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主教会推动菲律宾民主化转型的意愿与优势

2014-03-18 13:53
关键词:马科斯教会菲律宾

史 田 一

(复旦大学 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上海 200433)

“第三波”民主化中有四分之三的转型国家是天主教国家,该现象被塞缪尔·亨廷顿称为“天主教浪潮”[1]。1986年2月16日,超过五十万群众在红衣主教辛·海棉(Jaime Lachica Sin)和阿基诺夫人的带领下聚集在马尼拉埃德萨大街,要求时任菲律宾总统马科斯下台。人民大众在政治反对派、教会、军队所组成的临时联盟的指挥下推翻独裁政府,恢复了民主政治,其中,天主教会在动员大众、协调反对派领袖等方面有着无法替代的功绩。国内外众多文献对这一问题展开了研究,关于菲天主教会的政治属性、教会与罗马教廷的关系、教会内部的派系斗争、教会与马科斯政权的博弈等史实梳理已较为清楚,本文不再赘述。需要指出的是,菲律宾天主教会作为延绵数个世纪、信众超过国民总数80%的社会组织,它有着数次介入甚至左右菲律宾政治的记录,但是不能简单地把它当作一个常态的政治组织看待,也不应武断地高估它凭借一己之力推动菲律宾民主化的历史功绩。天主教会的政治角色是菲律宾特殊社会背景的产物,它由纯粹的宗教组织转变为左右政局的政治力量,有着复杂的内在机制。

本文认为,把握该问题的机制必须分析历史上天主教对民主态度的转变,观察各国天主教政治作用的不同,同时要把握菲律宾宗教与政治的特殊性,更要考虑菲天主教会扮演“民主推动者”的条件与路径。本文假设,宗教组织成功推动民主化转型需要同时具备推动民主化的政治意愿与相对于独裁政权的政治优势,由此才能解释菲天主教会为什么既“愿意”又“能够”在民主化浪潮中披荆斩棘。

一、宗教组织推动民主化的机制

宗教与政治的互动一直以来是神学与政治学领域分外关注的问题,然而此种互动的层次划分却长期未能得到清晰的厘定。发源于西方的民主政治往往令学者们对基督教的文化力量充满想象,似乎新教伦理是推动政治形态演进的内在动力。但是这种从教义伦理出发对宗教作用的阐释显然仅是宗教与政治互动的一个方面,宗教组织在阐释其政治理念与发动政治动员等方面的角色是宗教与政治互动的另一个重要方面。

事实上,区分宗教教义与宗教组织对于理解宗教的政治角色非常必要。在教义至上的范式下,宗教作为一种文化力量塑造着一个民族的政治理念,并且往往是各种政治学说的理论来源。从洛克至卢梭的西方自由主义理论家无一例外地在基督教教义之中汲取灵感,包括自由、契约、平等、权利、制衡、宽容等在内的理念与《圣经》的箴言密不可分。事实上,教义理念的政治作用是整个社会变迁下各种复杂的政治结构与制度框架综合作用的结果,对教义力量的分析更需要在大历史观和长波段视野下作出解读。而在宗教组织的视角下,宗教在某个具体政治事件中的政治角色可以得到更为合理的探讨,因为推动或阻碍某项政治进程的宗教力量仍然是由实实在在的“人”而不是“神”所构成,以宗教组织为依托,宗教教义才会在政治舞台上发挥作用。

本文认为,“意愿-优势”机制是能够合理解释宗教组织在民主化浪潮中发挥作用与否的一个分析框架。

首先,教会必须具有参与并推动政治民主化的政治意愿,而这种政治意愿来自于教会从彼岸世界出发所秉持的教义理念与教会身处此岸世界所具有的教会利益。在理念层面,该教义关于政治权力、政体形式与教会政治角色的看法极大地影响着宗教组织是否拥有推动民主的政治意愿。在利益层面,教会利益包括教会的核心利益、重要利益与派生利益。核心利益是指教会从事宗教传播与仪式活动的自由不受侵犯,它是教会赖以生存的必要条件;重要利益是教会为了扩展该教派的影响所从事的社会活动,包括教会的衍生经济组织与社会组织的繁荣与发展;派生利益是指社会福祉与大众生活水平,因为任何宗教组织都不会轻易放弃它们关心人间疾苦的意愿与姿态。在政治意愿的形成之中,教会对核心利益的考量是最为重要的因素,因为核心利益受到侵犯不仅是影响教会产生某种政治倾向的关键,更是教会进行政治参与的直接动力。

其次,教会必须具备相对于独裁政权的政治优势。一般而言,现代世俗国家采取政教分立的原则,致使大部分国家的教会在宪法框架内呈现“去政治化”态势,教会的政治角色受到当局严密管控。然而在特定政治状况下,教会有可能在政治合法性与政治力量上形成超越当权者的政治优势,这往往一方面来自于执政者自身的执政合法性与力量发生动摇,另一方面来自于教会组织凭借自身的动员力量或者与其他政治力量与社会组织结成联合阵线,打破独裁政权的政治垄断。因此,政治优势的形成是教会得以成功介入政治民主化的一项必要条件。

由此,以“意愿-优势”理论不仅可以在逻辑上解释菲律宾、波兰等国家的天主教会在民主化进程中所取得的成功,也可以分析诸如捷克斯洛伐克、乌干达等国家的天主教会在政局动荡中裹足不前的缘由。在20世纪80年代,菲律宾天主教会就是在积攒了强烈的政治意愿并取得了强大的政治优势的情形下,参与并领导了“人民力量革命”,推翻了马科斯的独裁政权。

二、菲天主教会推翻独裁政权的政治意愿

出于天主教教义接受并支持民主政治的理念与运动,以及教会维护自身的核心利益,菲律宾天主教会得以形成推翻马科斯政权的政治意愿。

首先,教义是教会行为之本,若教义无法与民主政治的理念相对接,教会既不可能走在争取民主道路上的最前线,也无法对社会各界的民主人士展开动员。由于历史上罗马教廷建立起等级森严的教阶体系并且对一系列政治与经济特权的迷恋,关于天主教以及天主教教会倾向于保守政治理念的观点一直深入人心。但是到了19世纪,天主教教义对于民主政治的态度开始悄然变动。尽管教皇利奥十三世坚持教权至上,反对自由民主的“公教民主”理念,但是在他写给美国天主教教会的信件中颇为务实地宣称,在反对民主普世化的前提下允许“建立一个虔诚的、中立的、支持宗教自由的政府”[2]。 1931年,庇护十一世提出了著名的“权力下放原则”,力图规制政府权力。此后,对共产主义的恐惧使庇护十二世继承并发扬了该原则,称“发达国家的民主政治是实现‘权力下放原则’最有意义的方式”[2]。1962年至1965年,梵蒂冈召开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第二届大公会议,号召天主教世界的兄弟姊妹同教士、神父一起关心现实世界的艰难困苦,捍卫宗教信仰与活动的自由,组织社会运动并向政府施压,要求建立一个关爱人权、关爱自由、关爱美德的世界。这次会议成为天主教世界关于政治民主态度的一个分水岭,天主教教义开始正式呼吁在教会内外建立民主体制,与此同时,关于改革教义的呼声同样响彻拉美。秘鲁神学家古铁雷斯在1968年召开的麦德林会议上正式提出“解放神学”,主张反对剥削,要求社会平等,诉诸阶级斗争推翻剥削制度,并且鼓励神职人员献身于解放穷人的传教和社会运动之中。

天主教世界的教义变革得到了菲律宾天主教会的积极回应。菲天主教会于1962年发表了《关于天主教会特别会议的主教牧函》,支持罗马教廷改革教义、投身社会运动的主张。作为菲律宾天主教最高领导机构的主教会议(CBCP)不仅在接下来的官方宣言中重新探讨基督拯救人间疾苦的要义,而且敦促政府官员推动社会平等并拒绝他们的政治密友提出的不合理要求。1970年,菲教会提出基督和民主在“尊重人的尊严与价值”方面是相同的,强烈谴责官员受贿、剥削穷人、侵占农民土地及操纵司法等现象。同时,作为激进天主教教义的解放神学也在菲律宾找到了代言人,产生了以阿贝萨米斯、阿雷瓦洛、托雷神父为代表的一大批解放神学派的神学家。他们激进地主张打破剥削菲律宾人民的社会与政治制度,发起维护农民以及城市贫民的社会运动[3]。托雷神父亲自领导天主教会的两个衍生组织——农民自由联盟和基督徒民族解放组织,积极同政府相抗争,后来托雷神父直接加入了菲律宾共产党的外围组织——“国家民主阵线”。在解放神学的影响下,一系列由天主教徒自发成立的社会组织一时间风起云涌。

对此,教会高层内部逐渐产生了保守派、温和派与激进派之间的分化,他们对于天主教教义变革有不同的理解。保守派表面上拥护罗马教廷,实则心存怀疑,继续远离政治漩涡,同政府保持合作;温和派接受梵蒂冈第二届大公会议的主张,拥护罗马教廷关心社会疾苦的立场,敦促政府进行改革;激进派倾向解放神学,主张消灭剥削,投身政治斗争。教会的理念分歧一度令教会的行动略显迟滞,直至教会的核心利益遭遇马科斯政权的严重挑战。

马科斯总统上台伊始,政府政绩斐然,教会与之保持着密切合作。在1969年取得连任之后,马科斯新政的光芒不再,菲律宾政府背负巨额债务,通货膨胀与贫富差距问题迅速激化,外资企业肆无忌惮地兼并土地,在这一过程中,马科斯政府的腐败也逐渐显露,社会面临一系列不稳定因素。于是,以关心民间疾苦为己任的教会开始了对马科斯政权的不满。

1972年9月21日,马科斯颁布戒严令,宣布关闭议会,逮捕大量所谓政治异见人士,取缔一切在野党派和抗议运动,教会的重要利益与核心利益受到政府的正面挑战。以雅罗总教区总主教辛·海棉为代表的中间派主教日渐壮大,反对戒严法对人权的迫害,坚持对政府的“批判式合作”。为了社会公益,教会发起了针对外企的反圈地运动及反对政府驱赶城市贫民的抗议活动,成立“受监禁者工作小组”调查并抵制政府的虐囚行径,抵制马科斯为骗取进一步连任而发起的全民公投[4]。 教会的此番行动遭致政府的直接打击。起初,马科斯试图实行教会一直反对的计划生育政策,以此试探教会的态度,随着事态的发展,当局剥夺教会的税收优惠权,顺势接管教会下属机构——菲律宾信托公司,图谋削弱教会的经济力量。最重要的是,统治者对教会的武力镇压和分化,挑战了教会的核心利益。从1972年9月开始,军队有计划地逮捕并拘禁从事社会运动的教会领袖,政府称这些教士是共产主义分子,试图以此分化教会。但CBCP发表声明,认为“这是政府向整个教会发起的挑战,而不仅仅是针对教会的少数激进派教士”[5]。到20世纪80年代,政府对教会的镇压达到顶峰,不仅一系列外籍教士被驱逐出境,包括教会的重要组织——“受监禁者工作小组”在怡朗市的办公地点也遭到查封。教会于1983年退出了“教会——军方联络委员会”,标志着教会保守派领袖们的幻想破灭。

值得注意的是,教会高层特别关注教会体制的团结。一方面,马科斯借口教会混进了共产主义分子试图打击并分化教会,另一方面,教会高层担心如果激进主义势力关于社会与政治公正的要求得不到答复,那么教会内部的激进主义势力很可能进一步膨胀,教会将直接面临分裂的危险。而此时蔓延全国的 “新人民军”和盘踞在菲律宾南部的摩洛民族解放阵线正在向教会内部蔓延,大批教士纷纷加入国家民主阵线甚至直接加入“新人民军”。对此,主教会议极力批判暴力革命的方式,同时进一步强化了天主教会动员大众并逼迫政府进行改革的意愿。在辛·海棉出任红衣主教之后,教会温和派势力成为主流,他们志在以“非暴力抗议”的模式推动政治民主化,同时维系教会的团结。

三、菲天主教会相对于独裁政权的政治优势

形成相对于独裁政府的政治优势是教会组织介入政治民主化的关键。随着一系列政治变迁,在政治合法性与政治力量方面,马科斯政权与天主教会二者逐渐出现了此消彼长的局面。

首先,马科斯政府的执政合法性持续遭致民众质疑。冷战期间,菲律宾的经济发展一度名列亚洲国家的前茅,但马卡帕加尔总统执政以来,菲律宾经济增长速度迅速放缓,通货膨胀和产业萎缩现象严重,并伴随有大量的土地兼并。尽管马科斯总统在第一任期内通过政府刺激与引进外资一度令经济情势好转,但高额的政府债务和严重的政治腐败引发了一系列社会与政治动荡,土地兼并的问题一直没能得到解决。在绩效合法性受到动摇之际,马科斯在1972年颁布的戒严法令彻底关闭了菲律宾这扇“亚洲民主的橱窗”,政党政治与议会民主形同虚设,全国的政治反对派一夜之间成为非法存在的派别。至20世纪80年代,马科斯为了监控社会和维护统治,逮捕、监禁了大批反对派人士,甚至包括诸如托雷神父这样的天主教人士。1983年8月21日,回国参选的反对派政治领袖贝尼尼奥·阿基诺在马尼拉机场的遇刺事件令马科斯政权的名声扫地,连一直支持马科斯政权的美国都颇为震惊。

反观教会,自西班牙殖民入侵以来,天主教传播至除棉兰老岛和苏禄岛以外的菲律宾全境。天主教同菲律宾本土文化进行了良好的调试,使菲律宾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天主教国家”,有高达80%以上的民众笃信罗马天主教,教会体系也发展得极为完备。尽管天主教是西班牙殖民者统治菲律宾的一项重要工具,教会也带有“宗教殖民者”色彩,并引发多达72次的反教会起义[6],但难能可贵的是,天主教体系在菲律宾一经建立便逐渐成为一支独立的力量,在与政府的互动中形成了既合作又竞争的格局。有感于殖民征服的残暴,西班牙传教士曾告诫殖民政府应当采取“和平征服”的手段,反对政府的横征暴敛。马尼拉首任主教萨拉查就明确指出,“西班牙统治菲律宾的合法性只能建立在传播福音的理由上”[7]。教会亦在政治事务上发挥独立作用,总督及地方政府在人事任命、行政裁决、财政预算等方面都受制于教会。美西战争后,美国在菲建立了政教分立和三权分立的政治体系,教会退出政治领域并由本土教士掌控,但仍然在社会上享有较高的声誉。在马科斯政权走向专制独裁之际,教会在辛·海棉的带领下不惮于强权势力的阻挠频频发声,主教会议在历次的《牧职宣言》中批评政府的做法,大批中层教会领袖与教会下属机构直接投身于社会运动之中,致使民众与反对派政治势力对教会介入政治的期待值迅速上升。在马科斯取缔一切反对派政党与政治团体的合法地位之后,教会的政治空间却进一步上升,社会各界急待教会填补缺乏制衡政府力量的真空状态。

其次,政治结构的发展越来越打破政府与教会之间的力量对比。经过二十多年的经营,马科斯长期掌控菲律宾的军政大权,马科斯集团、军队集团与经济寡头的联盟一度支撑着马科斯政权的独裁统治。然而进入20世纪80年代,这种政治联合出现动荡,最直接的原因来自于马科斯过于培植忠诚于他个人的亲信集团而疏远甚至清洗了他心存怀疑的政治人物。对于来自家乡北伊罗戈斯省军官的过度提拔令许多少壮派军官心存不满,发起于80年代中期的“武装力量改革运动”就是军方内部对马科斯大搞派系斗争心存不满的写照,诸如霍纳森上校、卡普南上校、恩里莱将军与拉莫斯将军纷纷同马科斯离心离德,这为后来军方的倒戈埋下了阴影[8]。 同时,得益于马科斯的工业化与保护主义政策的经济寡头势力虽然一直以来支持马科斯的独裁统治,但显然这些新兴商人团体的崛起打击了传统大地主对乡村资源的垄断,改变了菲律宾的经济与社会结构[9]。当新兴商人团体的发展面临马科斯集团全面垄断菲律宾经济资源之时,他们对于国民经济和社会状况的不满之情逐渐爆发,开始在马尼拉中心商务区组织反抗集会,为社会运动和民主人士提供资金支持[8]。

相较于统治集团内部的分裂,教会力量却一直稳定发展,广阔的组织网络与资源为教会的政治动员提供了重要基础。菲律宾天主教会长期发展其衍生组织,涵盖了教育、经济、传媒等诸多方面。教会学校囊括了菲律宾教育体系的各个层次,其中最优秀的大学几乎都是教会大学,如马尼拉雅典耀大学、圣托马斯大学等。教会亦是众多金融机构的大股东,马尼拉大主教管区是菲律宾群岛银行的第四大股东,到2011年,教会拥有菲利克斯矿业有限公司价值660万比索和混凝土聚合物公司450万比索的股权份额。传媒方面,教会媒体在当时多达20多家,包括真理电台、《菲律宾符号》、《真理报》等著名媒体,真理电台因其成为唯一直播贝尼尼奥·阿基诺参议员葬礼的公共电台而声名卓著。尽管在戒严期间大多数媒体都受到管制,教会媒体因其特殊性质得以保留,相较于其他组织有着更多动员民众的能力。在重大时刻如何领导这样的宗教组织甚为关键。与一般政客不同,教会领袖不是靠选票上台,而是通过代表上帝弘扬恩典获得信众的遵从,魅力强大的宗教领袖往往会被信众视为神的化身。在马科斯时代,恰巧出现了一位魅力型宗教领袖——红衣主教辛·海棉。他出身平民阶层,担任教职以来一直参与扶助贫民的活动。在1962年第二届梵蒂冈大公会议召开之后,他较早地响应梵蒂冈的精神,积极主张教义变革,但同时拒绝转向激进主义,反对教会分裂。他的政治决断在数次关键时刻引领了教会,例如他在20世纪70年代主张与政府进行“批判式合作”政策,到了80年代他力排众议主张教会转向“非暴力反抗”政策,并在马科斯发起对教会的迫害之时放下教义理念的分歧,坚决保护被捕的左翼教士。他在阿基诺被刺后抓住机遇主持了规模空前的国葬和声势浩大的和平抗议,揭露1986年的大选舞弊,并联络各界精英发起“人民力量革命”。辛·海棉的果敢决策将教会的政治作用发挥到极致,此后的历任红衣主教都难以超越。

除了力量稳步壮大的教会体系之外,教会还获得了一大批共同反对马科斯专制统治的政治盟友。自戒严法颁布以来,马科斯集团与政治反对派之间产生了强烈的冲突,而戒严法使得体制内解决冲突的可能性不复存在。20世纪80年代,劳雷尔联合阿基诺等人组建菲律宾著名政党联盟——统一民族民主组织(UNIDO)。1982年,菲律宾民主党同菲律宾战斗党合并为菲律宾民主党-战斗党联盟。1983年,自由党主席阿基诺的遇刺事件进一步加速了反对党派之间的联合。统一民族民主组织经过改组,在吸纳更多政治派别的成员之后组成菲律宾“大联盟”,并且与民主党-战斗党联盟组成联合阵线,共同推举阿基诺夫人和劳雷尔角逐1986年的菲律宾总统大选。

但如前所述,菲律宾反对派政治力量的联合松散至极,又缺乏群众基础,彼此的矛盾时常需要红衣主教辛·海棉出面协调。与此同时,罗马天主教教会之外的一系列宗教团体也纷纷站在天主教教会的一边,加速了宗教界的联合。早在1963年,菲律宾各教派联合组成菲律宾全国教会委员会(NCCP),成员包括菲律宾联合基督教会、卫理公会、菲律宾浸信宗教会、福音派卫理宗教会等新教教会以及菲律宾独立教会等宗教组织。NCCP自成立之后积极与天主教会展开互动,各派宗教人士就宗教事务、社会事务、政治动态等方面交换意见,共同思考宗教界力量可以在拯救人民大众、鞭挞政府暴行方面作出何种贡献。在1972年马科斯宣布国家进入戒严状态之后,NCCP发布一系列宣言抗议政府的专制行为,要求政府就非法监禁、虐待政治异见人士的不齿行为作出解释。至此,整个菲律宾宗教界力量团结在天主教会的身边,共同深入到田野乡间、城市街道的家家户户,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抗议运动。此外,越来越多的非政府组织(NGO)站到天主教会一边。在外国力量尤其是美国的扶持之下,早在20世纪50年代,菲律宾农村地区就建立了一系列非政府组织,包括农民合作社、菲律宾农村重建运动、农村进步俱乐部,等等[10]。 菲律宾民众因不满政府的治理能力与水平也曾自发建立诸如敦洛一区组织(the Zone One Tondo Organization)这样的民间机构。到1984年,菲律宾已有23 800个NGO,它们当中的许多都受到过天主教会的支持,在日后风起云涌的政治抗议与人民力量革命运动当中频频发挥重要作用。另外,特别需要注意的是,许多国家与国际组织在马科斯执政后期越来越对马科斯的无限期统治行为表达出不满情绪。以福特基金、洛克菲勒基金以及联合国、世界银行为代表的外部组织为菲律宾的NGO发展与运动提供了大量的经济支持[11]。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在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拒绝对马科斯政府提供贷款,众多国际金融机构和跨国公司警告同马科斯政权继续合作的风险。不仅阿基诺遇刺事件使里根的“人权外交”蒙羞,而且菲律宾国内的政治动荡极大影响了美国的战略布局,美国政府和国会出现了强烈的“倒马科斯”之声。1985年,美国总统里根拒绝访问菲律宾,众议院外交委员会也在此时削减了对菲律宾的经济援助,敦促马科斯推动国内改革。面对1986年2月的大选结果引发的政治抗议,美国政府正式要求马科斯下台[12]。

在风波诡谲的政治态势中,马科斯统治集团逐渐众叛亲离、不得民心,天主教教会却凭借其历史地位与社会资源成为菲律宾社会表达政治意愿的重要力量,政治反对派、非政府组织与国际势力渐渐站到教会一边,这一来一去最终颠倒了菲律宾国内的政治结构,使得天主教会形成了相对于马科斯独裁政权的政治优势。

四、菲天主教会与民主化转型

菲律宾民主化转型是众多政治力量共同作用的结果,也是菲律宾政治变迁过程中的某些因素长期孕育而成的结晶,但鉴于菲律宾特殊的国情,无论作为文化领域的重要输出者与塑造者,还是作为菲律宾最大的社会组织与精英聚集团体,天主教会是历次菲律宾政治变动中不可或缺的一股重要力量。关于菲律宾天主教会在本国民主化转型中的推动作用,可以说既是教会在辛·海棉主教的领导下进行长期努力的结果,也体现于教会在1986年2月的政治局势下作出了正确决策,抓住了历史机遇。概言之,应该分析教会在独裁统治时期、民主转型时期和民主巩固时期三个不同阶段对民主进程所发挥的作用。

首先,在独裁统治时期,天主教会的工作核心是确立教会的政治定位,辅之以提升社会动员的制度建设。从教会对梵蒂冈第二届大公会议决议的解读来看,教会事实上改变了二战后远离政治事务的原则立场,将政治秩序与社会秩序视作教会生存与发展的重要目标,进而调整了自身的利益观。教会的核心利益受到政府的挑战致使教会从菲律宾政府的“合作者”变成“批判式合作者”,进而最终转变成“积极反对者”。与之相对,教会打破了原先的制度束缚,建立了社会行动主教委员会、农村发展全国代表大会,默许了由教会神父出面建立的农民自由联合会和工人自由联合会,并在1974年建立了重要的“受监禁者工作小组”。这为教会在农村与城市地区动员底层民众,监督并制衡政府行为提供了重要的制度工具,极大地调动了教会的组织与动员力量,也促进了菲律宾社会运动的蓬勃发展。

其次,在民主转型的当口,教会勇敢地走在反抗政府的最前线,一方面动员大众进行街头抗议,同时联合各政治反对派,最大限度地凝聚了反对独裁统治的政治力量。阿基诺参议员遇刺事件无疑为教会提供了重大机遇,红衣主教辛·海棉举办了盛大而肃穆的葬礼,数百万民众参加悼念活动。通过教会的广播电台,辛·海棉主教对阿基诺先生的祈祷与对凶手的控诉一时间在菲律宾国内家喻户晓,越来越多的民众走上街头抗议政治黑暗。对此,马科斯仍然企图通过提前大选的方式打乱反对派的竞选计划,并希望利用阿基诺夫人与劳雷尔两位候选人各自为政的机会扭转对他不利的局面,但此举被辛·海棉识破,在他的影响与说服之下,两位反对派候选人同意实现政治联合,由阿基诺夫人竞选总统,劳雷尔竞选副总统。为了支持两位候选人,红衣主教发布了两篇关键的牧职宣言,呼吁民众投票选出能够彰显道德与正义的总统[13]。然而,1986年2月9日的大选结果显示马科斯以150多万张选票的优势赢得总统竞选,马科斯集团操纵选举的做法昭然若揭。马科斯的倒行逆施彻底激怒了教会,后者于2月13日发表宣言怒斥选举过程当中存在的政治欺骗,并于2月16日发动数十万民众占领马尼拉市中心的埃德萨大街抗议马科斯玩弄选举的行径,震惊世界的“人民力量革命”就此拉开序幕。能够动员如此大规模的民众发起政治抗议,正是数十年来教会深入社会并建立一系列社会机制的结果。不仅如此,当恩里莱和拉莫斯将军发动兵变之后,红衣主教辛·海棉第一时间将这一消息通知阿基诺夫人,并且通过真理电台号召民众支持发动兵变的两位将军,手拉手阻止马科斯的戒严部队向抗议人群前进。在天主教会、反对派政治领袖和军方反对派的联合之下,大势已去的马科斯不得不仓皇逃至美国,菲律宾的独裁时代宣告终结。

第三,天主教会对菲律宾民主政治的贡献同样体现在民主化巩固的进程之中。红衣主教辛·海棉公开支持新任总统阿基诺夫人并担任其政治顾问,耶稣会宗教领袖贝尔纳斯出任制宪委员会成员,担任新宪法的起草工作,教会力量积极维护政治经验尚显不足的阿基诺夫人,最大限度地促进了新政权的平稳构建。更为重要的是,面对政治力量的重新洗牌,菲律宾天主教会将眼光放在了整个国家的长治久安上,于1986年8月发起“为民族和解、团结与和平祈祷忏悔百天运动”,呼吁包括所有教派、所有族群和所有政治派别的菲律宾同胞化解昔日仇恨,共谋国家的未来。11月,教会发表《和平之约》,号召民众运用和平手段解决政治分歧,维护新宪法,抵制暴力悲剧的再度发生。为了践行维护和平的目标,天主教会出面建立和解委员会,同国家民主阵线进行接触,为政府与叛军之间的谈判起了重要的沟通作用。至此,尽管菲律宾的政治发展进程仍然存有诸多乱象与怪圈,但这个国家毕竟走出了独裁统治的阴影,迈向了民主转型的巩固阶段。

五、结语

天主教会在菲律宾有着悠久的历史和重要的社会地位,教会领袖在民众当中一直享有崇高的威望与地位。尽管菲律宾宪法规定了政教分立原则,教会无权在宪政框架下影响政治权力的选举与运作,但是它仍然在菲律宾的政治进程中具有重要影响。正是从具有悲悯情怀的宗教教义出发,教会必然对政治行为的伦理属性与绩效影响有着自己的偏好与判断,所以宗教组织在监督政府与官员的行为、表达民众利益和呼声等方面往往敢为人先、仗义执言。但是也必须看到,教会组织也有自身的利益考量,这也是菲律宾天主教会最终形成“倒马科斯”意愿的重要源头,而教会之所以能够成功领导大众推动民主化,关键是教会形成了相对于独裁政府在政治合法性与政治力量上的政治优势。所以,马科斯失去了政权,与其说天主教会和其他政治反对派多么地咄咄逼人,还不如说是马科斯集团自身的统治已经病入膏肓,不得人心。所以,如果一个社会的主流宗教过分呈现出政治化倾向,往往同政府的执政能力与执政合法性的缺失密不可分。在后民主化时代的菲律宾,教会频繁以“人民力量革命”的方式发动民众从事街头政治,包括1998年反对埃斯特拉达的政治抗议以及2005年反对阿罗约的政治行动,一定程度上不利于宪政框架下的民主巩固。但显然,矛盾的主要方面在于政府与政治精英的身上,他们有更多的资源与责任维持政治的良性发展,为更好的政教关系创造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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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诺不忘血仇,打压马科斯
初恋教会我们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