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丽舒徐,高出人表——苏轼对闺情词的开拓

2014-04-09 05:02陈中林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苏轼

陈中林

(鄂州职业大学,湖北 鄂州436000)

提及苏轼,人们自然会联想到他所创作的一些“横放杰出”、“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1]的豪放词,仿佛豪迈、纵放之风便是苏词的创作起点,而苏轼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豪放派词人,这一点已为绝大多数词论家所首肯,致使一些囿有“词为艳科”传统观念的人,喟叹苏轼“不更”情事、不善言情,甚至“辞胜乎情”。其实,在《全宋词》收录的约300多首苏词中,70%是表现传统题材的所谓闺情词,更有30多首是直接或间接地表现男女情爱的“艳情”之作,即使置于《花间》也不为过。对此,明人王世贞曾说:“‘枝上柳棉’,恐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2]清人贺裳亦谓:“‘彩索身轻常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如此风调,令十七八女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之下?”[3]笔者认为,苏轼闺情词的成就是相当突出的,若把苏轼的闺情词串联起来,你会在豁然开朗中经历一种流水般清澈的感动:苏轼在这些“艳词“中,往往不仅有轻柔深婉、缠绵悱恻的刻画描写,而且注意创造神韵悠远的艺术境界,寄托深沉的思想情感,无不格调清雅、超妙旷逸,这亦是苏轼摒弃“词为艳科”的路数、另辟他径的一种创作伦理的选择与坚守。张炎盛赞苏轼之婉约词“清丽舒徐,高出人表……周(邦彦)、秦(观)诸人所不能到”。[4]苏轼以闺情词内容题材的开拓及艺术风格的创新,换来了主体人格的统一、拓展与提升,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词学史上革新。

一、扩大了闺情词的题材范围

在词中写儿女情事、闺思艳情,是词的传统,从温庭筠、五代“花间”就是如此。而苏轼的闺情词则打破了这种传统,以抒情言志的诗法入词,描写青年男女的互相思慕和夫妻生活的深情眷恋,甚至村姑田妇的羞怯质朴,拓宽了闺情词的题材范围。

首先,苏轼将悼亡之作引入词中。苏轼将悼亡引入词中,以纯情入词,抒发对已故妻子的无限深情,开创了词史之先河。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是其首次将悼亡题材引入词中的尝试。

苏轼一生有三位妻妾,除了结发妻子王弗,他还将其已故的继室王闰之、侍妾王朝云也引入词中:“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蝶恋花》)是赞美王闰之对王弗留下的孩子视同己出,与自己的两个孩子一视同仁、宠爱有加的贤良淑德。“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西江月·梅花》)作者以梅拟人、以人喻梅,突出其侍妾朝云的仙姿玉体和高洁品行。

其次,在苏轼的词作中,还有很多恋爱少女以及少有词人涉及的农村女性形象,描写了男女真挚纯洁的爱情、高尚无私的友情,展现出较为进步的妇女观。

如,写恋人幽会时的旖旎风情:

玉环坠耳黄金饰,轻衫罩体香罗碧。缓步困春醪,春融脸上桃。花钿从委地,谁与郎为意。长爱月华清,此时憎月明。(《菩萨蛮》)

描写少女与情人初见的缱绻、别后的眷恋和重遇时的娇羞:

记得画屏初会遇,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那日绣帘相见处,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蝶恋花》)

刻画怀春少女情窦初开的情态:

道字娇讹苦未成。未应春阁梦多情。朝来何事绿鬟倾。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困人天气近清明。(《浣溪沙·春情》)

又如他作于徐州任上的五首《浣溪沙》(其二):“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排踏破蒨罗裙。”把姑娘们急于想看到州官时的好奇、紧张、羞怯的动作和情态生动地描摹了出来。

可以说,苏轼的闺情词,题材之新,范围之广,都是词史上从未有过的。这对于开拓词的境界、扩大词的表现领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二、提升了闺情词的审美格调

唐宋词中的言情之作,多为风流文士咏歌馆伎情、酒楼艳遇,在表现性爱、艳情、婚嫁等方面,有不少大胆露骨的描写和无所顾忌的衷情倾泻。不可讳言,苏轼的闺情词中也有轻柔深婉、缠绵悱恻的刻画描写,但却不涉艳俗、寄意高远,感情真挚而含蓄。

一是在理性的大框架下,将真情融化、渗透于形象中,脱去了香泽之态。

苏轼写闺情词没有搓酥滴粉、侧艳软媚的“浇风”,更无情色放浪的描绘,往往是通过对人物动作、情态,特别是心理活动的描写,突出人物美丽的姿质和高雅的风韵,感情率真而不流于轻艳。他的《贺新郎》就是一例: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苦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词彩浓丽不艳冶,华丽而不雕琢,艳中含雅态,美中见风神,赢得了人们的交口赞誉。

再看苏轼的《菩萨蛮》(歌妓):

绣帘高卷倾城出。灯前潋滟横波溢。皓齿发清歌。春愁入翠蛾。凄音休怨乱。我已先肠断。遗响下清虚。累累一串珠。

这是一首直接诞生于歌台舞榭的官妓赠词,它的题材还是传统的怜香惜玉、春愁哀怨。但在苏轼的笔下,这些沦落风尘的女子已不再被当成娱宾遣兴的玩物,她们的绝美姿容、曼妙歌喉,以及无尽的哀愁与渴望,都深深触动词人的心扉。他对那些有着美好品质、无限才华,却遭遇不幸、沦落风尘的歌女,怀有真挚的同情。尽管词中包含着为“应歌”而作的虚拟性描写,但没有一点“花间”词作的艳情成分,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种真挚的感情,一种对一个普通歌女的尊重。

苏轼的闺情词虽写歌儿舞伎,并不作绮罗香泽之态,表现出清新含蓄,空灵婉转的审美特质,有不同于婉约派词人之处,正如清朝文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所指出的那样,“东坡之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只是情得其正,不似耆卿之喁喁儿女私情耳。”[5]在开拓“雅”的风气这方面,苏轼确实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二是取诗境入词,注重词的高品位审美情趣,扬弃了柔媚之风。

宋代艺术领域弥漫着柔和气息,尚媚之风尤为浓厚,而将媚引向深入,使其获得普泛化发展的是词这种文学样式。借助词这种文学样式,文人们极尽笔之能势,毫无顾忌、淋漓尽致地抒发七情六欲,表达男女之间爱的思慕、渴羡与狂欢,而宋代婉约词风又最终导致“词为艳科”观念的形成。苏轼在词中以诗入词,没有纤巧浓艳的描写、绮词丽语的堆砌,而侧重于感情的融注和气氛的渲染,将叙事、抒情和写景巧妙地融为一体,显得清新婉丽,端庄有度。这种闲雅蕴藉的词风,对后来词的“雅化”与“诗化”,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如他的《少年游》: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

这首词是苏轼早期的词作,词的题材虽然还是传统的伤春惜别、春思闺怨的内容,却不涉艳俗,而且语言疏朗明快、清新自然,表达的感情清切婉丽、优美动人。对此,俞陛云高度盛赞其写闺情而不着妍辞,不作情语,自有一种闲雅之趣。[6]

我们再来看苏轼描写五代时蜀后主孟昶和贵妃花蕊夫人夏夜纳凉的《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敧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同样是描写宫廷的“豪华婉逸”生活,但苏轼却完全屏弃了浅薄质实,显得格调高雅,感情丰富。沈际飞认为此词“清越之音,解烦涤苛”。[7]正是对苏轼词风“雅化”的高度评价。

三、开拓了闺情词的思想境界

文学是人学,一切与人有关的思想、情感、心理都可以通过文学的方式表现出来,这其中自然包括词这种以言情见长的文学样式。缪钺先生在他的《词论》中指出:“故词境如雾中之山,月下之花,其妙处正在迷离隐约,必求明显,反伤浅露,非词体所宜也。”[8]从晚唐至五代,词的“小技”地位使得词成为文人们宣泄性情、安放心灵、寄托情意的审美之域,少有理性的思考。但苏轼的大部分闺情词都婉曲含蓄、借物比兴,将自己的政治抱负、人生理想和哲学思考巧妙地融合其中,形成一种达观的、无适不可的生活态度,表现出一种对人生的深刻悟性。如他晚年被贬惠州时所作的《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词的上片,描绘的是一幅清新秀丽、绚丽多姿的山水风景画;而词的下片,则是一幅内涵丰富、颇具诗意的人物风情画。在这些描写中,我们看到的,绝不仅仅是景物,而且是词人的情感和心灵。花成残红、柳絮飘飞,萋萋芳草,铺满天涯,都形象、直观地诉说着词人垂老投荒、谪戍岭南后的人生感受;而“墙里佳人”“无情”(其实是无心)的笑声,更给墙外这位被冷落的多情郎徒增了无尽的烦恼。作者将感情融化、渗透于形象之中,委婉地表达他不为朝廷理解,喟叹自身不得重用的复杂痛苦的心情。

又如苏轼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被贬黄州之后,他用这首《卜算子》将他当时所受的不公正待遇和委屈统统诉诸笔下。但仔细品读可以发现,苏轼所感伤的并不是靡靡之音,而是在理性的大框架之下,跳脱出自怨自艾这个狭隘范畴的感情,情愫的基调奠定在深厚的精神基础之上。残月当头、孤鸿只影,词人顾影自怜,孤独万分。但在感慨之后,他将笔锋一转,“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语道出自己的豁达和胸襟:“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其人生态度的超旷洒脱,都达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

总之,由于苏轼独特的人格个性和严肃态度,他在创作闺情词时,有意识地冲破了五代花间那种雕镂脂粉、寄情声色的低下格调,以抒情言志的诗法入词,使他的闺情词格调婉丽而优美,笔触含蓄而曲折,感情深沉而蕴藉。这对词的贡献是前所未有的,也是非常重要的。

[1]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2]王世贞.花草蒙拾[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3]贺裳.皱水轩词筌[M]//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

[4]张炎.词源//续修四库全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5]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6]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7]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8]缪钺.缪钺说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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