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藏的欧也妮

2014-03-25 17:10周瑄璞
延河 2014年3期
关键词:小苏婆婆

周瑄璞

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人丁》《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在《天津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作家》《芳草》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被转载和收入年选、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

七万块钱,进了姜小红的眼里就拔不出来了,像个倒钩刺往心里钻,越来越深,稳稳驻扎那里。吃饭,睡觉,眼里心里都是那七万块钱,梦里它们无限放大,纷纷飘落,天女散花般,每一张都绯红着脸儿,扭着腰身,向她招手,一忽儿把她掩埋。

她本是去床头柜找儿子的鞋子。不是放在床边搁台灯的那种小柜子,而是老式床头架床板的部位,不靠墙的那一头。掀起床单,打开小柜门,无底洞般深入进去,放一些用不上又舍不得扔的东西。她曾经见到婆婆把儿子的鞋往里塞过。现在婆婆不在家,她要带儿子去上公园,找不到儿子那双沙滩鞋,她就直接进公婆的房间,往这个小柜子里来了。拉出一双,正是婆婆去年塞进去那个。小了,穿不成。再掏出一双,儿子的棉鞋,再扯出一个,报纸包着,用毛笔写着“雷的单皮鞋,棕。”婆婆就是这样一个细心的人,凡是包上的东西,都要给外面写上包的什么,省得下回找的时候,再一个个打开来看。她还把孙子们穿小了的鞋洗净,一双一双挤在大人的鞋盒子里,有时一双大鞋盒子,能挤三双小孩鞋。再伸手往里摸,一个鞋盒子,拉出来,打开看:上面只放一双女式绣花鞋,穿得底子都已经好薄好薄,像一张薄纸板,洗得很干净,本来藏蓝色布面,潲色成灰,那些绣花都被磨蚀得失了魂魄,走失了原来的神态,现在它们内敛清洁地前心贴后心,谦恭地把自己缩成两张细长条,好像完全忘记了当初它们作为一双绣花鞋时楞楞整整的好模样,占据整个大鞋盒的四分之一或者更少,下面用已经发黄的新闻纸隔着。咦,一双破布鞋,至于这样供到盒子里吗?底下还垫着这么厚的东西。扒开新闻纸,下面又是纸包,就着鞋盒子躺在底部,好像是绣花鞋的席梦思床垫,剥开纸包,看到四捆百元钞票。她把盒子放一边,再向着那无底洞般窄小的柜子里伸出胳膊,用指甲挂住盒盖,吃力地够出一个鞋盒。打开来看,是儿子更小时候的一双鞋,这会儿连半个脚都进不去了。下面还是垫着一层新闻纸,塑料袋严严实实地裹着,扒开来看,又是三捆钱。

儿子从客厅进来,叫着,妈妈快走快走。她赶忙用身子护住现场,飞快盖好鞋盒。“好的好的,妈妈找你那双沙滩鞋,也不知奶奶给你放哪了。唉,你先去把电视关了,遥控器放好,咱就走,就穿拖鞋吧。”趁儿子转身出门,她恢复好小柜子里的状态。

姜小红领着儿子逛公园都没心思。那七万元谁藏的?是公公?还是婆婆?还是俩人一起?会不会不止这七万?钱为什么不存银行,要藏到家里?放到不该放钱的地方,这种最古老的存钱方式,不像他们的行为啊。为什么不给鞋盒子上写上,人民币四万元。

最后姜小红得出个结论,这钱一定是两个老家伙一起藏的,老头子贪得太多,钱不敢往银行存。那么,这七万或许是冰山一角?家里其他出其不意的地方,是不是也放着钱?姜小红对家里角角落落都有了兴趣,连卫生间门上方那个当初因装修留下的一个小柜门都被她踩着小凳子搜查了两回。

七万块钱简直成了姜小红的心病,折磨得她白天吃不香晚上睡不好,又不便给丈夫说。要是说了,方强一准会说,你操那么多心干吗?

姜小红想把这钱变成自己的。嫁给方强十年来,她一直孜孜不倦地把方强的东西,把公公婆婆的东西,想着法变成自己的,变成娘家的。姜小红认为人活一世,最重要的事情,也就是把别人的钱物,通过一种说得通的理由,转移到自己名下。几年前她就已经把公公的两套房弄到自己手里。虽然那房本上还是写着公公的名字,可是房产证在她手里,房也经她手租出去了,每月收取租金两千块。那个三室一厅,她给公公的解释是:“我姑姑家房子拆迁,这两年没地方住,借那房子住一下,反正空着也是空着。”那个一室一厅,她的说法是:“爸,我表弟结婚,买的新房还没盖好,先让他们住两年吧,那房老不住人也不好,再让房地局知道,收回去就麻烦了。”她给租她房的小夫妻说:“记住,不管谁问,就说你是我表弟,要不,你们就住不成了,房地局的房子明文规定不能转租的。你想想,我这房这么好的位置,出门就是环城公园,一个月才收你五百块,你找遍西安市也没这好事。”小夫妻俩知道这优惠价里有保密费的意思,也就乐得当姜小红的表弟。

其实姜小红的担心是多余的,房地局早些年就把这些房象征性地“借”给了姜小红公公的单位,又经过几任领导变换,成为万能的上帝也理不清的历史遗留问题,每人只象征性地交了一点点钱,办的什么长期租住证明,相当于小产权,这房子只要你不出售,任你怎么使唤都行。她公公也不可能去调查这个事。老人家在职时是个处长,退休后利用从前的人脉被一个公司请去做事,也就是在公司与政府部门之间架起一个沟通的桥梁,打通一些人际关系,把难办的事变得好办起来,每天夹着包包早出晚归跑项目,风风火火地发挥余热,比当公务员时还要忙,也有常常不回家的时候,哪有工夫管那两套破房子呢。姜小红给老人那样敷衍只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哼,他们不知还有多少房子多少钱呢,要不房产证和钥匙就随便往桌上一放,多少天也不收起来,也好,让我有了可乘之机。姜小红想起公公的财产,总有点愤愤不平。

方强单位也是有房子的,可他们没有正式去住,装修好后全新家具家电摆得停停当当就那么放着,他们大部分时间在公婆家住着,周末节假日回自己的家转一转看一看。平常以孩子上学近为由,吃住公婆家里。这样其实多有不便,因为方强哥哥的孩子也在公婆家住着,也是为上学方便,方强哥嫂有时回来吃顿饭做短暂停留。姜小红认为,为了省钱就得忍受些不方便,再说,大孙子能住我们为什么不能住啊,不住白不住。在公婆这里吃住,一分钱不掏,柴米油盐,水暖电气,啥心也不操,多划算呀。当然,不知道私底下方强给他妈钱不,唉,不知道心不烦,他要是偷偷给老太太钱,咱也没办法,只能也用给自己父母钱找回心理平衡。总之,账算来算去,我不吃亏就行。

要说算账,没有人能算得过姜小红,她心里时时揣个小算盘,习惯性地噼里啪啦一阵响,每当她眼珠子转的时候,算盘就在心里紧锣密鼓地响开了。她从小就跟爷爷学会了算账。当年爷爷在城墙内的马厂子开了个小门面,精打细算地买进卖出,供应一家人的吃喝花销。姜小红十岁就帮爷爷看摊、卖货。十五六岁时,姜小红出脱得高挑顺溜,引来男同学跟在身后献殷勤。姜小红就把他们带到马厂子,让他们帮爷爷进货,推车,搬东西,然后让累得满头大汗的男生拉拉她的手,表现最好的,还能亲下她脸蛋。她由此悟出女人的身体是一个可供无穷开发的资源。

我们得承认,这世上确实有不相信爱情的人,姜小红就是其中一个,爱情算个什么东西呢,看不见摸不着,不当吃不当花,只有男方能给她带来利益时,她才相信爱情。想必当初上帝造人时,是送往不同阵营分为不同种类的,有的人进入感情专区,成为感情动物,活一生爱一生,没有感情他们活不下去,没有一个人叫自己爱着想着痴狂着燃烧着就认为活着没意义。而上帝他老人家用仁慈之手把姜小红送往经济特区,天生对钱敏感,心里是钱眼里是钱梦里都是钱,钱是他们衡量事物和判断人际交往的重要标准,也或者说是唯一标准。她从小看到的是用钱买来东西,再卖出去,这一进一出之间,是要获利的,由此形成她的人生观:人生是个获利的过程,想这世上人,无利不起早,太阳每天升起,时光老人挥动长鞭,人们被利益催促着召唤着,熙来攘往,忙碌奔波,没利的事情,傻瓜才去干。就连她的工作,也是爸爸花了钱,托人找关系,让她进了一个大企业,并且不用在基层吃苦,直接就进机关,当时办事的人说好了,进机关还是下基层,价码不一样的。她爸为了宝贝女儿的安逸轻松,咬咬牙又去银行取了一回钱,直接送她进机关,这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对一个高中毕业的女孩子来说,也算是一步到位。先当打字员,再当办事员。为领导办各种公事私事杂事的过程,更让她明白,人生就是交易,并且常常这交易是不必穿衣裳不必绕弯子不需要过多语言的。

刚参加工作时,她觉得新华书店那个男营业员对她有点意思,她便每天中午去看书,看当时最流行的小说。顺便说一句,姜小红爱学习爱读书,她知道知识使人进步,她明白读书使人聪明,她听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总之,多读书没坏处。她用最亭亭的姿势,靠在柱子上,每天看几十页,记住页码(当然不能折页,这点觉悟她是有的),明天中午来,从书架上找到那本书,打开来继续看。由于是看公家的,她倍加珍惜,倍加投入,有时候午饭都不吃,只享受精神食粮,在知识的海洋里饱餐一顿,也就不知道饿了,似乎吃不吃都行,路上买碗凉皮,带回办公室吃。那个男营业员不但没有驱逐她,并且在一边用闪闪烁烁的目光看她。这样她大约一个礼拜看一本小说。那个夏天她收获颇大,不用花一分钱却看了那么多书。她才不像小苏那么傻,把那些书都要掏钱买回家,她不相信,那书变成了自己的,还能那么争分夺秒如饥似渴地看吗?她看《欧也妮·葛朗台》是想看看到底葛朗台老头有多吝啬,有什么敛财的非凡能力和独特窍门,看看与自己爷爷相比谁更厉害,自己又能从中学到什么。看完才知,书中更多的是写欧也妮。唉,不看不知道,从前所有的导读和介绍性文章都说是小说重点揭露了资产的无情,描写了老葛朗台的吝啬冷酷。怎么从没人提欧也妮的痴情和慷慨呢?唉,叫我说这娃也太傻了吧,把爸爸给自己的金币全都给了不争气的堂弟,还等着人家回来娶她。最想不通的是痴等几年知道堂弟变心后还替他还债,还给他写信,祝他幸福。那,自己这么多年就白等了?自己那些金币就白扔了?自己的青春就让这小子耽搁了自己的一生就让这小子给毁了?看完小说好多天,姜小红都生欧也妮的气,唉唉怪不得你爸骂你,要是我这样,我爷爷不得打死我。都说资本主义的人多冷酷多无情,只认钱不认人,欧也妮怎么就好成这样?自己在失恋的悲痛中,还主动提出给老佣人长年金,把那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一下变成佣人中的富婆,胜利出嫁。那以后多少年,姜小红都想不通,面对无耻的背叛和无情的现实,欧也妮怎么连一句怨言都没有呢?

夏天过后,那位男营业员不见了,换了个中年女人,她再想试探着那样看书时,那女人拿眼睛瞪她,走过来问她,哎,这本书你买不买?不买不要再看了。她放下书走了。她对那位男营业员没什么留恋,甚至有点怨恨,怪他从不主动跟她搭话,怪他只是在一边痴痴地看她。她很快就忘了那个男营业员,因为她刚好进入到一场恋爱中,几个月下来,谈的结果是一场恋爱演变为经济纠纷,她提出分手,可男方说她骗了他六千元的钱物,如果不谈了就索赔。在二十世纪末,六千元不是小数目。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姜小红用聪明才智使锦囊妙计让男方给她家搬来一个彩色电视机,给她弟弟找了工作,给她买了衣服,还“借”给了她钱。姜小红关于将别人的财物变成自己的这一方面,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和无师自通的能力,并且她做得并不下作并不生硬,还显示出一位在大企业机关工作的女青年应有的体面和从容。那位情场失败者又来纠缠两回,由她弟弟出面给他进行了一场较为严肃的谈话,大致意思是,你哪点配得上我姐姐,却和我姐姐谈了几个月恋爱,我姐姐陪你看电影陪你轧马路,这都是有成本的,你还不想出点血,太不识相了,如果你坚持要回六千元钱,你就是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败坏我姐姐名声,我将坚决捍卫我姐姐的尊严。最后结局是,那男青年自认倒霉羞愧离去。

多年来她和弟弟姜小鱼结成同盟,姜小红的每一个看似风流事件实则经济行为,是由姐弟俩一起出面与男方完成收尾工作的,或者她弟弟在幕后策划,因为姜小鱼说,他更了解男人。

姜小红从来相信,这世上,只有生你的人,你生的人,只有亲亲的兄弟姐妹,才会有真情,除了钱是真的,其他啥都是假的。

如果不能从别人那里弄来钱,就从自己身上省钱,省的就是挣的。为了省钱她们一家人不怕麻烦不怕受累。姜小红的妈妈在东郊纺织厂上班,厂里职工和家属洗澡不要钱,姜小红从小就每周跟着爸爸弟弟乘坐105路电车跑十几站路从城里到大东郊去洗澡,来回车费算下来,也比在家门口浴池省多了。后来妈妈因病提前退休了,一般居民家里也都安装了热水器,他们家的只是摆设,不到万不得已是不用的,姜小红还是陪着父母掂着东西去遥远的东郊洗澡,直到纺织厂倒闭,洗澡堂也开不下去。幸运的是,姜小红结婚了,可在婆婆家洗澡。

方强和前面女朋友谈了几年女方突然变心,正在人生的低谷,有人将姜小红介绍给他。唉,马马虎虎吧,方强给介绍人说。方强的口头禅就是“马马虎虎吧”,这正好诠释了姜小红对他的印象,方强没什么出色的,特别的,个头只比姜小红高不了几厘米,马马虎虎大大咧咧一个三十岁男人而已,政府公务员,从背影看还有点像个干粗活说粗话的,正面接触嘛,还是能看出此人憨厚有涵养,还有着优越家庭环境养育出来的一种淡然和大度。按照姜小红心目中的期待,方强虽然有点略输文采,稍逊风骚,可姜小红也还是满意,他父亲公务员,母亲中学教师,哥哥已结婚走人。再想想自己高不成低不就,几年来已经和好几个男青年闹了几场经济纠纷。幸亏是在大城市啊,都市的洪流和漩涡足以冲刷一切,淹没一切,一旦结局呈现,男女双方各自走人,转身即天涯,此生难得再相见。要是在一个小城,她这些事就叫满城风雨,就有坏了名声的危险,现在眼看二十八岁,遇到方强这样的男人已经是难得,不赶快抓住还等什么。

没出三个月,姜小红怀孕了。她的身体是完全不藏事的那种,夸张点说,上个星期怀上,这个星期整个人就大变样,就像是把一疙瘩面放进烤箱,烘烤成了面包,孕激素在她体内轰轰烈烈大张旗鼓,任谁看她一眼,心里都一惊,哎哟!只因她还是个姑娘家,人家不好脱口说出,你怀孕了吧。姜小红揽镜自照,绝望至极,几天前那个小脸紧绷绷,身条细溜溜,马尾巴轻快地跳来跳去的姜小红哪去了,怎么给变出来这样一个脸色蜡黄、皮肤松弛、身躯沉重的妇人呢?

她要求赶快结婚,方强说,结就结呗。仓促而行,一个月内办完全部事宜,他们就住到了方强家里。事后想想这事,还是有点吃亏,就这么匆忙嫁掉了自己,也没有给方家提什么要求,要什么彩礼。哼太便宜他们了!婚后她常常说,方强我告诉你,我把整个青春都给了你。方强边看电视边慢声说,你弄清楚,咱俩结婚时你二十八了,我连你的青春是啥样子都没见过。

跟公婆一起生活,分歧不是没有的,不方便也不是没有的,朝夕相处,大量的细节会堆积起对一个人的共识和定位。首先,他们家好多小东西、日用品,放不住了,那些没开启的香皂牙膏啊,新挂历啊,桌上放着的瓶装营养品保健品啊,从前在家里随便放着顺手撂下,一扔多少天,现在常常就少了。有时候姜小红说,妈,这鱼肝油我看放了好久你也不吃,快要到期了,我拿回去给我妈吃吧;爸,这个飞利浦剃须刀搁桌上快一年都没拆封,你是不是用不上,叫我拿去给我弟吧,他下周过生日呢。姜小红在这方面的一贯表现是心直口快,把公婆不当外人,叫起爸妈来亲亲热热的,叫你认为她是个没心眼的傻大个儿,不拘小节的实诚人。轮到干活时候,她却摇身一变成了娇小姐,这也干不了那也不会弄,好容易进次厨房,切葱流眼泪水,剥蒜指甲盖疼,切了回萝卜,还剩下鸡蛋大的头儿,她娇声娇气说,不能切了不能再切了要是把手切了就划不来,扔下那个萝卜头不管了。要是在自己娘家,她恨不得把萝卜尾巴都利用起来,这都是掏钱买的,她常常教导姜小鱼的口头禅是,省的就是挣的。她承认人是有多面性的,在婆婆家里,不由得慷慨豪迈,是吃公家用公家的风范,一点不心疼,可着劲铺排,反正婆婆家有钱,物质极大地丰富,许多她认为的好东西稀罕东西人家搁那里常年不动,都落了土。单位一发东西,她通知来拿的,准是娘家人。单位人都认识她爸,高高大大的个子,肿着眼泡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夹条绳子来带走她的劳保用品、春节的米面油、夏季的降温品、端午节的粽子、中秋节的月饼。要是哪天她提着大包小包从单位离开,不用问她一准是回娘家,而她要是上班来,手里提着东西,那就是从婆婆家来。她致力于给公公婆婆造成的印象是:俺那破单位,一穷二白的,一年到头连个纸片片都不发一张。

“人家有钱,家里要啥有啥,不稀罕我拿回去啥东西。”姜小红对小苏说。小苏那娃真傻,单位发东西,一回叫公公来领,下一回叫自己娘家哥来带,还批评姜小红这样总把东西拿回娘家可不好。姜小红教育小苏,“谁生的你?谁养的你?你公公婆婆跟你有啥关系,他们爱的,是他们儿子、孙子,你只是个给人家传宗接代的工具,表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方强父母看来也都有涵养,并不与她计较。婆婆最多在背后无奈地摇摇头,苦笑而已。只一次饭后的闲聊,昔日的方处长今日某公司副总漫不经心地问,“小姜啊,你看上方强什么了?”听听,他们总叫她小姜而不是叫小红,这明着就是隔阂与排斥,哪有一家人不叫名字而叫小王小张的,我叫你老方你愿意吗?她知道方强爸妈一开始就对她没有多满意。哼你们满不满意白搭,我又不跟你们过。你不就想套我话吗出我丑吗想说我小市民吗?我一贯态度很明确,我乃小市民本色,贪图便宜,见利忘义,直来直去,不用遮遮掩掩,也不需假装清高。她回复得也相当迅捷:“我呀,就看上他工作好一年发十五个月工资,看上你家有钱了,别的我还能看上他啥呀。”姜小红说得理直气壮,儿子在地板上坐着靠着她腿玩变形金刚,她那架势就是一尊母因子贵的雕像,是她姜小红此刻的宣言:你闹清楚,我给你方家生了儿子。“噢?”公公转过一张大圆脸审视她,她好像看到三十年后的方强。“那现在要是再有个比他有钱的人出现呢?”“那我直接奔那人而去呀,这还有啥说的。”话说出口,她脸上就有点挂不住,语气有点恶狠狠,好像是别人逼她这么说的,好像她一气之下就要展翅而去,另栖高枝,心想,还想讽刺我,我就小市民,比不上你们国家干部觉悟高,是你儿子看上我的,关你啥事。婆婆在一边嗔公公,“你看你,说这些没用的干吗?孩子都两三岁了,小姜也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啊。小姜你别在意,你爸这人就是说话不注意方式,当时在单位也一直这样,怪不得不招领导喜欢。”姜小红放开声咯咯一笑,说,“没事,妈,我也是跟爸说着玩呢,我就是想那样,找谁去呀,如今娃都这么大了,我成了黄脸婆一个,放心吧除了方强没人再要我了。”心里哼一声,你们分明这是合计好了挤兑我。

按说方强和儿子,是她与公婆之间的纽带,可大小两条纽带却把他们连不到一处,有时还相互成为敌人,在纽带两头像拔河一样拉着。

姜小红给自己定了原则,在公婆这里,以不发生冲突为底线,高兴了给他们说几句好听的,做做样子虎头蛇尾帮婆婆干点家务,哄他们给孙子花钱,不高兴了不吭声,尽快吃完饭把自己碗一洗转身走人,钻自己房子门一关,外面客厅里啥事都与我无关。

洗澡、洗头、洗衣服,给传呼机、小灵通充电这些事,都在婆婆家完成,这样可把自己家水呀电呀洗发精洗衣粉电器这些都省了。这使得他们的新家,只是个旅馆似的,好多东西都没用过,上万块钱的音响,用枕巾盖着,几年了一直新崭崭的。方强买了些音乐碟片,也没好好听过,连包装都没拆开。只那个八千块的名牌沙发,叫父子俩折磨得令人心疼,两人坐上去,不是安安生生乖乖地坐好不动,而是跐呀拧呀,尤其是小纽带,有时穿着鞋就上去了,靠着站在上面,站一会儿脚底下踩实了往下蹭,眼看套得好好的罩子就快拖地上了。姜小红心疼死了,她坐在小凳子上,睁大眼瞅着父子俩的这种粗野行为——每当此时她就不坐沙发了,坐在小凳子上她心理才平衡,弥补父子俩对沙发的糟蹋——嘴里不时提醒,叫喊。无奈那二人对她这种监督行为不理不睬,依然在沙发上卧着躺着身子拧着滚着。大纽带方强,对她这种细致入微的对待沙发的方式嗤之以鼻,依然故我。他认为东西是为人服务的,钱是为人服务的,人为了省钱而受罪,得不偿失。

哼,好吧,你不是有钱吗?你不是不在乎钱吗?你不是只买贵的不买对的吗?我有办法对付你。

有到单位推销袜子的,最低价女式的十元四双,男式的十元三双,姜小红给人家死活搞价,搞到十块钱两男两女,买回去告诉方强,看我给咱买的袜子,你的十二元一双,我的八元一双,你看这质量挺好的,全棉的,一样穿,听我的,今后不要再去买那三十八元一双的了,啊。她从方强钱包里拿了四十块钱。第二天得意地给小苏描述。小苏淡然看了她一眼,说,“你这样不好吧,他就那么好骗。”

“不是我要骗他,便宜的他不穿,就得这样。小苏我给你说,对男人不能太实在,得哄着来。”

小苏比姜小红小两岁,两人因为差不多同时怀孕,按照单位的要求一起去街道办参加孕期知识学习,一起去医院定期体检,一起办准生证、出生证,一起上环,还常常一起交流怀孕感受,育儿知识。看起来那一两年里,两人形影不离,貌似结下了友谊。小苏心里对姜小红怎么看,姜小红不清楚,可姜小红却喜欢小苏,常常外出办事,上街购物,希望有小苏相陪。小苏经过怀孕、生产、哺乳,整个人没什么变化,脸呀,身材呀,没受影响,再加上个子矮小,看上去还像个小姑娘,跟姜小红站一起,好像小她很多。两人一同逛街,吃个凉皮喝个饮料什么的,都是小苏踊跃掏钱。小苏好像对钱没什么概念,很少为节约三五块钱而动下脑筋,她掏钱时总是身手敏捷,根本不像姜小红需要有什么踌躇犹豫思量再三,好像她的钱也装得很浅,总是在最便于拿到的地方,如果姜小红做样子争着掏钱,常被小苏抢先一步。姜小红真是欣赏她这一点。总之经过分析权衡,除过姜小红内心火苗般偶尔闪过的不太严重的对小苏形象的嫉妒外,跟这样美好的人做个朋友,还是件挺划算的事。

当然,她也能感觉到,小苏对她不太感兴趣,不像她对小苏那样热切而主动。在她得意洋洋传授她对付方强和婆婆那一套理论时,小苏偶尔会用谴责而冷峻的目光看她一眼,或者一段时期内拒绝跟她一起行动,她主动到小苏办公室闲聊两三回,小苏也不来找她聊天,因工作到她这里,说完事情转身就走,好像不愿意跟她再有瓜葛。这个时候她会给小苏送个小礼物什么的。当然她不会自己掏钱去买,她不到万不得已是从不花钱的,她的小礼物都是从婆婆家拿的,婆婆家常常会有洗发精呀、护手霜呀、超市的购物返券什么的,她找一个自己无论如何不需要或者跟自己有重复的东西,狠狠心决定送给小苏。她双手疼爱地摸摸这个拿拿那个,觉得真该从天上另外掉下来一个多余的叫她拿去送人。可她不想失去小苏这个朋友。小苏接过那一串连在一起的6小袋试用装海飞丝洗发精(这是姜小红婆婆在超市一次性购物超过多少元后超市给赠送的10小包,姜小红先在家里自己撕下来两包留用,在办公室临给小苏打电话前又撕下两包),再怎么说也体谅到她的一片苦心,小苏知道,能让姜小红破费太不易了,这充分证明,姜小红实在是不想失去她,现在忍痛用这6小袋洗发精来挽留她。小苏还是被感动了,下次姜小红再叫她一起逛街,她又屈从了。

走在街上小苏说:“哪天我们有空一起去东郊花卉市场买个花盆吧,我想要一个青花瓷的花盆,里面种上茉莉花。”

“花那钱干啥?两块钱的红瓦盆不行吗?把钱省下多好。”姜小红果断说,在有些时候,她是把小苏当妹妹看呢,真心为她好,不想叫她花冤枉钱。

“小红我不爱听你说这些话。”小苏严肃地说。

“咦,你咋跟方强一样?方强也这样说我。”

“这你就要警惕了,不能让男人这样看你。”

“我随便你们咋看我,我是为你好,你种花呢还是看花盆呢?”

小苏把脸转一边,不再理她。

“咋,我好心落个驴肝肺?好好好你有钱你买啥花盆我都不管,陪你去就是了。”姜小红也明白,适当的让步能保住友谊,对待方强和小苏这一类人,得有点策略才行。

姜小红平常买衣服,爱去专卖店,看来看去,迟迟不买,总是要等到打折时候,也就是说,非打折她不买。她最爱那些过季或断码服装,标签上定价380,580,其实一二百就能买到,或者再有点小瑕疵的,五十块钱买个品牌服装,拿回家给方强报账。这样好平常给娘家钱,给弟弟钱,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强从小花钱豪放惯了,又是个粗枝大叶的人,生活琐事进不到他的眼里,女人的精打细算基本上看不见听不着也不想管,每月该给姜小红交多少如数上交,剩下的自己吃吃喝喝,乐得自在。买来便宜服装的姜小红,就得接受便宜带来的麻烦。那些衣服其实很可恨,像浅薄的女子,时有状况出现,首先洗一水后(或者人家那布料不能水洗的,标明得干洗,可是姜小红买衣服才花五十元,怎么可能花十来块干洗一回呢),外面布料缩了,里衬就露了出来,需要她拿起针来仔细在下摆那里巧妙地逢一圈,把那可恶的里衬固定住,不要再探头探脑地露怯。她原本不会做针线活的,这些年来干这种事愣是让她女红手艺有所长进。按说她妈做这些比她细心,又有时间,完全可以给她在那里慈母手中线,可她心疼自己妈,妈身体不好,心脏病高血压,做顿饭都会冒虚汗,再不能让妈多受一点累,只好趁方强不在家双手哆里哆嗦对付那丢人现眼的里衬。要是让方强看到,会毫不犹豫地把这件衣服拎着捐给单位工会,让人家拿去送山区扶贫,自己跑到商店,十分钟出来花六百块给她买个新衣服,那会把她心疼死。

听说单位要盖房了。他们年轻职工当然分不上新的,但有可能分到领导和老职工腾出来的旧房,这正是姜小红想要的,旧房便宜,在市中心黄金地段,五六十平方米的老式单元房,万元左右可以买到一套。这不跟白得来的一样吗?亏得她聪明,这些年来除了小苏,她没给任何人说过方强单位有房。现在一听说分房的消息,她飞奔到小苏办公室,把她叫到走廊上,要她指天发誓,决不透露方强单位有房的消息。小苏平淡地说,放心吧我不会说的,而且你也放心吧,咱们分不到的,怎么排都轮不到,机关里那么多没房的呢。小苏说完转身回办公室了。看样子她还真的认为此次分房跟自己无关喽。不一定呢,但凡有一点机会,我绝不放过。为了让小苏说到做到,不出卖她,她狠狠心又把方强单位六一节发的一个儿童水壶送给小苏的孩子。

姜小红回到家,又揪着方强,要他去贿赂办公室人员,叫她单位去调查时,给出个他没房的证明。

方强不胜其烦,“哎呀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有什么好活动的,你把你单位人都当成傻子了,人家要是不打招呼去调查,或者早就调查过了呢?就你单位那破房子,白给我我都不要,值得费那么大事吗?”

“你不要我要,我这次想尽办法也得要到,我弟弟还没房呢,或者我租出去,好坏一个月几百块钱。”

“姜小红,你钻钱眼里去吧。”方强不耐烦地说。“你当房东还上瘾了,我爸那两套,可都在你手里呢,一个月两千,还不够你花呀?”

“人心没底,我就是这样的,方强你知道不?手里有钱,心里不慌,我辛辛苦苦攒钱,为了啥,还不是为咱儿子……”她每当说起这套,就像打开了水龙头,哗哗哗流个没完,方强一幅求饶的表情,拿她也没办法。唉,由她去吧。

她正瞌睡,有人给送枕头来。李险峰打电话,让去他办公室一趟。她快步前去,李叫她把门锁好,开门见山问她:“这次分房,你想要不?”

“当然想要,你有办法没?”

李得意地抽出一支烟,叼到嘴上,撅着嘴唇把烟转了个圈。姜小红立即扑到他办公桌上,手在桌面一摊报纸上啪啪啪地拍,把报纸拍得哗啦啦地抖,找到打火机,替他点着。李咧嘴一笑,“还是姜妹妹识时务,告诉你,老哥这次是分房小组组长。”

“那还有啥说的?给妹子弄套房。”

李险峰像是生谁的气般地说,“哼,给谁不给谁我说了算,现在分房条件由我来起草,给咱妹子分套房,简单得跟一一样,我就看你人痛快,是个明白人,那些假正经的靠边站着去,没房住活该。”

昨天的同一时间,李险峰把小苏叫到他办公室,同样开门见山问,“这次分房,你想要不?”

小苏说,“当然想要,可我恐怕条件不够,工龄、职称、职务,都不占优势。”

“条件都是人定的,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要,还是不要,别的事不是你考虑的。”

“能不考虑吗?分房又不是分钱,我自己装口袋别人不知道,现在机关里人盯人,一个看一个,我分明不够条件的人,却分上了房,别人怎么看我?”

“别人怎么看你重要,还是房子重要?”

“都重要。我更在乎别人的看法。”

“好,你走吧。”李险峰脸扭到窗外,像是分手时恋人发狠说话。

“谢谢你的好意。”小苏站着没动。

李险峰不再理她,脸仍对着窗外,吐出一口烟。小苏呆愣愣站了几秒钟,转回身自己拉开门走了。小苏的不卑不亢让他很受伤很生气。他从部队上刚来这单位一年半,一直想拉几个关系,找一个相好什么的,机关里女人一扫而过,小苏比较合乎他审美标准,可比较一下双方条件,自己一个农村娃刚从部队回来,无权无钱,怕小苏看不上,一直苦于没有进攻的资本,现在他好容易手里有了小权力,想用来给小苏妹妹办个实事,没想到小苏不领情,这让他自尊心大为受挫。哼,自有领情的人,小苏你就继续跟公婆挤在一起苦恼吧。

去年春节前,机关办公室组织几个人给领导打扫卫生。姜小红在副总办公桌旁一堆废报纸里,翻到一个信封,打开来看,里面装着五千块钱和一张李险峰的表格。分明是他转业来到这单位时给领导的行贿。可见领导的钱多成什么了,把这个五千随手放在废报纸里,都忘记了。敢不敢揣我口袋呢?姜小红在那里呆呆站着,思想斗争了一小会儿,斗争的结果是,又把那个信封恋恋不舍按原样放好。她不确定副总是真忘了还是专门藏在那的。因为办公室主任说,趁副总过年前出差,咱给他把办公室打扫干净。

事后她又后悔,真应该把钱拿走。第一领导钱多,根本不会在乎这五千块钱,第二就算领导知道钱丢了,可当时有三四个人在打扫,套间里外,几个人忙忙活活的,他又不能调查,到底是谁负责他办公桌这里,他只能挨个肚子疼,反正我又不想升官发财,得罪他也无妨。多少天里,她都心疼那五千块钱,好像是自己的钱失了一样,心里实在难受,给小苏说了这事:“这下你明白了吧小苏,今年过年,李险峰把女儿带到单位来玩,就叫了声爷爷新年好,副总蹭地从口袋掏出一百块钱给娃,说是压岁钱。那钱都不是随便给的,不信小苏明年把你娃带来试试,叫声爷爷新年好,看给你们一分钱不?”

李险峰作为新来的人,请大家吃过两回饭,有回喝多了,给几个女人炫耀他在部队上的风光。他作为连队指导员,掌管着每天九百元的伙食费,他说今天一天大家喝稀汤,一个连一百多号人就只能喝稀汤,他高兴了说今天能吃肉,大家就能开心吃上肉。他想要谁上进谁就上进了,他想叫一个人落后那人就得一直落后着在这里永无出头之日,除非给他送礼送钱给他打饭打洗脸水倒洗脚水用实际行动打动他。他绯红着脸陶醉地说,我就是个喝兵血的人,怎么了世道就这样,我当年也是这样让别人喝够了血上来的,你们知道不,2000年我过一个年花八千块……这种炫耀让小苏对他敬而远之,却让姜小红对他产生了浓厚兴趣。他现在显然是想把部队上那套作风带到新单位来,姜小红有踊跃响应的愿望。

接下来,分房小组长李险峰领着几个人,到姜小红的婆家量住房面积,到小苏的婆家量面积,到与父母、公婆同住的男女青年职工家量了面积。小苏抱着孩子在拥挤的婆婆家客厅里接待了他们。几个人忙忙乱乱,煞有介事地量了各个房间,数据记到本子上,小小客厅里几乎坐不下几个男同志,大家也没吃小苏切的西瓜,告辞走了。

“让她在那里继续挤下去吧。”李险峰给姜小红说。两人关起办公室门一起把小苏嘲笑了一番,送小苏一个昵称:傻子。此时已经有人见过李险峰和姜小红在公交车上亲亲热热地拉着手,像恋人一般。不用说分房小组从姜小红丈夫方强的单位开来了对方无房的证明,圆圆大红章盖着,真实性不容置疑。

很快分房小组把职工综合排名张贴出来,机关八十多名职工取前五十名,因为新房旧房加起来共五十套。姜小红排四十五位,在一个比较保险的位置,傻子小苏不用说榜上无名,可她并不为这事操心,也从不参与大家关于分房的话题,也没有因此疏远姜小红。

姜小红分到一套别人将要在一年后腾出来的63平方米的房子,欢欢喜喜给单位交了一万二,心里盘算,她手上已经有四套房了,只遗憾公公那两套不是全产权,不能出售。她还想在公公那里探点消息,看看他所接触的单位还有没有福利分房指标,哪个单位的什么内部优惠信息啊,谁买不起房却有指标要转让啊,她会果断出手,即使在娘家东拼西凑,也要多置些房产。她想让她的财产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茁壮成长。要是爷爷活着多好啊,他会给自己做个参谋,他会夸奖她聪明能干,不愧是他的好孙女。单位新成立图书室,征求大家意见,都买什么书,姜小红首选《欧也妮·葛朗台》,她要好好研究下葛朗台老头的敛财之道,学习他对金钱和财富灵敏的嗅觉,学习他的无情和冷酷,主要是通过榜样的力量不断树立对财富的热爱和永不停歇的欲望。

小苏天天看报纸上的房地产广告,四处瞅着准备买房,最终在城南看上一套期房,现在还是个大坑,只是在售楼中心看到未来房子的美好蓝图。小苏急于想从婆婆那里搬出来,过自己的日子,说住在一起不方便。姜小红劝她不要出来,就住在那里,直等到单位分房,“你还要怎么方便?关起房间门就是你自己的世界,每个月交几百块钱完事,娃有人给你带着,回到家吃现成饭,早上出门上班走人,啥心不操。出来住很多事情要自己做,很多钱得自己出。毛主席说得多好,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

小苏不听她的,夫妻俩商量了几天,交了第一笔首付款六万八,以后每月付银行按揭一千五,一付就是二十年啊。办按揭手续时,小苏到单位盖章开证明。这下,傻子小苏的名字更坐实了,她是想告诉单位所有人,她有房了。下次单位分房,就没她的份了。放着一两万的房子不要,却非要去当房奴,这不是傻是什么。

床头柜里藏的七万块钱,成了姜小红的心病,她路过婆婆的房间门口,都要往那里看一眼,操心它们还在不在。那天,她确信婆婆跟同院的阿姨到西郊去看一位老同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反锁了大门,又打开床头那个小门,拿出鞋盒子,鞋子摆放的样子跟上次好像不同,扒开新闻纸,下面那四万块钱还在。再看另一个盒子,钱也原样放着。她断定,有可能这钱是婆婆放的,公公一天到晚忙来忙去,电话里说的也都是大买卖大事情,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根据那钱放得那么细致严谨的风格,定是婆婆所为。

可她为什么把钱放这里?不存银行?两人都有不低的退休金,现在公公又跑来跑去挣一份钱,家里常年好东西不断,可以说物质极大地丰富,而婆婆为什么像个农村妇女一样把七万块钱这样藏着呢?从此这个老式的床头柜,这个隐在床单下的小柜门,成了姜小红的重要牵挂,她的最爱,有时候她渴慕那些钱心切,趁婆婆出门买菜都要掀开床单,瞅瞅摸摸那个小柜门。现在大多数人家都不用这样的床头柜了,像公婆这样生活条件好的老人,都换席梦思了,可他们为什么把这几十年的老古董还一直用着?她有一回装作不在意说,妈,你们这床也该换换了吧?现在谁还用这种老床头柜,我给你买个新床吧,把这个破烂处理给我农村表舅得了。婆婆惊异地看了她一眼,她从那一眼里看出像火星样突然一闪的惊慌。

“噢,这床是我跟你爸结婚时候做的,你别看它样式老,用的都是好木料,现在还难找这么质量好的床呢。”

下次婆婆跟单位组织的夕阳红旅行团出去旅游,姜小红又去探视那七万块钱,找不到了。她到床头柜的另一侧,向着阳台方向的那个小门,看到那门上挂了个小小的锁子。之前这个小柜门是不安锁的,谁见过给这里安锁呢?这里都是放鞋子、破烂什么的。

家里有上锁的柜子、抽屉,她不用,偏偏给这小柜门安上锁,分明是不想叫公公知道她藏在这里的七万块钱。这个地方,是一个家庭里男主人从不光顾之处,又用床单垂下来盖着,谁也不会注意的。

因为公婆的房间是家里唯一带阳台的,姜小红洗了衣服要去阳台上搭,天好的时候还要晒被褥什么的,时不时到阳台上观赏婆婆种的花花草草,所以婆婆这间大房子对全家人开放,从来不上锁,只是挂个门帘了事。那现在婆婆是否也想干脆给房间上锁呢?姜小红抚摸着小柜门上的小锁子,新新的,小小的,黄铜锁,看来是新买的。嗯,这个小柜门里的秘密,只属于婆婆一个人。

一个退了休的老太太,她有什么秘密呢?

姜小红实在好奇这件事,其实她是受不了那七万块钱的煎熬,她想怎样能体面安全地把它们变成自己的,最最下策,直接拿走行不行?忍不住给小苏说了,让小苏给她出个主意,这七万块钱,拿得拿不得。她想,如果是婆婆偷偷存放的,那么,就是丢了,她也是牙齿打掉肚里咽,也许不会问,就是问了,自己一口咬定没有见,也或者,把带儿子鞋子那个鞋盒一起拿走,最终的解释是,她把儿子那双鞋连盒子一起给了收破烂的,谁能想到那里会有钱呢。她后悔应该在小柜门安锁子前动手了,那样顺理成章些,现在人家安了锁子,她再要行动,那就叫偷。

小苏还是那样淡然地看看她。好一会儿说,“人家的钱,与你无关,就是放坏到那里,你也不该有什么念头吧?”

“哎哟,那我不是想要嘛,钱呀,摆你眼前,你能不动心?我就不信。”

“不是我的东西,我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姜小红心说,当然,你是傻子嘛,唉,我也真是,给个不爱钱的傻子说这有啥用,怪事了,世上还真有不爱钱的人。

又给李险峰说了,也给姜小鱼说了。两人都告诉她,只可智取,不能强拿,别把老人惹生气了,将来财产遗产什么的,你吃大亏,他们不是还有个大儿子呢嘛,别因小失大。

看来,还是男人高瞻远瞩,姜小红觉着二人说得有理,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暂且按捺对那些钱的欲望。可也得想办法从他们那里要点什么吧,让我心理平衡平衡吧,老头子一天忙忙叨叨挣那么些钱,将来又带不走,干吗不花在孙子身上呢?姜小红开始在饭桌上念叨儿子的奥数班,骂那万恶的补习班,今天要钱明天要钱,水平稍微高些的老师,按小时收钱,一个钟头敢要你五六十,这不是吃人吗?要想上好的班,保证将来考上本市六大名校的中学,就得掏高价钱。这孩子的求学之路,敢情是拿钱铺出来的呀,人家常说的受良好教育,那是说得有良好的经济条件。我就那点工资,还不够给他交奥数班的钱呢……

任她说呀说,公公婆婆不太接茬,或者只是跟着叹一口气,冷笑两声,再无下文,姜小红都有点生气了,想他们的冷笑是对谁呢,对我?还是对奥数班?真想咚地放下饭碗说,哎哟我说半天你们不明白意思吗?你们到底拿不拿钱啊管不管你孙子啊?

一天婆婆叹气之后说:“你们也真是,非得逼着孩子学那么多干啥,十岁的孩子,正是玩的时候,吃好睡好身体好最重要。一个班五六十个孩子,前几名也就那几个,大部分都是一般水平嘛,不要逼着孩子当尖子生,对孩子身心健康都不利。”

“妈,你这道理听着都好着呢,你当一辈子老师,最有发言权,可你想想,为啥人都疯了样让孩子学习,你看看现在这社会吧,要想混得好,要想不被人欺负,不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要么当官要么有名有钱,否则,谁都能欺负你,活得没有一点尊严。而要想得到这些,就得好好学习才行啊,现在是分数决定一切,别的说啥没用。”

公公说:“嘿,也没那么严重,当个普通人,活得平平淡淡,倒也安生自在。”

“没钱没地位,怎能安生自在?”姜小红说。说得倒真是好听,讲起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你要是现在有句明白话,说给你孙子存着多少多少钱呢,叫我听听,或者先预支给我们一点,我也就放心了,也不至于这样跟你们玩心眼吧。

姜小红认为老人对她的心思是故意装聋作哑,对公婆不由得心生怨恨,常常路过婆婆房间去阳台,恨不得把那小锁子撬了去。有时她见嫂子回来,跟婆婆和和气气一起做饭,说话。有那么几天,婆婆腰上一片皮肤过敏,她亲眼见嫂子蹲地上给婆婆腰上抹药,婆婆自己掀着衣服,嫂子亲手把药膏在她腰上抹均匀了,仔细揉啊揉,边揉还边说说笑笑的。又不是自己亲妈,那样子也有点太矫情,我姜小红可做不来这么肉麻的事。唉,这戴眼镜女人就是心眼多,嘴也甜,不像自己直来直去,口无遮拦,所以不得公婆待见。也许,公婆会私下里给她贴钱呢。这样一分析,嫂子也变成了她的敌人,她一进门姜小红就来气,好像嫂子是来这里分得她姜小红一杯羹。

如何能阻止公婆给嫂子钱?或者要给都给,最好给自己的多些,我们一天到晚守着呢,怎能叫那远道来的得了便宜。看来还得改变策略,不要由自己的直脾气在他们面前发展,婆婆也算是知识分子,可能一直看不上自己身上的市民习气。也怪自己,嫁到她家十年来,从来也没重视过这个问题,一直想着,我是跟方强过日子,又不是跟你们过,别看我在这里吃你们喝你们,你们那是为了儿子和孙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就这样。姜小红开始检视和调整自己的行为。

从此后,姜小红不在公婆面前训斥方强,也不再直抒胸臆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啥都是假的钱是真的那一套理论,她说话小声了,力求文雅,也注意多看看婆婆的脸色,还狠狠心在专卖店给婆婆买了条真丝连衣裙,当然还是她自己的购衣作风,只买打折的,标牌上标的398元,她260元买下的,带着标牌回去送给婆婆。婆婆当即给了她400块钱,她推让两下,收下了。咦,这个办法好啊,怪不得嫂子常给婆婆买东西,原来有利可图。

婆婆看样子挺喜欢那裙子,晚饭后穿上出门到院子里展示去了,那藏蓝色裙子上还带着微微褶子,被她穿在身上,显得人还有点婀娜,一下子年轻了几岁。

姜小红带儿子出门散步,离老远看到婆婆在马路对面边走边打电话,微微低着头,从面部表情看,她声音是轻柔的,舒缓的,投入的,甚至,还是甜蜜的。真的,退休的雷老师脸上表情异样,再不是平常在家里那种平静和镇定。天哪,她竟然在婆婆脸上看出女人的另一面,凡是女人,都知道那是什么表情,都能猜到电话那端是她什么人。平常婆婆出门散步、买菜,从不带手机。她退休几年,交往的也就是有限的那几个人,玲玲阿姨张家大婶周伯伯赵叔叔什么的,婆婆跟他们通话也都是公开的,高声亮嗓的,电话内容无非是谁的儿子升职了,谁的女儿要出嫁,谁的孙子拉肚子了发烧了睡颠倒了,同学聚会见面时间是几点,老张他妈死了咱们凑份子掏多少钱合适,常常婆婆回到家后得知有电话,边在屋里走动换衣服就打回去,“唉哟,刚出去散步去了。”今天她却穿着新裙子,专意拿着手机出门,在路边深情地说话。

婆婆一定有问题,姜小红脑子里电路迅速搭线串联,一声雷鸣,电石火花忽闪,展开丰富联想。这问题或许跟那七万块钱有关。

她这才想到,婆婆平时很注重保养,用好的化妆品,穿衣也讲究,退休后还看书学习,老年大学里写写画画,可以说比姜小红还追求上进,还更像女人。从前只认为是人家老公有钱,家里条件好,烧包呗。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如果一个女人,除了家庭孩子内心再没别的牵挂,没有额外的人额外的感情,怎么会把自己形象定到一个高度就放不下来,女人如果一直讲究形象,一定是她尝到好处,有市场有需求有回报才会有一种强大力量让她们几十年如一日爱护羽毛般维护自己形象。

看院子里那些退休老太太,哪个不是粗喉咙大嗓子,夏天随便绵绸衣裤就打发了,任胸前像倒空了粮食的布袋样松弛下坠并且理直气壮,任谁也不敢对她们形象有所批评,因为她们辛苦一生劳苦功高啊。唉,那样的人,你真怀疑她们年轻过没有,爱过没有,而婆婆大热天出门也得打扮一番,穿上白色坡跟皮鞋,跟人说个话总是匀着一股气,常爱跟人说的是“这个事你们好好谈一谈,多交流多沟通。”好像谈一谈是她最理想的交流方式。而姜小红觉得,有什么好谈的,没钱谈啥呢。

她想找出婆婆的破绽。可是,找出能怎么呢?其实也不怎么,好奇而已,反正她又不会把那七万块钱送给我,我也不敢拿她的破绽去要挟她,毕竟人家是老人是长辈。

她一个人在家时,就到婆婆房子里查看,翻看外面的,能动的东西,门背后,床底下,一些不被人注意的死角。人藏东西,总爱藏在容易被忽略的地方。观察的结果,也没发现什么。那个床头小柜门仍然锁着,小锁头忠心耿耿地挂在那里。

大夏天,正在外面跑项目的公公突然心脏病发作,送医院抢救无效,当天晚上去世。

在家办丧事几天,姜小红强装悲痛,当着人面,还挤出了几滴眼泪,可把她难受坏了,今天一到单位,好好放松放松。她知道有好戏看了,也或者说,她的好事来了。老头子走得急,家里的事都还没来得及交代,那些锁着的柜子里,一定有不少钱、存折、财宝。噢,还不能高兴得太早。方强哥嫂会不会趁我不在家,回去给婆婆实施怀柔政策,骗取老头子留下来的东西。这样一想,姜小红再也坐不住了,她回自己的新房中,先把公公那两套房的房产证送回娘家,叫她妈好生看管。害怕哥嫂追究起来,方强这傻子再拿出一个本本给哥哥那就麻烦了。除此外,还得想办法理清方强他哥那里有没有得到老头子的大宗东西,比如房子比如存折股票啥的,也许人家比我多呢,要是多,那可不干,必得拿出来平分。她一门心思所想,就是如何让局面对自己有利。

姜小红班也不好好上,每天到单位打个到露个面,就跑回婆婆家里,说是公公刚去世,怕婆婆一个人孤单,要多陪陪她老人家,她甚至说,妈,要不晚上我陪你睡,你心脏也不太好呢。婆婆说,不用不用,我有复方丹参滴丸,再说你们就在家里,我不舒服的时候,就叫你们。姜小红寸步不想离开婆婆身边,她觉得婆婆成了最可爱的人,值得日夜守候。随着老伴去世,老太太变成了一个富矿,她悄无声息,随时准备开采,婆婆出门买菜她也陪着,也不嫌肉麻了,搀住她胳膊。倒是婆婆有点不自在,认为自己还不到被人搀的年纪,走了两步后,挣脱开来。碰上哥哥方刚也回来看望妈,在房子里跟妈说话,姜小红就停留在客厅,电视声音开得很小,耳朵恨不得摘下来挂到婆婆房间门口,捕捉他们在说什么。

姜小红让方强去问问他妈,爸留下来的东西清点没有?是否应该给大家一个交代。方强说,你操心太多了,爸留下来啥东西,也首先是我妈的,她想给咱说了说,她不想说,也就不说了。

“话不能这样讲,遗产继承人儿子也有份,你妈年龄大了,心脏也有问题,万一悲痛过度,出点意外怎么办,她要是真对你们好,对你们和你爸负责任,就应该拿出来,一分三份,这样多清爽,藏着掖着,是啥意思?”

“谁藏着掖着了?我爸走还不到百天,我妈还在悲痛中,这会儿还不到说那事的时候呢。”

姜小红真想脱口说出,怎么没藏着掖着,床头柜里那七万块,怎么解释?话到嘴边忍下了,不能让方强知道她翻看老人东西。

下次婆婆出门散步,她又去探视那床头柜,小锁子下马,里面那个绣花鞋盒子不见了,放儿子鞋的那盒子里钱也没了。也就是说,公公不在后,婆婆不需要把七万块钱委屈地放到这里,它们登堂入室,升格进到柜子里了,有光明正大的锁子为它们把守。

姜小红对婆婆假惺惺好了这么多时日,没有得到什么,心里不快,也不再甜言蜜语,她断定婆婆跟她差不多,是个守财奴。好吧,守着你的财产自己过去吧,失去老汉,心里难过你自己受着,我就不信你一直身体好模好样不闹点毛病,到时你老人家躺到床上动不了,咱再说吧。

公公百天忌日后,婆婆突然宣布,她要外出散心几天,已经买好了飞往东北某地的机票,让方强把她送到机场。

小苏找到了更好单位,来办调离手续。嘴真够严的,之前没有给任何人一点风声,这让姜小红心里失落,她对小苏的离去有点幽怨。失去的才知道宝贵,打电话要来小苏新单位办公室号码,常常用自己办公室电话打过去,抒发下思念之情。小苏好像也被感动了,在电话里跟她一聊就是十来分钟。

这天她外出办事,刚下楼,小苏来电,她挂掉手机,转身跑上五楼,准备用办公室电话给她回过去。她听说有人能办来接听不收费的手机号码,她正在四处打听,也给自己办一个,那样就可随时随地接电话,不像现在这样折磨人。一离开办公室,她最怕手机响。上到三楼,遇到领导,问她件事,她站下回答时,小苏电话又来,她再挂断,回答完领导的话,跑回办公室,扑到桌上给小苏回电。小苏似乎已经明白原因,在电话里没好气,“哎呀,我就是问下人事部陈娟娟的手机号,我的养老保险转账出了点问题。”“我给你查给你查,刚才在领导那,见你来电,赶快给领导汇报完事就来给你回了。”

周六午后方强开车送儿子去补习班,之后他到单位加班,赶天黑把儿子接回来。

现在,家里只有姜小红一个人。她像个侦探在婆婆房间这里摸摸,那里翻翻。公公那么多钱,都藏在哪呢?像我们单位的副总样,他会不会也曾随手往哪一放,忘到那里了,或者在人都想不到的地方,藏有金条股票什么的。只那个上了锁的柜子,她无可奈何,其余一切,都在她细致入微的检阅之中。她借助小凳子,借助棍子,在床底下,在柜子顶,在门背后,在书柜的每本书与每本书之间,在床与柜子的夹缝里,仔细搜查,怀着幸福与好奇的心情,她就不信老家伙没有任何破绽,不信自己会一无所获。现在这个三室一厅的家是她的领地,所有门开着,所有东西对她敞开怀抱。前两天,她把侄子住的那个小房间细细过了一遍,床铺都揭开瞅了,摸了。

家里好安静,似乎掉根头发丝都能听见,婆婆房间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婆婆平常爱把香皂、牙膏这些东西放在柜子里跟衣服在一起。她还爱存放陈年老东西,好多年前的一个搪瓷杯子,上面印的“为人民服务”,边沿磕掉了一点瓷,她放在大抽屉里,里面放着针头线脑,几个扣子,几条缠着的松紧带,大概放年数太久了,松紧带早已失去弹性,一拉里面都断了,长度再也收不回去,她还当成一个东西放在那里。姜小红给儿子缝扣子时,会打开这个大抽屉,从这个搪瓷杯子里拿针线,用完再拉开抽屉,放回原处。

她再次打开那个向着阳台的床头小柜门,锁子不知去向,只是小门鼻在上面扣着,里面是公公、婆婆一双双擦干净的皮鞋,洗干净的布鞋、球鞋,凡用报纸包的,上面都写上,“雷的皮鞋,黑”,“方的棉皮鞋,棕”……她那双绣花鞋怎么不见了?它掩护了婆婆那些钱,有了功劳?跟着那些钱一起升格到柜子里去了?

她满怀热望地盯着那个带锁的半截柜门,用手拉一下,果真拉不开,像多年来一样,它们拒不对公婆之外其他人开放,现在是独有婆婆能开启它。如果念一声芝麻开门,是否能打开它,里面成堆的财物呈现眼前。会不会婆婆把钥匙藏在哪里?一般出远门的人,是不带家里那一串钥匙的,嫌麻烦。她幻想能在这个房间找到婆婆的钥匙,打开来起码看看里面的宝贝,只是看看,只是做到心中有数,她又不能擅自拿走那里面的钱,她姜小红还不至于当小偷,她只是好奇,她只是想打开来看看,对公公的遗产心里有数,也就是对自己将要到手的财富做个评估,不被婆婆和哥嫂欺瞒。

她也并不是肆无忌惮、放心大胆地在这里乱翻,她是有考虑的,方强的哥嫂也有家里钥匙,万一,只是万一,这种可能性很小,他们住在城南,没事一般是不会回来的,现在知道他们的妈出远门去了,想必不会回来。万一的万一,他们像自己一样,对老头子的遗产有啥想法,突然回来了……姜小红事先把婆婆床头柜——也就是她第一次发现那七万块钱之处——的小门打开来,把儿子的两双鞋放在地上,她就说她在找儿子鞋子。再说,外面防盗门打开,是有声音的,来人要先开防盗门,再开里面木门,她来得及做应急措施。

她在大立柜顶端最靠墙的一角,借助棍子拿下来一个纸包,旧报纸包了好多层。看起来这个纸包的任务,是为了压住柜子上铺的报纸。婆婆就是这样细心的人,所有柜顶上面,都铺层报纸,用来防灰尘,又怕起风时报纸刮跑,边角又压的有小东西。

那个纸包,一层又一层,裹着。里面是一包信,她数了,有三十多封,按时间顺序排列,信封上字体不一样,收信人全是婆婆。

姜小红用一个下午按顺序读了那些信,得出一个重大结论:婆婆的生命中,还有一个男人,这男人在遥远的东北,他给婆婆写来的信,没有开头的称呼,也没有后面的署名,所以不知他姓甚名谁,信封有时候是他亲自写,有时候是请别人写,在外地出差时,他必写信给他亲爱的雷旎云,信封也多是请人代写。第一封来信始于1967年,最后一封是世纪末。那一年,婆婆用上了手机,还学会了电脑上网。姜小红记得很清楚,那时她刚结婚,挺着个大肚子。公公说单位发了奖金,给婆婆买了个手机,还很认真地对姜小红说,你现在使用手机对身体不好,等明年也给你买一个。那时手机还不是那么普遍,像现在这样任谁都有,姜小红自己也不舍得买,她用着49元包月的小灵通。儿子一岁时,公公给她三千块钱,叫她去买手机,她买了个一千二的,将一千八存了起来。她觉得手机能通话就行,要那么高级的干啥。

第一封信:

我专门去林场买来最好的木料,请最好的木工,做了个双人床,朱红色漆,是我亲手刷的,连床头带床板,前天邮寄出了,作为对你的新婚祝福。愿你幸福、美满 。我们各自珍重,好好生活。

两情若长久,若真心,不在朝朝暮暮。

1972年的一封信:

去陕出差,8月19日到达渭水县,住东风旅社。我在地图上查了,渭水离西安200多里,除火车外还应该有班车可达。

我出发前你的回信应该能到。盼!

这次他在渭水县没有寄信,应该是两人在那里见面了。

听我的,这一封看完销毁!

昨晚梦到你,好像是我们一起进修的时候,我在长椅上睡觉,你走过来,躺在我身边,我们紧紧抱在一起,盖着一个被子。我们说话,不停地说话啊,舍不得睡觉,要把一辈子的话说完,说我们永远爱,永远爱,将来老了,孩子大了,我们就离开他们,离开各自的家,只我们两个,相伴余生……我们说啊说啊,说不完的爱你爱你永远爱你。突然,有人来查房,你像条鱼一样滑下长椅去了,被子掉下去一半,遮住了你。查房的人为我拉了拉被子走了,我低头向长椅下找你,再也不见。好惆怅,你去哪里了啊?我静静躺着,等你回来。你说过,不管多艰难,你都会想办法来到我身边。我相信你,我等待。一会儿,一个女人来到身边,一下脱光了衣服。啊,那不是你,除了你我谁都不要,我让她走开,她不走开,仍站在那里。我大喊,走开啊走开,我只要我的旎云,旎云,你在哪?我喊醒了,她也醒了,怪我做梦乱喊,也许她没有听清你名字,也许她听见了不想说破。

一别又是一年,亲爱的人,好旎云,我只想告诉你,我爱你,永远爱。鸿雁传书,也需谨慎,听我的,信看后销毁。每天的每天,我们活着,就是爱的证据。不要冒险,不要给你带来麻烦。

切记!!!保重!!!

1988年11月1日

最后一封信,写于1999年7月10日:

她的病,看样子是没有好的希望。今后靠长期服药。医保不能全报,自己要出一部分钱。你来看她,我俩心里很感激,只是钱不能要,请你理解。两个孩子都挺懂事,给一些钱,可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儿子要找对象,我们拖累了他,心里很不忍。已经开始借债,我外出代课,给出版社编教辅,还要照顾她,很累。我能挺过去,只要她能病情稳定,我们都有工资,孩子也都独立,不怕的,不用为我担心,你也多保重。

时光真快啊,我们已经面临退休,走向老年,想想这一生遇到你,多好啊,虽没有朝夕相伴,心却一直在一起,每一天,每一天,想起你的笑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想起你说爱我,等我,想起分别的泪水,就能坦然面对一切困难和挫折。走在街上,满眼都是你,全世界都是你,行人是你,大树是你,汽车是你,街头小摊点是你,年轻女子是你,白发妇人是你,远远近近的高楼大厦也是你;春天是你,夏天是你,大雨是你,微风是你,朝阳是你,彩云是你,黑夜也是你;医院是你,病房是你,医生是你,她也是你。你说得对,爱她就是爱你,照顾好她就是爱你的最好方式。我们心里有爱,我们是最富有的人,度过了富足的一生。我们会一直爱下去,直到生命尽头。或许来世,我们会相守。这样的爱,这样的守,这世上也只有你我能做到,不是吗?能爱二十年,也就能爱五十年,能爱到此生最后一天,能爱到来世,相濡以沫,爱着对方,爱这世上所有人,爱这世上一切。心里有爱,能宽恕所有的人,谅解所有的人,理解和接受命运的安排。

昨天走在街上,看到有卖绣花布鞋的,这双藏蓝的,很适合你,我想象着,你穿上一定很好看。很便宜啊,九块钱的地摊货。好旎云,哪怕我手里有一块钱,都想买个东西送给你。

一周后,婆婆回来了。回来的婆婆显得很年轻,皱纹都排列得那么顺溜,一张脸平展,光洁,眼睛像一池安静而深邃的湖水。

当晚婆婆给方强的哥嫂打电话,叫他们第二天回来下,她有事给大家说。

晚饭后,大家聚在客厅。茶几上放着几个存折、存单,一些票证,几块方的、圆的金币,原封未动地装在它们该在的盒子里、袋子里,一个富足家庭里所应该有的最核心东西,像沉重的谷穗般稳妥地呈现在大家面前了。

姜小红盼望的时刻终于来了。

“我就要离开你们了,今天叫你们来,是把你爸爸留下的东西给你们交代一下。他走得急,突然昏迷……”

“等等,妈,你说要离开我们,你要到哪儿去?”方强打断妈的话,问她。

雷老师看了看两个儿子,又看看两个孙子,低下了眼睛,“我要到东北去,开始自己的生活。我六十六了,从现在开始,我要按自己的意愿,跟我爱的人生活在一起,这一天,我等待了四十多年。”

反应最激烈是两个儿子,好像突然要弹跳起来,全身的架势分明就是形成一个大大的问号,怎么?你最爱的人不是我爸,还有别人吗?只姜小红稳坐在那,偷眼看下嫂子,想看她的反应。戴眼镜的嫂子虽也吃惊,但毕竟不像两个儿子那么急切。其实婆婆刚说出第一句话,姜小红就知道怎么回事。她一周以来,已经把婆婆那些信基本理清了思路,有几封重点的,看了好几遍,把它们原样包好,放回原处。她想,婆婆可能就是上帝发配到感情阵营里的那一批人,一辈子为感情活着,为爱活着,好吧,你去信奉你的爱,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现在你把家庭财产公开,愿意给大家清清白白分了,也好,大家图个清静,从此不再牵挂。

“我当年师范学校毕业后在一个中学任教,教学成绩比较好,两年后派到北京进修,和东北一个来进修的姓林的老师一见钟情。人们都说一见钟情不可靠,可我认为一见钟情是最可信的恋爱方式,因为一个人,他的内心,他的历史,他的一切都写在脸上,外貌对人绝不可欺。我们都觉得自己遇到了此生最合适最般配的人。几个月后他才告诉我家里给他定好亲事了,之前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我们俩的相爱使他下决心退婚,他回去后要说服父母。半年后我们进修结束,各回各地,走之前我们订好誓言,此生他非我不娶,我非他不嫁。回西安后我就等着他的消息,等了两个月,没有音讯,写信也不回。我很伤心,以为他变心了,这件事也就是一个小插曲,你们外公外婆催着给我找对象,那时候女孩子过了二十二三家里人就着急了。我也就接受别人给介绍对象,刚认识你爸爸没几天,林突然从东北到西安来。说写信无法说清他的处境,他必须来跟我当面说他跟家里的斗争经过。他父亲坚决不同意退亲,因为女方爸爸是父亲生死至交的战友,一起从朝鲜战场回来的,女方爸爸救过他父亲的命,尤其那姑娘前年生了一场病,另找对象无论如何找不到像他这么好的,如果退亲就背负失信于人的名声。父亲以死相逼,母亲苦苦哀求,他只好答应结婚。我还能说什么呢?哭了,闹了,也不顶用,他其实比我还痛苦。在西安住了三天,我们更相爱了,觉得无论如何此生不能没有对方,可事实如此还能怎样呢?两个人又发誓,结婚为迫不得已,而我俩要此生相爱……唉,详情不细说了,自此分别,各自回家准备结婚。”

“妈,你不会说,我不是我爸的儿子吧?”方刚问。

“是你爸儿子,这没问题的。”雷旎云笑笑说,“你爸也是个好人,我不会那样对他的,当初我和林说了好多好多啊,我们说好,人活世上不能只为自己考虑,有爹娘,有家人,将来还会有孩子,要尽到家庭的责任,爱自己的家人,不伤害他们。而我们两个,既是真心相爱,就不应该受婚姻的限制,能穿越时空,相互思念,永远守望……从那后四十多年里,我们寻找一切机会见面,每一次分别后,盼着下次相见,下一次总是在一年后,两年后,最长的一次,我们分别五年。见不到的时候,就写信,四十多年里,我们写了二百多封信。”雷旎云用餐巾纸擦擦潮湿的眼睛,长长舒一口气,扫视了大家一眼,目光似有若无地停在姜小红脸上。姜小红把视线移开,不与婆婆对视。

婆婆讲得很平静,很克制,像讲别人的故事,显然,她不愿意在晚辈面前晒自己火热的爱情,她或许用另外的形式向他们展露了。

“说起来这件事有点不可思议,可我们真的坚持下来了。当然,中途也有过想放弃,一个东北,一个西北,太遥远了,以前交通不像现在这么方便,坐上飞机半天就到了,为了见一面费那个周折,唉,不细说了。又各有自己的家庭、生活,图什么?可真奇怪,每当有放弃懈怠的想法,马上就又有一个敦促、提醒的念头,觉得此生为他而来,就得为他而守,我根本无法想象,没有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认准他是个好人,一般男人,得不到的女人,也就各走各的,从此不再牵挂,尤其这女人已经属于别人,他就更有理由不尽任何责任。可他不一样,他结婚后,下来就是凑钱去林场买木料,打了这个双人床,从东北托运来,为此他借了钱,每个月从工资里还一点。他妻子一直身体不好,生过两个孩子后,就再没有上班,常年吃劳保,后来又病情加重,他一直悉心照顾,这也是他在事业上没有走向更高的原因。我们一起进修的那批人,后来都是当地的教育局长了,校长了,他到退休只是个高级教师,可他在我心中就是最好的男人。我们之间说的更多的,倒是他妻子的病,我常常感到,此生是我们三个在一起生活,我也时时牵挂那女人,想让她身体好起来。四年前,我去看过她,带去七万块钱,临走的时候,林趁我不注意,又放到我的包里。这钱我一直放着。小红,这,你是知道的。”婆婆淡淡地看了姜小红一眼。

姜小红突然红了脸:“那是那天你不在家,我去找娃的鞋,他那双沙滩鞋咋都找不到,急得我在家里乱翻。”

婆婆笑笑,“没关系,事情都过去了。现在也不想瞒你们了,也一直想着怎么给你们说这件事,跟你猜想的一样,放在那里,是不想叫你爸知道。为什么不存银行而把钱一直放着呢?因为这是我们俩相互体贴相互信任的见证,这钱我从西安带到东北去,交给他,在他手里放了几天,他又还给我,我就不想把它们存银行,存到银行,再取出来,就不是从前那七万了。这七万块钱,是我自己攒的,刚退休那两年,出去给人带课。有什么办法,你爱上一个人,认为他不可替代,可命运不让他属于你,你只能用一种无奈的方式拥有他。我们两个,其实四十多年来在并肩战斗,一起和命运讨价还价。”

婆婆沉醉在自己的故事里,慢声细语。姜小红操心的是茶几上那些存折,她想知道到底有多少钱。她的眼光已经一次又一次急切地像火焰一样掠向那里。婆婆看到了,把话题终于转到钱上来。

“这是你爸爸辛劳一生留下来的钱,他的钱,我一分不要,我自己这几年又攒了一些,托你爸的福,家里这几年开销,都是他在外面另挣的,我俩退休金,没怎么花过。我的退休金,加起那七万,一共十来万不到二十万吧,我带走。”

“妈,难道你真去东北吗?你丢下我们不管吗?人家那里有家,你去了怎么办?算什么?”方强问。

“他妻子三年前死了。这几年他一直在还账,我带上这十几万去,给他还了债,我们一起开始生活。我们都有退休金,今后的生活,还是能过得去的。我们老了,要那么多钱有什么意思,我只想得到我最想要的那个人,只想过上我盼了几十年的生活。”

“妈,我不同意你去,”方刚说,“你在这里多好,我们对你不好吗?爸留下的钱,我们都不要都给你,你安度晚年不行吗?或者,让林伯伯来这里,我们替他把后面的账还了。”

“根据我对他的了解,只有我去,跟他结婚,变成一家人,他才会收下我的钱。他刚强自爱一辈子,不会来这里的。再说他儿子去年刚结婚,上个月才有了小孩,我去还能帮他们照看一下。”

姜小红想,真是疯了,自己带着钱去,给人家照看孙子。

“妈你也年纪大了,在家享福多好,干吗要去给人家带娃,背井离乡那么远,我们想你了咋办?再说你就不想我们吗?”姜小红嘴上这样说,却不是真心着急,婆婆走与不走,其实都与她无关,自己儿子也大了。婆婆说她不要公公的钱,那太好了,现在她要远走高飞,对她姜小红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她一走,这房子嘛……

“现在交通这么方便,我随时都会回来的。”婆婆说,“我去只是了结一个心愿,跟他结婚,帮他还债。我们先在那里生活一段时间,也许过几年,会一起回来的。孩子们,请你们理解妈妈,四十多年来,我觉得此生最大的幸福就是我俩在一起生活。刚刚、强强你们好好想想,从小想起,妈妈哪天没有尽到责任?我要上班,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回到家尽一个妻子、母亲的职责,你们哪天不是进门就吃上可口饭菜,春夏秋冬的衣服,各种学习用品,哪一个不是手到擒来,我从来没有让你们在生活上受过委屈吧?你们要知道,心里有爱的人,就爱这世上的一切,把爱变成一种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无敌的,有这种力量的人,就会苦自己忍耐别人,哪怕再苦再累,都会尽自己的职责。”

“妈,我们真不知道,这些年来你受了那么多苦。”方刚说。

“不苦,一点都不苦,嫁给你爸也没啥委屈的,他除了长得不帅之外,也都挺好的。儿子又这么懂事,两个儿媳也挺好,像我自己的女儿一样,我挺知足的。好了,钱在这里,一分为二给你们。房子嘛,你爸除这个外,还有三套房,也都不太好。刚刚那有一套,强强那里有两套,其中一个太小,就不算数了,刚刚当哥的,谦让一下。我这套房子嘛,你们都不要在此住了,爸妈都不在了,这里也就不成其为家,就这样先放着吧,你们谁想回来看看就回来看看。将来我老了,或者过几年他孙子长大,不需我帮忙了,我们也许会一起回来。”

姜小红突然心里一动,难道就这样相信婆婆了吗?她说她不要老头的钱就真的不要了吗?她前些天出门,就不是出去转移资金吗?姜小红张张嘴,想说话,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开口,毕竟夫妻之间是重要继承人,人家就是拿了钱,你也没办法。可是,婆婆为什么要表白呢?是不是此地无银?姜小红仰着头,几欲张嘴,那表情也就有点引人注目了。

“小红,你想说什么?”婆婆今天突然叫她小红了。

“没啥没啥,妈,我只是想说呀,也许我说得不合适啊全当瞎说,只是有个想法,爸的所有财产,就全在这里吗?会不会其他地方还有呢?比如办公室哪儿的,咱不知道的呢?或许有没有别人欠他的钱,这会儿想浑水摸鱼干脆不吭声了。”

“咱不知道的,怎么查啊?现在叫死无对证,我们不能让所有事都清清楚楚,这世上原本没有完全清清楚楚的事,很多事只是凭心在做,凭心在想。再说了,有些事有些人,是不容怀疑的。”婆婆平静的眼里突然有了点冷峻与傲慢,那目光似乎一面镜子,逼迫你立时照出自己的小来。那是自尊者突然显现的清高和严酷,不怒自威的凛然,绵里藏针的尖利,像一只精巧美丽的鞭子,轻轻抽在你身上。方强狠狠瞪了她一眼,姜小红低下头去,内心里突然有个声音惊叫,呀,婆婆那些信,按说公公死后,她应该放回到柜子里锁起来的,为什么还那样放在柜子顶?为了让她看到?她不是说有二百多封信吗?为什么只挑其中一部分放在柜顶?她是怎么知道我见过那七万块钱的?“唉,钱是很重要,可它远没有重要到让一个人失去尊严,让人与人之间伤了感情伤了和气的地步。”婆婆的话在她头顶萦绕。姜小红再不敢抬头看婆婆,不敢对视那平静而意蕴深远的目光。

羞愧之下,她还是在心里惊讶,想世上还真有这么傻的人,花四十多年的时间爱一个那么远的人,图的什么?现在自己拿钱去给人家,还要替人家带孙子。

中国版的欧也妮?

一个月后,老欧也妮走了,带着她的财产,带着她跑了几趟开来的结婚证明,怀着少妇般的幸福去投奔那个遥远的男人。姜小红认为婆婆应该把房子租出去。以现在行情,这种三室一厅可每月租1800元,一年就是两万多啊,可她就这样让它空着。

姜小红得到了一笔不小的财产。可几天之后,刚暖热乎,心里就有一个想法,要是它们再加个零,多好啊,这辈子就知足了。奇怪,怎么不像之前觊觎它们时那么满足,那么甜蜜,那么热烈向往欢天喜地呢。财富给人带来的到底是什么?只能让人更贪婪更急切更自我折磨吗?明明是得到了,怎么会有失去的感觉?

姜小红打开婆婆的家门,怅然若失,好像因婆婆的离去,这里变得陌生。她走进婆婆房间,床,柜子,桌子,原样放着,气息也是从前的气息,只是因主人的离去将要渐渐稀薄,不像从前那样密密如织,绵绵不绝,浓烈动人,而是稀薄寡淡,丝丝缕缕,正在一点点消退。假如一阵微风从窗外吹过,这气息随时会挟风而去。加倍的安静,细密的崭新的灰尘虚弱地覆盖,仿佛它们屏住呼吸等待堆积,直到形成气候,把这屋子变成一个温暖的废墟,一个美丽的传说。也或者这些灰尘想打破寂静,伺机来一段忧伤的舞蹈,可是没有风,它们耐心地等待,等待。除了等待,还能怎样呢?或许下次起风了,门窗又关着,只好再等来有风又恰巧有人回来打开门窗的时候,它们有幸随风而舞。这要看它们的命运。是的,连灰尘都是有命运的。世间万物,从显赫的大人物,一条大河,一座山,到一棵小草,一粒尘埃,都归属于命运,都得听从命运的安排与摆弄。这屋子的女主人,被命运错判了四十多年,现在,终于迎来为她的爱情平反昭雪。姜小红习惯性地摸摸这,看看那,看有没有什么小东西可顺手拿走。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她搬个凳子,站上去,看到大立柜顶上那一包信也没有了,柜子上面躺着一个新信封,她拿过来,见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姜小红并没有多吃惊,好像她今天来,就是为了取这封静静等待多日的信,为了接受婆婆对她的小小嘲讽与调侃。

姜小红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她有点想念婆婆,想念婆婆看她时那平静而深刻的目光,想着婆婆信里对她的祝福。没有谴责,没有敌意,好像她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快,好像真的如婆婆所说,她就像她的亲女儿一样,满满一页纸只有细致入微的关照、叮咛,关于儿子、孙子和家庭生活琐事的交代。

姜小红觉得她受到了某种抛弃,某种看似温情实则冰冷的拒绝与疏远,好像婆婆的远走是为了离开她。你一直费尽心机对付别人,对付一个局面,可对方竟无设防,你布局周密身穿铠甲手拿武器隆重上阵,却见对方轻纱妙曼,饮茶赏乐,甚至从没有在意过你。高傲的慢待与宽容,彬彬有礼的轻视与忽略。

有些想法要表白,堵在心里,不舒服,想找个人说说话,她想起婆婆常常说的,“好好谈一谈”。是的,她现在就想跟一个人,没有功利,不计效益的,静静坐下来,喝杯茶,说说话,也或者,叹一声气,落几滴泪,感慨几下,只是……好好谈一谈。跟谁呢?在想起李险峰和姜小鱼的同时又立即否定了他们。她想到小苏,也许,只有小苏能理解婆婆,八成,小苏跟婆婆是一路人,是上帝为人间特意派遣来的同一批人,那一小撮。

上次跟小苏通电话,她正在装修新房,匆匆说了两句挂掉了。

她拨向小苏,得到的答复是: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又拨了几次,结果相同。

换了新单位的小苏,也换了号码。有些人常常利用这个时机淘汰一批朋友。显然,小苏从自己的生活中,忽略了姜小红。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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