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屈骚的清言小品——张潮《联骚》评析

⊙陈欣［贵州师范学院文学院，贵阳55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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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屈骚的清言小品
——张潮《联骚》评析

⊙陈欣［贵州师范学院文学院，贵阳550018］

张潮的《联骚》是一篇别开生面的、以清言的独特方式解读屈骚的小品文。虽无涉于研究，但以清言小品方式解读屈骚，亦是一种创格。屈骚作品本身即具有丰富的意境和寓意，张潮《联骚》藉由各篇抽绎出来的意象语词，经过巧妙连贯、融会成对句，又重新建构出一种不可言传的独特意境。

张潮《联骚》清言小品

张潮（1650—1707后），字山来，号心斋、仲子，自称三在道人，徽州府歙县（今安徽省黄山市歙县）人。享誉清初文坛的诗人、小说家和刻书家。自幼聪颖，喜读书。康熙三十年（1691）以岁贡生授翰林院孔目，未出仕，侨居扬州。张潮一生著述颇丰，有《诗幻》（诗集）、《笔歌》（杂剧集）、《心斋杂俎》（笔记）、《花影词》（词集）、《花鸟春秋》（小品）、《幽梦影》（人生妙语集）、《笙诗补词》等二十余种著作。所刊刻之书以小品文丛书为主，如《虞初新志》《檀几丛书》《昭代丛书》等，在清初文坛影响广泛。一生广聚天下奇书秘笈，志在编刻传世，造福后人。

张潮的《联骚》是一篇别开生面的以清言的独特方式解读屈骚的小品文。《联骚》附于《联庄》之后，收入《檀几丛书》。《檀几丛书》是汇集明末清初时贤名士的短篇小品丛书。《檀几丛书》有初集、二集和余集，每集五十卷。书名“檀几”，《凡例》释云：“古有七宝灵檀几，几上文字，随意所及，文字辄现。今书中为经，为传，为史，为子集，为礼节大端，为家门训戒，为土物琐屑，种种毕具，有意披览，展卷即得。名曰：‘檀几’，作如是观。”本丛书专辑不同文笔、不同内容的杂著小品，以适应不同读者的需要，使“迷者读之而悟，俭者读之而腴，愁者读之而喜，狂者读之而息，拘者读之而旷，躁者读之而静……孤者读之而偶，怯者读之而壮”，充分发挥文章育人的作用。本丛书初集成书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二集次年。一、二集由张潮与王（丹簏）合作编纂。余集后来由王完成，并选录了张潮本人所作的《联庄》《联骚》《七疗》《书本草》《花鸟春秋》等十多种杂著。

《湖海集》卷十一载康熙二十八年（1689）《孔尚任答张潮书》曰：“承颁《联庄》、《笔歌》诸新刻，愈出愈奇。盖天地原有未发之秘，特借足下手眼，次第吐露耳。”（见张潮《尺牍友声》初集）据此可知，《联庄》应初刊于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或是此前不久，《联骚》当是一同付梓。现能见到的版本主要是康熙三十四年（1695）新安张氏霞举堂刊《檀几丛书》本，《联庄》《联骚》在初集第三帙卷二十四中。饶宗颐《楚辞书录》“知见楚辞书目第一”录《联骚》一卷，误以为张潮是“河南新安人”，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仍其旧，又把《联骚》归入“考证类”，均有误。

兹录原文如下：

名曰正则，字曰灵均，溯高阳之苗裔。寿比天地，光齐日月，游重华之昆仑。

朝发苍梧，夕至县圃，聊逍遥以相羊。理令薜荔，媒因芙蓉，惮狐疑而容与。

制荷为衣，集蓉为裳，幼即好兹奇服。落英可餐，坠露可饮，生惟饱此琼。

二女御，九韶歌，湘灵鼓瑟，羡南疑之音乐，何妨容与而徘徊。漱凝霜，吸湛露，高据青冥，凭昆仑之标岭，能不欷而涕泣。

望美人兮忽而逝，徒目成于蕙带荷衣。思公子兮未敢言，每寄怀于澧兰沅芷。

采薜荔于水中，搴芙蓉于木末，心不同而恩不甚叹，斫冰积雪徒怨媒劳。蛟何为乎水际，麋何为乎庭中，沅有芷而澧有兰，望北渚秋风空愁帝降。

袂解江中，佩捐澧浦，采芳洲之杜若，聊为下女之遗。百亩树蕙，九畹滋兰，畦留夷与揭车，还哀众芳之秽。

饮石泉，卧松柏，思公子兮徒离忧。览宿莽，搴木兰，为美人兮伤迟暮。

驹之昂昂，凫之泛泛；生斯世，莫辨去从。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用君心，何劳龟策。

行吟泽畔，已蒙世俗之尘埃。憔悴江潭，何救众人之浊醉。

清斯浊（濯）缨，浊斯浊（濯）足，依然此一道沧浪。沐必弹冠，浴必振衣，只赢得十分皓白。

（据康熙三十四年《檀几丛书》本录）

张潮巧妙化用了屈原作品的词句，精粹汇聚成15联凡569字，均为简约隽永之对句，颇有巧思。整饬中有错综，精短中有层次，匀称中有变化。张潮化用的屈原作品有《离骚》《湘君》《湘夫人》《少司命》《山鬼》《涉江》《远游》《卜居》《渔父》；或是因为屈原《九歌》本身的文体形式就类似于精美玲珑的小品诗组，故张潮《联骚》采《九歌》诗篇为多。表面上看来，此《联骚》似乎多是摘句成联，信笔写来，尽情挥洒。然仔细品读，就会发现张潮在创作时的会心和经营。张潮特别善于会通屈骚各篇，在不失原作意旨的前提下，掇拾其中的关键词句联成对偶句。例如：

第一联：“名曰正则，字曰灵均，溯高阳之苗裔。寿比天地，光齐日月，游重华之昆仑。”

张潮巧妙化用《离骚》和《涉江》中的词句，不仅意相联属，还特别注意对句之间的相互贴合。如此联两个“之”字的运用，前者用作助词，后者用作动词，颇为巧妙。又如：

此联张潮运用《离骚》中的语词巧妙地进行了对比，指出屈原“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与众不同。

第八联：“望美人兮忽而逝，徒目成于蕙带荷衣。思公子兮未敢言，每寄怀于澧兰沅芷。”

第十一联：“饮石泉，卧松柏，思公子兮徒离忧。览宿莽，搴木兰，为美人兮伤迟暮。”

此二联张潮运用衔接自然的语词片段，会通《少司命》《湘夫人》《山鬼》及《离骚》篇中相似的、既忧又伤的情思意蕴，通过公子、美人的相互思念，重新建构出了不同于《离骚》和《九歌》的独特意境。再如：

第十三联：“行吟泽畔，已蒙世俗之尘埃。憔悴江潭，何救众人之浊醉。”

第十四联：“清斯浊（濯）缨，浊斯浊（濯）足，依然此一道沧浪。沐必弹冠，浴必振衣，只赢得十分皓白。”

张潮此三联主要化用《渔父》《卜居》之语，表达一种高蹈独立、又有些许愤慨的巨人式的感伤情怀，展现了他灵动的思绪和对屈骚的独特理解，其自身的人格追求亦得到反映。张潮曾说“：天下非无书可读之为难，而聚书为难；非徒聚书之为难，而聚而传之为难。聚之者所以供我之读，传之者所以供天下千万世人之读也。……我一人读之而乐，则天下之人读之乐可知矣。……夫至天下与千万世人皆读之而乐，则著书者之心与聚书者之心不咸大慰乎哉！”张潮之所以热衷于编书刻书，乃是为了济世助人，可见其志向节操之高尚。

张潮《联骚》虽无涉于楚辞研究，然而，以清言小品方式解读屈骚，亦是一种创格。清言小品在形式上常用近乎律诗或词的句式作对句，集诗歌之意境与骈文之韵律于一身，整饬灵动。清言小品是一种以片断的言辞汇合成博大精深的思想体系的表达方式。在内容上多表现对人生哲理的感悟，对生活情趣和高尚人格的追求，风格简约素雅，意味隽永。屈骚作品本身即具有丰富的意境和寓意，而藉由各篇抽绎出来的意象语词，经过巧妙连贯、融汇成对句，又重新建构出一种不可言传的独特意境。既做到了掇拾精华点化为珠，又使得珠联璧合，浑然一体。

《联骚》附于《联庄》之后，可见《联庄》是张潮主要用力所在，客观来说，《联庄》确实写得更精彩些。“《联庄》将《庄子》洋洋万言梳理成53联朗朗上口的对句。不仅对每一篇（尤其是内篇）的思想予以概括，还将参差错落地散见于《庄子》各篇中寓意相同而表现方式不同的诸多故事及寓言，按其类别加以整理。”①可谓于嬉笑怒骂、笔歌墨舞间呈现出了别具特色的情致与哲思，加之整饬而灵动的句式，读来饶有韵味。

与《联庄》相比较，《联骚》篇幅更为小巧简约。张潮为文，不喜鸿篇巨帙，主张“零星小品，虽卷之不盈一握，而精言妙义尤是动人”②。明清小品在美学上追求的是“幅短而神遥，墨稀而旨永”（唐显悦《文娱》）的境界，而《联庄》与《联骚》可谓很好地体现了这一追求。在风格表现方面，张潮充分考虑到庄、屈作品内容意蕴的不同，精准地把握住了《庄子》“谐”而屈骚“庄”各自的风格基调，显示出了其在艺术处理方面相当的功力，及其特立的生活情趣和审美心态。

①权赫子：《别开生面读〈庄子〉——读张潮的〈联庄〉》，《古典文学知识》2003年第3期，第23页。

②[清]张潮：《昭代丛书甲集》卷三十九，杨复吉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版，第316页。

作者：陈欣，文学博士，贵州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清代楚辞学文献考论及阐释研究”（14CZW033）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