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一代”的文学叙事
——以韩东小说为例

2014-04-11 04:40郝丽娟
关键词:小陶韩东扎根

郝丽娟

韩东最初是以诗人的姿态登上中国文坛的,以一首《有关大雁塔》在文坛崭露头角。九十年代以来,他转向创作具有自我特色的小说,作为“断裂”活动的中坚人物,他的小说呈现出不同于以往的思想价值与美学特质。本文借助回归“断裂”事件的历史立场,以韩东作品《扎根》为载体,并结合其在之前创作的短篇小说,揭示他在“断裂”姿态下呈现出的不同迥异的文学叙事与崭新面貌。

一、“断裂”的历史立场回归

从文学史方面看,习惯将“文革”后的文学称为“新时期”文学,它的出现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大转折之一。1976年至1978年,当文学步入“新时期”文学的初始阶段,此时的文学话语体系还未从“文革”话语中完全脱裂;1979年至1989年伴随着人们思想的逐步解放,作家的创作意识日渐觉醒,文学取得其应有的地位且文学创作获得巨大成就;进入90年代以来,随着先锋文学对新时期人文精神的反叛、新写实文学对传统现实主义的悖逆、市场经济的全面展开,文学的发展呈现多元格局,虽在时间上与80年代文学有着时间的继承性,但其文本和叙述话语等方面已存在着明显的断裂性。

作为20世纪90年代的文学叙事,“新生代”小说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存在,他们曾一度以“自由撰稿人”和“自由作家”自居,以韩东、朱文、吴晨骏等为代表的“新生代”小说创作以当下生活进行叙事,着眼于中国的日常状态,与以往标榜的“宏大”叙事和集体记忆的书写彻底断裂,这种断裂“即以身体叙事为主的个体自由伦理和以‘宏大’叙事为主的大人民伦理之间的断裂”。他们以自由、边缘的姿态侧重表现个体的生命体验,典型事件是1998年5月,韩东、朱文联合“新生代”作家发起的“断裂”行动,表现出与主流文学史的断裂,拒绝被主导文化同化,自觉实践着“体制外”的生存意识,在文坛上引起了强大的反响。“体制外”作为一种符号代表着他们的个人化选择,在游离于主流话语之外所作的努力,背离于主流意识形态,为我们呈现出极具个性化的叙事方式。

从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视角反观文学叙事中存在的“断裂”现象,新生代作家的“断裂”是在后现代主义社会的语境中,采取问卷的形式来表述自己的文学创作理念,提醒人们对个性化文学的重视。它不同于“五四”时期的传统文学的“断裂”,后者是现代性在时间上的断裂,是一个接续,而前者则着眼于空间,是作家自己主动去断裂。因而相比之下,“80年代对文化断裂的超越如果是一种‘现代性’对的自觉,那么90年代文学的自觉断裂则具有某种‘后现代性’的可能”。

二、异化的文学叙事

90年代的作家们写作姿态五彩斑斓,但韩东始终信奉着他独特的创作理念,排斥传统重故事性的写作立场,凸显自己的匠心独运之处。

1.“个体世界”的经验表达。韩东小说的创作素材大多取材于他的生活经历,关注自身世界,他作为个体以文本的创作者抑或作品中的某一个人物存在于他的创作中,作者在发起“断裂”事件后,于2003年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扎根》,该作品以分散的、断裂的写作方式叙写了下放干部老陶一家五口从南京来到洪泽县三余村后如何扎根的故事。作品创作的来源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八岁时随全家下放到农村,直到1978年读大学时才进城,不难发现其与作品中的小陶经历相似,作者将自己随家人下放的经历融入文本叙事中,全景式地回顾自己的下放经历。

文本《扎根》由十三个章节组成,每个章节貌似相互独立,其实互有关联。其中不少情节类似于短篇小说集《树杈间的月亮》中有关“文革”题材的作品,有的甚至连人物姓名都没有改动,如《树杈间的月亮》有关九月子与细巴抓黄鳝、调戏桂兰等情节,与《扎根》中有富一家的经历相似;《农具厂回忆》叙写母亲到农具厂担任调查干部,而在《扎根》中有一个章节专以“农具厂”命名;《描红练习》叙写下放的经过,恰似《扎根》中的首章“下放”:《田园》叙述母亲被骗至公社遭隔离后又解除的情节与《扎根》中的“五一六”那一章相似等,类似的相似情节还有很多。作者创作的文本情节显然存在重复书写的情况,其重复与整合是对第一次所讲故事的重新组织,将他在90年代所写的关于自己在下放中的经历而创作的短篇小说糅合进长篇《扎根》中来,,使零散的篇幅故事自成一章或重新组合,类似于师陀《果园城记》的写作方式,将个人经历与历史经历以最大限度的方式和真实中略掺虚构的状态呈现出来。

首章“下放”首句便交代文本叙写的故事时间(一九六九年十一月)、人物(老陶)、行为(率领全家下放)、地点(三余),接着用9小节的内容详细叙述老陶一家从南京到三余的下放过程以及安顿下来的经过。第二章“园子”在之前的小说中未曾出现,详细叙述了老陶一家下放一年后的生活细节:为了在三余扎根,老陶带领一家老小实施两步走战略:第一步盖房子(兼有青砖门楼、青瓦屋顶、玻璃窗户的新房子)、搬迁、整饬园子(植树、开辟自留地种菜、种庄稼、围篱笆饲养家禽),老陶在三余的新家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其间在叙述盖房子时用老陶之所以能在三余建与众不同的房子,一是有安家费,二是老陶、苏群、陶文江都是带薪下放,丰富的细节描写给读者以似真非真之感;第二步是联系群众。苏群行医为村里人治病,老陶投身队上的农业生产,陶文江则接待来家卖鸡蛋的村民或来借钱的人。另外,还花大量笔墨描述家庭的另外两位成员——在三余大队的小学上学的小陶,负责管理家务的陶冯氏。

第三章“小陶以小陶作为主人公进行叙述,写其“生于三年困难时期”并详写其成长经历,有时还以小陶作为叙述视角写日常琐事,并以其为线索人物介绍下放经历。第四章“小学”叙写小陶在读小学三年级时关于靳先生、小李的经历。第五章“动物”叙述小陶家几条狗(小花、小白、小黄、小黑)的命运遭际,虽写狗实写小陶的少年世界。

第六章“农具厂”叙写随着苏群的工作调到公社的宣传队,进驻汪集农具厂,小陶过了一个月的汪集生活。第七章“赵宁生”叙述小陶与赵宁生的交往,有一处细节写老陶看到赵宁生的遭际为小陶设计的人生命运,“进厂当工人”或“在三余成家扎根三余”,且“二者必居其一”,这是在当时社会情况下为小陶设想的人生,与后文写其考入大学离开三余相照应。

第八章“洁癖”叙写小陶的爷爷陶文江有洁癖及其怪事。第九章“五一六”则写在“五一六反革命集团”的时代背景下,老陶交给小陶写着“相信群众相信党”七个大字的烟纸的细节,投射出当时的政治境况,还叙写了苏群在公社被莫名隔离经审查后解除释放的详细过程。第十章“富农”则叙述由于老陶参加生产的积极性极高,被认为是“企业篡夺农村基层领导权”而被开除党籍以及其他人下放农村的窘迫生活。第十一章“扎根”叙写老陶下放后与邻居有富一家的相处,因篱笆等琐事争吵以及小陶爷爷的去世。第十二章“作家”写老陶被调入安泽县文化馆工作以及他的作家经历且小陶也能发表些许作品。老陶的身体健康欠佳,小陶考上大学,老陶送小陶上学等事情,其中在第十节开头写“小陶考上了大学,这件事实在是出乎老陶的意料。老陶家人为小陶设想的种种前途,也都没有必要了。”虽然老陶可以通过小陶考上大学回南京,但其仍想继续扎根三余,城市并非小陶的理想去处,说明农村是他们的庇护之所,政治的动乱给其留下阴影,农村生活虽然苦,但是城市并不是最佳选择,毕竟小陶高考的成功掩盖不了老陶的欣喜,也暗示出扎根农村是其在城市生活遭遇挫折后的无奈之选。尾章“结束”叙述老陶一家返程回南京。老陶病逝,文本还叙述了小陶与父亲两代人的对同一件事常产生分歧,写出代际的隔膜与断裂,也许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体谅达到统一,只有经历了相似的人生生活才会弥补这一断裂,正如最后两节写小陶经常梦见在三余的六年生活情景,表现他对田园生活的眷恋,在这一点与老陶是有共通之处的。

作品大都以第三人称的全知全能视角出现,但也有少年小陶的视角,甚至在“作家”一章出现第一人称“我”来谈论老陶的创作,足见正是丰富的生活阅历才足以叙写丰腴的文本故事。读罢作品,有些情节给人以真实之感,日常琐事的铺排更印证了韩东小说创作是对“个体世界”的表达,也是对个人经验的较为完整的展示与挖掘,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审美维度。

2.日常言说取代宏大叙事。韩东在文学创作中处理历史叙事时,他不愿将文本叙事提升到民族或国家的高度去表现悲壮美抑或崇高美,其更为关注个体的生存方式,从而展现人物的日常生活以及本真状态。小说很少有对日常生活的戏剧化、诗意化描写,而以原生态的呈现方式还原日常生活的本来面貌。作品不以描写大众人生、揭露社会现实为己任,提供给读者的是生活的真实,是对日常生活的感受,基本指向人物的内心世界,还原人物的世俗本真。

《扎根》中“文革”只是作为故事背景出现的,作者以一个冷静客观的旁观者来看待“文革”历史与生活,十三章均可独立成篇叙述人物的日常生活。除却《扎根》在其90年代所写的短篇小说中也有许多运用日常叙事取代宏大叙事的作品,以《新版黄山游》为例,文本几乎没有对黄山美丽景色的描写,有的只是旅游过程中的关于住宿、吃饭等烦琐小事的叙写,两对恋人从踏入黄山的那一时刻起,一直在为旅游费用惆怅、精打细算:“长途汽车票每人十二元,四人四十八,算五十。住房四十,就是九十。中午晚上两顿饭约四十,加上为明天上山准备的干粮、饮料,对了,我们还租了一架相机,买了两卷富士胶卷,七七八八在一起已经下去了三百元。(如果进一步细算就会发现:其中一百元相机押金是可以拿回来的,但胶卷冲印费没有包括在内,烟钱也是另算的。另外明天的早餐——四碗鸡蛋面,共十块,已经预支。)”在宾馆住宿时“我们一面享受宾馆方面提供的服务一面仔细算账,没有浴缸洗澡但有热水供应。我们每人的耗水量平均在五大脸盆。两盆洗脸擦身,两盆洗头,一盆洗脚。4×5=20,二十脸盆。加上喝的带的(灌入水壶杯瓶中准备明天上路喝)两盆,共二十二盆。每盆水计十五杯(孟蓉特意试倒过了),22×15=330,再乘0.4(水四角钱一杯)=132。一百三十二元,住宿费的一半已经赚回来了。”近乎流水账似的叙述没有波澜的情节、生动的语言,呈现琐碎,尤其是近乎无意义的平淡生活,取得“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的美学效果。

3.欲望化书写的尝试。“断裂”一代的小说主题很大一部分是对性爱的描写,对于性爱的大胆呈现是韩东为代表的“断裂”作家的特色。90年代以来,随着市场化经济的发展推动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对于物质欲望的关注成为作家们描写的主要对象。“断裂”作家与以往文学作品创作的断裂点在于对于身体的关注时,一反历来文学作品的无性之爱的推崇,代之以揭示当代人在性爱中的体验。

以《障碍》这一文本为例,王玉的出现使得夫妻间的感情、朋友间的友情、情人之间的爱情动摇,尤其是“我”,王玉是“我”的好友朱洁的情人,“我”在道义上的自我约束越强烈,越感受到来自放纵的诱惑,爱欲的身体体验并没有使“我”丧失自我反省与批判的能力,得出一个结论,即爱情与性欲是不成正比的,多半为此消彼长之势。韩东并非单纯地描写性爱,也通过故事揭示出性、爱分离给现代人带来的精神困惑与心理创伤。

韩东等一批“断裂”的作家们基于反叛传统立场,进而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创作原则,架构起了一套全新的写作主张,力求在不囿于经典文学所形成的常规原则之外开创出属于自己的道路。他们以游离于文学主流的“边缘人”姿态出现在生活中,以其个人化的叙述方式,着眼于琐碎平淡的日常生活,以性为叙述的内容之一,凝视处于平庸的生活境况中的小人物,凸显文学多样化时代背景下个体化创作的可能性,彰显了存在于文学创作中的“另一种写作”的独特魅力。“断裂”已成为一种文学事实写入文学史中,但它宣扬的创作观念应当成为我们加以深思的内容。

[1]韩东.扎根[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2]韩东.树杈间的月亮[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

[3]梁鸿.暧昧的“民间”:“断裂问卷”与90年代文学的转向——90年代文学现象考察之一[J].文艺争鸣·当代文学论坛,2009,(6).

[4]张琴凤.在怀疑和虚无中断裂——论“新生代”小说的叙事伦理[J].社会科学家,2005,(5).

[5]邵建.后现代视角中的“断裂”——意义与问题.《邵建专栏:文坛内外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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