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心雕龙》的生命化批评

2014-04-04 15:20冯晓玉
关键词:神明文心雕龙风骨

冯晓玉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以人体比喻文体,其《附会》篇曰:“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1]650即作家在写作时必须以作者的思想感情为主体,好比人的神经中枢;其次是体现其思想感情的素材,好比人体的骨骼;再次是辞藻和文采,好比人的肌肉皮肤;最后是文章的声调音节,好比人的声音。刘勰以人体作譬,既明确了作品各部分的主次地位,也说明了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这种全方位地以人体器官比喻文体构成的生命化批评方式,在刘勰手中得到充分发展并走向成熟。

一、文如其人——《文心雕龙》的风格论

刘勰将文章的“情志”比作人的“神明”。“神明”指的是人的精神,它管理人脑的中枢神经系统并控制人的心理活动与行为动作,而蕴藏在文章中的“情志”则是作家的思想感情,是作家“触物圆览”之后产生的创作冲动。可以说,“情志”贯穿全文脉络,支撑着作家的文学主张。《荀子·解蔽》曰:“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梁启雄注曰:“‘神明’是指心中的睿智。”[2]296心是神明的主导,神明可视为人的精神或思维。《庄子·刻意》曰:“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3]463神既然能“无所不及”,自然也贯穿于人的周身。人以神明为主宰,从生命化批评的角度出发,作品应以何为中心呢?《体性》篇中,刘勰通过探讨作家情志与作品风格的关系,强调了情志对文风形成的关键性作用,阐明了作品应以情志为主导。

体,原指人身体各器官的总和,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中多指文体,事实上就是以人体来比譬文体。刘勰《体性》篇中的“体”指的是文章的体貌情态,“性”指的是作家的个性特征,二者对举阐明文章的艺术风格与作家的个性特征相互呼应,也就是“文如其人”。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最早提出“气”对作家作品产生的影响,刘勰在曹丕的基础上,继续强调主体“气”的重要性,使其成为一个根植于作家生命本体和艺术之源的形而上的美学范畴。他认为,个人先天的血气决定着其情志特征,作者的情志又决定了其语言面貌,任何出色的文章,无不来自作者的至性真情。这样,艺术风格的基本倾向便由作家的才性所决定,所谓“各师成心,其异如面”[1]505,正强调了作家不同的个性特征决定着作品风格的多样性。

刘勰的卓见在于,他以生动形象而又极为准确的语言概括了作家个性与艺术风格的关系。这一概括回答了作品美学风貌多样化的原因,既为文坛的异彩纷呈找到了理论根据,更提醒人们要充分理解艺术风格的多样性,从而对文章做出正确而合理的评价。西方文论中有所谓“风格即人”的论断,与之相较,刘勰的论说则更为生动准确并贴近创作实际。经刘勰在《体性》篇中对文体风格与作家气质的对应关系作出细致论述之后,“文如其人”这一命题逐渐在后世成型并稳定下来,如唐代日僧空海就在《文镜秘府论》中说:“人心不同,文体各异。”[4]331刘勰以《体性》篇为中心建立的风格论对后世文学批评影响深远,对后人的文学创作也有理论上的指导意义。

二、风清骨峻——《文心雕龙》的风骨论

文学批评意义上的“风骨”,汲取了汉魏以来相术和人物品评的术语及思维方法。相术是以人的外貌、体态和骨骼来预测其祸福、穷通等命运的一种相面之术,王充《论衡·骨相》就云:“察表候以知命,犹察斗斛以知容矣。表候者,骨法之谓也。”[5]36东汉末年人物品评之风盛行,“风骨”开始由预测命运转向对人物风神才情的品藻,南朝宋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中称赞王弥“风神清令”[6]586、孙权“形貌魁伟,骨体不恒”[6]730等。刘勰则正式将“风骨”引入文学批评的领域中,用来阐释文学理论、评判作家作品,并在《风骨》篇中系统阐述了他的风骨论。

刘勰说:“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1]513明确地指出“风”和“骨”都是以人体喻文体,正如黄侃所言:“二者皆假于物以为喻”[7]101。文辞必须有“骨”,就是以质朴劲健的语言为基干,好比人的骨架躯干;文辞必须有“风”,即具有鲜明爽朗的思想感情,又如人体须有血气。辞不离“骨”,情常含“风”,才能形成劲健端直又清俊爽丽的艺术风貌。刘勰称赞潘勖的《册魏公九锡文》骨力高超:“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1]513,潘勖模仿《尚书》典诰的文体,语言古朴精炼,使文章整体呈现出一种笔力遒劲、超迈横绝的力量。相反,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1]513,内容贫乏而辞句拖沓,文辞杂乱且缺乏条理,就如人体态臃肿,缺乏骨力的病态一般。

《风骨》篇中所说的“风”,事实上指的是“气”,其开篇曰:“诗总六艺,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1]513“气”运用在文章的风貌上,即称之为“风”,故“风骨”亦可称之为“气骨”,如范文澜所言:“本篇以风为名,而篇中多言气。”[1]516气是世界万物生命的源泉,它贯穿人的周身而赋予其生命力,《管子·心术下》曰:“气者,身之充也。”[8]778即是此意,故刘勰主张“务盈守气”,认为“意气骏爽,则文风生焉”,若“思不环周,索莫乏气,则无风之验也”[1]513。刘勰借“气”评价作家作品,多指其风貌的爽朗清俊,如《明诗》篇评建安诗歌“尚气”的特质曰:“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1]66《时序》篇又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1]673-674明确指出建安文学慷慨多气的美学风貌。

“骨”在《文心雕龙》出现的次数很多,《体性》篇曰:“辞为肌肤,志实骨髓。”[1]505以骨髓比喻文章的事义。《诠赋》篇云:“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指出辞赋末流虽丽藻披纷,但却不懂体要,片面追求艳丽的文辞,造成不良的后果。《封禅》篇曰:“构位之始,宜明大体,树骨于训典之区,选言于宏富之路。”意思说应向《尚书》中训典一类作品学习质素劲健的语言,因而获得骨力。再如“陈琳之檄豫州,壮有骨鲠”[1]378、“相 如之《难 蜀 老》,文 晓 而 喻 博,有 移 檄 之 骨焉”[1]379、“杨秉耿介于灾异,陈蕃愤懑于尺一,骨鲠得焉”[1]422等均以“有骨”称赞这些作家劲健有力的文风。

刘勰强调“蔚彼风力,严此骨鲠”[1]513,“风”与“骨”贯穿文辞就像人的筋骨、血脉、神气贯穿全身一样。魏晋以来,“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1]513,在这种情况下,刘勰强调作品须有“风骨”,劲健端直的骨鲠与俊朗显豁的文风表现在文学作品中,使其具有鲜活的生命力与动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这无疑对纠正当时的形式主义文风有着重要的意义。

三、小结

刘勰以人体比附文体的生命化批评方式,对后世文学批评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曰:“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9]267宋姜夔《白石道人诗说》曰:“大凡诗自有气象、体面、血脉、韵度。”[10]326《诗人玉屑》卷八引《金针诗格》谓诗必以“声律为窍,物象为骨,意格为髓。”[11]173皆将人体器官与文学批评联系在一起,是对刘勰以人体为喻的生命化批评的继承与发展。艺术作品如人一样具有生命的属性,血肉分明、脉络清晰,各部分之间联系紧密、不可分割,以人之筋骨、风神、肌理、血脉等喻文学作品的风格,充分传达出批评家对文学作品的审美感受。《周易·系辞下》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12]558可见,以象尽义是中国古代传统的文学批评方式,刘勰正是通过以人体比喻文体的生命化批评,建构了一个成熟批评话语体系。尽管生命化批评不能对文学现象、文艺理论等问题进行深入评判与剖析,难以总结出理性客观、系统规律的理论成果,不过,也正由于其鲜明生动、富于机趣的特点,反而能够避免辩证说理和范畴堆砌造成的枯燥乏味,从而促进了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的多样化。

[1]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2]梁启雄.荀子简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3.

[3]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4]王利器.文镜秘府论校注[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5]王 充.论衡[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6]刘义庆.世说新语[M].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北京:中华书局,1983.

[7]黄 侃.文心雕龙札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2.

[8]黎翔凤.管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4.

[9]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3.

[10]孙玄常.姜白石诗集笺注[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

[11]魏庆之.诗人玉屑[M].王仲闻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12]高 亨.周易大传今注[M].济南:齐鲁书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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