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观察文坛到关注社会:《中央日报》副刊时期储安平之转折

2014-03-20 19:04
关键词:中央公园中央日报副刊

韩 戍

1946年,储安平在上海创办《观察》周刊,集合国内百余位一流文人学者论政。《观察》作为内战时期标榜“第三条道路”的代表性刊物,发行量一度超过10万份,成为战后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最主要的舆论阵地。储安平亦因创办《观察》而成为继梁启超、张季鸾之后中国新闻史上的又一代表性人物。然而,早年的储安平热爱写作,受徐志摩影响走上文学道路,发表了大量小说和散文,兴趣点主要在文学。文人作家和政论家的思想理路、言说方式、价值关怀并不相同。储安平为何会从文学创作转向政论?这种转向发生于何时?弄清这一问题,不仅有助于深化对储安平的认知,也有助于丰富对近代中国新闻史的理解。然而,以往的研究者对此注意远远不够①已有研究者注意到储安平编辑《中央日报》副刊时期的史事,并认为储在此时出于某种强烈的事功心态和使命感,刻意压抑文学方面的发展面向。然而,其研究仍然比较粗疏,且多有误读之处。比如,先入为主地将储安平定位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误认为其与国民党中央党报在编辑方针上存在对立与冲突。该研究亦未能注意到储安平从文学到政论的转向,实际有一个曲折反复的过程。参见赵丽华《民国官营体制与话语空间:〈中央日报〉副刊研究(1928—1949)》,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2年。。实际上,储安平在编辑《中央日报》副刊期间,刊发了大量观察文坛、揭露文坛阴暗面的文章,导致其逐渐形成一种对文坛和文人的否定性评价,进而出现某种从“观察文坛”到“关注社会”的转变。此种转变为其日后成为一个著名的政论家奠定了基础。不过,此种转变并非毅然决然,而是带有某种曲折反复。本文以储安平编辑《中央日报》副刊时期的相关言论为基础,讨论此种转变并试图对内部的曲折反复予以揭示。

一、批评论语派、现代派与左翼文学

储安平早年亲近文学,中学时期便已经开始尝试文学创作,在《语丝》《北新》《开明》上发表了《关于睡庙求医的故事》《布洛克及其名作——〈十二个〉》《偶记随感四则》等文章。光华大学读书期间,在《光华周刊》《真美善》《西湖文苑》《创作月刊》《中国学生》上发表了《两个少女和我》《残花》《母亲》《为奴隶的一生》《美丽的图画》等散文和小说。受英文老师徐志摩的提携,他成为《新月》后期的主要撰稿人之一,发表了《墙》《一条河流般的忧郁》《一段军行散记》《豁蒙楼暮色》等带有“浓郁诗性色彩”的散文,被研究者目为典型的“新月派第二代文人”①朱寿桐:《以“感美感恋”心态走出名士传统:新月派散文的绅士文化特性考察》,《文学评论》1994年第1期。。

徐志摩曾在《新月》的发刊词《新月的态度》中,将批评对象指向各色流行文学,将“尊严”和“健康”视为新月派文学的两大标准,反对一切文学上的偏激主义和功利主义,希望新月派文学能“从恶浊的底里解放圣洁的泉源,从时代的破烂里恢复人生的尊严”,维护文学本身应有的“严正”与“格律”②徐志摩:《新月的态度》,《新月》1928年第1卷第1期。。储安平对新月派的文学宗旨和写作实践极为尊崇。在他看来,时下流行的论语派、现代派文学和左翼文学,都是缺乏“严正”与“格律”的典型。1933年夏,他进入《中央日报》副刊工作,负责《中央公园》版的编务,遂利用《中央公园》对上述文学与相关作家进行连篇累牍的批评。

《论语》杂志创刊于1932年,以发表幽默诙谐、短小闲适的小品文闻名于世,成为普罗大众热捧的畅销读物。很多文章针砭时弊、揭露官场、批评国民性,展现出林语堂等颇具自由色彩的知识分子的“叛徒”一面③杨剑龙:《论语派的文化情致与小品文创作》,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第20~32页。。但是,作者群的“隐士气质”大于“叛徒气质”,以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揭露讽刺而无建设,专以尖酸刻薄的话语描写变态、丑陋。在这些文章的影响下,从事严肃文学创作的人越来越少,文人开始竞相谈论幽默,文学普遍带有一种油滑的腔调。这些插科打诨、鄙俗肉麻的文字,给时下文风造成的负面影响不可小视。

由此,储安平在《中央公园》上刊发了苏九的《从幽默到没有》、王平陵的《谈幽默》、幽槐的《讨林语堂檄》、石岳松的《拟幽默大师墓志铭》、低吟的《拟幽默大师诉冤》、拜金的《寄林语堂》等大量批评论语派的文字。储安平还亲自上阵,撰写文章表明观点。他认为,论语派的作品格调低下、油滑刻薄,实在一无可取之处;《论语》杂志盲目自负,夸夸其谈,从内容上讲却可谓完全失败:

《论语》之创办,原其宗旨,在“矫正文人空疏浮泛绮靡哀忧诸弊”,而“易以爽利潇洒涵蓄幽默之音”。林幽默大师及论语社诸贤能发愿矫正之,自然比写《文坛登龙术》要正经得多。只是《论语》出世一年以来,据小子愚见,以为时下文人空疏浮泛绮靡哀忧之弊,依然猖獗,未尝收敛。……我觉得林幽默大师以及论语社诸贤,实属失败。(既然失败,而仍吹大气,则亦犯空疏浮泛之弊。)至于因欲矫正时下文人诸弊,故易以爽利潇洒涵蓄幽默之音,其意亦未尝不善。只是既说“易以爽利潇洒涵蓄幽默之音”,便须有此种“爽利潇洒涵蓄幽默之音”发出来。但检读一年以来之《论语》,只闻其骚音怨音以及刻薄刁毒之音,而实未尝闻有爽利潇洒以及涵蓄幽默之音。其实,爽利潇洒,谈何容易?④储安平:《致幽默大师林及论语社诸贤》,《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3年8月17日。

他批评林语堂“好做惊人之笔”,常作偏颇的立论,为追求扩大影响,写文章一定要剑走偏锋,故意招人反感⑤储安平:《一年里的出版界》,《读书顾问》1935年第4期。。批评郁达夫作为《论语》杂志“诸贤”中的一“贤”,理应秉承该刊“矫正文人空疏浮泛哀伤忧郁的弊端”的宗旨,却同时在其他报纸杂志上继续写“空疏浮泛忧伤”的文字,实在是自我人格分裂。批评李青崖的文章愚笨不堪、文风凝滞,和《论语》文章须有“潇洒含蓄爽利幽默”的提倡相去甚远⑥储安平:《致幽默大师林及论语社诸贤》。。总之,在储安平看来,论语派文人无论在文风、态度还是水平上,都存在严重问题,实应着重批评。

不只对论语派作家,储安平对以施蛰存、杜衡为代表的现代派作家也很反感。他在《中央公园》上刊发了《施蛰存的现代性》《再谈识字:兼答施蛰存君》等大量批评性的来稿⑦青冈:《施蛰存的现代性》,《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3年8月14日;高植:《再谈识字:兼答施蛰存君》,《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3年11月10—11日。。他认为,现代派作家的主要问题是,同人之间喜欢拉帮结伙、自我吹嘘、互相包庇。他将现代派作家编辑的文学年鉴视为“商品”,批评其选录作品皆以是否属于“自己人”为标准,排斥其他派别的文学。他还批评这些作家罔顾文坛的实际情况,专喜在同人内部互相吹捧,让人觉得极为肉麻。如他在《文艺年鉴与文艺商品》中评论道:

譬如他们说,因为日本帝国主义炮火的轰击,一九三二年在最初四个月之间根本没有文坛。而以下他们便接着说:“文坛的恢复,是以五月一日《现代》杂志创刊为纪元。”由此一句,你大可不必再读下文,因为这一句使人读了的确是很“了然”的。他们下面又说到各作家的作品,说:“在一九三二年,这一派作家中给了最大的贡献的,是杜衡”,“蛰存是把弗洛伊特的学理运用到作品里去的中国第一个作家”,“叶灵凤在本年度无论在叙述和描写方面都较他的前期作品有了惊人的进展,尤其是对话的工巧,更有特别提出的必要”。

像这些句子,也都是文坛上平时所不常见的,而使人能读了一目了然的。①储安平:《文艺年鉴与文艺商品》,《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3年10月13日。

对于现代派作家们混淆是非、包庇抄袭的行为,储安平也专门刊文揭露。在施蛰存主编的1933年第3卷第2期《现代》杂志上,作者“雪炎”告发穆时英发表于《现代》的小说《街景》开场,系抄袭日本作家池谷信三郎的《桥》的结尾。一位内地的普通读者投书《现代》继续揭发此事,但施蛰存和杜衡为了维护穆时英的地位,回信称无意再纠缠此事,不能发表其投书②马毅艇、施蛰存、杜衡:《穆时英的抄袭问题》,《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3年8月10日。。储安平知悉此事,不顾与穆时英的私人交情,马上将这封读者来信发表在《中央公园》上,对施蛰存包庇穆时英抄袭的行为提出批评。他说:“今日中国的文坛,大部分都是互相偏袒包庇的,我既与时英有交情,则我一定也会不想再有所纠缠,而将他的稿子璧奉的。另一方面,为了顾到我和时英的私交,好像我也可不让此稿发表。在我自己,确也曾考虑过这一点。不过我觉得今日中国社会所需要的就是这种不偏不倚的精神,公私不要混在一起。我们相信只有是非,无所谓纠缠,所以仍将马君此稿,发表于此。”③编者:《本期编后》,《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3年8月10日。

至于以鲁迅为代表的左翼作家,储安平与《中央公园》的作者认为,鲁迅原本从事小说创作,写出不少反映大众灵魂的伟大作品。然而,近些年来鲁迅为了用文学谋生而“不务正业”,转向写作可以一挥而就的千字杂文。这些杂文非但是创作上的投机取巧,且文风刻毒阴损,推动了文坛的刻薄风气。因此,他组织刊发了大量来稿批评鲁迅及左翼文学。比如,署名“州”的作者认为,鲁迅在文学上只会批判而从不建设:“一天到晚只是讽刺,只是冷嘲,只是不负责任的发一点杂感。当真你要问他究竟的主张,他又从来不给我们一点鲜明的回答。”④州:《杂感》,《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3年10月31日。张鸣春认为,鲁迅对人极不宽容,乐于在文坛挑起笔战:“鲁迅先生是这擂台上的霸主。如果发现文坛上那一个的言论与行为有些瑕疵,他马上横枪跃马,打得人家落花流水。”⑤鸣春:《文坛与擂台》,《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3年11月16日。

对于左翼作家们的文学创作,储安平和《中央公园》的作者们认为,他们都不是什么真正的左翼,其写作完全是一种投机行为。如韩侍桁认为,这些左翼作品,多半是作者在有热水暖气的高级旅馆中写成。作者们经常在各种左倾阵营里晃来晃去,频繁变动身份。他们喜欢玩弄时髦观念,大谈诸如资本主义、无产阶级、流氓阶级等名词。实际上,他们从不认真对待文学,而是将文学当成一种文字游戏,用文学上的左倾来博人眼球,将文学当作获得名誉和金钱的终南捷径⑥韩侍桁:《观念论的游戏》,《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3年7月6日。。这种文学若不消灭,便不会有真正的文学产生。

二、对文人及文坛的否定

在储安平看来,中国文坛上笼罩着一种恶劣的空气。文风粗俗、文字低劣是一方面,更恶劣的是,几乎大多数作家都在党同伐异、抢占山头、拉帮结派、互相攻击。以上海文坛为例,每个流派都斥责对方为异类,主持刊物缺乏某种开诚布公的态度。而且,文人作家普遍将文学写作当成一种买卖行为,以批量化的方式生产着粗制滥造的作品。因此,文坛终年呈现出一种各文学流派混战的局面,“你揪着我,我揪着你,闹得乌烟瘴气”⑦凤尼:《海上文坛杂玩》,《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3年8月4日。。储安平用“垄断”和“下流”两个词来形容这种现象:

目下中国的文坛,特别是上海文坛,实为“垄断”和“下流”两种习气所毁伤。什么叫“垄断”?凡是彼此勾结,互相吹捧,排除异己者,谓之“垄断”。什么叫“下流”?凡是不忠于文艺者,我们都名之曰“下流”!我们试观现在上海的文坛,俨然各有组织,各有阵营。彼此攻讦,彼此戕杀。凡是自己一群人的稿子,都可充斥篇幅,外来的稿子,一律废置高阁。这种“各霸”的局面,使整个中国的文学,只能停滞,无从前进。我们试看,现在上海一般文人,三日一短篇,七日一长篇,那种机器式的制作,如何使我们希望能够读到充实的创作?然而这种不忠实于艺术的创作,现在正就占据着所有上海的文学市面,因为垄断既成,所以“商品文字”也可以畅销无碍。⑧储安平:《勃克夫人论现代中国文人及其作品评议》,《中央日报·文学周刊》1934年10月18日。

储安平曾经自述,从未有过任何一次为稿费而写作的动机。他认为,一个作家如果为了获得稿费而写作,便是偏离了某种艺术的立场,将文学创作贬低为一种买卖行为⑨储安平:《说谎者·自序》,上海:良友图书公司,1936年,第3~4页。。因此,他对当下文坛风气的反感显而易见。而且,这些作家不只从事“文学买卖”,还对读者存心欺骗。很多人为了成功卖出自己的文学商品,不惜挖空心思搞出各种花样。因此,储安平将文人作家们比作“魔术师”,批评其今年是这个论调,明年又是那个论调,今年大捧本国作家的作品,明年又追捧外国作家的译著,像变魔术一样,为了追求新颖,时刻都在变换各种形式来吸引读者,从不关心文学本身①储安平:《论魔术》,《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3年10月12日。。

至于那些手握文学出版大权的文人作家,身上那种商人和“魔术师”的气息则更为严重。在储安平看来,这些作家主持的出版机构,推出文学作品只看作者的名气,以及是否有吸引人眼球的噱头。那些真正专注于文学的艺术性,从事纯文学创作的作家,反而无处发表作品。出版者身上只有一种商人的气息,缺乏远大的眼光和负责的精神,将文化事业当成一项投机事业,把文学出版当成一种牟利手段。储安平对这种“作家商人化”的行为极为反感,在《中央公园》上刊发了大量约稿,揭露种种出版乱象。有文章揭露书店的宣传,说出版新书莫不夸大宣传,拉拢名人作为旗号,用种种虚构的推荐语欺骗读者购买②柴沅:《谈新书业的广告》,《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3年8月14日。。还有文章揭露书商只将目光盯着吸引读者眼球的低俗文学,忽视严肃的纯文学作品和西方著名文学经典的翻译出版工作等等③徐易:《我们需要傻瓜》,《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3年8月21日。。

目睹乱象丛生,储安平逐渐意识到,中国的文学界如此混乱,主要原因是把持文坛的文人作家本身存在严重问题。这些文人作家的品行不端、目光狭隘、为人马虎、急功近利,才造成了文坛种种混乱不堪的局面。如果没有健全的文学者,就不可能有健全的文学产生。文人作家必须在身心方面有着健康的训练和修养,才能够产生健全的作品。因此,他在《中央公园》上否定了杨振声所说的欲挽救中国的道德堕落,文学需要负一部分责任,而是认为问题不在于文学要负什么责任,在于应该首先有一批健全的“新文学者”出现:“要在今日中国创造一份新的健全的文学,在那作品里应包含那几种新的精神,还在其次,先决条件,必须在这个社会上先有一批健全的文学者。我们觉得目下一般文学者令人最不满意的一点,便是在‘为人’上的不太认真。对于什么事都没有一种负责的精神。”④储安平:《论文学者》,《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4年7月5日。

对他而言,论语派、现代派和左翼作家,对文学皆持一种“随便”和“不负责”的态度,当然属于不健全的“旧文学者”,应该退出文学的舞台。而且,在他眼中,“旧文学者”的问题还不仅仅如此,很多人都缺乏明白事理的头脑、辨别是非的能力。他们思考说话无系统无条理,缺乏实际的办事才干,不愿承担社会责任。这样的作家,适应社会的能力尚且缺乏,更不可能写出好的文学,使文学具有改造社会的能力。因此,如朱湘这种因“缺乏适应社会能力”而自杀的诗人,也被其归入“旧文学者”之列。他在《中央公园》上采用“元旦征答”的形式,刊登了10篇文章讨论朱湘自杀问题⑤何家槐:《元旦征答》,《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4年1月1日。。储安平在这组文章的结语中借题发挥,对作家文人的种种弱点给予激烈抨击:

我既不了解朱湘的个性与气质,又不明白所以造成朱湘这一副性格的背景。……我近来见到那些所谓诗人,广大一些说来,应当说文学家,便觉头痛,一成了所谓作家便自有一副令人讨厌的样子。走起路虽然未必两样,但谈吐之间,真是令人生畏。仿佛自己是人类的至圣,对于一切都不满意,对于一切都取攻击态度,都发出叹息,对于什么人都看不起。觉得这个现实的社会总是卑鄙的、龌龊的。好像一切都不屑为,一切话都不屑谈,他们渐渐成为了一种超乎凡人的人。你想,社会根本是一群人组织的,功过大家都应当负责。那些所谓诗人,所谓作家,一天到晚在房子里乱谈,当了人面信口雌黄,当真要叫他们到大会上演讲一下,他们又躲开了,当真要他们实行何事,他们又推诿了。尤有进者,文学家大都为人不负责任。对于什么事都随随便便,疏懒成性,明明你约会他今晚会面,今晚他却另与友人去听戏了。说了话不当话,自己做的事,自己不负责任,结果什么乱子都得朋友来担当,来收拾。我以为文人也是人,文人也应该注意为人之道,假如自己不能好好作文人,作有打算的生活,作有经纬的事情,办事不负责,说话不负责,则一旦感受社会的冷酷而自杀,社会实在不能负责任。要知诗人文人的所谓社会冷酷,不一定是真的“社会冷酷”。⑥《朱湘自杀的责任问题的题外文章:什么诗人文人!》,《中央日报·中央公园》1934年1月15日。

从储安平对朱湘自杀一事的评论可见,此时使他不满的,不只是文学水平和文风,也不仅仅是文人作家的“商人化”,还有文人作家本身的缺陷,即盲目自大、不负责任、无德无能。总之,在他看来,当下的这些文人作家的作品和为人实在一无可取。写作《论文学者》和《什么诗人文人!》时,他的批评焦点已经从文学本身扩大到文人作家的品性,并表示彻底的厌弃和鄙视。

三、从“文学化”到“社会化”

既然文坛如此混乱,文人在做人与性格上存在如此多的弱点,作为一个同样从事文学创作的作家,自己应该向何处去?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作家以区别于其他?可以看到,储安平已在此时有所反思。至少,他对此种混乱的文坛动态,对文人的争吵喧闹已经厌倦,对批评文人作家也越来越缺乏兴趣。他希望将目光从混乱的文坛抽离,摆脱《中央公园》那种嬉笑怒骂逼仄的风格,改变报纸的言说方式,将视野投向更广阔的外部世界。恰在此时,《中央日报》酝酿改版,储安平遂于1934年6月放弃《中央公园》,参与创办并主持《中央日报副刊》。

唐小兵曾经指出,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报纸副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办报风格。一是天津的《大公报·星期论文》,另一个是上海的《申报·自由谈》。《星期论文》的主要作者是平津的著名学者,确切地说,以“胡适派学人群”为主。他们谈论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问题,多以论说文为形式,严格按照学术论辩的标准进行论辩,侧重学理性。他们与政府高层保持着一种良好的关系,希望将《星期论文》打造成一个精英论说的场域,用言论对政治施加影响。《自由谈》的作者则是以鲁迅为首的左翼作家和海派小知识分子。他们多半以自由撰稿为生,关注文坛动态,喜作嬉笑怒骂式的讽刺杂文,言说风格也比较即兴①唐小兵:《现代中国的公共舆论:以〈大公报·星期论文〉和〈申报·自由谈〉为例》,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4~10页。。

如果说《中央公园》在作者群、文章性质、言说方式和关注问题方面与《自由谈》有着一定的相似,新的《中央日报副刊》则有意识地模仿《星期论文》,开始摒弃“文学化”的路径,对副刊内容有一种“社会化”的强调。其征稿启事称,该版“以提倡学术、发扬文化为宗旨,希望海内学者作家不吝赐稿”。该刊首先需要的是“关于文化的教育的社会的短评短论”,《中央公园》时期主打的散文小品和随笔,被其放在最末的地位②《中央日报副刊征稿》,《中央日报》1934年7月4日。。这从某种程度上显示了储安平的兴趣转向。

《中央日报副刊》的头条文章是方正严整的评论,亦被储安平命名为“星期论文”,由言心哲、郭有守、胡焕庸等南京各大学的教授或政府系统的专家执笔,篇幅平均为两三千字。当然,由于储安平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编辑,人脉主要集中于南京、上海两地的文学界和学术界,与平津的学人群比较隔膜,南京、上海两地的大学,有见解的学者毕竟有限,因此谈社会问题的视野远不及《大公报·星期论文》。由于“星期论文”的作者分量有限,储安平不得不多方转载文章,如潘光旦、吴泽霖等人在《华年》杂志,叶公超在《独立评论》上的文章以增加分量。因为文章缺乏,邀请学术名家撰稿的设想失败,“星期论文”出刊七期后停止。

但是,头版专论的文章却一直存在,其评论的范围相当广泛,涉及国际政治、农村问题、道德精神、自然科学、学校教育、语言文化、政府行政、慈善事业等,几乎包括了当时社会问题的各个方面,只是没有关于文学和文坛的评论。储安平亦开始尝试撰写和政治、社会问题有关的评论,粗略统计有20余篇之多。他的许多评论都以《独立评论》和《大公报·星期论文》的文章为基础进行,这说明他已经将目光从文坛投向平津知识界,希望以中国的主流知识分子为对话对象。

比如,胡适曾在《大公报·星期论文》上发表《教育破产的救济方法还是教育》一文,认为应该大力推广普及义务教育,以挽救教育危机。储安平对胡适的观点大体同意,但也有质疑。他认为,胡适虽然提到“教育破产”,实际却并不承认“教育破产”。但是,过去教育的失败,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教育存在问题并非因胡适所说的“教育的太少,太不够”,而是由于中国教育在设施和政策上没有走上正轨。胡适认为,实行义务教育虽有必要,但在中国目前还没有实现的可能。储安平则认为,如何将不可能之事变为可能,才是当下急需做的事情。胡适看问题只是指出原因和现象,貌似抓到痒处,但并未真正抓到痒处③储安平:《教育破产的救济办法还是教育》,《中央日报副刊》1934年9月12日。。

对傅斯年在《星期论文》上发表的激烈抨击中医的文章,储安平亦有所回应。傅斯年认为,中国人之所以至今仍迷信中医,主要是因为爱国心、头脑不清楚以及教育不好的缘故。储安平则认为,这三个原因都不是主要的原因。中医在中国民间的根基本来便比西医深广,正因为中国人头脑清楚和爱惜生命,才求助于中医。至于傅斯年认为中医只是凭经验诊断,这也不是坏事。对于现实生活来说,经验未必不重要。问题在于,不能鼓吹直接取消中医,也不能未经研究便认为中医都是胡说,而应从学理上研究中医,使中医的学理变得科学化④储安平:《傅斯年的反中医论》,《中央日报副刊》1934年9月10日。。

1934年9月,蒋梦麟、翁文灏、陶孟和等北平学者提出《修正中小学教育制度案》,要求改变现行学制,将过去的单轨升学转变为双轨升学,除了注重直接升学外,还应该大力提倡职业教育,给那些无力升学的学生以出路。储安平发表文章对此提案表示赞赏,但也提出了补充意见,认为那种以升学为目标的中小学,虽然量上应该减少,但质上应该改进。国家在创设职业学校之余,亦应该相应扩充社会生产事业,为职业学校的学生提供岗位,以免他们有失业之虞。尤其是,应该对两种学校的学生平等对待,灌输给他们同样的爱国观念、道德意识以及为人处世之道,使其各安其位,共同为国家和社会服务,以免阶级分化或造成歧视①储安平:《蒋梦麟等的修正学制提案》,《中央日报副刊》1934年9月11日。。

储安平此一时期的评论,非但注意与平津主流学人对话,而且经常针对时事政治发表评论。比如他在自己的报纸上大力推崇新生活运动:“近年来我们的民族精神,日趋颓唐萎靡,社会风化,日见堕落幸薄。我们需要一个广大的纠正运动,实不容缓。新生活运动的内容,虽然极平常,极简浅,然而努力推行,实可挽救民族的危机。近来蒋委员长对于任何事情都主张实干快干,要心到口到目到手到脚到,这种精神,正是针对时症而发。新生活运动提倡的动机,本在鉴乎国难如此深刻,非有一个彻底的改革运动,不足以救危亡,所以能否切实实行,尤为新运本身成败和民族得救与否的关键。我们读到上面这个通信,感到南昌方面,新生活运动,已能够严厉施行。尤望全国各地,都能渐收实效起来。”②储安平:《南昌新运已见实效》,《中央日报副刊》1934年9月14日。对于那些地方政治势力可能有损国家中央集权的行为,他也给予严厉批评。比如对山西、广东两省宣布抵制外省货物,保护本省特产的规定,他批评道:“我们知道一个民族国家之存在,不仅有政治统一的要求,同时还有经济统一的要求,一个民族国家的经济体系,应以整个的一国为单位,内部不容再有分化割据的现象。中国现在正在这危亡的局面下,政府正在竭诚努力于全国政治军事方面的统一,而不料在这经济上,却开始了一种割据的局面,对于这种现象,我们实在有消弭的必要。”③储安平:《省自为政的统制经济》,《中央日报副刊》1934年9月11日。

除此之外,很多涉及民生的议题也开始进入储安平视野。他在《中央日报副刊》呼吁国家广泛设立托儿所,负起教养儿童的义务④储安平:《托儿事业亟待提倡》,《中央日报副刊》1934年9月14日。;呼吁津浦路应该为三等车增加卧铺,以使那些贫困的旅客免受舟车劳顿之苦⑤储安平:《津浦路三等车应设卧铺》,《中央日报副刊》1934年11月18日。。他甚至还关心南京的公共汽车卫生、交通噪音过大、中山陵基础设施欠佳等细枝末节问题⑥储安平在内战期间执笔论政时,明确表明自己对“福利政治的兴趣异常浓厚”,认为“福利政治在中国的需要尤为迫切”。由此可知,他这种对经济民主和福利政治的呼吁,可以追溯到主持《中央日报副刊》这段时期。参见储安平《以不变应万变》,《客观》1946年第1卷第9期。。

总之,此时的储安平已经不再关注文坛具体的人和事,也不再对文学批评感兴趣,开始撰写各种政治、经济、教育和文化、学术方面的评论,而且带有某种鲜明的国家民族意识以及民生意识。这足以说明,此时储安平的兴趣已经从“观察文坛”逐渐转变为“关注社会”。他开始留心各种社会问题,并试图就这些问题向社会贡献自己的意见。此种转向实为其一生兴趣的转折点,为后来成为一个成功的政论家打下了坚实基础。

四、最后的纯文学努力

不过,储安平的这种转变并非突变,而是有一个曲折反复过程。此时的储安平否定文坛,否定文人,却并未否定文学本身。他对中国的文人和文坛已经彻底失望,不再发表任何评论,但仍对文学本身有一些残存的兴趣。正如其自述:“我的内心里常常有一种冲突,有一种矛盾。我的理智叫我离开文学,摆脱文学,说得再苛刻一点,叫我诅咒文学,但是我的感情又拉着我接近文学。”⑦储安平:《说谎者·自序》,第3~4页。在如此冲突与矛盾之下,他甚至希望在“乌烟瘴气”的文坛之外开出一条新路,尝试重振纯文学的生气。具体表现便是,他放弃《中央公园》后不久,于1934年6月开辟了纯文学版块《文学周刊》,1935年又创办了纯文学期刊《文学时代》。两者都属于非商业化的刊物,这可以视为储安平在彻底转向之前,最后进行的一次亲近纯文学的努力。

当时全国的大报中,最著名的文学周刊应该是《大公报·文学周刊》。该刊以平津两地高等学府的文史专业学者为依托,主要刊载古文、古史方面的学术论文或争鸣文章,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和新文艺不在其刊登之列。但储安平的《文学周刊》却是一种纯粹的新文学周刊。从其刊登的内容来看,基本不发表品评文人与文坛的文章,侧重于刊登西方文学翻译、外国文艺理论介绍。这些文章都篇幅较长,出自对文学有专门研究的张沅长、陈梦家、方令孺、孙毓棠、赵家璧、李长之、臧克家、韩侍桁等人之手。

《文学周刊》的总体目的,并不是确立中国自己的当代新文学,而纯粹是介绍西方的文学思潮、理论以为当代中国文学借鉴。诸如《论斯温朋的诗》《悲观主义者福尔格奈及其作品》《彼普斯的日记》《德国浪漫诗人罗发利斯及其青花》《论莫泊桑》之类的文章基本占据着《文学周刊》的全部版面。但是,问题在于,这些文章特别专业,对于普通读者而言也过于生僻,这种风格也不能得到报社同人的认可。储安平曾感慨地说:“最使我不安者,就是我的趣味和许多同事不甚调和,因为我是纯粹的一个新文学家的身份,而以我编出来的副刊,不甚合当时报馆里大部分人的口胃。读者不要看轻这一个事实,一个人最苦最痛同时也最感到不安的,就在当他感觉到在他周遭的一群中,在思想上及意趣上他完全是孤立的时候。”①储安平:《我编辑副刊的自述》,《记者经验谈》,桂林:铭真出版社,1943年,第183页。由此可见储安平编辑《文学周刊》遇到的压力。

《文学周刊》的命运一波三折。1934年7月26日出版第12期后,便告停刊②《本刊启事》,《中央日报·文学周刊》1934年7月26日。。10月18日,《文学周刊》勉强重开,但只有半版。储安平觉得版面太少,无法保证质量,到12月6日再度将其停刊③《本刊启事》,《中央日报副刊》,1934年12月6日。。1935年8月18日,《文学周刊》再度重开④《本刊启事》,《中央日报·文学周刊》,1935年8月18日。,持续到1936年夏储安平出国之前关闭。

1935年11月,储安平主编的《文学时代》由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出版。储安平并未按照惯例撰写发刊词,只在刊物末尾很低调地写了短短的编辑后记:“一个刊物的内容,就是一个刊物的一篇真切的宣言,我们并没有这种企图,想使读者从这一个刊物里看到有任何一种集体的流动——不管是感情的或者是理性的。我们都尊重思想上的自由。我们容许每一个在本刊上写稿的人,有他自己在文艺上的立场与见解,除了对文艺的本身忠实这一点之外,我们没有更大的苛求。”储安平不敢高调,亦不敢发表任何宏大议论。他说:“我们自己明白,我们的能力实在太薄、太脆弱。我们不愿意夸张,夸张的下场常常是难言的内恧。我们只愿意就仅有的这一点绵力之下,小心谨慎地来作,我们这第一次大胆的尝试。”⑤储安平:《编辑后记》,《文学时代》1935年第1卷第1期。

《文学时代》主要发表原创小说,作者包括田汉、臧克家、老舍、张天翼、王统照、余上沅、郁达夫、凌叔华等知名作家,阵容非常强大,选取作品不论派别,完全以作品的水平为刊用标准。不过,到第5期以后,《文学时代》的文章越来越少,似乎稿件已经难以为继。到1936年夏,第6期后,《文学时代》以停刊告终。储安平对此感慨道:“这年头,一个纯粹的文学刊物真是没办法维持的。我们虽只出了六期,可是所经的苦乐,简直出乎意料。最后一期的印行,更有许多困难,这困难我们不想诉说了。”⑥编者:《告别辞》,《文学时代》1936年第1卷第6期。

储安平所说的困难,指的是销路和稿源问题。最根本原因是他推崇的纯文学,内容曲高和寡,因为标榜彻底的去商业化,在当时混乱的中国文坛中几乎没有市场,无法正常生存。储安平深知在文学方面无法再有所作为,加之其对文学、文人的评价已经非常有限,兴趣点已经逐步转移到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社会问题,他决定完全放弃文学。《文学时代》停刊之后,储安平再未写过任何文学性质的作品,亦未再对文人作家发表过任何批评性言论,彻底与文坛告别。

五、结 语

储安平作为“新月派第二代文人”,担任《中央日报》副刊编辑期间,为捍卫“文学的尊严与格律”,刊发了大量观察文坛,反映文坛风气,批评文人作家的文章。由于接触了大量揭露文坛黑幕和阴暗面的信息,使其逐渐形成某种对中国文坛和文人的否定性评价。此种评价使其逐渐疏远文学界,开始关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社会问题,试图撰写相关评论与平津主流学者对话,并流露出鲜明的民族国家意识和民生意识。此种转变在其一生经历中至关重要,反映了其思想中某种大的趋势,即从“文学化”逐步“社会化”,从“观察文坛”到“关注社会”。不过,他在《中央日报》时期的转向,并非毅然决然的转折,而是带有某种曲折反复。储安平并非否定文学本身,甚至希望重建纯文学的生气,挽救文学商业化的态势。然而,此种努力终告失败。从此,储安平彻底成为一个政论家,于1940年代末期创办《观察》周刊,达到近代中国知识分子文人论政的顶峰,开始在中国新闻史上书写下属于他自己的浓墨重彩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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