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毛泽东早期“人民观”的形成与“工农兵”文艺方向之确立

2014-04-09 04:35肖向东
怀化学院学报 2014年9期
关键词:工农兵文艺革命

肖向东

(江南大学 文学院,江苏 无锡214122)

“人民”一词,是毛泽东一生钟情并使用最多的词汇。古往今来的政治家都曾不同程度地借用过有关“人民”的语汇,但却从来没有毛泽东运用得这么坚实、这么广泛、这么灵动、这么高妙!毛泽东的“人民观”、“人民思想”乃至“人民理论”以及对“人民”语汇的艺术掌控与把握,十分切要精准地表达了毛泽东思想的精髓与理论高度,是毛泽东对于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的杰出贡献,更是毛泽东思想的重要表征。其内涵博大精深,思想张力与理论辐射通古贯今,是研究中国问题以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重大课题,本文选择毛泽东早期思想发展过程中有关“人民观”的形成以及其与毛泽东关注与倡导的“工农兵”文艺主体方向相关的历史背景、思想轨迹、理论建构、发展演变的基本问题展开讨论与探究,以期观察与考量毛泽东早期思想与后来思想发展之间的关系,在触摸历史中感受毛泽东思想的深邃与伟大。

一、毛泽东“人民思想”的生成与历史来源

毫无疑问,“人民”一词,是历史进入20世纪之后在中国出现的新语汇,作为20世纪最为重要的关键词,“人民”这一概念的提出及其使用,不仅带有极为浓厚的时代色彩与20世纪特定的历史背景,而且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具有不同的称谓与意义内涵。

1.“三民主义”内孕的“民族”“民众”思想

中国古代思想史上,“人”与“民”事实上是分属不同文化范畴的思想概念。著名学者章培恒先生说:“‘人学’大概是一门研究人性及其相关问题的学问”,“中国古代对于 ‘人性’的看法还是有的。战国时孟子标举 ‘性善’,荀子主张 ‘性恶’,可算是在这方面的最早的代表”①。依据章培恒先生对古代中国关于“人”这一概念的判断,中国最早的“人学”思想当起于先秦时期,但专门的“人学”研究由于后世儒家学说的偏移与思想控制,使中国思想过多地重视“民”与“群”的建构,而忽略“个体”的“人”的存在与作为精神主体的个性要求。此与西方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之后兴起的以“个体”的“人”为视点的“人本主义”思想形成了人类思想史上的“二水分流”之势。察辨20世纪中国“人民思想”的生成与发展自然当以此为起点来展开讨论。

20世纪上半期,自1911年现代革命的伟大先行者孙中山领导“辛亥革命”始,许多政治家便瞄准“人民群众”这一社会性的力量,在他们的眼中,“民族”、“民众”、“国民”是代表社会最大多数的群体,故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提纲挈领地将“民族、民权、民生”作为其核心内容。就“三民主义”的实质而言,无论是“民族”所内涵的中国民众的广延性,还是“民权”、“民生”所指涉的中国人的根本性的合法权益,都以其对民众的高度关注与极为重视而在事实上被视为20世纪上半期中国革命的一个重要纲领。两次国共合作以及在成功“北伐”和“抗日救亡”斗争中民族、民众的革命斗争,即有力证明了“民众”在现代中国革命中的伟大力量。尤其是1937年“七七事变”后,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在此关键时期,中国共产党以民族大义为重,摒弃前嫌,与国民党实行第二次合作,在动员全国民众共同团结御侮上,表现出高瞻远瞩的远见卓识。1937年8月25日,毛泽东在陕北洛川所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率先提出中国共产党抗日救国的十大纲领,该纲领将民族解放与民主革命紧密联系为一体,明确提出民族、民权、民生等各方面的具体要求,号召“在国共两党合作的基础上,建立全国各党各派各界各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领导抗日战争,精诚团结,共赴国难”②。几乎在同时,9月22日,国民党的《中央日报》刊载了《中国共产党公布国共合作宣言》,宣言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为中国之必须,本党愿为其彻底实现而奋斗。”1937年9月29日,毛泽东在《国共合作成立后的迫切任务》中再次重申,在民族危亡的重要时刻,“挽救危机的唯一道路,就是实行孙中山先生的遗嘱,即 ‘唤起民众’四个字”③。于此可见,“民众”是孙中山所倡导的建立现代意义的中国的重要思想,重视“民众”在社会革命中的力量,在民族崛起中的作用,是孙中山对中国古代先进文化思想的合理继承,也反映出中山先生对现实革命的卓越见识。而“民族”、“民众”、“国民”这些具有特定历史内涵的指称,在20 世纪上半期的历史语境中,其实也代表着一种特定的历史表达,其意义指向突破了政治性的意识形态的范畴,使之与中国历史命运与中国现代化的走向错综纠结,而代表着中华民族最广大的民众由底层而地表、由被支配而成为革命主体的那段特殊历程,无论是作为一种历史现象还是作为一种现实的群体经验,都引发人们去关注、探寻、追求其内在的精神本质,进而去作纵贯历史今昔,透视历史表里的深长思索。

2.毛泽东的“人民观”与“人民思想”的发端

“三民主义”作为辛亥革命之后中国发展的指导思想,无疑对现代中国社会以及国人的民族意识的觉醒产生了十分深刻的影响,然而深入而客观地看,“三民主义”本身思想的局限性以及模糊的政治概念,实际上仍然无法具体解释复杂的中国问题,尤其是在中国社会尚处于复杂的阶级矛盾与阶级对立以及遭受来自异国异族深重压迫与欺凌的状况下,“民族”、“民权”、“民生”似乎只是一个美好的口号,或者是天国式的理想,其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是不言而喻的。正是在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上,扎根于人民群众之中、来源于丰富的社会革命实践的中国共产党的杰出代表毛泽东提出了他的新的“人民观”与“人民思想”的理论。

毛泽东的“人民观”与“人民思想”来源于丰厚的中国文化思想与生动具体的社会实践,如果依照《毛泽东选集》检索毛泽东人民思想的形成过程,其关于“民众”与“人民”问题的思考与理论性的阐释,最早可以追溯到土地革命阶段,但作为思想体系和重要理论论断而为中国人民所认识与接受,则是在30年代后期与40年代上半期。

众所周知,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毛泽东最著名的著述是1925年12月的《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与1927年3月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两篇长论奇文。作为毛泽东早期重要文章,这是两篇直接来源于社会实践的调查报告。文中毛泽东以丰富的实证材料与精辟的理性分析对中国社会各阶级、阶层的政治立场、阶级地位、革命态度作出了十分准确的判断与预测,进而发现了中国革命未来的潜在力量——工人与农民。他在《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中说:中国革命斗争中“工业无产阶级是我们革命的领导力量。一切半无产阶级(包括:(一)绝大部分半自耕农,(二)贫农,(三)小手工业者,(四)店员,(五)小贩等五种。绝大部分半自耕农和贫农是农村中一个数量极大的群众。所谓农民问题,主要就是他们的问题——此为笔者从毛泽东同一文章原文引注),小资产阶级,是我们最接近的朋友。那动摇不定的中产阶级。其右翼可能是我们的敌人,其左翼可能是我们的朋友。”④而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毛泽东更是直接肯定了农民革命的积极性与其在革命中的作用。显然,此时毛泽东所瞄准的革命力量主要是“工农群众”这样的无产阶级和半无产阶级群体,对于其他革命力量,在毛泽东看来,虽然可以争取,但却不是坚定的依靠。历史地看,毛泽东的这一论断,既是他从具体的革命实践中观察了解的结果,又是现实的革命斗争的经验总结。在革命还未充分展开,风起云涌的民众革命尚未到来的历史情境下,青年毛泽东只能将自己的革命视域限定在工农群众这一特定阶级的范围之内,并尽力去发掘潜藏在他们之中的革命因素,使之成为革命的主体力量。

进入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即“土地革命”)时期,毛泽东亲手创建了中国革命的第一个红色根据地——井冈山。当红色政权在农村武装割据中得以形成,一种新的政治经济格局出现之后,革命所带来的一系列变化,一方面进一步深化了毛泽东对工农革命力量的认识,另一方面,对苏维埃政权下各阶层人民的革命态度毛泽东也开始有了新的体认,于是,这时在他的著述中便逐渐开始谨慎地试用“人民”这一新的词汇。如1928年11月所写的《井冈山的斗争》,文中首次出现了“人民”这一词汇,继之,在1934年1月写下的《必须注意经济工作》和《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等文中,则将“人民”、“群众”与“革命”联系起来:“革命战争的激烈发展,要求我们动员群众,……现在我们的一切工作,都应当为着革命战争的胜利,……为着争取物质上的条件去保障红军的给养和供给;为着改善人民群众的生活,由此更加激发人民群众参加革命战争的积极性;为着在经济战线上把广大人民群众组织起来,并且教育他们,使战争得着新的群众力量。”⑤“要使广大群众认识我们是代表他们的利益的,是和他们呼吸相通的。要使他们从这些事情出发,了解我们提出来的更高的任务,革命战争的任务,拥护革命,把革命推到全国去。接受我们的政治号召,为革命的胜利斗争到底。”⑥从毛泽东此时的相关著述中,可以看出其思想发生的一个重要变化,即由早期偏于注重“工农”革命力量到此时对“新的群众力量”的关注。这里由“群众”到“人民群众”,再到“广大人民群众”以及“新的群众力量”等词汇的运用,显然不是写作中的措辞或随意的笔调变化,而是毛泽东在中国革命走向深化的过程中对革命性质以及取得革命胜利必须依靠的革命力量的新的认识。以工农为主体同时团结其他各阶级、阶层的人们形成最广大的人民力量来共同推进革命,显然已在此时的毛泽东的心中孕育而成并逐渐清晰,此为即将到来的新的革命高潮——全民抗战,共同抵御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奠下了极为重要的思想基础。由此而论,以“土地革命”为主体的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是毛泽东的“人民观”与“人民思想”初步形成的孕育期,它既是毛泽东思想初期形态的一个重要表征,反映了毛泽东革命视野的扩大与对革命主体力量的新的认知,也在一定意义上修正了早期革命中单纯依靠那些虽然具有坚定的革命性但实际上革命觉悟不高、文化素质较低的单一的工农阶级的狭隘革命意识。而与此同时毛泽东提出的要使“广大群众认识我们是代表他们的利益的”,“使他们从这些事情出发,了解我们提出来的更高的任务,拥护革命”,进而“接受我们的政治号召”,“把革命推到全国去”,“为革命的胜利斗争到底”。更表现了毛泽东的政治远见与他对未来的革命前景的理性的预期。

3.毛泽东“人民观”的建构与理论基架的形成

推助毛泽东的“人民观”与“人民思想”形成的时代因素显然是中国人民伟大的抗日战争。日本侵华,激起了中华民族强烈的爱国意识,为挽救民族危亡,中国共产党率先提出团结抗日主张。早在1935年12月,毛泽东就发表了《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明确提出“民族统一战线”问题,1937年5月在《中国共产党在抗日时期的任务》中,毛泽东一方面分析了民族矛盾和国内矛盾在目前的发展变化,另一方面则向全国呼吁“为民主和自由而斗争”。而在同一时间,即1935年5月8日,毛泽东进一步提出《为争取千百万群众进入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而斗争》的策略,并于1936年12月促成了“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当国民政府终于接受抗日主张之后,1937年8月25日,毛泽东再次发表《为动员一切力量争取抗战胜利而斗争》的文章,倡导全民抗战的思想。从此时毛泽东一系列的公开文章与思想主张考论,在抗日大局问题上,毛泽东已鲜明地站在民族的立场来思考中国的问题,并在新形势下重新估计民族革命战争的力量,进而在思想上接通了前期已经形成的“人民”革命的意识,将之放大到全民抗战的思想框架之中进行新的理论整合。这种理论基架的形成,与之前期相比,无疑是一个思想的跃进,抗日的统一战线与后来建国初期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清晰地反映了中国共产党民主政治思想的演变与递进,但从历史的角度观察,当是建构在毛泽东此时开始形成的“人民思想”的理论基础之上。

进一步确认和深化毛泽东这一思想的是30年代后期和40年代上半期他所发表的最能体现其思想精髓与深刻思考的《论持久战》、《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青年运动的方向》、《大量吸收知识分子》、《新民主主义论》、《两个中国之命运》、《论联合政府》等重要的历史性的理论文献,在这些至今读来仍给人以精神感奋与思想启迪的理论文本中,毛泽东充分肯定了“人民”在民族革命战争与建设新中国这样的伟大事业中所处的地位与历史作用,理论地阐释了“人民”的内涵与其广延性,睿智地看到了知识分子和青年加入革命而给革命输入的新鲜血液,同时以广阔的视野将中国革命与世界革命视为一体,将“旧三民主义”与“新三民主义”区别开来,进而在新民主主义思想体系之上提出“建立一个新中国”⑦的目标。因此,在1945年4月23日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毛泽东十分明确地表明:“我们这个大会是关系全中国四亿五千万人民命运的一次大会”,“我们的任务不是别的,就是放手发动群众,壮大人民力量,团结全国一切可能团结的力量,在我们党领导之下,为着打败日本侵略者,建设一个独立的、自由的、民主的、统一的、富强的新中国而奋斗”⑧。至此,毛泽东的“人民思想”开始由抗战初期的“战争思想”策略,即《论持久战》所谓的动员了全国的老百姓造成陷敌于灭顶之灾的汪洋大海,发展为新型的建国理论,而为着“全中国四亿五千万人民命运”的理念的表达,无疑清楚明了地表现了毛泽东此时所持有的“人民观”的全面形成。

二、“人民思想”的确立与“工农兵”文艺方向的演变

无论是从理论或是实践的方面去论证,毛泽东“人民思想”的正式确立与真正为中国广大的人民所认知与接受,还是在中国内陆全境获得解放以后。革命的胜利,人民的解放,新中国的建立,意识形态的变化,新的政治经济格局的形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广泛传播和在新时代发生全面、深刻的影响奠定了坚实的社会现实条件与政治基础,其中包括了他的“人民思想”与“人民理论”。

1.毛泽东的“人民思想”与“工农兵”主体方向的确立

诚然,述及这一问题,还要回到延安时期,对毛泽东在1942年5月所发表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作一个学术回应。作为毛泽东论文艺的一个重要理论文献,《讲话》不仅对抗日根据地以及后来的解放区文艺产生了重大影响,而且成为建国后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中国文艺的重要理论指导,并由之引发了长达半个多世纪关于中国文艺问题的争论。

肯定《讲话》的学者认为,它成功地解决了文艺“为什么人”的问题,即:“为工农兵”这一根本的、原则的问题,《讲话》所提出的一系列文艺思想与理论阐释,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中国的新发展。而早在40年代中期,与《讲话》持不同观点的现代文艺理论家胡风则申述了自己的观点,此导致了1955年众所周知的那场公开的论辩。胡风的文艺思想虽在历史的风雨中遭到摧折,但却为80年代对《讲话》进行历史反思提供了思想与理论基础。反思者认为,《讲话》具有极强的政治功利观念,一定程度上抛弃否定了文艺的特性,限制了文艺的自由,尤其是倡导“为工农兵”方向导致了后来的中国文艺低层次的审美倾向等等。本文在此无意讨论争论双方观点的正误,但细读原文有一点是十分明晰的,就是《讲话》的基本精神与指导思想以及当时的历史定位在文献之中是讲得非常明了的。毛泽东说:“对象问题,就是文艺作品给谁看的问题。在陕甘宁边区,在华北华中各抗日根据地,这个问题和在国民党统治区不同,和在抗战以前的上海更不同。在上海时期,革命文艺作品的接受者是以一部分学生、职员、店员为主。在抗战以后的国民党统治区,范围曾有过一些扩大,但基本上也还是以这些人为主,因为那里的政府把工农兵和革命文艺互相隔绝了。在我们的根据地就完全不同。文艺作品在根据地的接受者,是工农兵以及革命的干部。”⑨显然,《讲话》在延安时期主要是针对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根据地的文艺和它的服务对象“工农兵”而言的,而抗日根据地的“工农兵”与中国全体“人民”不是一个对等的概念。

但新中国成立前后,“人民”的概念发生了新的本质的变化。人民解放战争的胜利,解放区的扩大,全国各种进步力量、各派各界人士对建立新中国的倾情支持,事实上都建构在“人民中国”这一思维之上。政治上,毛泽东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上庄严宣告:“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文学上,周恩来在1949年7月2日召开的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所作的《政治报告》中对建设新中国的“人民文艺”与“工农兵”问题亦作出了新的阐释:“对于文艺界大团结的胜利,我们……不能不归功于全国广大人民对于新文艺运动的支持,但是尤其不能不归功于人民解放军在军事战线上的伟大胜利。”“你们要写作,就一定不要忘记表现这个伟大的时代的伟大的人民军队。”“在三年的人民解放战争的高潮中,两万万农民是最伟大的支持力量。……我们依靠了伟大、勤劳、勇敢的中国农民,……他们的勇敢勤劳、艰苦、朴素的本质,是值得我们歌颂的。”同时,“人民解放战争的胜利,还不能不归功于工人阶级的努力。……工人阶级正在一天比一天成为中国建设事业的主要力量,也正在一天比一天成为我们的文艺创作的重要主题。”而“文艺工作者是精神劳动者,广义地说来也是工人阶级的一员。”⑩3-4由此,周恩来在号召大力写作以“工农兵”为主体的文学的同时,提出新中国的人民文艺亦应该解决“为人民服务”的问题。而毛泽东在莅临大会所致的欢迎词中则直接将文学艺术工作者们称为“人民的文学家”、“人民的艺术家”。应该说,毛泽东、周恩来在建国初期对文艺、对文学家、对艺术家这样的历史定位,对以“人民”和“工农兵”为主体的新中国文艺方向的确立,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是有明确的意义指向与现实思考的。周恩来《政治报告》的第二部分《文艺方面的几个问题》在明确提出新中国文艺要“为人民服务”时,曾这样阐释:“为人民服务的问题,这个口号大家都赞成,现在的问题是怎样实现。我们应该首先研究一下我们熟悉什么,不熟悉什么。……工农兵是人民的主体,而工农兵又是今天在场的绝大多数所不熟悉或不完全熟悉的,至于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思想、感情,则是你们的绝大多数所已经熟悉的。”“我们主张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当然不是说文艺作品只能写工农兵……我不是说我们不要熟悉社会上别的阶级,不要写别的阶级的人物,但是主要的力量应该放在那里,必须弄清楚,不然就不可能反映出这个伟大的时代,不可能反映出创造这个伟大时代的伟大劳动人民。”⑩5-6

从周恩来代表中国共产党面对新中国文艺工作者的第一次讲话中,可以清晰地看出,新中国文艺一方面坚持了毛泽东《讲话》的基本思想,将“为工农兵”作为新的人民文艺的主导方向,另一方面,对文艺工作者所熟悉的其他阶级、阶层的人物与生活并不排斥,而是将之纳入到全体“人民”的范畴,作为整体的时代生活加以表现,从而“反映出这个伟大的时代”,“反映出创造这个伟大时代的伟大劳动人民”。无论是毛泽东对于作家、艺术家所寄予的“人民的文学家”、“人民的艺术家”的希望,还是周恩来这里关于“为人民服务”的具体表述,事实上俱都表明了中国共产党在建国思想与建国方略上一个新的动态性的演变,即:未来的人民中国,是以工农兵为主体而同时包含了“社会上别的阶级”的最广大的人民共和国。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同时也要为人民服务。因此,新中国的文艺,应是新的人民的文艺。新中国文艺的方向,就是新的人民文艺的方向。

2.“人民”和“工农兵”概念的纠结与中国当代文艺的困惑

对于“人民”的概念与范畴,毛泽东建国后最经典的表述是在1957年2月27日最高国务会议第十一次(扩大)会议上的“讲话”,这个讲话1957年6月19日于《人民日报》正式发表,也就是著名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在阐释“人民”的内涵与范畴时,毛泽东说:“人民这个概念在不同的国家和各个国家的不同的历史时期,有着不同的内容。拿我国的情况来说,在抗日战争时期,一切抗日的阶级、阶层和社会集团都属于人民的范围,日本帝国主义、汉奸、亲日派都是人民的敌人。在解放战争时期,美帝国主义和它的走狗即官僚资产阶级、地主阶级以及代表这些阶级的国民党反动派,都是人民的敌人;一切反对这些敌人的阶级、阶层和社会集团,都属于人民的范围。在现阶段,在建设社会主义的时期,一切赞成、拥护和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阶级、阶层和社会集团,都属于人民的范围;一切反抗社会主义革命和敌视、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社会势力和社会集团,都是人民的敌人。”⑪364从毛泽东这段关于“人民”问题的论断中可以看出,“人民”一词,在中国革命的不同时期被中国共产党赋予了不同的时代内涵,并具有不同的思想基点。抗日战争时期,“人民”的概念是建构在“民族”原则的基础之上,维护“民族独立”,争取“民族解放”的一切抗日的阶级、阶层和社会集团都属于人民的范围;解放战争时期,关于“人民”的划分,则是以“阶级”立场为分界线,因此,一切反对官僚资产阶级、地主阶级以及代表这些阶级的国民党反动派的阶级、阶层和社会集团,都成为中国共产党所依靠的人民的力量;进入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当阶级剥削与阶级压迫的制度不复存在,公开的阶级斗争得以消解,社会的主要矛盾发生转移时,对于“人民”的界定,主要是看其对待新的社会主义的态度。而在设定“人民”的范围时,在毛泽东的一系列著作中,他用得最多的表述方式是“广大人民”、“全体人民”、“人民群众”、“绝大多数”、“各族人民”、“一切积极因素”等最大化的量词词汇,即他所说的“一切赞成、拥护和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阶级、阶层和社会集团,都属于人民的范围”,因此,他认为:“我们的国家现在是空前统一的。……我国的六亿人民正在工人阶级和共产党的领导下,团结一致地进行着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国家的统一,人民的团结,国内各民族的团结,这是我们的事业必定要胜利的基本保证。”⑪363为此,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人,并且尽可能地将消极因素转变为积极因素,为建设社会主义社会这个伟大的事业服务”⑪387。

由毛泽东对不同时代“人民”内涵的表述,可以看出“人民”一词在政治家的视野中不是一个具有固定涵义的思想概念,而是一个随着历史的变迁被不断改变其政治指向的动态性的语汇,尽管其主导的精神思想得到广大人民的接受,但在具体的历史环境与特殊的政治语境下,权威的政治却因为充分掌握了话语权而易于对之进行新的阐释并生发出带有新的政治内容的述说,尤其是当政治遭到绑架甚而扭曲的时候,“人民”被政治意识形态所利用。作为一个“整体”的人民,在不断发生的各种政治运动中,亦不断被分离、肢解乃至碎片化。谁是真正的“人民”,谁是人民的“另类”,谁走向了人民的对立面甚至成为人民的敌人,都由掌控了意识形态话语的威权说了算。“人民”成了被任意揉捏的面团或是被意识形态控制的工具,在极端而荒谬的政治语境下,被赋予浓郁的政治色彩的“人民”甚至与“人”本身形成了一种二元对立,作为“人”自身的本体属性,常常为占主流地位而被意识形态化的“人民”所排挤、压制、规约,本应反映出“人民”的要求、愿望与情感的“人”的本质的东西,却在这种二元对立的法则下遭到否定与抛弃。“人民”内涵在当代复杂的政治环境与历史演变中所发生的这种变异,自然造成了中国当代文学在表现人民生活与思想情感上的迷惘与困惑,而“人”的生活的缺失,亦很难将“人民”的真实生活面貌与社会历史的本相以本质化的方式表现出来。中国当代文学所遭遇的这一现实以及在创作思潮上所发生的变异,的确使中国文学的当代之途曾经步履艰难,困惑重重,走过了一段十分艰辛的风雨历程。

表现在建国后“十七年”以及“文革”时期的文艺上,那就是对以“工农兵”为主体的人民文艺的倡导与规训。“工农兵”方向由于延安文艺的提倡与铺垫,在建国后顺理成章地成为“新题材”、“新人物”、“新主题”的代名词,也十分自然地成为郭沫若在第一次文代会上所阐释的“新的人民文艺”的指导性方向。从此之后,在一个长时段的当代文艺的运演中,“工农兵”与“人民”两个概念始终相互纠结、相互混淆,给许多当代作家带来困惑与误读,也造成了中国当代文学与文艺理论的某种“乱象”,此方面的历史失误已在80年代以来许多学者的研究中被指出与纠正,限于本文篇幅,此不再赘述。

3.关于“工农兵”文艺方向的历史评价与理性辨析

如前所述,“工农兵”文艺方向的提出,在《讲话》阶段显然是针对延安与各根据地文学而提出的由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文艺而言,这在特殊的历史阶段与特别的历史时期以及特定的文化区域,是十分符合当时的历史实际以及革命战争需要的。中国现代的革命战争是以“工农兵”为主体的人民革命战争,就抗日的斗争实际而论,“工农兵”构成了民族救亡与民族独立的主体,就抗战胜利之后的人民解放战争来说,“工农兵”成为了推翻国民党反动派的有生力量,从特殊历史阶段的战争实际以及革命需要出发,要求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是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的,其大方向也是正确的。而“工农兵方向”所体现出的民族化、大众化、通俗化的文艺发展途径,以及破解五四以来长期未能解决的“普及与提高”的难题,是符合历史实际与当时中国的国情状况的。与此同时,毛泽东提出的“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其中自然也蕴含了某种基于民族文化积淀而特有的民族文学方向的思考,这应该说,恰正是中国文学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最根本的东西。联系不久前莫言问鼎“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颁奖词所称:“莫言将现实与幻想、历史和社会角度结合在一起。他创作中的世界令人联想起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作品的融合,同时又在中国传统文学和口头文学中寻找到一个出发点。”这里,“在中国传统文学和口头文学中寻找到一个出发点”,显然指向的就是中国民族文化与民间文学的“根性”作用对于现代中国文学的重要支撑。

当然,在建国后十七年大力提倡“赵树理方向”的写作情境下,中国当代文学一度曾陷入单纯地服务“工农兵”、以是否创作符合“工农兵”思想标准的文学来判定文艺的政治方向、以是否体现了这一方向来衡定文学的价值的理论误区,以至导致中国当代文学在一定的时段出现了偏向低层次审美的写作格局。但一个民族的文学在其发展演变中并不总是沿着一条直线向上攀升的,披览中外文学史,任何民族文学的前行都有起有伏,有高峰有低谷,有失败有成功。中国当代文学六十年曲曲折折、递嬗演进、波澜迭起的历史以及新时期以来高歌猛进的成就,本身就证明了这样一条文学发展的铁律。历史已经证明并将继续证明中国文学终将走向辉煌!这一天正在到来,或者说,这一天离我们不远了!

注释:

①章培恒:《中国人学史·序》,参见祁志祥著《中国人学史》第1页,上海大学出版社2002年3月。

②毛泽东:《为动员一切力量争取抗战胜利而斗争》,《毛泽东选集》第二卷第356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2版。

③毛泽东:《国共合作成立后的迫切任务》,《毛泽东选集》第二卷第

366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2版。

④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9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2版。

⑤毛泽东:《必须注意经济工作》,《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119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2版。

⑥毛泽东:《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第138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2版。

⑦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第二卷第663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2版。

⑧毛泽东:《两个中国之命运》,《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1025—1026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2版。

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849—850页,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第2版。

⑩周恩来:《在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参见武汉大学中文系当代文学教研室编《中国当代文学史参考资料》,1978年7月(内部资料)。

⑪毛泽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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