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的女性人文写真*

2014-04-17 05:02
关键词:女妖唐僧西游记

王 镇

(1.淮海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连云港 222005;2.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西游记》是中国古代四大名著中的一部神魔小说,通篇充满了神奇和浪漫的魔幻情节,将各色神、人、魔人物与唐僧师徒西行取经路上遭遇的种种艰险磨难有效地交织在一起,足以折射人类社会现实和作者的人生经验。值得注意的是,吴承恩意味深长地对众多正反面女性人物进行了栩栩如生地刻画,于字里行间使这些配角形象具有鲜明的人文意味,充分体现了作者对女性形象的理解和欣赏,从而也为研究《西游记》的女性形象提供了人文视角。

一、正面女性形象的人文寓意

作为一部神魔小说,《西游记》备受广大读者的喜爱,很大一方面就是因为小说具有很强的寓意性和人文性,无论是情节还是人物,都能让人不禁联想起真实的人生百态,正如鲁迅先生评价的那样,小说就像是现实生活的一面镜子,“作者禀性,‘复善谐剧’,故虽述变幻恍忽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1]338当然,其中的女性人物也不例外,尤其是那些正面女性形象带来的人文感触,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和正能量。

《西游记》中最重要的正面女性形象自然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她可以说是整部小说的枢纽性人物,从筹建取经四人组到一路调解内部矛盾,应对外部危机,奔忙降妖除魔,在唐僧师徒身处危难之时无处不见她的身影,为取经大业的成功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在吴承恩的笔下,观音菩萨“理圆四德,智满金身。……解八难,度群生,大悲悯”(8回,本文所引《西游记》原文均出自参考文献[2])[2],观音菩萨是一位美丽端庄、慈眉善目、活泼开朗、亲切有趣的女强人和符合中国民间审美需要的无所不能的女家长、女领导,是个现实中的理想符号。观音菩萨一心泽被万物苍生,造福人间,所以当如来佛祖决定向东土传授三藏大经以使芸芸众生脱离苦海时,唯有她慨然应诺,自荐前往东土寻找合适的取经人选,一路上对受过挨罚的妖精宽大为怀,晓之以理,将之统统预定为唐僧的徒弟帮手,因此后来她把狂傲一时的红孩儿和熊罴怪收为善财童子和守山大神也就不足为怪了。她神通广大又大慈大悲,妙手救活了人参果树,既避免了一场无谓的两败俱伤,又教育和团结了取经队伍。她慧眼识人,眼光独到,表扬唐僧“根源又好,德行又高”;调教八戒“指明善道”;点化沙僧“从立自新,复修大觉”;她性格豪爽,心直口快,批评孙悟空多嘴饶舌时会说“你这猴头,只会说嘴”;告诫犯糊涂的三藏善待悟空,“一路上魔障未消,须得他保护你,才得到灵山,见佛取经,再休嗔怪”(58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从来目空一切的齐天大圣每逢绝境时必去南海求助观音,而菩萨肯定有求必应,欣然相助,甚至是“不消着衣,就此去也”(49回),难怪孙悟空会由衷赞美她:“自从秉教如禅林,感荷菩萨脱难深。”《西游记》中四个大男人毕恭毕敬地服从一个女人的指点和领导,正如古希腊的英雄们也乐意听从雅典娜的指令一样,而从正义、理性、力量和权威角度上来看,女性领导是可以被接受和推崇的,这好像也是世界性逻辑和认知,不单单纯属吴氏的创新。

观音菩萨代表了一种精通人学的上层精神,倡导凡事皆立足于人,希望人人都能修身养性,摒弃私心杂念,真诚相待,克服偏见与矛盾,践行对己对人对社会的道德与责任,贯彻“和则生物”的儒家思想,追求人尽其才、天人合一的儒家人文理想,在相当程度上寄托了作者和读者对伟大女性的崇敬和期待。这种正面的影响也会唤起人们想象和审美能力,提醒人们忘记性别角色的差异和桎梏,更加重视个体的生命价值和社会价值,强调个体的尊严、能力和权利,追求人的真正自由的实现。吴承恩借助观音的完美形象来阐述他对伟大女性的解读和赞美,蕴含着充分而浓烈的人性内涵和人文导向,对现代和谐社会的构建依然有着强烈的参考价值和指导意义。

在《西游记》中,女儿国国王这个世俗形象被刻画成一个有血有肉、温婉美丽、知书达理、才干突出的女统治者,尤其是她治下的女儿国“农士工商皆女辈,渔樵耕牧尽红妆”(54回),女人们各司其职,自食其力,国泰民安,繁荣和谐,而男人治下的车迟国和比丘国妖孽横行、君昏臣佞、乌烟瘴气、怨声载道,二者相较简直是天差地别。更令人动容的是,女人们感性纯真,自由表达人欲和人情,唐僧师徒的出现使得全国“娇娥满路呼人种,幼妇盈街接粉郎”(54回),体现了儒家人性和人伦的魅力。女王爱慕唐僧大德,建议唐僧的徒弟们取经再回,还要“着当驾太师作媒,迎阳驿丞主婚”“举贤才”“以一国之富,愿招御弟为王”“与他阴阳相配,生子生孙,永传帝业”(54回),最后自知悖理,忍痛让其西去。显然,女王从上层统治者层面隐寓着饱受人学浸染的仁者和圣君,可以理解成“舍己为人、克己复礼、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人性理想的代码,正是她的率先垂范,使得对感性生命的热爱和对个体存在的肯定成为了举国的价值追求,同时,压抑情感需求、强调男尊女卑的传统价值观被彻底摒弃,古代传统中对女性个体意义的不合理桎梏被打破,女性个体的合理要求和人生价值得到高度张扬,更贴合人性的本质要求。

朱紫国的金圣宫娘娘美貌温柔,冰清玉洁,聪明睿智,能随机应变地用儒家《千字文》中的“外傅受训”戏弄妖王(71回)。因为国王做太子时射杀了西方佛母孔雀大明王的孩子,受到了佛家三年诅咒并由她代国王受惩,观音菩萨的坐骑金毛犼下凡变作赛太岁,强夺金圣宫娘娘做压寨夫人,以示报复并替王消灾。但为了伸张正义和维护人伦,作者安排张紫阳真人将一件旧棕衣化作长满毒刺的新霞裳让娘娘穿上护身,确保了娘娘的冰清玉洁和三年后夫妇二人的复合琴谐。这样,金圣宫娘娘的复杂遭遇就对世人有了教化意义和警示作用,它充分寓示着“仇必和而解”的人文主张:出于为人的道义,女性不能被无端地伤害,尤其不能沦为代人受过的工具,女性的权利和善德必须得到维护,社会也有杜绝针对女性的“伤风败俗,坏伦乱法”恶行的责任,这样社会才会稳定和谐。

此外,化作伟男子的猪八戒曾使凡间的高小姐芳心大悦,但猪八戒显现妖形后就长期将她锁在后宅,通过寥寥几笔可以得知她当然心有不甘,备感耻辱和痛苦,虽然反抗无效,她坚决不愿屈服于猪妖的淫威之下,这种民间底层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彰显了作者对女性尊严和选择的宽容和正视,对女性意识的合理性、丰富性和复杂性作了比较全面真实的再现。

总体看来,在《西游记》中,女性的道德、尊严、人格、自由、才能、思想和价值通过这些正面女性形象的综合展现,让读者多少听到了女性的声音,感受到了她们的诉求。在此,吴承恩似乎针对性地描绘出了女性人文化和具体化的特征,从性别维度出发,但更强调其社会化属性和功能,努力避免附和被简单化和普遍化的“被遮蔽的女性历史”,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态度对传统男上女下的偏见进行了查缺补偏,能基本还原中国古代的“男乐其畴,女乐其业,事各有序”的憧憬和理想,这是难能可贵的。

二、反面女性形象的人文警示

《西游记》中众多的妖女给唐僧师徒的取经之旅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也为小说平添了一抹可叹的女性风景线。女妖们虽然看似娇美柔弱,大都“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貌若王嫱,颜如楚女。如花解语,似玉生香(60回)”,但几乎个个魔法超群,独霸一方,甚至很多喜欢戕害生灵,作恶多端,还不择手段妄图抓取唐僧采其元阳,真是罪行滔天,理应严惩。

在这些恶之花中,白骨精阴险诡诈,蝎子精狂妄泼辣,蜘蛛精狡黠恶毒,老鼠精凶悍放纵,玉兔精自私狡诈,她们都迷恋于唐僧的佛根与美貌,既想采其元阳,又想享人伦之欢。为诱惑唐僧还俗,她们从不“安于室”,更不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劝他“黄金未为贵,安乐值钱多”逼其成婚,“耍子去来”“欲配唐僧了宿缘”,大骂悟空“破人亲事,如杀父母之仇”,为实现个人私欲,毫无顾忌,只管滥施淫威,无恶不作,是美丽身体和丑陋灵魂的复合体。但女妖们对爱恨情仇、人性欲望的执着追求也颇具人情味,理应受到同情的,当然也具有警示意义。曾经在雷音寺听佛谈经的蝎子精对三藏说:“我这里虽不是西梁女国的宫殿,不比富贵奢华,其实却也清闲自在,正好念佛看经。我与你做个道伴儿,真个是百岁和谐也(55回)。”这说明蝎子精在唐僧面前就妖性全无,她接受并欣赏简朴恬淡的普通生活,也向往两性和谐的人伦。有情有义的老鼠精曾借助雷音寺的渊源和灵性修得法力无边,为了报答李天王和哪吒的不杀之恩,她长期供养两位神仙的牌位,称他们为“尊父”和“尊兄”(83回)。这种感恩具有地道的人文情怀,能出现在一个骄横乖戾的女妖身上的确可赞可叹。杏树精混身于竹、柏等树精一起论道修炼,并积极引诱唐僧,但这个端庄美丽的才女精通儒学,饱读诗书,擅长作诗应对,其诗词中的人文才情任谁都会由衷赞美,这种女性的内在美具有广博的人文情愫,是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总之,女妖们想追求属于自己的思想和灵魂,塑造自己的话语体系和生活方式,在价值观和人生道路上自己做主,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不断地创造更好的生存与发展条件,从这个角度上讲,这种“以人为本”的精神是应受到卫护的,毕竟,“中国古代人本是指以人为根本,肯定人在自然、社会中的地位、作用和价值,并以此为中心,解释一切问题”[3]159。

在现实社会,女性受到了长期的不公正对待,她们被强行剥夺了自我意识、个体自由、独立人格和话语权利,彻底沦为沉默的“他者”和男人的附庸,成为最容易受侮辱、受伤害和受虐待的对象,但《西游记》中的女妖们彻底打破了这种传统羁绊,她们拓宽了自己的活动空间,自媒自证,自主婚姻,畅所欲言,践行自我价值和情感欲求,将人性意识演绎到了极致,全面彰显了女性魅力,给当时的社会吹进了一股清新的女性风。然而,女妖们在做女人的过程中并没有规划好更适合自己安身立命的人性化方式,忽视了确立自身特定的社会角色和功能,而是一味地去彰显个性,满足私欲,毫不尊重和关怀他人的人格与自由,这也抵消了她们追求人文理性的进步性。从女妖们身上表现出的矛盾的女性表征可以看出吴承恩女性人文观的端倪,流露出其“过犹不及”的现实观念,正如波伏娃所说:“每个作家在描写女性时,都亮出了他的伦理原则和特有的观念;在她的身上,他往往不自觉地暴露出他的世界观与他的个人梦想之间的裂痕。”[4]290

从某种意义上讲,吴承恩对女妖形象的刻画有一定的辩证手法,暗合黑格尔的“正反合”的美学思想,即通过展示女妖们的特立独行和精神世界来激励女性表达自己的真实诉求,提醒人们对女性的合理愿景给予宽容、理解和支持,同时又通过女妖们欲望落空以及罪而见惩来警示人们:女性也应培养正义的人性,妇女个体的生存和发展以及女性的诉求选择,要与他人发展保持平衡,并为此创造一个和谐的社会环境,否则就会和女妖们一样下场可悲。可见,维护道德伦理和人文教化是文学家和哲学家的共识和义务,在古今中外的思想和实践中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三、结语

讲究“天人合一”“天地立人”和“人我一也”的中国传统文化基因对《西游记》中人文意识的影响,使得《西游记》中的女性形象都是人文的,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文写真,读不懂《西游记》中的女性,就读不懂饱蕴其中的中国人文思想。因此,客观全面地体会作者的女性人文理想,通过欣赏小说中复合型的女性形象并结合她们的人文魅力来解读《西游记》,这是挖掘其文学精神并发扬其文学传统的一条有益的方法。

[1] 鲁迅.鲁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 吴承恩.最新整理校注本西游记[M].李洪甫,校注.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3] 董爱玲.“引儒入马”的文化诠释——从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化领域的思考[J].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1):157-162.

[4] 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古籍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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