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

2014-03-25 17:22冯西海
延河 2014年3期
关键词:架子车羊粪城里人

冯西海

196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省作家协会长篇小说专业委员会委员,咸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咸阳文学院副院长。已在《延河》《青海湖》等省内外文学期刊发表短篇小说多篇。著有长篇小说《爱恨无奈》《彩票》《欲望罂粟》等。小说获第二届“新视野”杯全国文学作品大赛小说奖、咸阳市文学艺术奖。现任咸阳市秦都区文联主席党组书记。

1

县城是个啥?

马慕轩一直弄不清,他只知道那里的人穿戴干净,男的不吃旱烟,吃纸烟呢。女的烫卷毛头,狼狗尾巴似的咋咋呼呼。说话不像乡里人咬透铁般直着舌头,而是卷裤腿的挽了半截舌头,胀屁哄哄骚骚情情的。马慕轩热爱县城,除了这些以外,就是城里的人住家后院的羊粪没有用,对庄稼人就用处大了。只需要半天工夫,帮人家起圈,收拾干净了,穿戴干净的男的就免费让他把羊粪装满一架子车,拉回两寺渡上到自己渭河边的地里,来年的庄稼就他家的旺。卷毛头的女主人掌柜的是隔壁陶瓷厂的厂长,本来就身份优越,这时往往会一身香气地扭着胖沟子撵过来,很大方地拿出一堆他们不穿的衣服。这县城人,好好的衣服就不穿了,只因为过时就淘汰,有的竟然新崭崭的,可能只穿了一次,一律洗净了,送给他。马慕轩弄不清,认为是白拾了大便宜,这羊粪,这一堆衣服。嘿嘿,县城就是好,是马慕轩心中的天堂呢。

马慕轩每次从县城一回来,往地里把架子车的羊粪一倒,车轮子就被他拉着吱吱咛咛地进了村子口,离家还有百步之远,他的宝贝小女儿马麦娃就舞着小脑袋后的两个小髦盖儿,稚嫩地叫着“爸呀爸呀”。马慕轩忙了一天,浑身臭汗,疲惫至极,女儿一叫就轻松如仙,三步并作两步,把女儿放在车厢,风也似的进了家门,土炕上就放满衣服,老婆女子喜滋滋的,一家大小过年一样享受着县城的恩赐。

爸,县城真好!

穿上城里人衣服的小女马麦娃就央求老爸下次上县带上她。

在她的眼里,县城应该像安徒生童话里那些哥特式西方建筑一样漂亮,而住在那里面的县城的人肯定公主王子一样尊贵。

马麦娃是老汉的碎女子,一直爱得不行,第二天就带上了娃,时年马麦娃才十二岁的光景。

2

县城热闹,最热闹的地方是汽车站。

县城的人爱热闹,啥地方热闹啥地方去。但不像乡下人一窝蜂地挤,而是斯斯文文地排队。

马慕轩去的地方属于县城,但确切地说只是县城的城中村。

两寺渡上千口人对县城认识最多的不是马慕轩,而是另有高人。

那时,两寺渡的人刚解决了喂饱肚子问题,土地只能提供粮食,但购买油盐酱醋交电费灌溉费娃娃学费什么的需要钱,公家不准做生意说是投机倒把,村里的能行人白大个子就联系陶瓷厂的人,包揽些修修补补的活计,组织村里的大大小小搞副业,多少能赚一点贴补家里的零用。

白大个子这天没事,就来县城的汽车站逛。老远看见大门口好多城里人排队,弯弯扭扭的像是一条龙。龙头在车站大厅里面,看不见。他看见的只是龙尾。白大个子进城闯世事已经好几年了,知道县城人爱排队的习惯,而且知道一旦排队,里面肯定有便宜的东西在卖。白大个子脑子一转,也跟在后面,一起排队。县城人的脸上没写字,偶然一个乡下人掺和进来,加上白大个子穿得周吴郑王,县里人一样器宇轩昂,就一切正常。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白大个子快到车站大门了,从后面跑来一个卷毛头妇人,对他前面的老头说,老徐啊,恁在这块干啥呢?口音是河南腔,比一般的城里人舌头卷得更直。干啥呢,俺也不知道啊,人家排队,俺也排队,估计有好事。老头照样一口河南话。两个人随着龙身的蠕动,由开始的并排不知不觉的老头把妇人让到了自己前头。白大个子是从不吃亏的人,发现了就吹胡子瞪眼,提意见。他不开口,人家可能认为他是城里人,一开口,满嘴的外地话就露了马脚。立即,和老头、妇人熟悉的城里人就帮腔,白大个子尽管生气,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就忍下了这口气,继续排队。

终于轮到了老头,只见一个哑巴没有表情地站着,跟前是一个黑不溜秋的铁桶,排队的人过去给哑巴一毛钱,再一个又一个弯腰把手塞进桶去,然后离去。

老头笑呵呵地弯腰,伸手,自言自语道:什么玩意儿?估计是什么营养品吧。桶里的物件黄汤汤的,没有什么明显的味道。老头取出手,闻了一下,舒展微笑的模样就怪怪地凝固。前面的队伍继续排,老头就和前头的人一样,伸着手,又摆起另一条龙的队伍。

白大个子觉得狐疑,但战胜不了自己的好奇,就也跟着前面的人一样弯下腰,伸出手……

3

出两寺渡北门,一直走,过清朝四川按察使黑昆坟地石马石羊,登了安村桥,开始往北,没几步就是县城的防洪渠。防洪渠横亘在乡村和城市之间,一座桥弓着脊背,有些陡。头一次去县城的马麦娃很好奇,路两边的建筑开始是土房子,再接着是低矮的砖房子,到这里时一片又一片楼房就探头探脑地发出诱惑的信号。

爸,快一点,前面就是县城了嘛。马麦娃伸长细弱的脖颈,催着。

马慕轩老汉浑身发力,噢了一声,也弓着精瘦的古铜色臂膀,架着车辕,吭哧吭哧的,任黑色帆布的襻带刀一样割进去,似乎感觉不到痛苦。上到了防洪渠的高坡中央,才扶着车辕,舒了一口气,擦擦脸上的汗珠,抬起他帝王恺撒一样的大头,对架子车箱里仰着脖子贪婪观看四周的小女马麦娃说:是啊,娃呀,这就是县城,那就是洋楼。

随着父亲的目光,马麦娃看见远方一排又一排楼房很威风地摆着谱。乡下的人没见过这阵势,当时就目瞪口呆。也难怪,比起泥巴房子遍地的两寺渡,咸阳县城四处是水泥钢筋的杰作,仿佛是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乡下本分女子和穿着裙子的城市骚情女子,对比强烈。防洪渠地带虽然是地处城西,但也开始显山露水的一栋又一栋的厂房、宿舍鳞次栉比,这里工厂猪娃似的一堆又一堆,楼房多就不奇怪了。

娃,那边还是洋楼。马慕轩又说。碎女子继续好奇地观瞻,架子车又吱吱呀呀地前进了。

拉羊粪的地方位于老城区,必须穿过十里人民路才能到达。一路上楼房越来越多,公共汽车呀,小轿车呀,大卡车呀,当然还有不少架子车,在街道上你行我往。终于到了电影院十字,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段,洋楼中的老大——服务楼就大大咧咧地竖立在路口,马慕轩免不了介绍给女子,说那是县长、局长们住宿开会的地方,那才是最高级的洋楼呢。马麦娃就崇敬地向远处瞧去,那时的服务楼虽然只有五层,但在1980年的渭北,就高大如西安的钟楼饭店了。楼顶在毒蛇一样的太阳光晕下,仙女一般高不可攀,让我们的主人公只有咽唾沫的份儿。

爸呀,县城的人才洋货呢。

马麦娃的注意力又转移到街道上的行人身上,男的头发油光,裤腿中间的棱棱随着走动骄傲地摆来摆去,女的头发卷着浪花,如涨汛期的渭河,凉爽的碎花或者素色裙子,束了腰,在大街上风摆杨柳。

是洋货,我娃要好好读书,长大了考大学,也当城里人。马慕轩老汉嘴上说,脚步不停,很快来到熟悉的有羊粪的人家。

马慕轩跳进深深的羊圈,在臭烘烘的地上一掀又一掀起圈。他把女儿安顿在架子车上。我娃乖,别动弹,爸干完活咱拉了羊粪就回家。

羊圈靠墙的那边是陶瓷厂的变电器。墙的这边,是主人准备盖房的一堆砖头,很整齐地垒成多半墙高。两寺渡也有变电器,把高压电经过一番处理变成照明电或者动力电。这变电器的胃口不小,价格昂贵。马慕轩知道这玩意的厉害,把架子车停得远远的,还一边干活一边看着车厢里玩耍的马麦娃。

老马呀,今天来得早呀。女主人才睡醒的样子,肩上搭个毛巾,端着缸子,嘴里叼着牙刷,寒暄间,就站在对面的台沿,拉锯似的拉出一口白泡泡。马慕轩自己往手心呸地一声唾了一口,就一边一锨一锨地干活,一边和女主人拉呱。

马麦娃起初看见女主人的卷毛头好奇,接着见她和农村人不一样的刷牙动作更好奇,傻了似的看。正凝神间,一只五彩斑斓的花蝶晃晃悠悠飞到女主人的裙子下摆上,与丝绸质地上的蝶恋花图案变魔术般揉为一体,宛若梦幻世界。裙子随风飘舞,还有那印刷精美的蝶呀花呀的也随风飘舞,女人的白腿肚就忽多忽少地翻着白翅膀。可贵的是那小巧玲珑的蝶儿左右腾挪,就是才子沈周也难以画出那几分美轮美奂呢。马麦娃的眼球随着蝶儿飞起来,晃晃悠悠的,离开了城里女人,升到半空,无声地落在了围墙那面蓝色的变电器上,扑棱着翅膀继续征服着乡村的好奇。

马麦娃控制不住自己对县城的热爱对城里人的热爱对美的热爱,就悄悄下了车,爬上紧靠围墙下面的那堆砖……

4

白大个子把手从铁皮桶里取出来,放到鼻翼下一闻。

爷,是屎么!

他暗自惊叹了一声,有些不解地望着前面继续排队的老头,只是把弄脏的手伸着,脸部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城里人的冷漠,继续排队。

把他的,这城里人真怪,排了半天队,就为蘸一手屎?

白大个子担心着陶瓷厂一工地的事,原以为排完队拾了便宜就能赶回去,现在不行了。他环顾左右,这车站的厕所在外面的车场,再说上一回厕所缴费两毛,自己刚刚白损失一毛,到厕所洗手岂不代价太大了。去他的,人家排队,咱也排,说不定这次能占大便宜呢。

龙的身子扭着,由车站大厅里面向更里面的车场伸去。

5

蓝色变压器刺啦一声,像是凶猛的野兽张开獠牙大口,耀眼的电弧闪过天空,马麦娃没来得及呼救,就被变压器搂进罪恶的胸怀,一双手和上半身变成黑焦色。

啊呀,我的麦娃!我的命根子!正干活与女主人闲聊的马慕轩被电弧巨大的响声惊呆了,随着声音一抬眼,竟然看见了自己碎女子的惨状,呼喊间手里的锨把掉在肮脏的羊粪里,三步并作两步,出了羊圈,要冲向自己女儿丧命的地方。

好我的大兄弟,不能啊,小心中电!女主人顾不上取掉牙刷,满嘴喷着白泡泡,追过来拦住他。

我哪里顾那么多?我的女儿都没了,我活着有啥意思。马慕轩嘶哑着嗓子,不顾一切地朝向女儿,五官扭曲。

女主人朝屋里喊:别睡了,出人命了。是叫自己的丈夫出来帮忙,农民的娃子是因为为自家起羊圈死的,无论如何脱不离干系,更何况那变压器是掌柜的单位的。死了一个,如果再多一个,后果更严重呢。男主人在床上一听外面的事色不对,顾不上穿鞋赶紧往出跑,这档口女主人已经抱住了马慕轩的大腿,马慕轩拼命地挣扎着。

男主人说,马氏,我女人说得对着呢。变压器电量大,几十万伏呢,你一挨也会死。不敢上去。

马慕轩说,啊啊,我可怜的娃呀,我也不活了。

男主人找了个长竹竿,想上去。女主人抱着马慕轩的腿,用身子挡着就要冲锋陷阵的丈夫。

男主人明白妻子的意思,急得转圈圈,猛地一拍脑门,回屋子往厂里的电工班打了电话,电闸一拉,才示意妻子放了马慕轩。

马慕轩是农村人,不明白这中间的奥秘,奋不顾身地扑向变压器上的女儿,以为自己要和女儿同归于尽。但是没有,女儿死了,马慕轩活着。

6

白大个子不知道自己的工地正发生的惨案,他正忙着跟着县城的人继续排队,从太阳当顶一直到太阳西斜,才排到跟前。

一个瞎子端着洗脸盆,来个人用水瓢从大桶里舀少许水,倒进洗脸盆,供排队的人一个一个洗手。一人一瓢,收费一毛。

前面的老头洗了手,平静的脸就带着微笑,手不再伸着,而是很潇洒地塞进裤子口袋,唱着豫剧《朝阳沟》很轻快地和等他的妇人离去。

白大个子洗完手,交了钱,看着瞎子装模作样地把钞票端详半天,揣进鼓鼓囊囊的口袋,却笑不出来,窝囊的同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回到厂里时,听见本村的马慕轩抱着女儿在行政大楼前大哭。

我女子是在县城被电死的,县城的人得赔命。马慕轩说。

凭啥?羊粪女主人说,你一个农村人,说话要摸着腔子。我的羊粪不要钱给你,还有衣服新新的白给你。

马慕轩说,羊粪不要钱,我起圈也不要钱。再说,你城里人养羊为的是喝羊奶,羊粪就没用。我女子的命连城里的羊都不如?

女主人说,话不是这个意思。那我的那些衣服……

马慕轩说,我不管,我要你们赔我女儿。

女主人说,你女儿又不是我的羊打死的,你找变压器要命去。

马慕轩就转眼朝着陶瓷厂厂长说,听说你是厂长,你可怜可怜农民,一条命呢。

厂长说,你的事情我很同情。但是,你娃不是工伤,请原谅我爱莫能助。

马慕轩说,我不管,听说你厂资产几千万呢,我就要管你要女儿的命。变压器是你厂的。

弄啥呢,弄啥呢。白大个子跑过来,对着马慕轩说,爷,你胡闹啥呢。这是张厂长,陶瓷厂的脑系,得罪他,咱两寺渡几十人搞副业的钱就没向了。

马慕轩见连自己村的人也向着城里人说话,骂了声“日你妈呢”,当场昏死了过去……

7

发生此起事故时,我才五岁。麦娃姐的死亡,陶瓷厂只给了十块钱的补助。对县城一往情深充满向往的她坐着架子车去,被人抬回来。尸体穿衣服时,我母亲和一帮子婶婶给麦娃姐洗换衣服时,我被挡在人群外面。从密密麻麻的大人的大腿间我看见麦娃姐身体发出的一道白色的亮光,当场眩晕。

母亲说,一朵花,还没开就败了。

县城里,我的父亲拉着我的妹妹接替了马慕轩父女。起完羊圈,装满羊粪,卷发头的女主人又抱来一堆衣服。

父亲说,不要,不要。农村人穿自己的布衣服好着呢。

妹妹看见花花绿绿的衣服,伸出手,眼睛里长出了蝶翅膀。父亲哄她,我娃听话,爸带我娃去西门口喝羊汤去。

男主人头发油光,裤腿中间的棱棱随着走动骄傲地摆来摆去。父亲的架子车已经拐出了胡同,对妹妹说,县城好,县城的人,哎……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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