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魅幻境抑或文明指南?
——简析时代语境下中国近代小说中的科幻元素

2014-04-06 08:06李威
关键词:国民科幻小说

李威

(天津中医药大学 人文管理学院,天津 300073)

妖魅幻境抑或文明指南?
——简析时代语境下中国近代小说中的科幻元素

李威

(天津中医药大学 人文管理学院,天津 300073)

无论从文本层面还是从世相层面,对于民间超验玄思的反对是晚清时期“新民”的主要内容之一。它是“强国强种”的渴望之下,对西方思想文化尤其是科学理念的尊崇而带来的一个结果。而在宣扬科学致胜理念的本土原创科幻小说中,我们却又看到了传统志怪狂想的回潮,这种悖论式的局面使得中国近代科幻小说陷入了言说的两难,并彰显出文化转型期对传统取舍以及认识新知的困境。

审美救赎;超验玄想;科学主义;科幻

鸦片战争以后,尤其是庚子国变之后,随着西方世界的军事、经济、政治、文化的入侵逐步更深更广的由沿海渗入到中国内陆,一场今后将旷日持久的持续下去的文化批判与文化反思亦逐渐拉开序幕。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传统文化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与动摇,虽然这种质疑并未发展到一种整全性的批判。通观这一时期的主流言论,亡国灭种的预警几乎充斥了大半的舆论空间。众声喧哗的结果,并未形成百家争鸣的态势,而是呈现出较为单一的众口一词的趋向。以发表在《国民报》第一期上的一篇时论《二十世纪之中国》为例,作者在文中说:“且夫我中国固具有雄视宇内,威震环球,操纵万国,輘輅五洲之资格也。方里二千万,倍半于全欧;人民四百兆,六倍于北美;开辟五千余年,有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遗教,有英雄豪杰战虎斗之历史;且处温带,人性聪慧,国多平原,物产饶裕,皆地球万国之所无,而我中国所独有者也。由是而早进其国于文明,吾恐今日瞵其鹰视,张其狼牙,攘臂奋袂,号称雄邦,争我中国者,亦将屏气敛迹,怵我之威势,惮我之权力,柔顺屈从,就我范围,亦必然之势也。而奈何反是?……盖弱肉强食,优胜劣败,天演之公例也,今日固势力竞争之世界,不日进化,则日退化,无天可怨,无人可尤,我中国之自取之也。……前事已矣,过此以往,我同胞之国民,其将恢复我中国所固有乎?抑甘随波兰、印度、埃及、土耳其之后尘,且等而下之乎?其兴其亡,决于今日。……呜呼,今日已二十世纪矣!我同胞之国民,当知一国之兴亡,其责任专在于国民……”①由追念过去的荣光追记民族精华,到把今日落败归因于不合进化之公理而自我反省,到寄望于国民整体的洗心革面,几乎成为了当世一致的思路。梁启超著名的《新民说》便是这种思路之下一个必然的重要收获,他以公德私德为核心,写出了一份具体而详细的国民改造规划书。如果说他的《新民说》是从西方政治、社会思想的角度来淬新国民精神的话,那么在同一年发表的《新小说》杂志的发刊词《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可看作是从审美角度,对其新民理论的一个编外补充。在这篇文章中,他提出了著名的“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的口号,他把小说的革新放在了一个前题性的位置上,虽则处在时代风潮之下,但内里却不脱对中国传统思想中“审美救赎”思路的承袭。他接下来指出:“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小说何以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因为自古以来小说在中国国民性塑型方面可谓“罪孽深重”。梁启超认为,这一深刻影响最广大民众的“引车卖浆者流”的文体其影响的深度和广度都超越于其他文体之上:“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盗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妖物狐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具体分析起来,内容如下:“今我国民,惑堪舆,惑相命,惑卜筮,惑祈禳,因风水而阻止铁路,阻止开矿,争坟墓而阖族械斗,杀人如草,因迎神赛会而岁耗百万金钱,废时生事,消耗国力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慕科第若膻,趋爵禄若骛,奴颜婢膝,寡廉鲜耻,惟思以十年萤雪,暮夜苞苴,易其归骄妻妾、武断乡曲一日之快,遂至名节大防扫地以尽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弃信义,权谋诡诈,云翻雨覆,苛刻凉薄,驯至尽人皆机心,举国皆荆棘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薄无行,沈溺声色,绻恋床第,缠绵歌泣于春花秋月,销磨其少壮活泼之气;青年子弟,自十五岁至三十岁,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为一大事业,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甚者为伤风败俗之行,毒遍社会,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绿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大碗酒,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中,遂成为哥老、大刀等会,卒至有如义和拳者起,沦陷京国,启召外戎,曰惟小说之故。呜呼!小说之陷溺人群,乃至如是!乃至如是!”(见《新小说》1902年第1期)可以说,在以梁为代表的新知识人眼中旧小说之于民众的危害是全面的,它几乎关涉到普通人最具代表性的基本生活侧面和最为普遍的文化意识的形成。在这篇文章中梁对“国民”一词的指涉颇为笼统,它可以被理解为全体国民。但是细审其言论,我们会发现他所论及的旧小说之于国民思想的荼毒基本上是指涉庶民文化的一种现象,也即这个词语所涵盖的范围应该并未包括如梁那样的“新知识人”,也排除了自古以来少数并未“同流合污”而保持清醒的批判意识的人。他所谓的“人群”有更多“乌合之众”的色彩,是普罗大众的群体。也因之,梁所批判的旧小说的负面影响,基本上是针对它对于基层文化的塑型而言的。所以我们也可以对上述思想做如下理解——既然旧小说亦步亦趋的影响了基层文化或是民众文化、民间风习②的形成,那么对于旧小说的抨击实际上亦是间接的对于民众文化、民间风习的抨击。在相当数量的新小说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对于民间文化诸多因素的嘲讽、批评和破斥。而对国民思想中某些超验部分的反对又是这样一种批判风潮集中攻击的主要方向之一。攻击常以反迷信的姿态出现,具体到小说创作中,有的通篇以其为主题(如小说《瞎骗奇闻》),但在绝大多数小说中,这一题材往往被杂糅在多侧面的对民众思想的批判中。

实际上,超验体验或对超验经验的向往与热衷,是所有民族的文化传统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从文本记录的角度,中国民众思想文化中超验部分的源头,可追溯到中国民间叙事的志怪传统。可以说,中国民间叙事中最引人入胜和最先让人想到的部分便是其中诡异汗漫的超验玄想了。从以卜梦妖怪为主要题材的《琐语》,方士、巫觋所写的地理博物志乃至后来的笔记、传奇,记述超验故事的文本不胜枚举,这股志怪的潮流一直延续到清末民初,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赛先生”的正式登场它才或隐匿了踪迹或以改头换面的形式重新出现(比如徐圩小说的神秘色彩)或在文中承担起一种建立于现代思想基础之上的隐喻、反讽抑或文献记述的功能(如鲁迅的部分小说和散文)。由于对史传传统的依附以及民间信仰本身的原因,中国古典志怪从一开始便追求一种“真实性”和“记录性”的效果。除了唐之后被文人化的“作意好奇”的创作,大量的志怪作品实际上就是民间思想文化和民间信仰本身的记述与表现。它从民间传说中来,又回到民间流传之中去。

在晚清新知识人那里,对于这种语词与思想之间关系的认识表现出了一种较为复杂的状况。一方面,他们把民间玄思的生成归因于旧小说中的“妖物狐鬼”情节的煽惑,而另一方面,与当时代悬隔久远的那些古典志怪想象反而会在某些时候被认作是一种尚未蔽于陈腐思想,展现本民族健康特质的东西而被收集整理和探究(如蒋智由、梁启超、王国维等人对神话的研究),在此,古典志怪与民间风习中的堪舆、相命、卜筮等具体的世相又被划分了开来。但是无论怎样,民间世相都被做为了国民性中腐朽落后的一面受到了新知识人不遗余力的批判。这除了因为看到它在现实中的种种负面后果之外,更为紧要的是,在以西方文明为度量衡的比较中,这些玄思元素违背了与其共时性存在的西方自然科学的种种理念。而在新知识人眼中,西方自然科学理念与西方的整个思想体系是混溶一体的,中国传统思维中的有机整体观使他们在思考和接纳西方思想的时候亦采取了整全性的思路,从而并未对蜂拥而至的复杂多样的文化历史相续中所产生的西方思想资源进行条分缕析、分门别类的区分。这就导致了所谓科学主义的产生,科学和林林总总的西方政治,社会学等观念一道做为一种崭新的信仰被顶礼膜拜。从根本上说,在当时的新知识人看来,中国的民间信仰以及超验玄思与西方科学精神的对立就是与西方先进文明的对立,而与西方先进文明对立的东西即是我们民族文化中最落后腐朽的东西需要被批判和被刈除。这种基于“时间差”的认知加重了种族灭亡焦虑,并由此加强了新知识人对于民间超验玄思的决然排拒,而“天朝骄傲”的受损以及对于外来文化的陌生又使得他们在自己本有的传统中去寻求“安身立命”或解决“认同危机”之资。于是,那些相隔遥远的古典玄思与那些被认为别异于主流陈腐观念的其他旧有思想一道被介绍和研究,它们均被认作是文化重建的重要资源。可以认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这都是新知识人在面临亡国灭种之灾的时候所生发的一种保国保种的文化策略。但是,新知识人明显忽略了语词对于思想的承载性以及一种互动性的生成关系(梁氏所论及的小说影响仅注意到了文字对于思想文化的单向度影响),同时被新知识人忽视的还有民间文化衍变的缓慢性以及由此而带来的这一文化的稳固性特质。

而与上述对西方科学精神的追求相应的是,在诸多近代小说文本中对于其对立面——西方的科学理念的诸种精彩展现。在晚清文学作品中,对于自然科学的想象最为集中的表现在那些林林总总的科幻小说译作与本土原创科幻作品当中。在这些作品里,依靠自然科学的原理和发现,人们制造和发明出大量用于改善生活和富国强兵的“利器”以及技术,它们或能上天入地,或能扭转乾坤,起死回生……而其背后的思想支撑莫不是对于西方现代科学声光化电的趋奉和崇尚的“科学主义”精神。而与此同时,这种对于国人来说全新的小说样式——科幻小说也正式进入了中国的文学创作领域。可以说,科幻小说这样一种令当时的普通中国人全然陌生但同时也是晚清时期最受读者喜爱的时髦文类之一的小说样类正是西方自然科学发展的产物,它兴起于十九世纪的西方世界。正如前所述,不同于古代文学中的想象元素,科幻小说的构思和玄想不再漫无涯际,而是以科学原理和科学发现为依托。王德威在他的论著中把传统叙事中的想象称为狂想,在论及狂想与科幻二者之间的区别时他认为,科幻是有关知识和真理的话语,而狂想则为梦想与传奇的话语,狂想小说轻视科幻小说所重视的认知模式,并将其认识论层面与叙事层面的逼真性建立在一种模棱两可的不确定的感觉上。在文中,他引用鲁迅在《月界旅行》序中的一段话来进一步说明这两种幻想叙事的不同以及古代中国的文学叙事中科幻元素的缺乏:“然因比事属词(19世纪之说月界者),必洽学理,非徒摭山川动植,侈为诡辩者比……我国说部,若言情谈故刺时志怪者,架栋汗牛,而独于科学小说,乃如麟角。”③不同于古典时期,在诸多中国近代小说中,我们会看到潜水艇、电光衣、飞天气球等一系列完全陌生的意象出现。于文本中提供了一项项令人惊羡的科技发明与创造的作者们,仿佛已成为科学发明的行家里手。的确有记载称小说《新石头记》的作者吴趼人就曾经有过一些实验性的发明,但是这也至多只是皮毛的涉猎而已,当时的中国本土科幻小说的创作者们并没有对于西方自然科学知识的全面而甚深的了解。而且,在晚清时代,中国也根本没有科幻小说赖以产生的社会环境和科学研究的基础,科幻文类完全是一个舶来之品。而在本土原创中,作者们热衷于描写的几类意象或情节——无论是乘气球的空中旅行还是海底历险甚或是一些农业和医学的发明,也大都能在西方经典科幻小说中被找到相似的面影。比如,《月球殖民地小说》中写到的那只速度非凡带领主人公们环球旅行的飞空气球便会令人想到儒勒·凡尔纳的小说《环游地球八十天》。除了飞空气球外,在晚清本土原创的科幻小说中还有很多其他类型的交通工具或者作战工具(比如《新石头记》里的飞车,潜水艇以及《新纪元》中黄种人的各式武器等)都具备这样卓越非凡的性能,我们均可以把它们视作西方科幻作品中类似 “原型”的翻版。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中国近代小说中的科幻元素,不过是西方科幻作品的仿制品而已。由此,这些小说的作者们究竟在多大程度上真正进行了科幻的写作就变成了一个问题。对于浮光掠影的想象而言,他们创作中的科幻元素其实并不能摆脱狂想的色彩,吴趼人就在他的《新石头记》末尾处,以主人公夫子自道的形式,把文中很多神奇的科学发明归因于中国古典文学中志怪传说的梦想成真。另外,就接受群体的状况而言,对于当时很多的中国读者来说科幻与传统的狂想并无二致,同样都是超验的东西,不同之处仅在于这样一种狂想更具一种时人追逐的时尚色彩而已。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认为,在客观上,中国近代的科幻叙事已经陷入了言说的两难和意义的困境。科幻叙事与这一时代产生的其他层面的叙事一样,遭遇到了一种悖反式的局面,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不仅仅是从旧向新的沿革进化问题,更有异质文化间的龃龉和碰撞。这是一个展现主体间性的场域,其本身就是两种文化以及两种文化产生的不同思维模式在文本中的商榷过程,虽然这个过程的存续时间并不久长,很快就被来自于他者的单向度的声音所湮没。

而在这样的较量过程中,我们会产生如下思考:如果说民众对于超验的追求或向往表现了对现世生存境遇的反抗、质疑或颠覆的话,那么在近代小说作者们乐此不疲的把这些浸染了志怪色彩的科学幻想杂糅或堆砌在文本中的做法背后,我们似乎也可看出一种超越的焦灼与渴望,而它们共同指向了那个时代的主题——赶超西方。在此,我们不禁要问:在这样的一种方式之下,通往西方之路真的可以成为一副索骥之图吗?还是它更带上了一层惝恍迷离的海市蜃楼之味,从而成为了一个更加遥不可及的幻境?

(注:本文系国家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清末民初文学嬗变中的代际关系与文化转型”,项目编号:13YJA751014;天津市人文社科项目“清末民初文学的代际演变与文化转型”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TJW12-001)

注 释:

① 见张玬,王忍之主编《辛亥革命前十年时论选集》,北京:三联书店,1960年,第67~70页。

② 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曾提出了著名的“大传统”(great tradition)与“小传统”(little tradition)的划分理论。其中,“大传统”指在学校或教堂里培植起来的文化,即精英文化或高雅文化,“小传统”指的是民间或基层文化,是底层民众所代表的乡土生活文化。综观整个中国的古典时期我们却很难发现西方那样的大小传统之间的裂隙和矛盾,相反在精英与民间之间我们更多看到的是一种同构关系。比如,在近代中国,我们可以看到官僚与平民可能信仰膜拜同样的神,看到满清将领试图运用民间迷信退敌的事件,可以说直到西方文化侵入中国,大小传统才真正发生了逐渐的分离。而在此之前,大传统与小传统统一于文化的乡土性之中,它们以混溶的形态存在于几乎每一个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甚至它们就是生活本身。葛兆光先生在其著作《中国思想史》中,把这一现象称作“文化的均值”,在此,我们把这种体现“均值”的文化叫做民众文化。

③ 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9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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