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派的真实力量:论“学衡派”对新文化的建构

2014-04-18 02:59曹而云
关键词:白话文新文学白话

曹而云

(福建生物工程职业技术学院,福建福州 350002)

作为新文化运动前奏的现代白话文运动开始之际,从主流文化中心点发出的反对声音不绝于耳。林纾等名家复古派强烈反对“白话入诗”。反对的理由充足学理纯正,但难抵新文学阵营积极响应“白话入诗”后殷实璀璨的创作实践。略显稚嫩的理论倡导被活力四溢的创作实践裹挟向前,丰富新奇的白话文创作实践弥补了白话文理论的营养不良症,反对“白话入诗”的声音很快式微。在“学衡派”出现之前,现代白话文运动并没有遭遇真正意义上的反对派,白话文的合理合法化存在几乎成为当时的时代精神。

2005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现代著名的经济学家奥曼曾用两个圆的交会来说明新旧更替时期的创新机制。新旧两个时代如同处于两个圆的交汇点,一个是过去的圆,一个是未来的圆。过去的圆尽管成就了辉煌,但会形成强大的惯性,一直拽着已有的成就沿着旧有轨道下坠。而预期展望未来的圆,是关乎未来的梦想。在两个圆相交的地方,假若能保持一种上行的态度和趋势,便能扣动创新的扳机。奥曼的这个理论说法倒是可以明晰展示新旧文化交界点学界的真实情境。文言文所造就的古典文化成就了中华璀璨的文明,但它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形成强大的惯性,一直拽着现有文明沿着旧有的轨道往下走。以胡适为代表的新文化阵营与以学衡派为代表的保守主义阵营都处在新旧文化相交的特殊时刻,到底怎样才能让古典文化或现代文化保持上行的趋势至关重要。还原到真实的历史语境,新文学阵营略显粗鄙浅白的理论与新颖土气的实践齐头并进,扣动创新的扳机,保持了上行的趋势。理论厚实学理规范实力雄厚的“学衡派”居然节节败退以至沉寂落寞。在时间之维的验证下,在激励结构和激励机制推动下,胡适们的激情式创作与学衡派的哀歌式辩白呈两军对垒状。这场有声无声的论战生动演绎再现了反对派在现代白话文体建构中的真实力量。

在某种意义上,能与势均力敌的反对派较量,本身就是巨大的机遇。反对派看似提供令人紧张的反对资源与抗衡压力,但若能正视重视他者的力量,则可以将强大对手的压力转化为自身相成的能量和创新动力。那些能与胡适展开实力相当论战的对手,间接让他“暴得大名”。胡适早先就与学衡派代表人物梅光迪、胡先骕等人打过交道,从留学之前一直到留美期间,他们就因酝酿“诗国革命”频频论战。1910年夏,梅光迪和胡适一起前往北京应试时曰:“每浪静月明,相与抵掌扼腕,竟夜不稍休止。”留美期间,梅光迪对胡适先是鼓励、推崇有加,时而许之为“东方托尔斯泰”,时而许之为“稼轩、同甫之流”,冀其“将来在吾国文学上开一新局面。”[1]在面对白话能否登堂入室的问题上,梅氏极力维护着诗与文、文言与白话的秩序界限,坚决反对“白话入诗”。他先是嘲笑胡适的白话诗犹如叫化子唱的“莲花落”。在1916年7月17日给胡适的信中说:“吾辈言文学革命,须谨慎以出之,尤须先精究吾国文字,始敢言改革。”实际上,无论是胡适还是梅光迪、胡先骕、吴宓都是留学美国多年的学者,他们双方对于吾国文字(特指文言文)都可算是做到“精究”。同时他们对西方现代文明和中国社会的贫弱颇有感受,也都意识到中国必须进行文化变革及文学改革。至于如何改革,以什么方式改革,双方存在很大的分歧。胡适说:“梅任诸君都赞成‘文学革命’,他们都‘诚见今日文学有不可不改革之处’,但他们赞成文学革命,只是一种空荡荡的目的,没有具体的计划,也没有下手的途径。”[2]事实上,胡适的说法有点过激,梅光迪等人赞成文学革命是有目标的,那就是将白壁德的新人文主义引入文学革命之中。学衡派仅将自我局限于讨论辩论的阶段,并没有迈到实践环节,这是最为失策的致命弱点。胡适则不然,不仅仅讨论辩论,同时设定了具体的目标,将理论付诸于实践之中,这是他出奇制胜的重要因素。

在新文化运动初期,新文学阵营对于反对派的话语价值的认识颇具前瞻性,尤其对于舆论价值的重视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较为少见。在新旧思想观念争锋相对特殊时刻,较为自信的一方最担心不是反对派的反对,而是被社会所忽视漠视,吸引眼球是夺取胜利的重要要素。在某种意义上,林纾等名家的反对实际上成为新文学阵营可资利用的资源。引起林纾等人回应式的论战正是新文学阵营所期待的,目的是为了将媒介信息的效应最大化,以期引起全社会的关注。模拟反对派的语调而由新文学阵营出演那场著名的双簧戏历来争议颇多,但无法否定的是因着这场戏给新文学阵营带来的得胜实效。如新文学阵营所愿,捍卫文言文价值的林纾被迫寻求辩护理由及论证的方式。林纾的发言内容是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林纾被书写成“不中不新”守旧保守派,同时大众参与白话文创作或是讨论中的热情被充分调动起来。作为旧文化典范代表的林纾被贴上了文化落伍者的标签,不仅是翻译成果,而且发言的任何内容都成为宣传“白话入诗”合法化的有力证据。双方论战的实际效果大大超过了新文学倡导者们的期待。许多新鲜的话题从反对派延伸,胡适们也由此争取了更多的白话文合法化身份认同的理由,终于尝到了论战中策略使用得当的甜头。他们发现:只要将反对派的资源好好利用,同样可以开拓出更多白话文的合理化合法化论辩的空间,这就是合适合宜策略的动力。

既然是策略,肯定要根据使用者的意愿来预见其使用的效果。在与学衡派的论争中,胡适们采取了完全不一样的做法策略。学衡派与其他文化保守主义者一样,对新文学几近藐视厌恶。梅光迪发表的《评提倡新文学者》,指责新文学“倡之者数典忘祖,自矜创造”。吴宓则将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视为一场“撒旦式的反叛”。这样批评言辞之激烈都被胡适轻描淡写地回避了,甚至是有意地漠视忽略。学衡派中抨击新文化运动最力的应该是胡先骕,他对胡适颇为得意的“八事”即《文学改良刍议》中的“八不主义”相当不屑,认定不过是“一大堆陈词套语”,甚至是“不成话”。随后又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专门针对《文学改良刍议》的《中国文学改良论》,就言文合一的问题对白话文革命展开了尖锐而深刻的批评。1922年1月,胡先骕与梅光迪、吴宓创办《学衡》杂志,在《学衡》创刊的第一期和第二期重磅推出了《评〈尝试集〉》,诅咒新诗的下场是“必死必朽”。吴宓《年谱》中曾提及,《评〈尝试集〉》早已完成,因着新文化运动对文化主流话语权的垄断,尤其是将反对批评新文学的文章及学者都被贴上了落后的标签。由于众多刊物都拒绝录用这篇针对新文化运动的檄文,所以这篇文章一直被束之高阁。考虑到话语权的被压制和发言空间的缺乏,胡先骕对《学衡》所提供的话语空间及发言的效果是极其期待的,他认为:“(《学衡》)刊行之后,大为学术界所称道,于是北大学派乃遇旗鼓相当之劲敌矣”[3]。这段话所传达的意义相当复杂微妙,胡先骕虽然对《尝试集》所代表的白话新诗谩骂以至诅咒,但他倒也理性意识到北大学派作为反对者实际上的力量。起码他不得不承认,北大学派可与学衡派旗鼓相当地抗衡。他为学衡派所开拓的话语空间感到欣然,但也间接隐约地传达出他不得不接纳反对派挑战的无奈之感。我们知道,《文学改良刍议》约作于1916年,发表于1917年1月1日的《新青年》第 2 期第 5 号。[4]然而,胡先骕所期待的与新文化运动阵营之间实力相当的大论战并没有实现。现实无情粉碎了其论战的梦想,因为新文化运动早在1916年就已经夺取了文化话语权。《文学改良刍议》是1916年发声,回应批评的却是1922年,六年的时差,新文化运动早已取得了事实上决定性的胜利。更重要的是1920年,北洋政府宣布全国语言课本改为白话。白话成为官方所承认的“国语”,白话文成为国文。“国语的文学”与“文学的国语”的目标都已实现。由此,胡适认定《学衡》在刊行之时就已失败了,因为“文学革命已过了议论的时期,反对党已破产了”[5]。1922年之前,学衡派发言平台的几近缺失,其理论终究没有形成他们所预期的社会波澜,客观上造成了取消解构其相互对话的空间平台,这不能不说是胡适的一种智性策略。

在当时的语境中,双方论战过程本身就有不同话语势力的角逐,新文学阵营善于营造强烈的话语优势,对舆论有着独到的运作方式。尽管胡适再三强调白话代表先进,文言代表落后,以白话取代文言既是历史的趋势同时也是时代精神使然,但现代白话在追求合法化地位时,权力运作的环节及策略所起到的作用不可小觑。哪一方取得胜利不是用单线因果论来推导,并非因为新文学阵营的话语势力大,白话文就取得了正宗的地位,而文言文因其话语势力小就被宣布为“非法的”。主角胡适早有先见之明,他深切意识到话语势力的营造及其策略智性选择的重要性。颠覆既存的文言权威和文言文秩序,建立新文学的秩序,必然要借助相应的方法和一定的策略。因为在论战抗衡中,并非有理有据就能占上风,大众所能接受的并非一定是学理严谨,舆论也并非一定站在严肃规范的这一方。陈独秀曾开诚布公地声明:“鄙意容纳异义,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文学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6]胡适在日记中高度赞赏了陈独秀的不许讨论,“以吾辈所主张为绝对之是”的凛然绝对态度和“不容他人之匡正”的霸道使白话文的推行提早了10年。这显示了在现代白话获取的身份认同过程,话语权的掌握及其策略的运用具有相当的份量。正是借助时间差这个重要的因素,新文学阵营建立了自身稳固的激励结构,从而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学衡派诸人学贯中西,他们的理论文本论据充分,思路清晰,学理规范。梅光迪、吴宓在各自的文章中,将论辩的重点放在批评及学术方法和规范学理方面。他们对文学批评的重视,对理论挖掘的深度远远要超过新文学阵营,甚至还将文学批评置于最高位置:

盖今之文学批评,实即古人所谓义理之学也。且职务,在分析各种思想观念,而确定其意义。更以古今东西各国各时代之文章著作为材料,而研究此等思想观念如何支配人生,影响实事,终乃造成一种普遍的、理想的、绝对的、客观的真善美之标准。不特为文学艺术赏鉴选择之准衡,抑且为人生道德行为立事之正轨。[7]

文学批评的重要性在学衡派这里完全被偶像化神圣化,居然成为“普遍的,理想的,绝对的,客观的真善美之标准”。遗憾的是,如此重视文学批评的学衡派却在论战中乱了手脚,不断丢失阵地,输给了不强调文学批评重要性,却在实践中笔耕不辍的新文学阵营,这显然是历史的吊诡。在古今中外思想集聚交汇的特殊时期,推崇文学批评或是学术批评强调理性重要性无疑是一种卓识。然而落实到具体的做法,以吴宓等人前后的理论文本为考查的个案,似乎只有新人文主义精神指导下的文学批评才能合乎那最高标准,这显然就与他们所标榜批评的公正、客观原则发生了矛盾。当面对新文学阵营的节节向上,学衡派也陷入以攻击替代辩驳的怪圈中,因气急争论也时常陷入意气用事的境地。这样的方式是他们原先所极其不屑的,这就偏离了新人文主义标榜的所谓的中庸节制。学衡派宣称:“吾所欲审究者,新文化运动所主张之道理是否正确,所输入之材料是否精美。至若牵扯时事,利用国人一时之意气感情,以自占地步而厚植势力,是则商家广告之术,政党行事之方,而非论究学理,培植文化之本旨。[8]像这样“论究学理”的理性态度难能可贵,遗憾的是,已掌握了时代话语权的胡适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文学革命的成功方面,却忽略了反对派理论的建构价值。

学衡派批评胡适等新文化倡导者的激进态度,他们完全忽略了胡适们主张大刀阔斧革命完全出于策略性的考虑,而策略的使用是无法用他们所标榜的“不偏不倚、公正”学术标准,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价值评判标准。陈独秀在《调和论与旧道德》中曾对激进革命的原意作过解释,他从社会民众的惰性出发,用了一个生动“还价原理”作比:“譬如货物买卖,讨价十元,还价三元,最后结果是五元。讨价若是五元,最后的结果,不过二元五角。社会上的惰性作用也是如此。”鲁迅对此也是深有同感:

中国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9]

胡适针对当时折衷派的言论谈到激进策略的用意。古人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风斯下矣。”这是最可玩味的真理。我们不妨拼命走极端,文化的惰性自然会把我们拖向调和上去的。[10]这样的说法与陈独秀、鲁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胡适还就人们接受白话的心理为具体的例证。

当梁任公先生的《新民丛报》最风行的时候,国中守旧的古文家谁肯承认这种文字是“文章”?后来白话文学的主张发生了,那班守旧党忽然异口同声的说道:“文字改革到了梁任公”的文章就很好了,尽够了。何必去学白话文呢?白话文如何算得文学呢?[11]

由此可见,以“白话”作为新文学的首要标准,主张任何文体都以白话为准,这是在特殊时代不得不采用的策略。在各种论战中,现代白话作为一种驳杂的文化语言主体经历了矛盾的话语和需求的碰撞,颠覆既存的古典文学秩序和话语权威,除了依靠策略的使用外,更要仰仗理论家的理论建构能力。胡适感觉到了时代的脉搏,颠覆了“大传统”与“小传统”固有的格局,将白话纳入到正宗的位置。由于传统文化的审美惯性相对顽固,局部的小造反或是改良无法真正解决问题,因为接受者在接受新事物因谨慎不可能全盘接受,总要打些折扣。胡适绝不奢望大众能够无条件全盘接受白话文理论,因此只能以极端激进的方式来对抗传统文化的惰性,希望人们能在不同的接受层面上打折扣地接受新文学革命。只有通过这样的策略,白话才可能逐渐成为现代语言媒介,从而将白话所代表的新文化由俗文化领域引领到正统的文化谱系中。因此白话为文学正宗”成为白话理论“不容他人匡正”的大前提,这是谋求新文体合法化的最有效的策略。

特定时代背景成就了新文学阵营的胜利,毕竟20世纪初中国现代变革的潮流是无法脱离民族的危机语境。以启蒙为目标以批判旧传统为特色的新文化运动与救亡运动相得益彰,终于造成了对整个中国知识界和知识分子的大震撼。[12]在那样危机重重的时代,中国面临着生存问题,避免亡国灭种诸多困境,更多热血青年追随了为他们提供施展才能的机会与生存空间的新文学阵营。特别是在1920年北洋政府宣布小学的教材全部改为白话文之后,教育体系格局的剧变,文化基层的丧失,使得学衡派理论成了无源之水,失败是在所难免的。时代在选择了新文学阵营的同时拒绝了学衡派。到了“五四”前夕,亡国的危机迫在眉睫,知识分子们意识到必须进行全方位的革命,而传达革命的声音必然是富有激情的鼓动性言辞,白话文体浅易的特点恰好切合了启蒙革命的需要。这种情况恰如有些学者指出的那样:

白话的兴起,表面上看来是说文言已经变得僵死无力(从我们现在的历史场合看来这当然是偏激的说法),事实上,它的兴起是负有任务的,那便是要将旧思想的缺点和新思想的需要“传达”给更多的人,到底“文言”是极少数知识分子所拥有的语言,而将它的好处调整发挥到群众可以欣赏、接受是需要很多时间的,起码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大家不能等。[13]

初期的白话文有浅薄贫乏,漠视文学艺术等弱点,然而就传播思想革命的现实需求与时间紧迫而言,白话比文言更切合了在那个特定历史时期内主体文化的价值体系或主要特征。文言文固然有其优点长处,但因与时代精神不合拍,同样被时代主潮裹胁而“藏之名山”。[14]变革求新的时代精神选择了现代白话作为表达媒介,新观念必须与新的语言结合才能更加自由地表达现代思想,才能走出能指所指断裂的困境。现代白话由于应合了时代精神的需要,自然被这一时代的主流文化所接受。胡适敏锐地看到了当时文化现状以及白话文体自身的特点,以时间差赚取了白话文运动的成功,其白话文理论成为时代的焦点,成为学界的中心话语,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波澜。

就语言观而言,学衡派并没有明确的现代语言意识,如卫道士般守护着文言文及其要义,依然把语言文字视为“形式”或者“工具”的范畴,认定语言工具是雕虫小技,甚至认为新文化运动者在语言文字上大动干戈是丝毫没有学理性可言的相当功利肤浅的行为。从学衡派所坚持的纯粹的语言工具论中根本无法推导出语言促成文化变革的结论,他们也不可能意识到语言变化与社会变化之间的关系。在实际的论争中,因受纯粹语言工具论的制约,学衡派对语言不重视,很少切实探讨语言问题,其理论触角也不可能伸向到语言与文化转型的关系,只能在远离语言的问题上大做文章。尽管新文学阵营对语言的认识也不深刻,但是胡适敏感地触摸到了时代的脉搏,把握到了时代精神,已经隐隐约约意识到语言的解放即思想的解放这样既通俗又深刻的道理,这就有意无意地靠近现代语言观。因此新文学阵营虽浅薄甚至粗鄙的理论反而促成了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型。学衡派与以语言革新为切入点的新文化运动的焦点相隔甚远,这是学衡派沉寂的又一原因。

当社会思潮处于新旧更替变革时期,由于对未来变化的不确定,人们普遍都存在焦虑担忧的症候状,都急于想看到最有效最实用的改革实验成果。胡适敏锐地看到那时学界普遍的心态及大众期待,因此巧妙地将“泊来品”杜威实验主义与中国传统乾嘉学派的考据学进行有机结合,并佐以新文学成果来验证其理论倡导的合法合理性。白话文运动取得胜利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实验主义的本土化成功的典范——即实践求证与考证方法成果,这也许就是激励结构和激励机制所产生的真实力量。胡适颇有勇气身体力行地参与新文学的创作实践,尝试了从新诗到小说到戏剧各种文体,并创造性地将国语引入新文学。化繁为简十字口诀——“国语的文学”和“文学的国语”将新文学阵营引上正道。不同流派不同的主张,分歧实属正常,交锋之中占上风的那方往往都是能敏感把握时代的脉搏,能够应合时代历史语境的要求。为表明文学革命的决心与激情,同时应对学衡派哀歌式的激烈反对,胡适就从“大胆的假设”走向了“大胆的实践求证”——《尝试集》。在留学归来前曾做诗表明是学衡派的诸君将他“逼上梁山”:“前年任与梅,联盟成劲敌,与我话文学,经岁犹未歇。吾敌虽未降,吾志乃更决。暂不与君辩,且著《尝试集》。”由此可见,胡适推崇备致的实验主义在中国的最初实验成品应该算那本不太起眼幼稚的《尝试集》。从不太高深的理论倡导迈向依旧不太高深的创作实践的论证,是白话文草创时期最关键的一步。这就是胡适一以贯之坚持的“实验主义”,并将“实验”验证终身。

学衡派虽然重视文化文学理论却轻视创作实践,并没有自己的创作队伍,一致想从理论上对新文学阵营进行讨伐,以至于理论与实践产生了断裂,这也应该是他们逐渐淡出新文化话语圈的重要原因之一。新文学阵营则坚持实验精神,注重创作实践,以创作来验证理论带动理论甚至提升理论,这是新文学阵营不甚高深甚至浅薄的理论反而吸引了更多追随者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新文学倡导者们对白话的使用、态度以及忠诚不仅对这一语言体系的发展是重要的,而且决定了大众能否接受新文学作品。白话文体获得身份认同与新文化的代表人物胡适等人文化明星的身份息息相关。毕竟“一种文化符号的形象,与提倡或阐释它的人的身份与形象,不能没有关系”[15]。胡适作为留洋回来的特殊的学术明星,其形象与身份特征和白话文体被广泛接受有一定的关系。因为白话文体身份认同所必经的过程也是胡适作为一个启蒙者与理论家的身份认同的过程。像胡适这样的新型知识分子致力于以文学革命谋求思想革命而成为新文学的先行者与创造者,同时也塑造了新型知识分子陌生新奇的形象。时代成全了胡适,当白话文获得合法身份的同时,胡适成为新文学运动史上一颗最耀眼的星星,成为新时代新文化的代言人。当胡适、陈独秀这样的学术明星的形象在当时被视为先锋的时尚时,他们的话语也几乎成了进步的代名词。较之文言文的捍卫者,胡适等人的个人魅力占了很大的优势。这如同研究“五四”运动的专家周策纵所说:

新知识分子接受的较好的逻辑思维训练,使得他们与旧士绅的辩论更为有力。就胡适的情形来说更是这样,他比别人更强调方法论。在对中国旧传统进行重新评价时,胡适坚持认为,所有论证必须依据事实,对任何没有证据的东西都要质疑。[16]

胡适依靠自身的优势,发挥其学术明星的特殊公众效应,身体力行参与各类文体的创作实践。各种白话文类的创作者提供了众多的白话文学产品,从实效上论证了白话文的合理存在,为白话文体获得身份认同提供了具体的实证。随着倡导力量的不断加大,越来越多的新文学倡导者和跟随者以丰富的理论文本与创作实践对胡适的“大胆的假设”进行实证,尤其是鲁迅等人的创作实践成为胡适理论的有力佐证。与严复预测的如“春鸟秋蝉”,“自鸣自息”的结局大相径庭,白话文学局面被打开了,颇有“一日千里之势”。

学衡派的学术主张因着新文化运动而起,也因着争论的偃息而停止,其理论在显示强大的批判特性的同时并没有建立起学派本应当具有的自洽性,导致了学派在总体上的理论呈碎片式的零散。在新旧文化更替的激情勃发的时代,学衡派所恪守的节制、学理、规范与挣脱枷锁轻歌曼舞青春年少的新文学显然是无法协调共舞。然而新文学又是何其有幸,学衡派就如同保守稳重的长者那样又骂又哄对少年形象的新文学提出了忠告与制衡,这样的制衡虽然微弱且被新文学所有意忽略,但却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带来更健康、更全面的深度空间视野。作为反对派,虽然学衡派以一种与新文化异质的思维方式和思想系统参与中国现代文化建设之中,但他们的确抓住了新文学阵营显而易见的根本弱点即趋新求异,以西为新、理论浅薄、缺乏学理等等,其理性的学术态度和注重诗歌语言文体的确是切中了新文化运动的要害,完全可成为现代白话粗浅毛病的药方,遗憾的是新文学阵营错过了,自由粗鄙的理论为后来新诗的语言困境留下隐患。学衡派虽然因失策失势而沉寂,却勾勒出反对派在新文学建构途中的真实力量。

注释:

[1]耿云志:《胡适评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1页。

[2]胡 适:《胡适留学日记》,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年,第278页。

[3]胡宗刚:《胡先骕年谱长编》,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82页。

[4]季维龙:《胡适著译系年目录》,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7页。

[5]胡 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文集》第3 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262页。

[6]陈独秀:《答胡适之》,《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第56页。

[7]吴 宓:《浪漫的与古典的》,《大公报》1927年9月18日。

[8]《学衡》第四期(1922年)。

[9]鲁 迅:《三闲集·无声的中国》,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

[10]《编辑后记》,《独立评论》第142 期。

[11]胡 适:《〈尝试集〉再版自序》,《胡适文集》第9 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85页。

[12]李泽厚:《中国思想史论》(下篇),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 829、832页。

[13]叶维廉:《中国诗学》,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第 216-217页。

[14]“时代精神”(The spirit of Age)是乔治·波恩在其代表作《思想史》中首先提出的。后来西方学者开始重视这一理论对思想史研究的意义。参见:George Boas,The History of ideas,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69.

[15]王汎森:《中国近代思想与学术的系谱》,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30页。

[16]周策纵:《“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周子平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08-4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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