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跃文的中篇小说《漫水》的乡村美

2014-04-09 04:35陈法玉
怀化学院学报 2014年9期
关键词:王跃文娘娘龙头

陈法玉

(宿迁市社科联,江苏 宿迁223800)

这是一个中国的故事,这是一个现代中国的故事,这是一个唯美曼妙而又有点凄婉哀伤的中国故事。这个故事在仅有的五万余字的篇幅中,从共和国的成立之初一直讲到了进入新的历史发展时期的当下。王跃文的中篇小说《漫水》(原载2012《文学界·湖南文学》创刊号),不仅完整地给我们讲述了这样的一个中国故事,而且还给我们描绘了一方水墨画般的山水家园,临摹了一群泥土般淳朴实在的父老乡亲,呈现了一种那深藏在远村野乡,浸透在当地每一个人骨血中的厚重的人文传统。在2014年8月揭晓的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获奖名单中,《漫水》当之无愧地名列其间。

一、余公公:传承乡村文明的杰出代表

小说的主人公余有余即余公公,是漫水村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他不仅辈分高,更重要的是手艺强、人品好。他坚毅刚强,乐善好施,仗义执言,乐观豪放。实际上,他是漫水村权威、道德、公正、良善的化身,在当地人的心目中具有崇高的地位和影响。

余公公凡事都追求一个“好”字。他种田,认为是种田就是种脸面,庄稼长不好要遭人笑话。他做木匠,细料、粗料两手全,自己造成了六封五间的木房子,一个人做成了好多口老屋(棺材),而且善于在老屋上精雕细刻出各种花纹。他就是上山采野菌,也能找得比人多、比人好,即使在秋后也能找得出来。长期打光棍的堂兄弟有慧从城里领回来一个妓女做媳妇,别人说三道四、飞短流长,是他站出来仗义执言,哪怕是驻村干部“绿干部”口无遮拦,他也敢上去呵责:“那个畜生在放屁?你要是乱说,我把你嘴巴撕齐耳朵边!”①

余公公为人善良,哪家遇到难处,他都上去帮忙。他为自己做了好几个老屋,都急人先用了。如果说本族兄弟有慧去世因置不起老屋先让给他还在情理之中,那么连全村最讨人嫌且多次辱骂过自己的长舌妇秋玉婆去世了也借给她老屋住,则更是彰显出余公公的大人大量、高风亮节。他对有慧儿子强坨的如父般的疼爱,对因作风问题下放改造的小刘的关怀和照顾,无不是他宽厚为本、慈爱为怀的天性流露。

都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余公公与慧娘娘

(从作品中无法知道她的真名,兴许作者也不知道)

之间几十年来从未说出口、彼此心相通的情感,既让人感慨,也让人遗憾。从年轻时代,两个人就彼此相悦,但他们终生也未越雷池一步,互相间亲如家人。到了老年,虽然各自都失去了伴侣,但他们依然坚守传统的道德底线,仅限于生活上互相照应而已。即便如此,他们也感到是那样的满足。过年了,余公公给慧娘娘准备了她最爱吃的枞菌;闲暇时,余公公给她吹最爱听的笛子曲。他们在一起轻松地谈论着死亡,就像说着走亲戚的事情。余公公对慧娘娘的爱如阳光洒在大地,没有任何声音却让感到温暖。而慧娘娘,也是从容自然、心安理得的在享受着这份既有亲情又有友情也有爱情的幸福。最让人感动的是,他们各自为对方的后事而忙碌,而准备。慧娘娘给余公公做好了寿衣,余公公给慧娘娘置备了老屋……

可以说,余公公不仅是漫水村的传统道德的传承者,也是整个中国乡村文明传承的杰出代表。从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华民族优良传统的张扬,看到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具体呈现,看到了我们需要汲取的精神给养,也看到了实现民族复兴中国梦的现实土壤和条件。一个只知施恩、行善、博爱而不求任何回报的人,用他一辈子的身体力行,给我们创造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余公公的坚守并不是来自于自觉,来自于某种责任或者说是使命,而是来自于一种恒久不变的潜意识,这种本能的反映深入在他骨髓,促使他总是以一种博大的胸怀、博爱的情感去面对任何事物。在湘西南,在中国,像余公公这样的纯粹的好人,又何止一个?我们多么希望作家们能够打开更广阔的视野,用文学的形式给我们呈现出更多的像余公公这样的好人典型,去感化我们的社会,去温暖我们的内心。

二、慧娘娘:人间大美的幽灵体现

从烟花巷中走出来的慧娘娘,我们不知道她出身何地、来自何方,只知道她是解放初期被余有慧从城里领回来的一个风尘女子。她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又在那样的地方见识过各色人等。她的内心世界,应该是复杂的,驳乱的,广阔的,可能也是强大的。要不,她怎么能够在境况突然改变的情况下,如此泰然自若地接受一个全新的、严峻的现实并能使自己逐渐变成一个圣母般的神灵?

逼良为娼,可以说绝大多数的妓女都是被逼无奈走上这条路的。旧社会还有很多穷人的孩子自小被卖,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自己的人生。慧娘娘赶上了新社会改造妓女的时代,走上了从良嫁人、开始新生活的正路。但是,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们也许最初没有多少理性的选择。比如慧娘娘跟了余有慧,来到了漫水村,成了不同辈分人嘴里叫着的“慧娘娘、慧伯娘、慧叔母、慧嫂嫂”。慧娘娘不在乎往昔的自己是什么样,也不在乎人们用什么样眼光看自己、用什么样的言语说自己,只知道要认真地当一个好媳妇,做一个实在的种田人。村里要选一个人当“赤脚医生”,能读会写的她自然成了不二人选。慧娘娘学成归来后,就担当起治病救人的职责,成了维护全村人健康的保障。最难得的是,当全村唯一的一个会“妆尸”的老人去世后,她又义无反顾地承担起这一“晦气”的角色。从此之后,她在漫水村接生送死,四十岁以上的人没有不是她接生的,去世的老人没有不是她妆尸送走的。慧娘娘是个爱漂亮、爱干净的人,“就是衣服上的补丁,她补得也比别人的好看”。她去给人妆尸,自然引起了男人有慧的埋怨和不解,问她这能有什么好处。“做事都要有好处吗?日头照在地上,日头有什么好处呢?雨落在地上,雨有什么好处呢?”慧娘娘把她想做的、能做的,都认为是一种使命、一种天职。就这样,她几十年来成了漫水村须臾不可或缺的人物,“漫水人哪个在她的手上没有恩”?

慧娘娘天生丽质,年轻时在妓院有那身打扮自不必说,即使到了漫水村多年后当上了赤脚医生,穿上那件白大褂也同样是非同反响的美。“她的眼睛很大很亮,眉毛细长细长的像柳叶。她把脉的时候低着头,病人就看见她的耳朵。她的耳朵粉粉的,像冬瓜上结着薄薄一层绒毛。若是夜里,幽暗的灯光下,有慧阿娘就像传说中的夜明珠。若是白天,日头从窗户照进来,她的脸上好像散发着奶白色的光”。用世俗的眼光看慧娘娘,也许她真的是命运不济。如一叶浮萍流落在漫水村五十多年,尝尽了生活的酸甜苦辣。然而,她总是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就是对自己的婚姻,她也同样觉得满足:“我一世跟着他,值得!他人是生得蠢,手脚也不勤快。他不打我,不骂我,不嫌我。跟他五十年,手指头都没有在我头上动过。”是的,她是幸福的,她一生行善理应得到幸福。她幸福的极致,是她自己生前没有体尝过的在自己的去世之时。

慧娘娘作为村里唯一的一个会妆尸的人走了,谁来给她妆尸是一个问题。这个人最终会是谁?是余公公!他给她洗澡,给她梳头,给他连白带夜地打造了一副龙头杠抬着下葬。一个女人的幸福究竟是什么?最后把自己的身体交出去,交给一个自己爱慕一生的人去侍弄,岂止是用幸福二字可以诠释的?

三、龙头杠:见证历史、引领未来的象征物

在《漫水》这部小说中,有一个物件从头至尾贯穿全篇,这就是用于抬棺材下葬的“龙头杠”。

漫水村如果有一个东西需要夸奖,人们必会说“龙王老儿的轿杠”。可见,这龙头杠在漫水村人心中的地位和价值有多高。漫水村的这副龙头杠归全村人共有,不知道已经传过多少代了。“龙的眼珠子像要喷出火来,龙尾像随时在甩动。那龙头杠是楠木的,不要油,不要漆,千年不腐。”几年前有个城里人想买这副龙头杠,价钱出到了好几万块。慧娘娘的儿子强坨动了心,想把龙头杠卖掉,结果引得余公公的一场大怒,从此把龙头杠取回放在自己的家里收着。余公公“把龙头杠搭在两个木马上,平时用厚厚的棕蓑衣包着,还在木马脚上绑了猫儿刺,不怕老鼠爬到龙头杠上去咬”。余公公珍视龙头杠,把它当成心肝宝贝。他曾跟慧娘娘开玩笑地说:“老弟母,你我哪天阎王老儿请去了,用这价值多少万块钱的龙头杠抬去,面子天大!”

龙头杠第一次被卖的结局虽然避免了,但是就在慧娘娘将要离世之际,龙头杠却被人盗走了。为了不耽误慧娘娘能用龙头杠抬着下葬,余公公一连几天没白没夜地干活,终于在下葬之日赶出来一副和丢失的一样精美的龙头杠。然而,就在出殡的路上,乡邻们利用下葬时折腾孝子的习俗,终于把偷盗者抓到了手。原来,作案的正是慧娘娘的儿子发坨。发坨感念余公公给自己父母做了两口老屋的恩情,一时又无以回报,就暗中偷走了龙头杠,卖给了文物贩子。余公公气愤极了,拿棍子打他的屁股。

如果再找回那副丢失的龙头杠,漫水村就会有两副龙头杠了。作为读者,我们希望那副丢失的就永远丢失,再也找不回来!因为,龙头杠是抬棺材用的,一个小小的村子有两副,多么不吉利啊!再者,余公公一辈子一直存有一个能雕刻龙头杠的心愿。他“做木匠,年轻时候雕过很多人家的窗格子,老了又雕了很多老屋,就是没有雕刻过龙头杠,有多少次面对龙头杠他都这样想:这龙头杠怎么不是我雕的呢”?龙头杠的被盗,他的这个心存已久的愿望实现了!

可以看出来,作者写了龙头杠这个物件,是有特别用意的。龙头杠象征着一种传统,这个传统是支撑漫水村生存发展的重要力量。对于这个传统,有人质疑过,甚至要丢弃,实际上确实被丢弃过了。但是,它又被找回来了。或者,虽然没有找回来,但是通过余公公的巧手,这个传统又得以继续传承了。漫水村是这样,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又何尝没有这样的境遇?

四、漫水村:一幅美得让人窒息的水墨画

漫水是个村子。“村子在田野中央,田野四周远远近近围着山。”小说一开始,作者就给我们交代了漫水村的大致形状,继而,又详细地告诉了我们漫水村的坐落位置以及周边的环境:村子东边的山很远,隔着溆水河,望过去是青灰色的轮廓;南边的山越往南越高,某个山洞流出一股清泉,那是溆水的正源。溆水流到沅江,沅江流到洞庭,洞庭流到长江,长江流到东海。山千重,水百渡,很远很远。

漫水村的山美,紧靠溆水边上有一座鹿鸣山,山上树木葱茏,百鸟鸣唱,有采不完的枞菌;漫水村的水美,流经的溆水河中有一个蛤蟆潭,“潭底有个无底洞,无底洞直通东海龙宫,钻个猛子就到了”。漫水村的日出也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待到初冬时节,“油菜长得尺把高,麦子长得手指长。大清早,薄薄的雾气中,刚刚出来的太阳,就像锅里蒸熟的鸡蛋黄。落了一夜的白霜,贴地的草木上都像撒了一层石灰”。“刚出来的太阳就像锅里蒸熟的鸡蛋黄”,漫水村的日出美得让人心醉,美得让人馋涎欲滴。阅读作品,那个水墨画般的漫水村,就会在眼前栩栩如生。

漫水村的美不仅是自然的美,还有这里的乡风民俗。作为赤脚医生的慧娘娘为了给人家接生孩子,一路上要跑得飞快。“背着木箱跑快了,箱子里的药瓶会碰碎。年轻男人只要看见慧娘娘跑,就晓得哪家要生了,会接过她的箱子,跟在她后面跑。年轻人手上有劲,悬空提着箱子跑,不会碰碎药瓶。日子久了,都成了规矩。年轻男人碰上慧娘娘飞跑,他不接过药箱,会落得人家去说。”在不知不觉中,有多少高尚的习俗就这样形成了。浓郁的地方文化氛围,独特的地方风俗习惯,也能够让读者感到耳目一新:不管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有钱的备份礼,没钱的放挂鞭,不分厚薄,同席吃饭;“小孩落地,马上要放炮仗;人死落气,也要马上放炮仗。炮仗祛邪,生与死都要祛邪。只是死人的时候,又放炮仗,又烧落气纸”;这里人的最后归宿,都在险峻的太平垴,八抬八拉地用龙头杠抬着棺木,让死者乘着飞龙腾云驾雾上瑶池……小说虽然没有刻意在地方风情上面多作描述,但我们还是能从看似随笔带出的一些描写中,领略到漫水村的美丽风采和乡土韵味。“乡村伦理维系着古老的传统,以及这种传统下最美好的事物。乡村伦理抵御着,或缓冲着各种政治运动的暴力,让乡村在过去几十年的苦难里疼痛有所减少”[1]。

结语

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对于王跃文来说,写漫水村既是抒发自己怀乡之情的一个出口,也是重新审视自己创作、去除标签化的一个行动,更是自己实现文学理想、履行文学责任的一种担当。在《漫水》中,作者通过一个一个小故事,蕴含着人性美的大境界、大情怀。王跃文试图在创作上进行调整与超越,力求与过去所谓的“官场文学”拉开距离[2]。《漫水》可以说是标志之作。王跃文在接受《山东商报》记者采访时说:互联网时代,很多人更关注文学本身的自主性和独立性,强调文学回归本位,创作中更关注、展示人的现实境遇和困惑,展示人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这是文学的进步。他同时认为,当代中国文学依然应该真切地反映现实,深刻地反映历史,甚至有必要积极地干预历史,民族的心灵应该在文学中得到呈现,国家和民族的梦想应该在文学中得到真实的展望,只有如此,才能真正讲好中文[3]。王跃文以《漫水》开始走出了一个坚实的脚印,从这个脚印里,我们听到了作者为实现自己文学担当的豪迈宣言。

注释:

①王跃文,《漫水》,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以下文章中凡是引用的没有特殊注明的皆出自这部作品,不再标明。

[1]跃文.沉醉乡村的理由[N].重庆晚报,2012-08-21.

[2]龚旭东.关于王跃文《漫水》的漫想[N].文学报,2012-03-16.

[3]王跃文.《漫水》是逝去的乡村[N].山东商报,2013-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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