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位、成年礼与文化认同
——对土家族哭嫁歌的文化人类学解释

2014-04-04 15:20郭玲珍
关键词:土家族婚礼姑娘

黎 帅, 郭玲珍

(铜仁学院 学报编辑部, 贵州 铜仁 554300)

土家族哭嫁歌是土家族婚嫁习俗的重要组成部分,包括“哭圆礼”、“哭梳头”、“哭戴花”、“哭装新”、“哭父母”、“哭伯婶”、“哭舅娘”、“哭姨娘”、“哭姑妈”、“哭姊妹”、“哭十姊妹”、“哭哥嫂”……“哭辞祖先”、“哭上轿”等内容。可见,哭嫁歌是土家族女性参加婚礼仪式的重要方式。哭嫁歌主要展演在出嫁姑娘的父母家中。在哭嫁歌中,出嫁姑娘是整个习俗的主角,并由其所在家庭的女性陪同,具有典型的女性主位特征。

土家族哭嫁歌不仅作为土家族婚礼习俗的组成部分,更是土家族姑娘的成年礼仪。在哭嫁歌中,较为典型的是男性身份的缺位。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男性掌握着仪式的主导权,并往往直接参与到仪式的组织之中。而在土家族哭嫁歌中,男性身份的缺位与女性身份的主位形成鲜明的对比。哭嫁歌的组织者、参与者以及所展现的内容都是以出嫁姑娘为核心,以土家族女性为主导。

土家族哭嫁歌包含土家族历史、文化、道德等内容,既是土家族出嫁姑娘成年礼仪的训诫,更是土家族文化“自我”展演及其与“他者”文化的互动过程。在哭嫁歌中,对出嫁姑娘所在家庭生活的美化与其出嫁后生活的丑化形成鲜明的对比;对父母、兄弟姐妹的爱戴与对媒婆行为的“痛恨”形成明显的反差。这些对比,一方面突出地表现了出嫁姑娘对所在家庭生活的依恋;另一方面则更加强了出嫁姑娘对土家族文化的“自我”认同,并在文化“自我”身份的认识中反映了与“他者”文化的互动过程。

一、土家族哭嫁歌中的女性主位

在文化人类学中,主位(Emic)是相对于客位(Etic)而言的。主位指被调查者自己对事物的看法、分类和解释;客位指的是调查人员等外来者对事物的看法、分类和解释[1]41。马文·哈里斯在《文化唯物主义》一书中进一步认为:“如果就‘思想的’和‘行为的’这两个术语而言,‘主位的’和‘客位的’这两个术语不是多余的话,那么在社会文化探索领域中应该有四种客观的、可以在操作上下定义的范围”[2]45。作为土家族婚礼习俗的重要组成部分,哭嫁最为显著的就是参与者以出嫁姑娘家庭亲属组成的女性群体为主导。因此,土家族哭嫁歌应是土家族出嫁姑娘主位的思想观点,并与其婚礼过程中的具体行为形成对照。在哭嫁歌中,不仅描述了土家族婚礼重要环节,还显现了出嫁姑娘对家族亲情的依恋,更表现出出嫁姑娘对婚礼前后身份地位变化的认识。与此同时,这还有助于我们理解文化人类学中区分“主位/客位”、“思想/行为”以分析民俗文化的重要价值。

1.对土家族婚礼重要环节的描述

土家族婚礼有着约定俗成的礼仪,分为男方婚礼仪式和女方婚礼仪式。其中,女方婚礼仪式包括拦门、哭嫁、发帐子等。出嫁姑娘主要参与的正是哭嫁仪式。表现在哭嫁歌中,依次为“哭圆礼”、“哭梳头”、“哭戴花”、“哭装新”、“哭父母”、“哭伯婶”、“哭姨娘”、“哭姑妈”、“哭姊妹”、“哭十姊妹”、“哭哥嫂”、“哭辞祖先”、“哭上轿”等[3]171-174。可见哭嫁歌描述了嫁姑娘装扮、拜别父母亲戚、上轿等婚礼仪式全过程。

在哭嫁歌中,对婚礼重要环节的描述表现了出嫁姑娘的主位观点,再现了出嫁姑娘当时的思想动态。例如,在“哭梳头”中,出嫁姑娘娓娓唱到:“我的伯娘我的娘,手拿梳子心也寒。你想人家红鸡蛋,你想人家过个钱。红鸡蛋来吃不饱,过个钱来买油盐。梳子虽小千金重,梳女头发要离娘。伯娘今朝狠心肠,逼着女儿改容颜。梳了头发改了样,从今以后好‘下贱’。……”[3]176又如,在“哭上轿”中,出嫁姑娘唱到:“看到东方发了白,众家姊妹要离别。看到东方开了口,福好命好要抬走。……今朝若是娘家儿,红红绿绿接进来。可惜我是娘家女,母女永远要分离。……脚踩火炉角,离开双亲叔伯伙;父母养女空养了,服侍人家的公婆。……爹娘你们添福寿,哥嫂你们永安乐。”[3]256-258类似这样描述婚礼仪式的唱词在哭嫁歌比比皆是。这些唱词以出嫁姑娘的主位心态生动描绘了婚礼的过程和仪式。

2.对土家族家族亲情的依恋

哭嫁歌不仅以出嫁姑娘的视角描绘了婚礼过程,更进一步表露出出嫁姑娘对土家族家族亲情的依恋。土家族俗谚道:“会哭不会唱,姑娘无人望。”哭嫁歌是以唱与哭相结合的艺术。出嫁姑娘哭嫁时愈是哀伤,愈能表现出对家族亲情的依恋之情。具体而言,这种依恋之情可以在哭嫁歌的范围和内容两个方面得到体现。

首先,从范围方面审视,哭嫁歌所涉及到家族亲情的主要包括:“哭父母”、“哭爷爷婆婆”、“哭伯婶”、“哭家公婆婆”、“哭舅舅舅娘”、“哭嫲嫲”、“哭姨娘姨爷”、“哭哥嫂”、“哭兄弟”、“哭姊妹”、“哭十姊妹”、“哭表姊妹”等。由此可见,哭嫁歌的范围囊括了出嫁姑娘直系三代内的亲属关系。

其次,从具体内容来看,哭嫁歌表现了出嫁姑娘对家族亲情的不舍之情。这种情感的表达是以出嫁姑娘为视角,以出嫁姑娘离别的不舍衍生出的怨恨,到陪哭人员的劝解,再到出嫁姑娘化解怨恨祝福亲人,这样的结构依次进行。例如,在“哭父母”中,出嫁姑娘哭唱道:“天上星多月不明,爹娘为我费苦心,一怕女儿受饥寒,二怕女儿把病生,三怕女儿穿戴不如人,勤耕苦种费尽心,娘的恩情说不完。……你们多狠心呀,硬把女儿赶出门!……这个日子怎么过?我的爹呀我的娘!”然后娘就要用话安慰女儿道:“我劝我儿莫伤心,人家把你当成命根根。”接着唱道:“我的女儿呀!我的娘穷呀!我想给你三件无一件,我想给你三样无一样,娘今天穷得一干二净,金器银器你看不到,木器竹器用背笼背的也没有,我不好把你嫁出门。”[4]163-167又如,在“姐妹对哭”中,出嫁姑娘哭唱道:“柑子好吃十二瓣,姊妹好坐要分散;柚子好吃难剥皮,姊妹好坐要分离。我们姊妹同呼吸,时时刻刻都不离;昔日头发二面梳,好姊好妹排拢来;今日钩法往上梳,好姊好妹往后丢,越思越想越悲泣;姊妹好比一朵云,狂风吹散永难聚;白云吹在蓝天上,回头不见本寨人。”[4]171-172由此可见,出嫁姑娘主要用哭、怨的方式表达了对与家庭亲属即将分离的不舍和依恋之情。

3.对婚礼前后身份变化的焦虑

在哭嫁歌中,出嫁姑娘对家族亲情的依恋,也是对婚礼前后身份变化的间接表现。婚礼前后,出嫁姑娘经历了装束、身份、地位的重大变化。面对这些改变,出嫁姑娘一方面诉诸于亲情的慰藉,另一方面也通过哭嫁歌表达了内心的焦虑之情。

首先,哭嫁歌反映了出嫁姑娘的装束变化。土家族姑娘出嫁时都要穿“露水衣”、“露水帕”和“露水鞋”,以防将不洁之物带到婆家。对此,出嫁姑娘唱道:“我的妈哎!我的娘哎!世上衣服有千件万件,今朝不穿露水衣一件。今朝穿了露水衣,打从现在‘下贱’起。世上帕子有千根万根,我不戴这露水帕一根。今朝戴了露水帕,到了外乡受欺压。”[3]249再如,出嫁姑娘出嫁前都要由嫂嫂或其他长辈梳头,开脸,即梳粑粑髻。对此出嫁姑娘唱道:“我的头发没长长,哪能离开爹和娘?!我的头发打绺绺,哪能盘得粑粑髻。……我的头发两边分,做个闺女贵如金!我的头发往上抹,做人媳妇受欺压!”[3]173

其次,哭嫁歌反映了出嫁姑娘对出嫁后身份变化的焦虑之情。这种焦虑之情伴随着哭嫁歌的各个环节,并通过出嫁姑娘哭诉自身能力的有限而不能适应婚后生活得到细致的体现。例如,在“哭嫲嫲”中,出嫁姑娘哭唱道:“我的嫲嫲我的亲,我从小未离你的身。一岁两岁抚育我,谆谆教育多殷勤。……时令季节分不清,百样事情都不会。怎么不被人看轻。……我越想来越悲泪,我越想来越寒心。”然后嫲嫲劝道:“我的侄女我的女!你莫泪来莫心寒,姑侄相伴述衷肠。今朝是你大喜日,千耐烦来万耐烦。侄女聪明又能干,挑花绣朵比人强。今朝出闺多体面,嫁奁首饰都齐全。……侄女好意嫲嫲多谢,我劝侄女宽心安歇。明日分手暂时作别,姑侄相见后有时节”[3]212-215。又如,在“过礼日”时,由长辈妇女多子多福者“开声”后,出嫁姑娘哭道:“盼男盼的红彤彤,盼女盼的空洞洞。燕子含泥空盘鸟,竹篮打水一场空。过去作的千金女,今后作的四两媳。服侍老的犹是可,服侍小的贱了我。”[5]323可见,哭嫁歌中充满了出嫁姑娘对婚后生活的焦虑之情。

二、土家族哭嫁歌中的成年礼意义

在哭嫁歌中,不仅体现出显著的女性主位特征,而且具有浓厚的成年礼意义。对此,众多学者进行了研究,如向柏松的《哭嫁习俗的成年礼意义》、尹旦萍的《哭泣的新娘:土家族哭嫁的女性意义及当代变迁——基于埃山村的实证研究》、余霞的《鄂西土家族哭嫁歌的角色转换功能》等。其中,在《哭泣的新娘:土家族哭嫁的女性意义及当代变迁——基于埃山村的实证研究》中,尹旦萍以范·根纳普的过渡仪式理论对土家族哭嫁歌加以解释,并认为“哭嫁是女性在身份转换过程中舒缓情绪、消解压力的有效手段。”[6]这些研究指出了哭嫁歌的成年礼意义,对深刻理解出嫁姑娘的身份转换意义具有重要价值。但哭嫁歌又是土家族婚礼仪式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从文化人类学整体观的视角加以审视,能够促进对哭嫁歌的成年礼意义的进一步理解。

1.作为土家族婚礼仪式组成部分的哭嫁

哭嫁具有土家族青年女性成年礼的意义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但与此对应,在土家族婚礼仪式中,还有青年男性的成年仪式。“婚期商定之后(土家族人结婚大多在秋、冬季节)。在姑娘出嫁的前一天,男、女双方都要举行成年礼,男方‘陪十兄弟’,女方‘陪十姊妹’。”[7]171此外,土家族的婚礼要经过提亲、订婚、装箱、择日、结婚等众多环节。其中,哭嫁主要是结婚环节的主要仪式之一。

在土家族婚礼仪式中,“哭嫁”所代表的女方成年礼与男方成年礼具有鲜明的差异。首先,成年礼的庄重程度的差异。男方成年礼包括花烛之喜请柬礼仪、告祖礼仪式、堂见礼仪式、升匾礼仪式等众多仪式;女方成年礼则主要以“哭”为主要形式,包括“哭圆礼”、“哭装新”、“哭父母”、“哭上轿”等。可见,相较于男方成年礼而言,哭嫁的成年礼环节主要诉诸于婚礼的日常行为而设定,体现出明显的生活化色彩。再者,从具体仪式的内容来看,男方的成年礼较为正式、庄重,而女方的成年礼则以“哭诉”为其主要特征。例如,在“告祖礼”中,需到祖先堂进行,并有“主礼者、副主礼者各一人;赞礼生二至四人;歌童二至四人;引礼者一人,陪拜者一人。”[3]61而在哭嫁歌的“哭辞祖先”中,出嫁姑娘是在发亲前,由哥哥或兄弟背到堂屋后,开始“哭辞祖先”:“祖先堂内四四方,红灯高照亮堂堂。红漆桌子摆中央,象牙椅子摆两边。……今天我是娘家贵女,明朝是婆家‘贱人’。……双脚踩在堂屋中,离了祖婆和祖公。双脚踩在门坎上,离了我的亲爹娘。”[3]255可见,较于男方成年仪式,哭嫁的成年礼庄重程度较低。

2.哭嫁的仪式及其结构

虽然从婚礼仪式总体来看,土家族哭嫁不像男方成年那样庄重、严肃。但就出嫁姑娘而言,哭嫁却是其必须经历的成年仪式。因此,哭嫁也有约定俗成的仪式和结构。一般来说,哭嫁从“哭圆礼”开始,然后新娘“哭梳头”、“哭戴花”、“哭装新”,随后“哭父母”、“哭伯婶”、“哭姨娘”、“哭姑妈”、“哭姊妹”、“哭十姊妹”、“哭哥嫂”等,再后“哭辞祖先”,最后丢筷子唱道:“前头八双跟我走,后头八双给哥留”,最后由出嫁姑娘的哥哥背上轿子时唱“哭上轿”[3]172-175。

可见,哭嫁仪式主要包括以下几个重要环节的内容:圆礼、装扮、与家庭女性亲属对哭、哭辞祖先、哭上轿等。从哭嫁歌的形式来看,主要可以分为出嫁姑娘独哭和与家庭女性亲属对哭两种形式。从哭嫁歌的具体内容来看,出嫁姑娘的情绪经历了亲情的依恋、对婚后的焦虑、情绪的缓解三个部分。哭嫁仪式的这种结构,也印证了众多学者运用“过渡礼仪”理论进行相关解释的原因所在。

3.出嫁姑娘的主角地位与陪哭人员的功能

布莱克(Blake)曾指出:“哭嫁本质上是新娘表演的独角戏。”[8]对土家族哭嫁歌而言也是如此。在哭嫁歌中,出嫁姑娘是整个仪式的主角,并在家庭女性亲属陪同下完成仪式。作为哭嫁歌的主角,出嫁姑娘的“哭”不仅是对她个人能力的考验,更直接关联到其对所在家庭亲属关系的依恋。故此,“土家族新娘如果在出嫁时不哭,则表示对父母不孝顺,毫无依恋;如果在哭嫁时哭得不哀伤凄凉、悲天动地,就会被土家人民耻笑羞辱。”[9]从生命个体审视,伴随着姑娘到妻子的身份转变,出嫁姑娘的情绪会出现重对熟稔家庭生活的依恋和对即将面对的婚后生活的焦虑。对于这些情绪的波动,出嫁姑娘以“哭嫁歌”的形式加以表达和宣泄,也是出嫁姑娘在哭嫁仪式中核心位置的反映。

与出嫁姑娘的主角地位相比,配哭人员由其他家庭女性亲属组成,具有不可或缺的辅助功能。首先,陪哭人员要辅助出嫁姑娘完成梳头、戴花、装新等仪式环节。例如,“哭梳头”中,出嫁姑娘哭唱道:“伯娘今朝狠心肠,逼着女儿改容颜。梳了头发改了样,从今以后好‘下贱’。往日梳的一条龙,今朝梳的重上重。从前梳的一根辫,今朝梳的团团旋。”[3]176其次,配哭人员具有劝慰、缓解出嫁姑娘焦虑情绪的作用。在哭嫁时,出嫁姑娘将对家庭亲情的不舍与对婚后生活的焦虑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时,配哭人员就要进行抚慰工作,劝解出嫁姑娘调整心态,使出嫁姑娘认识到家庭亲情在婚后还会延续,婚后生活会美满如意。例如,在“哭父母”中,出嫁姑娘哭唱道:“我的爹吔!我的娘吔!我在娘家享清福,坐在闺房不出屋。……我到婆家长工苦,天晴落雨坐不住。外面路都看不清,露水湿衣到半身。……我是越想越害怕,我是越想越伤心。”然后,娘劝道:“我的女儿吔!我的宝贝吔!你也不要再悲泪,你也不要再伤心。你今离开爹娘家,你今嫁到好人家。……矮子上楼步步高,脱了烂衫换紫袍。伤心的话莫讲了。揩干眼泪莫哭了。”[3]200-201最后,配哭人员还是哭嫁氛围的主要营造者。一般来说,土家族姑娘从小就要学习哭嫁。但随着社会的发展,青年女性学哭的主动性不再那样强烈。

三、土家族哭嫁歌中的文化认同与文化互动

“文化认同”,是文化人类学的关键概念之一,“指个体对于所属文化以及文化群体内化并产生归属感,从而获得、保持与创新自身文化的社会心里过程。”[10]文化认同在文化接触中实现,并在与“他者”文化互动中得到不断强化。据此,土家族哭嫁歌不仅反映了出嫁姑娘的主位观点,并作为其成年礼仪,实现了对出嫁姑娘的文化传统的传承教育,并维持了土家族家庭的亲缘联系。与此同时,土家族哭嫁歌中的相关传说及“哭媒婆”习俗等反映了土家族文化与“他者”文化的互动关系。

1.传承民族文化,维持亲缘联系

作为成年礼,哭嫁对传承土家族文化,凝聚民族情感,强化民族认同具有重要的作用。在土家族婚礼仪式,虽不像男方仪式庄严,但出嫁姑娘出嫁前仍需要拜辞祖先,即“哭辞祖先”。“哭辞祖先”是在“男方发轿前的当晚,哭一个通宵。当发亲时,出嫁姑娘的哥哥或兄弟,背着他出闺房,到堂屋,告别祖先。”[3]174然后,出嫁姑娘丢筷子,才能上花轿。在唱词中,出嫁姑娘细致地描绘了她拜辞祖先的经过,并祝愿祖宗香火长明,表示“我愿祖宗灯火亮,我把祖宗记心中”。接着,出嫁姑娘痛惜自己不是“男子汉”,不能“长装香”。虽然土家族哭嫁随社会文化而不断变迁,但“土家族女性在哭嫁习俗的传承与断裂中的角色扮演,充分说明文化是主体的文化,主体从来不是文化的被动承担者,而是有能力根据自身的需要来调整文化发展方向。”[6]可见,哭嫁仪式本身的传承也是加强土家族青年女性的民族文化认同的重要表现。

土家族哭嫁歌,不仅传承了土家族传统文化,而且还维持了出嫁姑娘的实在的亲属联系。通过维持亲属联系,土家族出嫁姑娘在出嫁后保持土家族传统文化的接触,并进一步促进民族文化认同。土家族哭嫁歌在以下两个方面发挥了这种功能。首先,土家族哭嫁歌本身就是女方亲属加强联系的重要舞台。具体而言,哭嫁仪式中,出嫁姑娘的圆礼、梳头、戴花、上轿等环节都是在亲属的陪伴或辅助下完成的。例如思南县土家族婚礼仪式中的开脸,“姑娘在正式做新娘前,要先开脸,凡未嫁的姑娘,其眉毛和脸上汗毛在出生满月时刮过一次以后就再未刮过,称为‘毛丫头’。而要嫁人了,就必须把眉毛和脸上的汗毛绞掉,把做姑娘时的独辫子绾起来,土家人称之为‘开脸’。开脸的日子是请阴阳先生专门‘合算’过的,算好的。日子必须合生庚八字。另外,开脸的时辰及新娘坐的方向都有讲究。请来为姑娘开脸的妇女必须是父母健在、夫妻成双、儿孙满堂的婶娘或嫂子。”[11]其次,发亲前一晚的哭嫁,出嫁姑娘是在女性亲属的陪同下完成的,并在对哭中表达对亲人的不舍和感激之情。但从出嫁姑娘角度来说,哭嫁仍是出嫁姑娘展现对亲缘联系的认同,并表达对亲属的感激之情的重要方式。

在哭嫁歌中,出嫁姑娘将感激和不舍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的同时,她的父母及其他亲属也相应地展开相应的文化教育,以期出嫁姑娘能够在出嫁后保持民族文化的优良品质,尽快适应婚后的新生活。例如,母亲对出嫁姑娘道:“我的女儿吔!我的心肝呀!你要讲礼要孝敬!千耐烦来万耐心。公公婆婆重重喊,你要轻轻来答应。要体得到人家意,要顺得到人家心。走路要看高和低,过河试水浅和深。做事要看好和歹,讲话要分老和青。待人态度要和气,兄弟姐妹要相亲。冷茶冷饭你要吃,冷言冷语你要忍。勤劳苦做创家业,起早睡晚身要勤。东家西家莫乱走,是非场中莫乱行。夫妻相爱要和顺,要做敬夫女贤人。婆媳相敬又相爱,妯娌互助要互亲。兄宽弟忍才和睦,姐亲妹爱情义深。团结才能有力量,成事全靠人齐心。一家同心合了意,家发人发万事兴。安身立命有途径,我儿莫忘要记清。”[3]197-198可见,在哭嫁歌中,亲人将生活的经验娓娓地传递给出嫁姑娘。这种传递,既是对出嫁姑娘的教诲以期她能够适应婚后生活,更是家族亲属对土家族青年女性秉承民族优良传统的殷殷教导。

2.“自我”与“他者”的文化互动

“自我”和“他者”是文化人类学的一组相对概念。爱德华·萨义德认为:“每一种文化的发展和维护都需要一种与其相异质并且与其相竞争的另一个自我(alter ego)的存在。自我身份的建构……牵涉到与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建构,而且总是牵涉到对与‘我们’不同的特质的不断阐释和再阐释。每一时代和社会都重新创造自己的‘他者’。”[12]246由此可见,民族文化正是在“自我”与“他者”之间的文化互动传承和发展的。依此反思,土家族哭嫁歌不但具有增强民族文化认同的意义,而且包含了土家族“自我”与“他者”的文化互动意义。具体而言,哭嫁歌的传说及仪式中的“哭媒婆”具有典型性。他们从不同的层面揭示了这种文化互动关系。

土家族长期通过口头流传的方式继承民族文化。因此,土家族哭嫁歌的起因大多以传说故事而得到传承。其中,有一种传说充分展现了土家族与汉族间的文化联系。“古时候,一个土家姑娘被嫁到一户汉族家里做媳妇。在结婚前夕,日夜不停地哭。父母问她为什么哭?她不回答。问她是不是哪样嫁奁没办齐?她摇头,表示不是。……后来十个姊妹在一起了,边劝边哭,边哭边说,她才说出是因为嫁到汉族人家去了,不能再回到娘家来参加本民族的摆手活动,不能和姐妹们一起吹咚咚喹,唱竹枝歌,跳摆手舞了,才伤心得哭起来。她说出自己在婚前哭的原因后,本族父老兄弟在一起议定:姑娘出嫁前哭嫁,是对本民族有感情的表现,仍然允许她回来参加每年的摆手节活动;但是姑爷(即女婿)则不允许参加本民族的摆手活动。”[3]171在这个传说中,土家族哭嫁的起因是源于土家姑娘对土家族传统文化依恋,并表现出土家与汉人之间的文化差异。虽然口头流传具有变异性,但传说故事是民族文化和民族情感的表征。因此,这个传说不仅解释了土家族哭嫁的起因,更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土家族文化自身的传承方式,以及土家族女儿如何通过哭嫁来实现民族文化认同,更鲜明地透露出土家族与“他者”文化的交融和互动过程。

“哭媒婆”,又称“骂媒婆”,是土家族哭嫁仪式中的重要一环。很多学者结合土家婚姻的发展历史,指出“哭媒婆”是土家族青年男女对封建婚姻的反抗。例如,罗中玺认为:“哭嫁歌本身就是一种不合理婚姻制度的产物。父母固然是封建婚姻的承担着,但毕竟于自身有养育之深恩,加之于封建家长制的熏染,迁怒父母,难免遭众人指责和奚落,视为不孝。所以,尽管女儿对包办婚姻不满而衍生出怨恨、憎恶,其声控的对象主要不在父母,而是媒人。媒人是婚姻的牵线人、撮合者,是悲剧的制造者。所以,土家族姑娘出嫁时,唱哭嫁歌骂媒人是常见的事。”[13]固然,这样解释土家族哭嫁歌中“骂媒人”环节的意义有一定合理性,但似乎将“哭媒人”看作土家与“他者”的文化互动更为合理。在唱词中,出嫁姑娘表面上骂媒人,而实际上则是对出嫁后文化适应焦虑的表现。从土家族历史看,“媒人”是改土归流后才在土家族社会中涌现的。“媒人”成为汉族文化的象征。因此,在“哭媒人”中,出嫁姑娘的“骂”与媒人的“劝”形成了互动,表现了土家族文化与汉族文化的交融[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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