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云”未散“,芳趾”可寻——从《芙蓉女儿诔》霍译本看其艺术风韵的传递

2014-03-29 09:49赵美欧
大学英语(学术版) 2014年2期
关键词:霍克芙蓉曹雪芹

赵美欧

(晋中学院外国语学院,河北衡水 053000)

《红楼梦》是一部中国传统文化的百科全书,已成公论。清文人曾言,“作者无所不知,上自诗词文赋,琴理画趣,下至医卜星相,弹碁唱曲,叶戏陆博诸杂技,言来悉中肯棨”(一粟 1964),可见曹翁大才。粗略统计,《红楼梦》中包孕的有诗词歌赋、序偈联话、匾额、启奏、骈文、书信、邸报、酒令、对联、策论、诔文、八股……几乎对我国古文文体囊括无遗。对于这么一部中国文学史上的神鬼之作,翻译研究更是浩如烟海,而其中对宝玉祭奠丫鬟晴雯时写的祭文《芙蓉女儿诔》的专门翻译研究,却是寥寥可数。事实上,此文的艺术特色和文化风韵,不比名气更响的诸如《葬花吟》《柳絮词》之类逊色。全文一千六百多字,是红书诗词曲赋当中最长的一篇,也是曹翁发挥文学才能、表现政治态度最明显的一篇(刘静安 1982)。

诔文,文体名,又称“诔辞”、“诔状”、“诔词”等,哀祭文的一种,叙述死者生平,相当于如今的致悼辞或哀悼文章。该文体起源于先秦,是丧祭命谥诔辞与铭颂结合的产物;定型于汉,形成为述德和写哀两方面和先述德后写哀的四言句式;魏晋以后趋于繁荣,以颂扬的笔调叙述死者的生平事迹,以回忆的方式寄托自己的哀思;唐以后逐步向骚体、长短句过渡。

而《红楼梦》中的《芙蓉女儿诔》,骈文和骚体结合、悲愤与讽刺满溢、浪漫手法浓厚、想象夸张大胆,其独特的艺术魅力绝非中国祭文史上那些四言定式、歌功颂德的造作诔词可比。对于红楼梦两译本,杨宪益译作清简,而霍克斯译作精繁,气势风韵更肖原文,故而本文将从以下三个方面来分析霍克斯译本中对于《芙蓉女儿诔》独特的诔文艺术特色和气势风韵是如何进行移植与传递的。

一、骈骚结合气势洋洒

对于文学作品来讲,翻译讲求三似——意似,形似,神似。能把前两者做到已是不易,如果能把文章本身飘忽无踪、捉摸不定的神韵用另一种语言再现出来,那就真可称得上是好翻译了。傅雷(2002)说:“以效果而论,翻译应当像临画一样,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尤其对于诗词歌赋这种神韵为重的文体,有时翻译者甚至为了神似而在意和形方面做出牺牲。但是否形与神就一定矛盾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比如,一首诗赖以存在的全部语言材料全都属于诗歌形式的范畴,都应该在翻译中尽可能将它加以再现和移植;如果原作是格律诗,则按照译入语的特点安排译文节奏和韵式,以尽可能再现原作的格律(许钧 2001)。

古人云“以形写神”,这是因为有时形似就是神似。一篇文学作品的思想内容和感情神韵,必须通过一定的形式表达出来。原作有些比喻或联想形象、生动、逼真,有浓厚的感染力,情感、意境跃然纸上,在语言习惯上也与目的语接近。这时,译作保持原作的形式实际上就起到了传神的作用。保持这样的形式,翻译就能达到形似神似浑然一体。

《芙蓉女儿诔》的翻译,若求“形似”必须注重原文骈骚结合的文体。古人写的著名的诔文,除用简短散文体的《鲁哀公诔孔丘》,骚体为形的《柳妻诔惠子》外,其余大多是四字一句的古歌体。曹翁将对仗工整的骈体和畅快淋漓的骚体结合,前序后歌。前面骈体写实,后面骚体骈体并用,写虚为主。骈骚结合,相得益彰。声调铿锵,气势非凡,正是有了此“形”,才使得作者更好地洋洋洒洒、肆意放纵地抒情。所以如何将骈文和骚体的气势用另一种语言传递,是译文成功的先决条件。而霍克斯的译文也给予“形”上极大的关注,尽量用相似句式翻译对仗,并依照原文前后同意不重复词的原则来选取不同的相应词汇;骚体招魂歌的翻译中注意了将“……兮……耶”设计为一句,并且全歌以“aabbcc...”押韵。所以,在这一艺术特色的翻译传递上霍克斯成功的译例是很多的。

例1.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窗户。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曹雪芹,高鹗 2005:940)

霍译:Slanders and slights crept from behind every curtain;thorns and thistles choked up the doors and windows of her chamber.She entered a silent victim into the eternal,a wronged innocent into the everlasting.(Hawkes 1980:576)

此句表达了晴雯被流言恶语所伤的冤屈,由于中英文语言本身的不同,英文肯定无法做到像中文那样四字的工整形式,所求的也只能是大体的句型对仗。其中“slanders and slights”对“thorns and thistles”,谓语“crept from” 对“choked up”, 后面“a silent victim” 对“a wronged innocent”也算齐整,虽然后面本该一致的“屏帏”和“窗户”的翻译有些许的不协调,可这也是出于译者让信息明确的意图,瑕不掩瑜了。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这种极其对仗的骈文中,如果两句当中有一样意思的词,尽量不能重复,比如“怀”和“含”;“不尽”和“无穷”。所以,霍译的“into the eternal”和“into the everlasting”和原文几近“形似”了。

当然,对于这种对仗而且同义词不重复的骈句,在此文中不胜枚举,如,“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其中的“犹”和“尚”的不同就需要译者注意了,好在霍克斯灵活地用“yet”和“still”两词来模拟形似——“The medicine she drank stands yet upon the stove;the tears are still wet on the garment she once wore.” 同样,即便在原骈句中并未出现同意异形词,霍克斯似乎对这种中文的套路了然于心,在句子的翻译、思维的变换过程中,也照着相同的套路用英文写下去。最明显的要数以下译例了。

例2.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袖谁裁?褶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曹雪芹,高鹗 2005:944)

霍译:But no more shall the sound of her lotus feet betray her at hide-and-seek behind the screen;no more will her fingers cull budding orchids for the game of match-my-flower in the garden.The embroidery silks are thrown aside in a tangle:never again will she cut them with her silver scissors.The sheeny silk lies creased and crumpled:never again shall her hot-iron smooth out its perfumed folds.(Hawkes 1980:577)

此句的意思大致为:过去,你躲在屏风后捉迷藏,现在,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了;从前,你去到庭院前斗草,如今,那些香草香花也白白等待你去采摘了!刺绣的线已经丢弃,还有谁来裁纸样、定颜色? 洁白的绢已经断裂,也无人去烧熨斗、燃香料了。霍对于这两句的翻译用到了否定倒装,前面两个“no more”,后面两个“never again”,虽原文没有这种倒装,但是霍的精巧构思,倒也能见宝玉写此文时的悲凉与怀念。可谓“以形写神”的经典。而且两句当中用了两次“shall”和“will”的对仗,对翻译骈句来说,却是像模像样。还有捉迷、斗草两个游戏,霍别有情趣地译为“hide-and-seek”“match-my-flower”的复合词形,和原文的骈句一样,整齐连贯。

而在后面的骚体歌行中,霍译更是不拘泥于“兮”、“耶”之类的叹词,而从诗的韵律着手,aabbcc...押韵,气势上倒也不输阵,形式上也极力模仿和超越。

例3.瞻云气而凝畤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波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曹雪芹,高鹗 2005:948)

霍译:As I fasten my gaze on the clouds,me thinks I see a faint glimmer of her face;

As I strain my ear on the silence,I seem to hear a faint echo of her voice.(Hawkes 1980:579)

前面“fasten my gaze on the clouds”和 “strain my ear on the silence”对仗极其工整自不必说,难得的是后面霍克斯用“me thinks”对“I seem”,前者是英文古诗体的“I think”类似中文“吾以为”,在中国古老的骚体歌行中出现,可谓恰到好处,极尽“形似”。

例4.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曹雪芹,高鹗 2005:946)

霍译:All’s clearest azure above,where her team of white wyverns through the welkin wends.And the world in a haze below,as her chryselephantine car to the earth descends.(Hawkes 1980:579)

此句是诔文后面的骚体招魂歌中的开头一句,描写死后的晴雯变作芙蓉花神,乘着玉龙和象牙做的车在天地间遨游,然而,此句无论是从意象还是押韵上都是不错的。但是,世上总无最完美的翻译;霍译将叠词的部分简化了,仅用“azure”代表“苍苍”,“haze”表示“茫茫”,如此一来,原文叠词的艺术魅力就不复存在了。

不止此句,仅就“以形写神”、“以形写韵”的角度来看,原文中某些极具艺术特色的“形”在霍译中还是没有能很好的传递,尤其是嵌套在骈文骚体中的叠词。如“楸榆飒飒,蓬艾萧萧”,再如“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霍译并未把叠词之形译出:“The wind sighs in the tall trees and rustles in the dried-up grasses below.”“Because she was ever close to me in my thoughts,I could not forbear to make earnest inquiry concerning her.”如此一来,和原文相比有些形缺神散。

而对于“苍苍”此句,倒是杨宪益译本更为出色“Grey,grey is the sky!Are you riding a jade dragon on the void?Vast,vast is the earth!Are you descending in jade and ivory carriage?” 其中“grey”和“vast”的重复让原文的“苍苍”、“茫茫”的叠词神韵再现出来,但美中不足的是,杨译不如霍译句尾押韵。如此看来,译文有时必须取舍,顾此失彼。可是只要瑕不掩瑜,便是成功之译。如同霍译《芙蓉女儿诔》,在文体的翻译上可圈可点,将骈骚结合、工整大气的艺术特色用另一种语言形式诠释出来,已实是难得了。

二、辞藻华丽比兴浪漫

诔文不比诗词歌赋,本无那么多的文学因子。可是《芙蓉女儿诔》却写得肆意淋漓,是宝玉当然也是曹翁不世之才的写照。驰骋丰富的想象、积极浪漫的创作、典故神话、惊艳辞藻、大肆比兴……,李太白有诗曰“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大概就是说的这种文章和大才。这种华丽丽的行文风格由于涉及大量文化典故和文学意象,翻译的难度也加大了。对于一篇文学作品来说,风格可以算作全文的眼(翁显良1983)。认为风格可译,指的是原作意象的隐或显、婉或直、艳丽或质朴、庄重或诙谐都可以译。

斯威夫特说,风格的真实定义就是在恰当的地方使用恰当的词,也就是说,词汇的选择和组合对于《芙蓉女儿诔》浪漫华丽文风的翻译尤为重要,译者有必要“抠字眼”。从理论上讲,翻译应该追求等值,如何把《芙蓉女儿诔》当中的文化内涵和华思妙意接近等值地展现给英文读者,是摆在译者面前的重大问题。在用词上,霍译一般书面化,高档化,选词的确符合文章的华丽文学性,如用bitterness代替sadness,用wretched代替unlucky,用disconsolate代替lonely,用baleful代替dangerous等等,可是在典故、神话的处理上,由于霍并非中国人,即便研究中国文化很深,也难免有疏漏的地方,所以文化信息某些翻译有误。但仅从这种浪漫神秘的艺术风格来说,霍克斯在对中国文化有所涉猎的基础上巧用简化、转换替代、创译等策略,所以大部分的译例还是相当不错的。

例1.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曹雪芹,高鹗2005:941)

霍译:It were a hard thing to hunt out the Isle of the Blest from among the multitudinous islands of the ocean and bring back the immortal herb that should restore her:the raft is lost that went to look for it.(Hawkes 1980:577)

其意为,无法知道聚窟洲的去路,从哪里来不死的神香?没有仙筏能渡海到蓬莱,也得不到回生的妙药。这里涉及到两个神话传说。前句是指传说西海中有聚窟洲,洲上有大树,香闻数百里,叫做返魂树,煎汁制丸,叫做振灵丸,或名却死香,能起死回生。后句也是一个相似的传说:东海中蓬莱仙岛上有不死之药,秦代徐福,带了许多童男女入海寻找,一去就没有回来。可见这两句指的乃是不同的神话传说。而霍克斯将其混为一谈了,他误以为后句说的没有仙船是前面去不了聚窟洲的原因。这样仅看译文确实合情合理,可是一旦了解其中文化内涵就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了。当然,如果不论含义,仅从艺术魅力和画面感的角度来说,霍译也确实将这种却死香和回生药的浪漫色彩展现了出来,也给译文读者带来了宽阔的想象空间。

例2.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曹雪芹,高鹗 2005:941)

霍译:A more notable martyr(though but a mere girl)to the envy of excellence than he who was drowned at Long Sands;a more pitiable sufferer from the peril of plain dealing than he that was slain upon Feather Mountain.(Hawkes 1980:576)

此句霍用了简化翻译策略来深入浅出地套用典故。前面是指汉文帝时政治家贾谊,被贬逐为长沙王太傅,三十三岁就郁郁而死。后人常称他贾长沙。“直烈”一句暗指古代神话:禹的父亲鲧没有天帝的命令,就擅自拿息壤(一种可以生长不息的神土,能堵塞洪水)治洪水,天帝就叫祝融将他杀死在羽山的荒野。此句宝玉借贾谊和鲧的例子来替晴雯叫冤。而霍克斯并未把贾谊和鲧这历史人名翻译出来,而直接换了普通代词he加定语从句的形式,这样其实出于对英语读者的考虑,让译文变得更容易理解,好在两句的末尾Long Sands和Feather Mountain将文化地名长沙和羽山翻出,再加上前面“notable martyr to the envy of excellence”和“pitiable sufferer from the peril of plain dealing”使得原本内涵沉重的典故和神话故事清楚明白地展现在英文读者面前。

例3.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

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曹雪芹,高鹗 2005:947)

霍译:Her awning’s relucent splendor,outshines Antares and his starry band,

Her guidons and gonfalons go before,and the stars of Aquarius guard her on either hand.

Cloudcleaver follows as escort,moondriver gallops to clear the way ahead.(Hawkes 1980:579)

此句的翻译更令人拍案叫绝。其中“箕尾”指箕星和尾星,和下文的“虚”、“危”都是属于二十八宿星座的名称。丰隆,神话中的云神而下句中“望舒”为月车的神。这几句的意思是:那宝伞多么绚烂啊!连箕星和尾星的光芒都不如它吧?排开装饰着羽毛的华盖在前开路啊!是危星和虚星卫护着你两旁吗?让云神随行作为侍从啊!你望着那赶月车的神来送你走吗?按照中国古代二十八星宿和西方星座的联系来看,Antares是天蝎座α星,十分明亮,属东方苍龙七宿心星,虽非箕尾,但箕星尾星同样也是这七宿中的,况且用箕尾在此只是为了表示很亮的星星,所以用Antares替代箕尾并非没有道理。译文说伞盖的光亮“outshines Antares and his starry band”,可见其明亮。而“虚”“危”确实对应水瓶座 Aquarius的两星,所以,“the stars of Aquarius guard her on either hand”也非常贴切。Antares和Aquarius对其相应中文星宿的替代法,同样让译文读者眼前一亮。 而译文中最值得称道的是霍克斯并未将 “丰隆”和 “舒月”翻译为God of之类,而是独具匠心的创译了“Cloudcleaver”和“Moondriver”。“劈云者”和“驾月人”的出现给了译文读者极大的想象空间,使之领略到芙蓉花神的夺目的气势和光环。

在霍克斯的精巧构思和转换下,原文光怪陆离、天地神鬼的浪漫想象和比兴,瑰丽的辞藻和文风,冲击的画面感和艺术魅力在译文中展现的可圈可点,虽不能说淋漓尽致,却也是十之八九。

三、情满则溢悲愤难掩

诔文本是悼词,最基本的功能便是抒发情怀。或悲伤至极、或愤世嫉俗、或缅怀思念。所以,对于《芙蓉女儿诔》,宝玉的悲愤如何呈现,虽语言变异,但如何让哀思恨意仍穿文破言而来,如何被译语读者所感是摆在译者面前最重要的问题。德国罗伯特·费肖尔提美学概念“移情”(empathy),指审美活动中主体的感情移入对象,使对象仿佛有了人的情感;而从心理学上讲,意为想象自己处于他人境地,去理解其情感、欲望、思想(李晓红2006:74)。而在文学翻译中,同理,译者只有设身处地感原作者之情,方能阐释出恰当成功的好翻译,就如“原作者用另一国文字写自己的作品。”茅盾先生(转引自陈福康 1996)曾说:“要翻译一部作品,必须明了作者的思路;还不够,更需正能领会到原作艺术上的美妙;还不够,更需自己走入原作中,和书中人物一同哭,一同笑。”无独有偶,在《红楼梦》七十八回,宝玉写《芙蓉女儿诔》之前,自己便想到诔文挽词“不可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可见,这种极尽抒情的艺术手段和呕心泣血的悲愤之情是《芙蓉女儿诔》的写作关键,也是译文的评判标准。霍译在保持应有信息之外,采取运用特殊句型、程度较深词汇等翻译方法来让译文读之心潮跌宕、感情起伏。

例1.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曹雪芹,高鹗 2005:940)

霍译:Who of the maidens did not admire her accomplishments?

Who among the matrons did not marvel at her sagacity?(Hawkes 1980:576)

在赞扬晴雯美好时,宝玉用了此句淡然的陈述,读起来并不及后文大段的感叹和抒情那么激烈,而霍克斯巧妙地把译文转换成了问句——哪个侍女不羡慕她的出色,哪个姐妹不惊讶于她的聪慧呢?句型的巧妙转换让译文比原文感情更充沛,对晴雯的媖娴惠德给了真诚的肯定。当然,霍克斯对于译文的句型变换不仅限于问句,还有倒装。

例2.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曹雪芹,高鹗2005:944)

霍译:At such times must the young man in his crimson-curtained bed seem most cruelly afflicted;at such times must the maiden beneath the yellow earth seem most cruelly ill-fated.(Hawkes 1980:578)

仅读原句,“岂道”、“始信”以及最后的感叹号使宝玉对晴雯含恨而终的悲愤喷薄而出,而霍的两个倒装句“at such times must...”把两个“must”的提前的做法正符合原文对于“岂道”“始信”的强调。同样用倒装句型来表强调和抒情的还有上文提到的一个例子,将“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译为“But no more shall the sound of her lotus feet betray her at hide-and-seek behind the screen;no more will her fingers cull budding orchids for the game of match-my-flower in the garden”。莲瓣和兰芳仍在,曾经嬉戏打闹的声音仍在耳边,可是人已不在了,两个否定倒装“no more...no more...”让这种“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凄凉和思念毫不保留地呈现在译文读者眼前。故而在感情的移植上,霍克斯的这种翻译手段是很可取的。

除运用特殊句型外,霍克斯还花了很多心思在用词上,词的等级和程度决定感情的深浅,词的褒贬意味也决定了感情之所向,比如“not enjoy sth.”和“hate sth.to death”是不一样的程度,“unknown”和“infamous”感情所指也不一样。画作讲究“以形写神”,其实文章又何尝不是“以词写神”呢?词诔的一开头,写“……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霍克斯用“heavy and doleful”翻译“无可奈何”,“doleful”英文意思为“filled with evoking sadness”,意义比 sad之类的词要更深,更正式。 而“浊玉”,霍译“wretched and disconsolate JADE”,“wretched”一词多义,即表示品质恶劣,有可以表示不幸可怜的,所以在这既是自谦等同于“拙玉”、“顽玉”,同时又和后面第二个形容词“disconsolate”(郁郁不乐的)相互辉映,构成双关,可谓自叙心酸。值得一提的是译文为了方便上下文意义和感情的连贯,在“谨以”前做了增译,变成“having with due reverence prepared...”这添出来的“due reverence”似乎更有西方文化委婉和尊重的味道,让译文读者感受到宝玉对于晴雯的正视,以及对于此诔文招魂的严肃。

例3.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曹雪芹,高鹗 2005:940)

霍译:Baleful scritch-owls that hate the heights can cause the kingly eagle to be taken in a net,and rank and stinking weeds,envious of another’s fragrance,can cause the sweet herb of grace to be uprooted.(Hawkes 1980:576)

这无疑是表达原文和译文悲愤感情最充沛的一处,将晴雯比作振翅高飞、搏击长空的“鹰鸷”和香味浓郁的“茝兰”,而那些玩弄口舌,陷害晴雯的奴才们便是因嫉妒而毒杀别人的“鸠鸩”和“薋葹”。所以译文极力渲染善恶的对比,原文 “鸠鸩”、“鹰鸷”前面本无修饰,而霍译添加了有明显褒贬善恶意味的形容词 “baleful”和“kingly”,同样,“薋葹”、“茝兰”前也加上了“rank and stinking”、“sweet”这些好恶对比鲜明的修饰。 如此可见,仅仅是“增译”几个形容词,英译文中的情感所向便清晰明了了。

而紧接此句的后一句“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译文为“a shrinking flower could withstand the whirlwind’s blast,or a tender willow-tree be proof against the buffetings of the tempest”,也是部分增译,羞怯的花儿奈不住的是狂风的侵袭,多愁的柳树禁不了的是骤雨的冲刷,所以译文补出了“blast”(侵袭)和“buffeting”(肆虐)两名词,暗指小人的口舌之毒害,而如果没有这两词,译文读起来批判的劲道会稍有不足。在后面“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的译文中,“蛊虿之谗”为“envenomed tongue of slander”,霍克斯选择“envenomed”而非“poisonous”令人拍案叫绝,因为venom是指蛇蝎等的毒液,而poison倾向于化学制剂毒药,用envenomed正对应了中国特有的“蛊”(人工培育的毒虫)巫术文化,读之不寒而栗,形象地将对那些蛇蝎心肠的谗言之人的憎恶和讽刺“移情”到另一种文字里。从霍的成功译例可以看出,“情”之为物,在文学作品中并非不可译,只是需要斟词酌句罢了。

《芙蓉女儿诔》中写宝玉叹晴雯逝后,仙云既散,芳趾难寻(你既像仙家的云彩那样消散,我又到哪里去寻找你的踪迹?)。其实这和翻译文学作品一样,其艺术风韵的“仙云”在翻译中稍有不慎就会消散,而且原作独特的艺术“芳趾”如不能在译文中寻到,那么译文便不成称之为成功之译作。作为中文读者,初读此诔,必有三感,一是感骈文之工整潇洒和骚体之爽快肆意,二是感文风辞藻之华丽和想象比喻之浪漫,三是感作者剖心之悲愤和字句之血泪。这便是此文的艺术风韵之所在,便是此文的“仙云”、“芳趾”之所在。而霍克斯的翻译,匠心独运——顾及形韵以求再现骈骚,简转替创以求传递浪漫,斟词酌句以求移植情感。使得译文中原作的“仙云”未散,“芳趾”可寻,未必完美,却也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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