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追逐——凯鲁亚克《在路上》艺术特色探析

2014-04-09 05:02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在路上凯鲁亚克迪安

梁 斌

(湖南师范大学 英语部,湖南 长沙410081)

一、自发狂野的散文式叙事

尽管在《在路上》的引言中,安·查特斯曾如是说:“《在路上》里的事件纷至沓来,个人邂逅纷繁复杂,故事开展得如此迅速,以致感情都被绕过或者忽略,都被淹没在萨尔讲述故事时的感情之中。但对读者产生的效果却是令人兴奋的,因为萨尔忙于介绍一个又一个事件,顾不上思考或者解释”[1](P19),一针见血指出《在路上》自发狂野的散文式叙事特质。但有批评者和读者还是对凯鲁亚克短短一个月内创作出《在路上》深感震惊,进而质疑文本的艺术价值:认为它不过是凯鲁亚克不知疲倦的文字堆码,其间充斥着尽是毫无意义的路上见闻,文本叙事结构逻辑缺失,叙事笔触累赘,充其量只是凯鲁亚克个人情感的胡乱发泄。

笔者认为,此种质疑有失偏颇。因为正如凯鲁亚克曾向他的朋友们解释《在路上》创作那般,“他在尝试‘狂野的形式’,跨越了他称之为‘故事的独断独行的范围……进入了启示图像的领域……狂野形式是惟一能容纳我所要说的东西的形式——关于每一个形象,每一个记忆,我心里都有许多话要说,憋得几乎要爆炸了……我有一种非理性的贪欲,想把我知道的一切都记录下来’。这种‘狂野的形式’是他称之为‘自发式散文’的自由联想的技巧”[1](P23),《在路上》远非非议者所言那般只是个人情感的简单无序的发泄,而是充沛情感积蓄良久之后自由狂野的理性书写。

如此一来,读者不难发现,首先虽然《在路上》没有完整统一的故事情节,但整体而言却是由四段在路上的经历和一些反思构成的五部曲。表面上看,它们独立成章,第一部主要叙述萨尔的丹佛寻找迪安之旅;第二部侧重讲述我与迪安的全国之行;第三部重点书写萨尔去旧金山重访迪安;第四部则细写萨尔与迪安的墨西哥游历,但绝非个人情感与见闻的简单重复,而是彼此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遵循循序渐进的情感逻辑汇合。因为正是第一次的丹佛之旅使得萨尔开始逐步摆脱以纽约人为代表的安分守己、道德悲哀的文明生活,萌生个性自我的永恒追逐,故而才有第二次的全国之旅;正是在第二次的全国之旅的思想转变中,萨尔已经不再甘于自己活得腻味、理想破灭的‘白人’身份,决心再次去旧金山会合迪安,由此才有文本第三部分的旧金山之行;正是在第三部分旧金山之行中迪安遭受各种“不信任”与误解麻烦以及见闻各种黑人生活,他和萨尔才最终放弃前往意大利的设想,而转往墨西哥;正是出于对前四次不同旅行的感想和迪安的再次造访,萨尔才最终生发有关梦想与追求的思绪和想念。更重要的是,正是在这五部曲循序递进中,迪安这个“永恒追逐者”的形象才跃然纸上。

其次,《在路上》尽管不厌其烦地提到搭车经历与被搭车经历,表面上看似繁冗之笔,实则是通过在这些经历来展现美国当时“垮掉一代”的普及性,因为这些搭车者虽然来自全国各地,身份各异,经历不一,多或贫穷无依,或流离失所,或纵欲享受,但却无一不是随遇而安,精神无根,然而为着某种“理想”不断地奔波在路上的追寻者。更重要的是,这些如数家珍、事无巨细的搭车经历与被搭车经历远非部分凯鲁亚克非难者所言那般只是杂乱无章,信手拈来的累赘之笔,而是有着内在联系、意义非凡的叙事流。因为它一方面依托重复手法,彰显精神无根却永远追逐的“垮掉一代”之无处不在,如通过北卡罗来纳州的少年和小阿尔弗雷德搭车目的是为了投奔姑妈的情节来突显美国虚假繁荣背后,下层阶级劳累奔波孤独流浪的生活;又如借助多个农民工或流浪汉搭车者在承诺到达目的地后支付相应费用,但事后却以找不到钱等为借口这些琐事的叙述展现美国虚假文明背后隐藏的欺骗和毫无道德;另一方面,它借助铺垫与巧合的手法,着力呈现美国现代文明的非理性,如通过流动农业工人搭车转述妻子开枪打死丈夫一事,与“我们”到达图莱里时发现开枪打死丈夫的女人竟然是阿尔弗雷德姑妈情节的对应,在打破读者对少年阿尔弗雷德欺诈者形象的固有认识的同时,放大阿尔弗雷德悲惨境遇。而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这些搭车者和被搭车者身份、经历、见闻既是在路上的有力佐证,因为只有在路上才会有如此多的搭车者和道听途说;又是凯鲁亚克“自由式”散文的最佳表征,因为无论从时间来看,还是从感情来说,亦说从逻辑上来讲,这些经历见闻纷至沓来,过往与现时交替变幻,毫无限制,是绝对自由且高度艺术的完美演绎。

二、追寻不止的本真人物

一方面基于萨尔在路上的丰富经历与见闻,另一方面由于“自由狂野”的散文式叙事着力捕捉和塑造每一个形象,因而通观《在路上》,目之所极之处尽是各类个性鲜明的本真人物,如萨尔那帮消极梦魇,整天贬低社会,动辄喜欢搬出各种陈旧的、学究式的、政治学的或者心理分析理论的纽约朋友,又如崇尚尼采哲学的人类学家查德、谈话时嗓音很低、严肃地盯着你的、古怪的超现实主义者卡洛·马克斯,讲话时拖长声音、什么都要批判的老布尔·李,再如目空一切的埃尔默·哈塞尔,趴在铺着东方毯子的长沙发上,不以为然看着《纽约客》的简·李……但其间最令读者难以忘怀的莫过于以迪安和萨尔为代表、精神追寻不止的、极具“垮掉一代”文化特质的本真人物。

以迪安为例。作为酒鬼的儿子,他从小在流浪汉中长大,身份卑微,经常身无分文,为面包和性爱使劲拼搏,即便十到十七岁多半时候在管教所度过,即便因为曾创立丹佛偷汽车和进少年犯管教所次数最多的纪录而被录入指纹全国通缉,仍偷窃成瘾,进而在不小心将自己钱包视作他人财物偷偷藏起之后备感失望;他性格狂野,玩世不恭,只是为着好玩找乐,捡烟蒂、吸毒、偷面包、偷汽车、诱奸少女,即便被贾拉蒂之流痛批为无所事事、一无所成、毫无责任感的瞎混混,即便以往视同知己的表哥山姆·布雷迪和埃德·沃尔相继对其失去信任,仍坚持自我,勇敢上路;他藐视传统道德,追求精神的绝对自由,为着毫无顾忌地追寻个性自我,他在东部结婚,又在西部离婚,甚至不“不负责任”地抛妻弃子;他“劣迹斑斑”,无恶不作,喜欢设些骗局,有时甚至“背信弃义”(抛妻弃子、抢夺朋友的面包、不关心朋友的去向等),但却喜好尼采与叔本华哲学,一心想成为真正的知识分子,故而在少管所里研讨哈佛古典文库丛书,并决心上哥伦比亚大学,出来之后亦怀抱理念向萨尔讨教写作;他“游戏人生”,纵情纵欲,喜好在酒吧等娱乐场所追逐女性,却疯狂地热爱生活,追求单纯的生存狂喜,故而即便有烦恼,他都自己扛着,随遇而安,从不抱怨,不发脾气,故而他认定从不说难听话、给男人绝对自由的沃尔特之妻为真正的女人,为旅行路上心事重重,为里程、住宿、天气、加油等事情烦恼却仍故作慌张,焦虑暴躁,实则灵魂不得安宁的旅行者感到悲哀……表面上看,他是一个对现实不满的无政府主义者、无所事事、一事无成的小混混,但实际上却是萨尔所言的智力十分正常,完整,熠熠生辉,没有那种讨厌的知识分子腔调、敢于并执着于追寻个性自我的精神达人,更是即便犯罪,也不会惹人愠怒和嗤笑,而是引起一阵狂野的美国式喝彩的西部英雄……

无独有偶,萨尔这个形象身上最具特色和最引人注目的性格特质亦是对精神和个性自我的执着追求。就这一点特质而言,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就思想层面来说,萨尔早就在心中给“真正的人”下了定义:“真正的人都是疯疯癫癫的,他们热爱生活,爱聊天,不露锋芒,希望拥有一切,他们从不疲倦,从不讲些平凡的东西,而是像奇妙的黄色罗马烟火筒那样不停地喷发火球、火花,在星空像蜘蛛那样拖下八条腿,中心点蓝光砰的一声爆裂,人们都发出‘啊!’的惊叹声”[1](P8-9),亦即歌德时代“狂飙的一代”那般的人物以及像迪安这般从不抱怨,没有讨厌知识分子腔调、富于西部风味、追求早有预示、正在实现、含有新意东西的完整形象;就行动层面而言,他身为作家,虽然怀抱各种幻想,如早就幻想去西部看看,又如在路上,老是神志不清地幻想陌生人与自己有所联系,并由此认定面包店的老板是自己的母亲,但一旦下定决心,就坚决付诸行动,决不言弃,故而姨妈告诫他迪安会替我招来麻烦,但他仍然选择随其一起上路,因为他在迪安身上听到了新的召唤,看到了新的地平钱,作为年轻作家,他想有不同的起步;故而在一次又一次的旅行结束后,他不再甘于纽约式的安宁生活,而忍不住再次重访迪安,并作墨西哥之旅。

三、终极探索的信仰追求

正如凯鲁亚克的好友霍姆斯所言:“《在路上》里的人物实际是在‘寻求,他们寻求的特定目标是精神领域的。虽然他们一有借口就横越全国来回奔波,沿途寻找刺激,他们真正的旅途却在精神层面;如果说他们似乎逾越了大部分法律和道德的,他们的出发点也仅仅是希望在另一侧找到信仰’”[1](P28),《在路上》除了对小说叙事艺术和人物形象塑造技巧的追寻外,还对个人自由、“美国梦”承诺以及人生信仰进行了纵深层次的拷问。

于是,只要稍加审慎,读者不难发现文本字里行间充斥着对“美国梦”虚假承诺及繁华背后文明诟病的鞭挞拷问,充盈着“垮掉的一代”精神无根却追寻信念不止,并将其与在主福音紧密相连的文化特质。前者如“这就是美国的现实。每个人都干着自己认为是应该干的事”(自以为是)[1](P87)、“我突然开始领悟到美国人天生都有贼心”(野心勃勃,总是觊觎其他种族和国家的利益,并强加干涉)[1](P91)、“以我闯荡江湖却又不谙世故的眼睛看着纽约的绝对疯狂和荒诞的浮躁,看它的数百万居民为了钱而你争我夺,疯狂的梦——掠夺、攫取、给予、叹息、死亡,只为了日后能葬身在长岛市以远的可怕的墓地城市。这片土地的高楼——这片土地的另一端,也就是签署美国《独立宣言》的地方”[1](P135-136)(浮躁贪婪,沉湎功名利禄)……后者如“我们仰躺着,望着天花板,揣摩上帝做了些什么,竟然把生活搞得这么悲惨”[1](P74)、“世界欠我的,没有别的理由”[1](P89)、“我们到城里来毫无目的,但他硬是找出目的来”[1](P147)、“烦恼这个词是上帝存在之处的概括。……上帝无疑是存在 的”[1](P156)、“你 福 至 心 灵,领 会 到 了 天 意。……人们有朝一日会明白,我们事实上是同死者和另一个世界相通的;我们只消运用足够的意志力,现在就能预言下一个世纪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并 且采取措 施 防 止 各 种 灾 难”[1](P196)、“你 一 辈 子不干预别人的理想,包括政客和有钱人,别人也不来打扰你,你自顾自,独行其是……你明白,我为了做到这一点已竭尽全力了”[1](P312)……

由是观之,《在路上》之所以浓墨重彩着力刻画以迪安为代表,身份卑微,一方面真诚快乐、自甘堕落,极度渴望欢乐、刺激、罪恶、音乐和黑夜,另一方面我行我素、独行其是、勇敢追求自我的“垮掉的一代”,是因为它企求在彰显自由狂野的散文式叙事技巧之卓越性及呈现独具个性的人物形象之余,更追求率先依托这些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对社会现实不满,奇装异服,蔑视传统观念,厌弃学业和工作,长期浪迹于底层社会的“垮掉派”人物之追寻来进行执着的信仰拷问与启示。而正是在这些垮掉派人物感想和领悟图像中,读者得以深度窥探到精神追求的永无止境以及天主福音与人生信仰追求的内在联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在路上》的出版具有历史意义。

综上所述,《在路上》不仅借助自由狂野的“散文式”叙事,突破了传统小说以故事为主的写作模式,取而代之以丰富独特的人物形象和情感书写,实现了凯鲁亚克永恒追求的“作者自由”和“读者自由”,创新了写作与阅读体验,而且为世界人物画廊增添了一系列虽然精神无根,却信仰追求不止,富于时代特质的“垮掉派”形象。更重要的是,它所呈现的“美国梦”现实、个人自由探索、精神信仰追寻主题,无一不具备“垮掉的一代”之文化特质,在给读者带来了深刻的启示的同时,引发他们永恒的人生哲思。故而,它的问世不仅是历史事件,更是永恒的艺术佳作,值得后人仔细研讨。

[1]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M].王永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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