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汉子”:多义的建构

2014-03-29 06:20
当代青年研究 2014年6期
关键词:女汉子邦德屌丝

王 伟

(福建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从降临尘世的那一刻开始,每个人便别无选择地进入一个既定的社会环境。 与自然界中的生物不同的是,任何新生命都必须经过社会网络的互动,经由公共空间的陶冶,并被社会所接受,才能真正成“人”。 毫无疑问,这其中包括了性别维度的训诫与惩罚,亦即个人对既有性别秩序的接受、质疑与挑战,学习如何做合格的男男女女,进而夯实性别认同观念。 无论凝聚了多少人造的神话与荒唐的偏见,都不能否认性别维度在个体日常生活与社会实践中所占的重要地位。 因为性别是“我们社会配置、日常行动与生活中的一种范型,而这种社会配置可以支配我们的行动与生活”[1]:从言谈声音的大小、走路速度的快慢、衣服装饰的搭配,到待人接物的礼仪、人生伴侣的选择、职业生涯的规划,概莫能外。 这种范型或结构一旦确立,便拥有强大的稳定性与约束力,所有胆敢冒犯它的男女必然需要承受来自世俗眼光的巨大压力。 但这并非意味着性别秩序的一劳永逸,拉开一定的时间距离,可以发现,性别的配置实际上一直都在变,随着人类社会的实践不断调整。“性别关系永远都是在脉络中运作,永远都跟社会生活的其他活动产生互动。”[2]因此,仿照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的说法,世界上也没有两个拥有完全相同性别秩序的社会阶段。具体而言,性别是历史进程中诸多关系项之间相互角逐的产物,是文化一再重建的建构物。 但这种建构绝非随心所欲,任何时候,性别结构的能量都不容小觑。 显然,这种对性别的认识打破了那种性别式样的本质主义定式,回到了性别生产生龙活虎的现场。 如此一来,多样的性别想象中所蕴含的复杂的权力关系与多变的身份认同就无处藏身。

一、女侠的兴盛

回顾人类的历史,女性也曾在生产与生活中居于主导地位,是为母系氏族社会。 然而,随着生产力与社会分工的进一步发展,私有制的逐步确立,这种地位渐渐丧失,男性对女性绝对占有与统治的格局大体成型。 以古代中国为例,《礼记》可谓男尊女卑的细目化,其中包括如何侍奉父母、公婆的一系列繁琐程序或规定。 譬如,何时起床,如何梳洗打扮,以怎样的语气嘘寒问暖等。 “礼始于谨夫妇,为宫室,辨外内。 男子居外,女子居内。 深宫固门,阍寺守之,男不入,女不出。 男女不同椸枷,不敢县于夫之楎椸,不敢藏于夫之箧笥,不敢其楅浴。 夫不在,敛枕箧簟席,襡器而藏之。 ”即是说,不仅男女的日常活动空间有异,而且哪怕是夫妻之间,做妻子的都没有资格与丈夫共用一个衣架、衣箱。毫不夸张地说,女性不过是男性的高级物品而已。这种观念也在传唱至今的古典文学作品中留下了烙印,譬如,《诗经》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庄姜“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翻译成白话文:手指纤纤如嫩荑,白皙的皮肤就象凝固的猪油,不单诗情余韵损失殆尽,而且也暴露出其中根深蒂固的男权意识。 在这样的性别格局中,贞节烈女被载入史册,流芳千古;同时,另一批有违性别秩序要求的女性则沦为红颜祸水或荡妇淫娃,遗臭万年。 很大程度上,这种二元对立模式主宰了文化中的女性想象。

不过,当唐人有意识地创作小说时,一种新的、男性化的女性形象——女侠——也随之诞生。 尽管早在春秋战国时代,侠客就是诸侯争雄中一支重要的力量,但侠客是男性的专属。 直至唐朝,女侠才在传奇作品中大量涌现。 她们都身怀绝技、武功非凡,或行侠仗义,如荆十三娘、车中女子;或知恩图报,如红线、聂隐娘;或矢志复仇,如贾人妻、崔慎思妾。问题在于,是什么原因促成了唐代女侠的集体亮相。李炳海先生认为北朝的民族融合是其中关键。[3]在他看来,秦汉以降直至魏晋,中土一直都是典型的农业社会,这种农业文明很难孕育出一批擅长武艺的女性。 相比之下,北方则是游牧社会,骑射是游牧民族的拿手本领,从民间女子到宫内后妃,都不乏技艺高超的神箭手。 北魏的民歌唱道:“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那可逢! ”至于北朝时替父从军的木兰,人们更是耳熟能详。 而《魏书·皇后列传》还记载了北魏的宣武灵皇后神射的惊人风采:“寻幸阙口温水,登鸡头山,自射象牙簪,一发中之,敕示文武。 ”随着民族的大融合,北朝女子骑马、尚武之风在唐朝传承下来,这就为女侠的出现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从唐传奇的文本来看,所叙故事中女侠的活动空间大多为中国北部,她们性格豪爽、敢爱敢恨,常与男性一见钟情并结为露水夫妻,婚姻较为自由。这些都折射出北朝的民族风情,佐证了唐代女侠与民族融合的紧密关联。另外,唐代游侠之风十分兴盛,仗剑出门、一身侠骨、建功边疆、天子赐印,也成为众多迁客骚人浪漫的梦想。 检索《全唐诗》,以《侠客行》命名的就有7 篇,如李白、元稹、温庭筠等都写过这一题目。 而内容涉及到游侠的诗歌更多,譬如,李白、杜甫、王维、高适、崔颢、元稹、卢照邻、骆宾王、王昌龄、韦应物、刘禹锡、陆龟蒙、司空图等都歌咏过游侠生活。 这种风气也波及到女性群体,为女侠的登场铺平了道路。

随着大宋王朝崇文抑武国策的施行,儒家思想重新成为封建统治的思想基础。 结果是,宋代话本中讲述行侠仗义故事的虽然不在少数,但基本是又回到男性侠客占据绝对优势的局面。 不仅文艺作品中侠女的数量骤然递减,即便有,她们的行事方式也不复从前,而是从奔放不羁到循规蹈矩,从豪放外向到含蓄内敛,从不顾纲常伦理到恪守道德规范。 更加耐人寻味的事情是,话本《红线盗印》、《西山聂隐娘》原本演绎的是唐朝侠女的故事,但宋代笔记《醉翁谈录》却将其归入“妖术”一类。 与唐代相较,宋代科举繁盛,文官俸禄优厚,因此,之前文人的侠客梦到此也被暂搁一旁。 到了明清时期,侠女形象再度升温,侠女在文艺作品中又成为主人公,而且,这类改编唐代女侠作品的数量也十分可观。 但总体说来,伦理教化的气息较为浓厚,而英雄之豪气则相对弱化。 或者说,英雄豪杰之气虽在,但目的却在衬托忠孝节义的道德品质,这在为人熟知的“杨家将”故事中有鲜明的表现。 明代熊大木的小说《北宋志传》叙写了杨家几代人抗击外族入侵的感人事迹,在杨家男儿一个个战死疆场后,以佘太君为首的一班杨门女将继续征战沙场,为国效力,忠君之心拳拳可表。 她们的美丽无双与高强武艺铭刻在文字之间,也一同传颂下来,经久不衰。 不言而喻的是,她们又回到了传统性别秩序的网络之中。 也只有回到这一秩序,她们才能在文艺作品中露面并赢得认可。

明清易代,国破家亡,异族入主中原,是烙在文人墨客心底一道欲说还休的痛。 于是,他们常常借助文学来表达对过往的哀思与审视,而侠女也成为他们家国之恨、无限伤怀的曲折寄托。 虽然难免是饮鸩止渴,她们虚幻的铮铮傲骨仍被拿来抚慰自我那支离破碎的民族节操。

二、铁姑娘的崛起

同是女汉子,“女侠”是前现代的产物,而“铁姑娘”则是现代的现象,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走向现代化征途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考察何以用“铁”来修饰、限定女性,前提是明白“铁”所具有的内涵:“无论是事实上还是象征上,钢铁都意味着阳刚力量。 这种工业的原料因过硬的特性而受重视,成品则因坚不可摧而价值非凡。机械时代以前,要举起沉重的钢板半成品,必须仰赖强壮的肌肉力量和协调,而这一般认为是男性的特征。 ”[4]一般认为,“铁姑娘”作为一个特殊词汇,是“20 世纪60、70 年代独特的创造物”。[5]然而,这种习见的判断其实并不准确。[6]因为“铁姑娘”一词在20 世纪50 年代后期就已经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云南日报》、《山东文学》等传媒上频频出现,譬如,“铁姑娘大战荒砂”、“千锤百炼的‘铁姑娘’”、“拉祜族的第一个‘铁姑娘’”、“五个铁姑娘”等。 而且,这一期间,“铁姑娘”的事迹还由新闻改编为诗歌、评剧、粤剧、电影、连环画、报告文学、群众歌曲、河北梆子、东北大鼓等多种艺术形式,在全国范围内广为传播。 由此可知,“铁姑娘”一词在20 世纪50 年代后期就十分流行了。

从当年的材料看,“铁姑娘”的问世跟“大跃进”之风息息相关。 以较早的《铁姑娘大战荒砂》为例,[7]它是山东寿张人民公社夹河洪峰大队赵凤岭的口述,她与赵继荣、卢焕岭、程凤云、赵玉梅五人被大家唤作“铁姑娘”。 “‘铁姑娘’这名称是怎么叫起来的呢? 是因为我们五人和沙荒打了三年的交手仗,终于取得了胜利,使百余亩土地来了个大翻身,并且在沙荒地上创造了高产卫星。 ”过去的夹河是一个沙荒地区,每亩粮食收成最多四五十斤。 合作化运动中,党号召大家“让沙荒改貌,叫土地翻身”,动员全体社员向沙荒展开攻击,而党团员要起到带头作用。 赵凤岭与赵继荣是团员,她俩动员了其他从小要好的伙伴,经队委会允许后成立了“五人翻地突击组”。 于是,这几个出身贫农的十六七岁少女毅然踏进了大战沙荒的战场。 她们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不顾严寒酷暑,不顾个别落后社员的讥诮,还和本村的男青年展开竞赛。 她们的口号是:“铁姑娘志气坚,苦干苦钻创高产;姑娘心,老虎胆,管理庄稼如种园,坐阵看着苗子长,要把卫星送上天;今朝英雄胜百代,天安门上夺状元。 ”最终,在大跃进中她们达到“春玉米亩产一万二千多斤”。 什么困难全是纸老虎,这是她们的切身体会。 现在看来,其中的夸大其词显而易见,而且,这几个“黄毛丫头”在一味蛮干时还违背了人的生理规律和基本的农业常识。 譬如,“想起党的教导,浑身就长了劲”,“每天除吃饭外,也不回家,一天天的干,一会不休息,谁也不觉累”。 人的体能是有限的,当它大量消耗而得不到适量的补充与休整时,再强大的思想鼓动也无济于事,3 年来天天如此的苦干而宣称不累,与打肿脸充胖子没什么两样。再如,“一天夜里,下了大雪,雪深膝盖,地冻的当当响,社员都不想下地了。 这时,俺五个扛锨的扛锨,拿扫帚的拿扫帚,先打扫了一条从村口通向工地的小道。 地翻不动,就用钢镢砸,突破硬层,继续翻地,手被北风吹的裂了口子,油锤一震,流出了鲜血,可是谁也不哼声,自己还编了个顺口溜:‘小风小雪不休息,大风大雪过星期,天冷地冻都不怕,钢镢油锤砸下去。 ’这样一来,不想下地的社员也下地了。 ”天寒地冻时节去翻地,让人匪夷所思,还带动了不愿下地的社员,这让世代种地为生的农民情何以堪?

在其后的20 世纪六七十年代,“铁姑娘”的现身更是有增无减,在各行各业中纷纷涌现,甚至是在石油、冶炼、铸造等那些需要重体力的行业也不例外。 翻看那时的宣传图片,可以发现,“铁姑娘”并非时下人们想当然的那样膀大腰圆。正处花季的她们通常扎两个辫子,看起来有些瘦弱,甚至还稚气未脱。只是,她们的脸上洋溢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灿烂笑容。这样的一群女子何以被命名为社会主义的新英雄,成为媒体的宠儿?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国家动员机制所赋予的神圣力量。 在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特别是“大跃进”以来,快速实现四个现代化需要大量的后备军。1955 年,妇女被鼓动参加社会生产,毛主席提出要使全部妇女劳动力一律参加到劳动战线上去,她们同男子一样被视为劳动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浏览一批材料后不难发现,媒体对她们的叙述形成了固定的程式,这在大寨铁姑娘队的报道中体现得较为集中。[8]她们祖辈的阶级成分是贫下中农,“在旧社会受了一辈子苦,在新社会才见了青天”。 而她们生下来就遇到了“好日子”,所以,她们立志不忘“苦日子”,“永远听党的话,跟着党走”。 为了衬托她们的英雄形象,总有一少部分思想落后的群众冷嘲热讽,但在她们历尽辛苦创造的成绩面前又羞愧难当、心悦诚服。 年纪轻轻的她们觉悟都非常之高,将自己战天斗地的行为定位为“为了革命”。既然如此,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就不言而喻。“亲爱的毛主席”给予了她们前进的力量、克服困难的勇气,因此,她们总能战胜灾害、创造“人定胜天”的奇迹。 她们是“大写”的英雄,沉浸在全心全意为革命的集体主义氛围中,没有七情六欲。 在“铁姑娘”身上,随着时世不断调整的主流意识形态取得了绝对胜利。

直到现在,“铁姑娘”一词还在沿用,只是没有了之前浓烈的浮夸气息、政治色彩与去女性化意味。 对于“铁姑娘”,后人尽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她们终究铭记了那一代人的青春记忆,代表着其时得到主流赞誉的美丽。

三、女特务的诱惑

从1962 年的《诺博士》到2012 年的《天降杀机》,007 系列电影截至目前已达23 部。作为色情历险片,40多年中, 詹姆斯·邦德跟漂亮女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延续至今:“邦德系列影片不断运用两性关系的张力去塑造邦德的人物性格、推进叙事发展,并且在一个令人兴奋的环境中,为观众创造一种间接的性体验。 ”[9]盘点众多的“邦女郎”,其中虽有几个不会功夫而完全依赖邦德保护,譬如《生死关头》中西摩尔扮演的性感占卜女郎索丽泰尔、《黑日危机》中苏菲·玛索饰演的石油大王罗伯特的女儿艾丽克拉特·金等,但绝大多数都是身手非凡的“女汉子”,同时又天生丽质、千娇百媚。 她们有的一开始就是正派“邦女郎”,譬如《最高机密》中的米莲娜、《杀人执照》中的博威尔、《黄金眼》中的娜塔亚、《明日帝国》中的林慧、《黑日危机》中的琼斯、《择日再死》中的吉娅辛塔等。 米莲娜是水中美人鱼,又是一个神箭手,总能于邦德出手之前就杀死对手;俊俏迷人的博威尔是CIA 的兼职人员;身手敏捷的娜塔亚相貌出众;林慧则展示了中国女特工的美丽与功夫。 琼斯是原子物理学博士,美丽性感的她是全能型的“邦女郎”;吉娅辛塔是美国国家安全局的女间谍,被誉为“好莱坞的黑珍珠”。 她们都陪同邦德一起出生入死,战胜贩毒集团、恐怖分子、军国主义者等危害世界和平的各式狡猾人物。 “邦女郎”中有的一开始是反派人物,但经过与邦德的一番较量,最后大多投入邦德的怀抱。 譬如《来自俄罗斯的爱情》中的俄国美丽情报员塔蒂亚娜、《霹雳弹》中“魔鬼党”的内应杜明娜、《金刚钻》中受“魔鬼党”控制的间谍蒂夫妮、《金枪人》中的职业杀手布丽特、《海底城》中迷人的克格勃特工阿马索娃、《八爪女》中充当苏联特工助手的奥特普西、《黎明生机》中的克格勃狙击手卡拉等。 当然,邦德从未停止对女性的追逐,对他而言,再漂亮的女人也不过是到手的猎物之一。 在反派邦女郎与邦德春宵一刻时,有时候还暗藏杀机。 一方面,她渴望与邦德共享完美的性爱,从个人魅力上征服邦德;另一方面,她又身负杀死邦德的组织任务。 结局毫无悬念:由于这类反派邦女郎难以妥善处理性欲冲动与死亡冲动之间的矛盾,帐中酣战之后难免香消玉殒,这也再一次证明了邦德强大的男性气概。 在“冷战”期间,1947—1991 年,以美国和北约为首的西方集团与以苏联和华约为首的东方集团两者之间的长期政治和军事冲突的世界氛围下,这样的情节设置意味深长。 需要指出的是,“魔鬼党”在007 电影中经常出现,它总是致力于武器研制,想要挑起战争,以达到控制世界的目的。 虽未言明,但在电影的叙述中,“魔鬼党”同华约成员国纠缠不清。 两大集团相互虎视眈眈,其中一方经常热衷于想象另一方的女特工与己方的男特工刀剑相拼后投怀送抱,这是暗中示好的肆意挑逗?还是蓄意弱化的持续轻视?其中一方热衷于想象对方又发明了新式武器或又在背地里搞恐怖活动,这既曲折地传递出自身难掩的焦虑感,同时又借助于阴谋的揭示与平息消除了这种焦虑。 无论怎样,电影工业都巧妙地利用了相互对立的两种意识形态,以帅气的英雄邦德与散发着性感与力量的“邦女郎”——他们各自的使命和相互间的情欲、驾驶的豪车、使用的新式武器、出入的异国风情空间、精彩的打斗、扣人心弦的危难与脱身等赢得了市场。

在“邦女郎”的带动下,全球范围内早已形成了一种蒸蒸日上的“女特工”题材影视的热潮,诸如《特工狂花》、《特工佳丽》、《特工绍特》、《辣妹特工》、《职业女特工》、《少女特工队》、《美少女特工队》、《妮娅塔》、《邻家女特工》、《双面女间谍》、《X 女特工》、《误入军统的女人》等。 她们的身上总是焕发着暴力与性感,她们总能在一次次冒险之后化险为夷,总会战胜强大而邪恶的坏蛋。 跟着这些赏心悦目、勾魂摄魄的“女汉子”,男男女女们既体验到了新鲜、神秘与刺激,又强化了正义必胜的信念。

四、女屌丝的浮出

毫无疑问,“女特工”毕竟是荧幕上的镜花水月,距离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太过遥远。 对普普通通的男男女女而言,更多时候,他们需要面对的是不完美乃至有着各种各样缺陷的人生。 在现实社会中,“男屌丝”与“高富帅”、“女屌丝”与“白富美”在鲜明对比中相互界定。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尽管会有细微的差别,但在“女神”面前,所谓的“女汉子”与“女屌丝”涵盖的是同一群人。 在媒体的表述中,“女屌丝”与“女汉子”经常相互替换。 网上有好事者把“女神”与“女汉子”从早到晚的一天进行图文对照,可以看出,她们的差别体现在梳洗打扮、言谈举止、衣食住行的每一个细节之中。 这种差别有些是先天的,譬如容貌与身体,但更多的是后天的,譬如经济实力。显而易见,“屌丝”的主要来源是那些经济地位上的弱势者,是普通的男男女女。值得追问的是,从“大众”到“屌丝”的转向显示了国人怎样的精神变迁?

漫长的古代社会,大众是对夫役、军卒人等的总称,或者泛指民众、群众、众人。 在皇权统治的政治结构中,大众始终是官民二元中的一元,是只配低声下气地祈求天子普降甘霖,然后谢主隆恩的平头小民。 虽然期间王朝的更替屡屡发生,但是,大众的地位与命运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改观。 因此,那些出身卑微的“屌丝”大众,尽可借助农民起义的成功贵为帝王将相,实质上不过是对其先前统治者的一次次模仿罢了。 而且,这些来自大众的领导者一旦荣登高位,对待民众的严苛态度,往往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晚清时期,中央帝国的美梦被洋人的炮火击碎,域外的新思潮随之蜂拥而入。 于是,先进的知识分子扛起了启蒙的大旗,他们热情地向大众宣传“德先生”与“赛先生”,力图祛除他们身上的奴隶情结,从而唤起他们的主人翁意识。 此时的大众,承载着知识分子的重大使命及对未来的美好想象:大众真正觉醒的那一天,必是中国走向新生的开始。 返观其时的文艺界、思想界,大众是一个抛头露面的高频词。 与两千多年来的封建帝制时代相比,新文化运动的一系列民权观念可谓是石破天惊,无疑开启了历史的新篇章。 饶是如此,在从“文学革命”转向“革命文学”之后,激进的左翼人士仍然批评他们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嘴上说着大众,热衷于做大众的导师,其实并未真正融入大众——那么欧化的语言,大众又哪里能听明白。 所以,要想化大众,首先要能大众化——使用大众所喜闻乐见的形式才行。 轰轰烈烈的革命年代很快就把普罗大众推向了神坛,这里隐约暗示了知识分子从启蒙者到被启蒙者的角色变化。一段时间内,自由主义立场的知识分子还可以固守自己的小圈子,我行我素。等到《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布后,人民大众的神圣地位被合法化:他们的革命立场最为坚决,是革命的主力。 虽然他们手上沾着牛屎,但他们的灵魂无比干净。 比较起来,知识分子则被列入小资产阶级,而小资产阶级的精神王国不利于革命,必须进行彻底改造,必须接受大众的教育来进行改造。 在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号角声中,阶级的图谱异常分明——革命的大众与革命的敌人构成了对立的两极。

以阶级斗争为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些已然远去的口号铭刻着无产阶级大众与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 历史证明,这一极左年代的意识形态曾经把整个国家引到了崩溃的边缘。 步入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大道之后,政治层面的大众渐渐被经济层面的大众所取代,而革命年代被压抑、遭贬斥的商业大众则“春风吹又生”。 这自然意味着神圣的大众开始走下神坛,走进日常生活;意味着整体意义上的大众开始走向分化,大众的复杂性得以呈现。 消费大众的崛起固然解除了过去僵化的身份束缚,催生了个体的主体性与创造力。 然而,不容乐观的是,当传媒的操控力量愈来愈强大时,面对广告的狂轰滥炸,大众的主动性可能就要大打折扣。 消费主义盛行的当下,大众是商家千方百计猎捕的对象,消费的能力成为他们区分的重要标杆。 所以,当层出不穷的新产品上市时,当商品消费成为某种象征性的欲望追求,并连带着价值观时,“新穷人”也随之诞生。[10]而“屌丝”即是这一高科技资本主义商品运营过程中的新穷人,他们面临着工作、住房、交通、教育、升迁、婚姻等的巨大压力。 在对商品的西西弗斯式的追逐中,“屌丝”是商品与消费的必然产物。 起初,“屌丝”标示了那些从校园走向社会过程中的“苦逼”青年的困苦处境,进而演化为一种社会情绪——一种对社会现状的反讽,一种对生存状态与身份认同的反思。 此刻,“屌丝”与先天的身体条件——所谓相对于“高帅”的“矮矬”——不再有那么强的直接关联,而更多地指向了后天的财富多寡——所谓“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屌丝”的逆袭才成了诱人的海市蜃楼。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屌丝”正在努力奋斗争取逆袭时,网上爆出了月薪一万仍然是“屌丝”的言论。 对多数人来说,目前月薪过万仍是天方夜谭,实际上,和不断猛增的物价相比,就算月薪过万,却面临着购买力日益萎缩的尴尬局面。可以说,通货膨胀是大众“屌丝”化暗地的推手,“屌丝”化无异于贫困化。如果说,商业大众消解了褒义的政治大众,使大众的含义趋于中性,那么,屌丝大众则明显跌入贬义,流露出工薪阶层对现实生活乃至未来生活的悲观体验与想象,流露出普遍性的群体性焦虑。

“屌丝”的风靡还吸引了一些商业大佬的加入,譬如,“巨人网络”前CEO 史玉柱喜爱自称“真屌丝”,“奇虎360”董事长周鸿祎以“本人偏屌丝”自居,而“暴风网际”CEO 冯鑫则替“屌丝”群体喊冤。 对类似的成功人士而言,“屌丝”的经历记录着一段艰辛创业的奋斗史,记录着经过长期打拼而来的骄人业绩。 因为所有这些都跟“拼爹”无缘,所以,“屌丝”称号是他们荣耀的资本并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不过,他们的励志故事在现今愈来愈难以复制。 跟他们相比,今天的“屌丝”即便付出同等的努力,留给他们胜出的机会也渺乎其微。 于是,依靠血缘关系而非个人能力跻身要津的事例愈演愈烈。 在这样的背景下,人人争当“屌丝”的原因就不难理解了。 “屌丝”确实不雅,甚至让某些正襟危坐、道貌岸然的人难以启齿,但断言这种粗鄙化是国人耻感的丧失则略嫌早了些。 即便是耻感丧失了,最重要的可能还不是去抱怨或斥责难以尽数的丧失者,而是去认真反思这种丧失何以发生。 如果盘点公权力的腐败、挥霍,“屌丝”身上所聚集的道德光芒会随之增长。 “屌丝”覆盖了大众,其中折射出社会的道德共同体正在我们身边分崩离析,男男女女的道德归属感变得摇摆不定。“屌丝”传达了他们对社会分配不公的愤慨,对特权“飞地”的憎恶,对公平正义的渴望。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商业化刚把“大众”一语去政治化、去意识形态化不久,又赋予了“屌丝”一词新的神圣色彩,而且,古老的官民对立结构又在“屌丝”一语上死灰复燃。

“屌丝”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美学趣味,它消极、悲观、反讽、阴郁、荒诞、玩世不恭。 尽管它可以对社会的不良现象进行嘲讽、批判,但归根结底这还止于围观与抱怨,并未真正去面对那些核心的问题。 “屌丝生活”距离“公民生活”还有很远的距离,而公民生活能否实现,恰恰取决于我们是否愿意去面对那些腐蚀社会共同体的关键因素,是否勇于直面那些破坏社会共同体的各种特权。 否则,“女屌丝”、“女汉子”式的侮辱性词汇仍会在我们庸常的生活中任意游荡。

[1][2]蕾恩·柯挪.性别的世界观[M].台北:书林出版有限公司,2011:29,135.

[3]李炳海.从北朝骑射女杰到唐代女侠传奇[J].中国文化研究,1996(14):66-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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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耿化敏.关于《“铁姑琅”再思考》一文几则史实的探讨[J].当代中国史研究,2007(4):6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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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伍杰.青春花开火样红——记大寨铁姑娘队[J].人民文学,1966(3):61-68.

[9]托尼·W·加兰.最冷酷的武器:詹姆斯·邦德系列影片中的反派邦女郎[J].世界电影,2010(4):18.

[10]齐格蒙特·鲍曼.工作、消费与新穷人[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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