然有其秩序和安排,终极原因奇妙地产生作用,每一部分和每一器官有其明显的用途和目的;这一切都清楚地说明,存在着一个有智慧的原因,或者说一个伟大的作者”[5]56。毛姆相信,信仰是人的本能,源自人本性的需要,它能够赋予人在艰辛的生活中所需要的安慰和鼓励。因为面对人生大谜团,出于对宏大宇宙的敬畏,“人们依然有畏俱感和孤独感,依然希望自己能和宇宙万物保持和谐。这些,较之于自然崇拜或者祖先崇拜,巫术崇拜,或者道德,更是宗教的根源”[5]56-57。

至于这个超越一切存在物并使一切存在物存在的、不可言喻的基础和力量是什么?史铁生这样说:“随便你怎么叫它吧,叫它什么其实都是人的赋予,但在信仰的历史中他就叫做:神。”[11]166缪勒曾用宗教史论证道:“我们迄今所能追溯的印度古代宗教的历史,就是一部千方百计为隐蔽于有限面纱之后的无限命名的历史。”[8]155毛姆称之为“神秘主义”——“它不同于已知的也超越了未知的,它使个人溶解到一个更广阔的自我之中。伴随这一体验的是一股强劲的生命力,一种力量的感受,一种与上帝或自然融为一体的知觉”[12]189。

之所以神秘,首要的原因在于它是一种个人体验。毛姆说,神秘主义不需要证明,只需要内在的信念,“它感觉到,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世界是整个神性字宙的一部分,并由此而获得其自身的意义;它意识到,有一个支持和安慰我们的上帝”[5]57。它完全是个人的,并非要依靠教义,只需要满足个人的癖性与需要。而且,它只能是一种体验,因为“你没法说它是什么,你也没法说它不是什么,它是无法表达的”[13]280。宇宙的神秘性来源于其无限性,在时间上,它无始无终;在空间上,它广大无边。作为有限生物的人,在思考、描述宇宙的本质和终极意义时,必然面临巨大的困难。弗兰克·赫伯特说:“在人类无意识深处,有一种对有意义的逻辑宇宙普遍性理解的需要。但是,真实宇宙总是处在逻辑(观念)宇宙的一步之外。”[14]351人类的逻辑思维源于人类利用世界生存的需要,然而真实宇宙恰恰在人类为它设计的逻辑次序的一步之外。“无限”超越有理性的心智与知识,一直延伸到神秘意识那深奥而令人目眩的黑暗之中。人们总是想用字眼来掌握真实,最后却发现任何描述都如同打开了扇通往更深远处的大门,最后还是有未尽的意义有待进一步说明,一如毛姆的无奈:无论我们凭智力怎样探索,一个神秘的大谜团将始终存在。

然而,神秘主义却是对理智所无法探测之真理的洞见。它使用与科学主义和实证精神完全不同的文化方式,将科学观察的片断连缀为不可分割的和谐整体,其中,一切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都获得了合理的解释与安顿。杰弗里·帕林德尔将神秘主义思想的意义概括为:“神秘主义并不是在填充那些尚未由科学填满的裂缝,相反,单是它对事物根本上的神秘统一性的确信,就会提供所有学科所依赖的秩序和连续性。”[15]5柏格森认为,“神秘主义”是真正宗教之精神,而且,其连续性并从未中断过。虽然在表现形式上各有不同,但在佛教、印度教、新柏拉图主义、苏菲主义、基督教神秘主义等之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神秘主义因素,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说,“神秘是我们的精神生命的本质”[16]2。“几乎在所有伟大的宗教文化中,我们都能遇到那对天体苍穹仰慕之情形。由此,人类首次得以从情感之忧郁樊笼中解脱出来,并使自身上升到对于存在整体的更自由更广阔的视野。”[17]35即使如此,穆罕默德、基督和释迦牟尼、希腊众神并未令毛姆信服,最终,只有“奥义书里的婆罗门”给了他满足。

对生命意义的追寻指向的乃是人之为人的根据,是为了使生命趋于永恒。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寻求个人与某种超越个人的整体之间的统一,寻求有限与无限的统一,无论何种人生哲学都不能例外。印度神秘主义的典型公式是:“我即梵!”个体生命将一己之短暂有限存在,归于无限悠久之宇宙大全,灵魂遂获无限的宇宙之广大与深邃。消除个人与“绝对”的一切界限,与绝对成为一体是神秘的伟大功绩。在这个生命统一体中,人不再意味着有限的存在,而成为“绝对”。“绝对在‘自由’(即宇宙大神)里,它是世界的创造者和统治者,也在那些卑微的神物里,那些在太阳烤得滚烫的田里的农民放一朵花供奉的卑微的神物。印度的那些名目繁多的神只是些用以达到使自我与至高的我合为一体的手段。”[13]274

在这种信念中,人的生命不但在空间中没有确定的界限,现在、过去、将来也彼此混成一团,一代代的人形成了一个不间断的链条,个人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不是一个原子,不是‘链中之一环’,决非过去的纯粹遗传——他还是到他为止人的一条完整的路线本身”[18]129,而是“整个链条,肩负着这链条的全部未来的重任”。缪勒认为,责任感是古代宗教的固有特征,“他们关于人世以外的存在的观念来自对生活中受人爱戴或令人恐惧的人的追念”[8]33。卡西尔认为,“从一开始起,宗教就必须履行理论的功能同时又履行实践的功能。它包含一个宇宙学和一个人类学,它回答世界的起源问题和人类社会的起源问题。而且从这种起源中引伸出了人的责任和义务”[19]142。一种信仰必须使信仰者能够依据其所指向的终极价值来安排自己的生活,毛姆也认为,“只有神秘主义的体验加强了人的意志并驱使享受到这一体验的人去从事伟大的事业,它才是可贵的”[12]190。神秘主义教导世人,神的观念并不抽象,神就置身于活生生的世界中。人不应当仅仅是生命意义的质问者,他要以个人的责任向生命作出回答,如毛姆在《刀锋》中所言,“脱离苦海并不一定要出家,责任为个我并入大我提供机会”[13]278,人生的意义就在个人对自己的生命的独特体验之中,在与外在世界的沟通和融合中实现。任何人只有承担其自己生活的义务,才算得上发现了生命的意义,才能够发现自身存在的本质。施莱尔马赫指出,宗教不是道德和说教,也并非神秘莫测、高不可攀的教条,而是“直观和情感,是一种经验、一种本能,一朵最美的幻想之花”[20]36。生命是无限的,而当生命亲证了无限,人就能从万物中证悟出自己的存在,从灵魂中感到无上的欢乐,这就是神秘主义探索无限、不可见、不可知、神圣的最终解决办法。神秘主义最终令毛姆认识到生命的本身价值,认识到最佳的人生型式当属庄稼人,“他耕种土地,收获庄稼,享受劳动,享受闲暇,他们恋爱、结婚、生子、然后死去”[1]267,神秘主义的最佳获得途径亦是“田间生活”[12]204。

真正的信仰要面对人生,真正的人生智慧也必定充满信仰。虽然,毛姆认为上帝的仁爱从未降临到他身上,并声称他“在理智上已断然拒绝了上帝和永生”,但,终其一生,无论是在快乐之时还是在痛苦挣扎之中,他从来没有放弃过相信一个仁慈之神的存在。实际上,毛姆所否定的只是一种人类创造出来的上帝,而并非一个与宇宙永久共存的、广大无边的神灵。对终极的追求始终是信仰的本质力量,也是生命本源的回归过程,从抛弃宗教再到回归宗教,毛姆终于完成了一个心的旅途,成为有着真正信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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