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梦川小说两篇

2014-03-25 17:16吴梦川
延河 2014年3期
关键词:江河渔网猎人

吴梦川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六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陕西省作协儿童文学专业委员会委员、陕西文学院第二、三届签约作家。出版散文集《日月》、长篇成长体验系列小说《完美的花朵》《尖叫的海棠》等。

九罭

九罭之鱼,鳟鲂。

我觏之子,衮衣绣裳。

鸿飞遵渚,公归无所,于女信处。

鸿飞遵陆,公归不复,于女信宿。

是以衮衣兮,无以我公归兮,无使我心悲兮。

——《国风》 豳风

我是一个孤独的女人,独自住在幽暗阴湿的大江边,捕鱼为生。

我有一双江河般幽暗却波涛汹涌的眼睛,里面藏着我幽暗曲折的命运。

江边的人都叫我九罭,因为我有九张捕鱼的小网。

这些网眼密实细致的小渔网是死去的母亲留给我的全部,她全部的爱,全部的恨。

当我来到世间,一睁眼就看见母亲在织这些网。那些岁月寂静,幽暗,压抑,江河在不远处低低呜咽,潮湿的江风从门前竹林的千缝万隙中斜穿而入,大朵大朵铅灰色的浮云从寥廓苍穹无声飘过。

雕花窗下,桃花散发出糜艳而窒息的香气,母亲脸颊绯红,唇间却突兀着火一样的寂寞。

我没能看见父亲,我的血管里流淌着哪个男人的血,我不得而知。

我不询问,也不寻找,我对这个人世一无所知,人世对我亦渺如浮尘。

每当我哭闹起来时,母亲就拿出一个小巧精美的檀木箱奁,让我玩那些绝世无双的首饰。她不喜欢我哭,总是皱着眉头轻声呵斥,没出息。

那些金钗玉簪都有龙凤的形状,好看,稀有,华贵。我不知母亲从哪儿弄来这些罕见的玩意,以我们贫穷低贱的渔民身份,是永远无法和这些贵重的奢侈品相匹配的。

除此之外,记忆里就再也没有留下任何别的值得回味的东西,也没有别的什么事物可以追溯成长。我的成长就是天天看着母亲不知疲倦地织渔网,寂寞屋檐,雕花窗下,她长年蜷缩,犹如一只苍老而美艳的蜘蛛。

有一天,我从江岸抱回一条刚刚死去不久的大鱼,鱼身还很柔软,还有微微的余温,白白的肚皮透着江河的悲凉。

母亲抬起一双江河般幽暗却波涛汹涌的眼睛,轻轻笑了,她说这就对了,人生在世,只有两种选择,谁也逃不脱,鱼,网,不做别人网里的鱼,就做网鱼的网。

我急急申辩,不是用网捕的,是它自己死的。

母亲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朱唇轻启,吐出四个字。

那时,我不知道这四个简单的汉字竟然就是可怕的谶语,暗示着我后来人生的幽暗和残酷。

母亲说,鱼死,网破。

说完这四个字,母亲就继续埋头织她的网,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没人能干扰她,也没人能让她停止下来。

我抱着那条死去的大鱼,独自蹲在屋后幽暗的角落里,悄悄地哭。年少的我并不了解死亡,只隐隐感觉到世间的风险和杀机,生命的本能赐予我脆弱良善,让我心怀悲悯,也让我无能为力。

孤独寂寞中,我渐渐长大,也有了一双江河般幽暗却波涛汹涌的眼睛。

我的笑容温柔甜美,内心锋利而绝望。

十二岁那年冬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九天九夜,江河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天地茫茫,人与野兽全灭了踪迹。

一个披着黑衣大氅的神秘男人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高耸的颧骨,长长的须髯,怀里抱着一条三尺长的大白鱼,活蹦乱跳。

母亲听见了动静,却没有出门迎接,她倚在雕花窗下,平静地绾住最后一个结,织完了第九张网。

然后,母亲长舒一口气,穿上最华美的衣裳,又取出檀木箱奁,戴上最精美的凤形金簪,在厅堂里会晤那个长髯男人。

临走前,母亲严厉地警告我,不许露面,更不能让生人看见。

我很好奇,躲在门后偷听。

长髯男人说,他知道你在织网,派我来查看,他总不能安生。

母亲沉默半晌,冷冷地说,你是知道的,我恨他,他把我变成了一条网中的鱼。

长髯男人叹道,殷商已灭数年,想不到你仍耿耿于怀。

朝代换来换去,女人还是女人。母亲轻笑。

他并不甘心,正集结武装,欲反周复商。长髯男人压低了声音。

这与我何干?他要他的国,我要我的网。

既如此,要鱼要网?你自己选择吧。

母亲凄然惨笑,就算我死,也休想夺走我的网。

男人闭目,不再说话。

母亲平静地起身,抱着那条大白鱼去了厨房。

鱼香扑鼻。

觥筹交错。

杯盘狼藉。

随后,长髯男人悄然离开,雪地上不留丝毫痕迹。

那时已是掌灯时分,暮雪寂寂,飘飘洒洒。母亲把我叫到跟前,亲手将一个龙形的玉佩挂在我的脖颈间。我感到她的双手在微微战栗,十三年从未有过的脉脉温情,在纤纤十指间柔柔流转。

母亲从床底取出渔网,一共九张,这些渔网耗尽她的青春和生命,我却无法理解它们的意义。母亲抱着这些网,紧紧攥住我的手,我看到她幽暗的双眸已然褪尽了江河汹涌的波涛,只有潮湿的水汽氤氲缭绕。

这时,我听见她喃喃呼唤出一个从未听过的陌生名字:武庚,武庚……

突然,母亲痛苦地呻吟起来,将大口大口殷红的鲜血吐在渔网上。

江风在木窗上呼呼地吹,母亲轻轻叹息一声,就永远闭上了双眼。

母亲脸颊红如桃花,谁也不相信她死了,但她那双江河般幽暗却波涛汹涌的眼睛,从此再也没有睁开。

我抱着母亲余温犹存的身体,突然看到她的眼角有一滴清清泪水,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母亲的眼泪。

第二年春天,冰雪消融,柳芽吐绿,我从床底拉出母亲留下的渔网,一个人去了江边,捕到一条鲫鱼。

我遇到了生命中第一个男人。

他就住在江对岸的小渔村,年轻,强健,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清晨出江去打鱼,黄昏归来,拖着满网的鲜鱼,唱着疲惫而愉快的渔歌,远远就笑呵呵地唤我的名字,乌黑的头发绾着青巾,在晚风里轻轻飘动,像江河起伏的波浪。

我满心欢喜,洗手下厨,为他做饭。他爱吃我做的红烧鲫鱼,一边喝着自酿的米酒,酡红了脸;一边用手轻抚我乌黑的长发,哼唱几句古老的歌谣。

夜晚,他要紧紧搂着我才能入眠,梦里喃喃唤我的名字。油灯燃烬,潮打堤岸,江风在屋外低低呜咽,木窗下的桃花散发着糜艳而窒息的香气,我从他环抱的臂弯望出去,看到冷月悬空,星河璀璨。

这就是俗世的幸福么?一个女人想要的全部?

朦胧中,母亲那双江河般幽暗却波涛汹涌的眼睛在星辉月光下静静浮现,那张在寂寞空虚的岁月中尽显苍老和美艳的脸庞,她皱紧眉头轻声呵斥,没出息。

哭着,喊着,突然醒来,泪水打湿了枕头。

幸福转瞬即逝,半年后,他出江打鱼,淹死在江里。没人相信,他水性极好,那天又风平浪静,怎会发生这种意外?

将他入殓下葬后,我收拾用过的那张渔网,发现网线已断,残破不堪。我拿出鱼梭试图缝补,却无从下手,最后只好将它弃置于床下。

他的离世对我打击很大,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去江边,也不再捕鱼。

我将门扉紧闭,在房前屋后点一些豆,种一些瓜。土地厚实安静,植物碧绿柔软,暂时让我忘却江河的幽暗动荡,江涛的汹涌澎湃,还有鱼们绝望无力的挣扎。

秋风渐起时,我再次强烈思念起河鱼的滋味来,于是从床底拖出母亲留下的第二张渔网,下了江,捕到一条草鱼。

第二个男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英俊壮实,亦善良厚道,在河对岸的森林里伐木。每天清晨,他独自渡船去到河对岸的森林,卖力地砍伐木头,夕阳西下时,再用木筏将木头运到官府或有钱人家里,搭房子,打棺椁。他喜欢收集各种贵重的木料,为我制作各种木质的首饰,这些首饰玲珑,精美,散发出纯正雅致的香气。

三个月后,一棵正在砍伐的巨木轰然倒下,将他砸死。

第二张渔网破损,同样无法修补,我只好将它丢弃于床下。当我从床边站起身,黑暗中突然传来母亲的笑声,我听见她俯在我耳边轻轻说着那四个简单的汉字:鱼死,网破。

我知道,谶语正在指证现实,残酷的宿命将载着我以江河的流速和漩涡的状态向着黑暗罪恶的未来飞速坠陷,不可阻遏,亦无法逆转。

这一次,我没有哭泣,一任江河般幽暗的眼眸波涛汹涌。

很快,我抱着第三张渔网下了江,这次捕到了一条鲢鱼。

第三个男人出现,是个机智勇敢的猎人,能为我捕猎到想要的一切野兽,用它们的皮毛为我做衣。两个月后,他出门打猎,从此就再也没能回来,在森林里找到他时,躯体已被猛兽掏空。

我抱着第四张渔网下江,捕到了一条鲤鱼。

第四个男人是工匠,善铸宝剑,锋利无比。一个月后,悬空的利剑直直落下,刺中了他的心脏。

我抱着第五张渔网下江,捕到了一条鲳鱼。

第五个男人是狱卒,善于周旋,巧舌如簧。半个月后,他押解囚犯连夜进城,失足跌下悬崖,葬身深谷。

不幸接二连三,男人们死去的频率越来越快。

此时,江边的人见我,已如遇瘟疫,纷纷避而绕行,男人侧目,女人仇视,谁也不敢再靠近我的房宅。

我不理睬,也不在意,这些低贱的眼,俗世的心。

我抱着第六张渔网继续下江,这次捕到了一条鲈鱼。

此时,一个可怕的流言正从江边悄悄传开。人们说,我死去的母亲是前殷宫妃,善蛊惑,通巫术,她在自己编织的九张渔网里下了毒咒,亲近我的男人必死无疑。

流言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到了掌管监狱和司法的司冠长官那里。

长官微服私访,只身抵达我家。低头入门楣,斜眼过雕窗,一阵风来,桃花糜艳而窒息的香气直扑鼻面,先迷了他的心;左流连,右徘徊,不觉天色晦暗,厨房鱼香阵阵,又迷了他的嘴;红灯迷离,人面桃花,再迷了他的眼。是夜,长官留宿,与我缱绻缠绵。十天后,他半夜如厕,竟莫名其妙淹死在自家茅坑里,奇臭无比。

我抱着第七张渔网下江,捕到了一条鲑鱼。

第七个男人是盐商,腰缠万贯,富可敌国。贩盐至江边,弃舟登岸,在我家歇脚,鲈鱼滋味美,佳人酥胸香。五天后,他随盐船下江南,途中遭同伙毒酒暗算,七窍流血而死。

我抱着第八张渔网下江,这次捕到了一条鳟鱼。

第八个男人是将军,威风凛凛,战功卓著。此行奉朝廷之命讨伐逆贼,途遇暴雨,山洪断路,遂作停留。长夜漫漫,我为他烹煮美食,轻歌曼舞。将军醉眼迷离,许诺平复逆贼即接我入府。两日后,将军战死,首级被逆贼割下,悬于城门。

还剩最后一张渔网了,舍不得用。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出江。

这年冬天,一个披着黑衣大氅的男人出现在我家门前,高耸的颧骨,长长的须髯,怀抱一条三尺长的大白鱼,活蹦乱跳。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十三岁那年用毒鱼取我母亲性命的神秘男人。

我穿上最华美的衣裳,又戴上母亲留下的精美的凤形金簪。我端坐厅堂,一双江河般幽暗却波涛汹涌的眼睛,穿越幽暗动荡的岁月,从容直视过去。

长髯男人打了个哆嗦,眼神惊疑:难道是她?她还没死?

我不禁莞尔,露出温柔甜美的笑容,脖颈间的龙形玉佩引起了他的注意,不禁连声惊问:莫非你是她的后人?

我说,不错,我是她的女儿,人们都叫我九罭。

原来如此,民间流传的九罭之祸,看来真有其人其事。

长髯男人仰天长叹:不曾想她被驱逐时已有身孕,天意啊!天意不可违!

说罢,抱着大白鱼转身离开,并不提及渔网之事

临走前,他向我透露了一桩前朝殷商的宫闱秘事:沁妃与武庚王子私通,被纣王逐出宫廷,贬为庶人。

长髯男人不住地摇头叹息,孽缘!孽缘!

我耐不住寂寞,也抵不了诱惑,遂抱着第九张渔网下了江。

这最后一张网,捕到的是一条稀有的鲂鱼。

这天夜里,我最后一次梦见了死去的母亲。

岁月依旧寂静,幽暗,压抑,江河在不远处低低呜咽,潮湿的江风从门前竹林的千缝万隙中斜穿而入,大朵大朵铅灰色的浮云从寥廓苍穹无声飘过。雕花窗下,桃花似火,母亲脸颊依旧绯红,唇间却已然褪尽寂寞,她轻轻笑了,轻轻说,鱼死,网破。

暗夜里醒来,泪湿巾衫,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是你的女儿?

瓢泼大雨下了两天两夜,子夜时分,一个中年男人敲开了我的木屋。

他浑身泥泞,狼狈不堪,看上去像是落了难。细细观察,却不难发现眉宇间的高贵之气,言谈举止一派倜傥。

我为他褪去罩衫,云情雨意浓。

五更起身,他要赶路,灯下看他,金黄耀眼,竟然是衮衣绣裳。

他亦细细看我,不禁大惊失色,低低急呼出一个陌生名字:沁娘。

我平静地说,你认错了,我是江边打鱼的贫家女。

他随即又用手捉住了我脖颈间的龙形玉佩,连连惊呼,此物乃我亲手赠予沁娘,怎会在你手中?

那一刻,宿命的江风像刀子一样呼啸着,从我内心锋利而绝望地划过。

我的笑容温柔甜美,我说,好好看看我吧,我正是沁妃和武庚王子的私生女。

第二天,江边的人敲锣又打鼓,热烈欢送周公西归。

周公东征三年,平复了殷商残余势力的武装叛乱,黎明时分已将叛贼武庚捕获斩杀,百姓莫不欢欣鼓舞,从此江山锦绣,天下太平。

人们撒开渔网,捕鱼捞虾,为周公设宴。

他们从江河里捕获了各种各样的鱼:鲫鱼、草鱼、鲢鱼、鲤鱼、鲳鱼、鲈鱼、鲑鱼、鳟鱼、鲂鱼……

最后打捞上来的,是一个叫九罭的女人。

她的怀里抱着九张残破的渔网,脸颊红如桃花,谁也不相信她死了,但她那双江河般幽暗却波涛汹涌的眼睛,从此再也没有睁开。

江边的人欢天喜地,都说,好大一条鱼。

野有死麇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树,野有死鹿。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蜕兮,无使犬也吠。

——《国风》 召南

那一天,我遇见了我的猎人。

春天的森林里,万木复苏,绿意盎然,充满蓬勃生机。我和母亲在林间悠闲地漫步,嚼着鲜嫩的树叶,阳光暖暖倾洒在身上,轻风柔柔抚摸着脸颊。

多么惬意幸福的时光啊,可惜它太短暂了,短暂得几乎来不及回忆。

我身着一件褐黄底白圆点的花衣,柔滑鲜亮,光泽而富有弹性的皮毛下,是隆起的结实健壮的肌肉。母亲注视我的眼光充满怜爱,还交织着一份难以言喻的复杂和担忧。

我侧着头,对着清清溪水照了半天,是的,我长大了,长成了一头漂亮的雌鹿。

我看到了这种变化,也感受到了这种变化,这种变化让我内心有了最初的寂寞。

其实我并不懂得什么叫寂寞,只是无故忧伤,有时会伴随莫名其妙的烦躁不安。也许,这仅仅只是因为春天到来的缘故,春天是那么美好,美得让人心痛。

我的生活和活动范围非常狭小,以岩洞栖息地为中心,不超出五百米。这使得我的视野非常有限,只能看见附近的天空和溪流,只能认识几种常见的植物和动物。

有时候,我也能看到人。

那是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素衣素颜,系着一条青色的围裙,提着一个大大的竹篮,在森林草地上采摘蘑菇和蕨菜,有时也砍柴。

她看上去既单纯又快乐,总是一边采集,一边歌唱。累了就在草地上坐下来,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朝头顶的天空张望。天空湛蓝无垠,白云在流动,雄鹰在飞翔,鸟雀在婉转鸣唱,看着看着她就笑起来,脸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女孩和我一样,也喜欢在清清溪水边探照自己的模样,左看右看,一看就是好半天。遇到风和日暖的时候,她还会在溪水里濯洗自己的头发,又黑又密的长发在溪水里静静漂浮,像一把把浓密的水藻。

洗完头发,女孩就坐在溪水边的岩石上,让暖和的阳光晾晒。这时,她会沉静下来,呆呆地看着某个地方,陷入忧伤的思绪;或者是想起了什么隐秘的心事,脸庞突然露出羞涩的微笑,随即布满可爱的嫣红。

不知不觉中,我开始喜欢她,我觉得她和我在某种神态及状态上是非常相似的。

那天午后,母亲带着吃饱喝足的满足和倦怠,独自躺在山岩上的洞穴里休憩。

我定定地站在山崖上,出神地俯视山川大地。群山幽蓝,阳光寂静,风在林梢轻轻打着呼哨。那一瞬间,我有了出走的冲动。

于是我背着母亲,悄悄走下山崖,独自去我向往的陌生世界。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在此之前,我和母亲寸步不离。她曾无数次警告过我,外面的世界布满危险和陷阱,除了虎豹豺狼是我们的天敌,还有一种可怕的人类——猎人。

要知道,猎人和我经常看到的那个温柔可爱的女孩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是一种富有攻击性和战斗力的强悍的人类,手握利箭,目光狠毒,百步之外就能刺穿猎物心脏;一旦被他们看中,就很难逃脱死亡的命运。

然而,在母亲无数次的警告和描述中,最初的恐惧渐渐淡化了,竟然催生出一种奇特的幻想。我开始想象猎人的形象,想象一支宿命的利箭如何穿越时空的距离?又如何坚定不移穿透柔弱的胸膛?我渴望来自异质的神秘力量,胜过天敌庸常的利爪。

这种奇怪的念头一经产生,便如种子在春雨里破土发芽,它在我心里蓬勃生长起来了,为我后来的不幸遭遇埋下了深层的精神隐患。

繁花似锦的春天使我寂寞难耐,孤独感更加加深了我对死亡的甜蜜幻想:我是一头漂亮的雌鹿,我必将遭遇一个英武强健的猎人,他力大无比功夫盖世,能百步穿杨,能一箭封喉,我将会有一次奇异而幸福的死亡之旅。

我怕母亲醒来后会追赶,因此走得很急很匆忙,然后越走越远,最后来到一片鲜花盛开的原野上。

那片春天的原野真美啊,野花姹紫嫣红,蜜蜂嗡嗡飞,蝴蝶翩翩舞,让我暂时忘记了母亲的警告,外面的世界如此之美,哪有那么多危险呢?

突然,一个年轻女孩朝我这边跑过来了,穿过茂密的树林和清清溪流,气喘吁吁从远处飞奔而来。她白皙俊俏的脸庞汗水涔涔,又因紧张惶恐而变得红扑扑的,丰满的胸脯随着喘息剧烈起伏,乌黑的长发凌乱不堪,在滚圆的肩头披散着,随风飘扬。

女孩一边奔跑,一边不住地回头观望,每望一次,她的脚步就加快一些,脸上的表情就更紧张一些,胸脯起伏得就更厉害一些,嘴里的喘息就更剧烈一些。

我感到这个女孩的身影十分熟悉,等她跑近了才看清楚,原来正是那个经常在草地上采摘蘑菇和蕨菜的女孩。

很快,紧随女孩身后跑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他有健硕的身躯,强壮的四肢,浑身结实的肌肉富有张力,奔跑起来犹如一只雪地的豹子,敏捷迅速,充满力量。

荆棘和树杈划伤了青年男子的脸颊,但他全然不顾,双眼紧盯着前方奔跑的女孩,奋不顾身往前追赶,眼里似有熊熊火焰燃烧,充满激情和渴望,看上去真的就像一只发现了猎物而精神抖擞迎接挑战的豹子。

唯一让我感觉奇怪的,是女孩唇边偶尔掠过的一丝笑意,让我不禁要揣测她和青年男子的关系,也许他们彼此认识?甚至是熟悉的吧?

这种青年男女追逐的场面是那么刺激,那么紧张,竟然让我忘记了危险,一时间,我四足定定站立原地,一步也无法移开。

就在这时,青年男子猛然停止了奔跑,侧过头来。

命运在那一刻定格。

他发现了我。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百十步之遥。

霎时,男子的眼神像两支利箭,将我訇然击中。

那是怎样一种眼神啊,攫取和主宰的眼神,让我恐惧和震撼。

我感觉自己身陷深渊,死亡的冰凉已经将我紧紧包裹;同时,一阵灼热酥麻的快感也像闪电一样迅速传遍全身,使我浑身战栗不止。

我们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结实宽阔的后背上背着的箭筒。这时,我才猛然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她向我描述过的猎人的形象。

是的,我认出来了,这是真正的猎人,一个可怕的人类。

我相信,他就是我命定的杀手。

青年男子悄然弯腰,迅速抽箭,果断搭弓。

这些动作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明明白白,他想要我了,猎杀的欲望强烈锐猛,势不可挡。

其实,趁着这短暂的准备空挡,我完全来得及逃生,我的四蹄矫健敏捷,奔跑起来迅疾如闪电,转眼就能消失在茫茫林海里。

但是,我没有跑,我被他强烈的欲望征服了。

我只想把我的生命完全交给他。我的肉,我的血,我的皮,我的毛,我的心跳,我的呼吸,我的恐惧,我的憧憬,一切的一切。

我只能屈服于内心,内心轨迹就是命运,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完全彻底的服从。

青铜的箭镞正穿越和煦的春风呼啸而来。

我抬起头,最后望一眼这个世界。我看到了那个美丽可爱的姑娘,她清澈的眼神纯洁无辜,青春的胴体激情洋溢,散发出原野鲜花般芬芳迷人的浓烈魅惑的气息。

我相信,她已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就如同我从她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一样。我们注定无处可逃,因为我们都是天生的猎物。

身为一个猎物,终究要遭遇猎人。这就是我们的命。

我安然闭上眼睛,在一种秋雾般迷茫难解的混沌里体会宿命的悲凉,有死亡的超脱,也有归属的宁静。

我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拼命记住这一天,公元前一千一零年的春天,草木复苏鲜花盛开的短暂而幸福的春天。

我知道,再过三千年,某个阳光温暖的春日午后,某个纯洁美丽的女孩将路过这里,风吹树梢林木吟唱的寂静时刻,她会突然想起我,想起一头被猎人利箭射杀的鹿。

那时,她的心会隐隐作痛,因为那就是她前生的记忆。

天空在猛烈旋转,森林在急速舞蹈,草地在柔软塌陷。

我无声倒下,鲜红腥热的鹿血从脖颈汩汩喷涌而出。

果然是百步穿杨。

果然是一箭封喉。

接下来,我看到青年猎人开始在树林中采摘茅草,白白的茅草纯洁又柔软,他把它们铺在不远处的草地上,铺成了一张精美的草床。

我知道,青年猎人是真心喜欢眼前这个姣美如白玉的女孩。数十天后,我身上的毛皮将作为最珍贵的聘礼之一送往女孩家。

我躺在草地上,剧烈抽搐着。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快要看不清了。

这个世界留给我的最后一幕是:青年男子抱着女孩,幸福的呻吟,甜蜜的喘息。我还听到了姑娘紧张而温柔的呼吸,羞涩而热烈的呢喃:

别急呀!

轻点呀!

别把我的围裙弄皱了呀!

别惹得你家猎狗汪汪叫呀!

责任编辑:王彦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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