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诗论中的“扬任抑沈”现象——以王夫之、陈祚明、王士禛为例

2014-06-02 01:00李兆禄
中国文学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王夫之诗学评语

李兆禄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任昉、沈约同为齐梁时期著名文人,任昉擅长载笔,沈约善于为诗,世称“沈诗任笔”,皆以沈约诗(以下简称沈诗)高于任昉诗(以下简称任诗)。如梁简文帝说:“至如近世谢朓、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斯实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诗多而能者沈约……”锺嵘虽置任昉于中品,但指摘其诗之弊云:“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又云:“彦昇少年为诗不工,故世称沈诗任笔,昉深恨之。晚节爱好既笃……故擢居中品。但昉既博物,动辄用事,所以诗不得奇。少年士子,效其如此,弊矣。”这益以加深后世沈诗高于任诗的认识。如古直就认为锺嵘置任昉于中品乃是迫于倾慕任昉者太多之情势:“当时倾慕彦昇者多,仲伟擢昉中品,殆不得已。故抑扬之际,微文寓焉。”又有人认为,锺嵘列沈约于中品是出于以公报私:“嵘尝求誉于沈约,约拒之。及约卒,嵘品古今诗为评,言其优劣,云‘观休文众制,五言最优。齐永明中,相王爱文,王元长等皆宗附约。于时谢朓未遒,江淹才尽,范云名级又微,故称独步。故当辞密于范,意浅于江’。盖追宿憾,以此报约也。”宋代黄彻基于宋代“以学问为诗”风气,否定锺嵘有关任诗用事过多之弊的论断,仍认为任诗不如沈诗:“昉诗所以不能倾沈约者,乃才有限,非事多之过。”明代胡应麟虽然否定锺嵘列沈约于中品出于以公报私之论,但仍认为沈诗优于任诗:“休文……诸作材力有余,风神全乏,视彦升、彦龙,仅能过之。世以锺氏私憾,抑置中品,非也。”从梁陈时期文学选本选录情况也可看出当时沈诗高于任诗的观点:萧统《文选》只选任诗2首,而选沈诗13首;《玉台新咏》选沈诗多达47首,而不录任诗。可见,沈诗高于任诗,自任昉、沈约二人生前直至明代,显为诗坛定谳。

然而到了清初,延续了1000多年的“沈优任劣”论调悄然而变:以王夫之、陈祚明、王士禛为代表的诗论家一反千古定论,尽翻窠臼,高倡任诗优于沈诗,出现“扬任抑沈”现象。这种现象的背后,是随着山移地转般的时代巨变而产生的诗学思潮的时运代迁。本文即拟探讨清初诗论中的“扬任抑沈”现象,抉发此现象的诗学背景。

一、清初“扬任抑沈”现象

王夫之、陈祚明二人主要分别通过选本《古诗评选》、《采菽堂古诗选》选评任诗、沈诗展现各自的评价;王士禛虽曾辑录《古诗选》,分别选任诗、沈诗,但因没有评语,很难窥见其对任诗与沈诗的态度,其扬任抑沈态度主要表现在晚年撰写的《分甘余话》中。

1.“高于休文”:王夫之的评价

王夫之评沈诗不乏肯定、赏赞,如评《乐未央》“余情特远”,评《循役朱方道路》“心腕较有气力”,但更多的是在评入选诗篇的佳处时,连带指出沈约其他诗歌的恶俗酸滞,甚至认定沈诗为“千古恶诗宗祖”:

有思有致。约慵率之病,于此瘳矣。(《为临川王九日侍太子宴》评语)

三段密移,乃不见垠兆,即此已造四言之极。藻句渊渊,为益不为累也。休文一切文笔,文者必酸,质者必俗,独于此体得其最胜。使他皆佚,四言独传,讵不生人企想?乃令《六忆》、《八咏》,流声俗耳。约之不幸,岂徒不早死于永元以前,以副兴宗“人伦师表”之誉已哉!(《九日侍宴乐游苑》评语)

首尾纯净。“明月虽外照,宁知心内伤”,休文得年七十三,吟成数万言,唯此十字为有生人之气。其他如败鼓声,如落叶色,庸陋酸滞,遂为千古恶诗宗祖。大历人以之而称才子,宋人以之而称古文,高廷礼以之而标正声之目,而村巫傩歌、巷塾对偶、老措大试牍、野和尚偈颂,皆可诗矣。古来作者心血,几许付之消沈!而梁之沈约、唐之罗隐,传诗充帙,菉葹盈庭,岂徒在名位之间乎!(《古意》评语)

王夫之指出沈约现存的绝大部分诗存在两大弊端:一是慵率之病,即文笔纤弱。这是因沈约诗多以妇女为题材、涉入轻艳所致,王夫之认为,这些诗篇的流传,损害了蔡兴宗对沈约“人伦师表”的赞誉。二是以声律为诗之弊。皎然曾指出沈诗因遵循四声八病而致使“风雅殆尽”,并讥责“后之才子”为沈约“弊法所媚,懵然随流,溺而不返”。王夫之对这类作品,严加贬斥,等之于“村巫傩歌、巷塾对偶、老措大试牍、野和尚偈颂”,鄙薄之情溢于言表。

与对沈诗以贬为主、稍加褒扬迥异,王夫之极为欣赏任诗,不吝推崇、赏擢之词,一反旧说,置任诗与沈诗之上。他分别评所选任昉《济浙江》《别萧谘议》《严陵濑》云:

全写人中之景,遂含灵气。

结体净,遣句雅,高于休文者数十辈以上。“沈诗”、“任笔”之云,卖菜求益者之言也。

不图复见太元以上诗。

明确点出任诗远高于沈诗,斥责“沈诗任笔”之说。

2.“奇孰奇于彦昇”:陈祚明的评价

陈祚明是清初诗歌评论家,布衣终生。其《采菽堂古诗选》选评先唐诗歌 4487 首,评语多被学界引用,是很重要的一部先唐诗歌评选集。《采菽堂古诗选》选录沈诗83首,远多于任诗(选录16首);任昉现存诗仅21首、沈约现存诗185首,就比例而言,入选任诗远高于沈诗,从中可见陈祚明对任诗的偏爱。

《采菽堂古诗选》为每位入选诗人先列小传,次总评其诗歌特色及在诗歌史上的地位,次引述他人对其评价;又对每首入选诗歌作精到独伦的赏评。从总评与对每首歌的赏评来看,陈祚明扬任抑沈倾向颇为明显。总评沈诗曰:

休文诗体全宗康乐,以命意为先,以炼气为主,辞随意运,态以气流,故华而不浮,隽而不靡。《诗品》以为宪章明远,源流既伪,独谓工丽见长,品题并谬。要其据胜,特在含豪之先,命旨既超,匠心独造,混沦跌宕,具以神行,句字之间不妨率直。所未逮康乐者,意虽远而不曲,气虽厚而不幽。意之不曲非意之咎,乃辞乏低徊也;气之不幽,非气之故,乃态未要眇也。大抵多发天怀,取自然为诣极句,或不琢字,或不谋,直致出之,易流平弱。远攀汉魏,望尘之布欲前;近比康乐,具体而微是已。夫辞虽乏于低徊而运以意,则必警态。虽未臻要眇,而流于气者必超。骤而咏之,沨沨可爱;细而味之,悠悠不穷。以其薄响校彼芜音,他人虽丽不华,休文虽淡有旨。故应高出时手,卓然大家。三复之余,慕思无已。

这段评语包含以下4层意思:一是指出沈诗以谢灵运诗为宗,意在辞先,以气为主,呈现出“华而不浮,隽而不靡”的审美风味;二是指出沈诗“意虽远而不曲,气虽厚而不幽”与“易流平弱”之弊及其成因;三是传达诵读沈诗“沨沨可爱”“悠悠不穷”的审美感受;四是肯定沈约当为大家,高出时辈。可以看出,陈祚明对沈诗的评述,褒贬得当,剀切中肯,句句精要,尤其是“易流平弱”之评,确中沈约一些咏物诗、女色诗纤弱绮靡之症候。

相较于对沈诗的臧否互见,陈祚明对任诗则不吝揄扬,认为任诗渊源《诗经》、《离骚》,踵武《古诗十九首》、汉魏诗歌,乃至将任昉与杜甫相埒,推崇备至:

以彦昇之才而晚节始能作诗,要将深诣于斯,不肯随俗靡靡也。今观其所存仅二十篇许耳,而思旨之曲,情怀之真,笔调之苍,章法之异,每一篇如构一迷楼,必也冥心洞神,雕搜无象,然后能作。方将抉《三百篇》《离骚》之蕴,发《十九首》、汉魏之覆,云变润翻,自成一家。而高视四代,此掣巨鼇手也。千秋而下,惟少陵与相竞爽。所造至此,锺嵘胡足以知之,而谓“动辄用事,诗不得奇”。悲夫!奇孰奇于彦昇?且其诗具在,初亦未尝用事也。作此品题,何殊梦语?

任彦昇诗如白茅仙人,自大涤山中游石而出,来从华阳洞天,潜行千里,入穿泉根,出攀紫烟,仙踪超忽,人不能测。

即使同是否定锺嵘的品题,论沈约只说“品题并谬”,而对锺嵘关于任昉的品题则严加斥诋。其情好所归亦于焉可见。

陈祚明扬任抑沈倾向,还表现在对具体诗篇的品鉴评点上。陈祚明深相推挹任诗,不置贬词,如评《答何征君》、《答到建安饷杖》、《出郡传舍哭范仆射诗》已开杜甫之先:

每作一诗,必屈曲写出。起句称何,次句自述;然人苟得性,虽千乘亦不异,但山林之人不知有朝市耳。今君勿以耕蚕为可贵,空笑我易农之士也。易农,犹《诗》言“代食”。宿昔之志,颇复超然,能倾壶,能命管,意所喜乐,何一不与君合。君无叹独游、无人与共也,若要其终,吾方与君同止耳。用意顿挫宛转,遣语矫健,真开少陵之先。(《答何征君》评语)

此诗风味开少陵之先。(《答到建安饷杖》评语)

结四句又作曲想:言往日暂当将乖,情犹不忍,必思所以遣之,一辰之不忍,而今将终身忍乎?“万恨”与“千龄”,俱永生于此日矣。其用意委折如此,吾谓开少陵之先,当不诬也。(《出郡传舍哭范仆射诗》评语)

陈祚明评选录任昉其他诗歌也全是褒奖之词,毫无贬词。现选录如下:

轻率之中颇有清况。齐梁诗往往排数语便住,无结法,予多以此摈而不录。若此诗亦对结,然自可住。(《济浙江》评语)

境绝情悲,真言与泪俱坠。前后章法顿挫,出之回环无极。(《赠郭桐庐出溪口见候余既未至郭仍进村维舟久之郭生方至》评语)

通家爱护之情,忠厚溢于言表。起二句是惜刘绘,但作比语,以后不更缀一辞,甚得古意。“彼美”八句,吐酬答之怀,语颇详尽。内“久敬”二句,谦称愧藉,情切语雅。来诗故应推任,中或兼之臧否。“直史”四句,切加规讽,是通家长者相爱至怀言。褒贬疾恶,未免招尤,少年涉世不深,未谙此戒。折肱知良医,故疾疹乃玉成之美。今赋诗相报,匪报也,庶以当良药耳。苦口剀切,措语亦复苍劲。此等诗最有合于风雅,且词气婉转,真可谓之温柔敦厚。(《答刘孝绰》评语)

情绪直逼汉魏,语亦苍浑。(《别萧谘议》评语)

相反,评沈诗褒赏之中不乏非薄。如:

《从军行》序征戍之苦,亦多警句。……特后有“晨装岂辍警,夕垒讵淹和”一联,“淹和”字凑韵无理,故割爱删之。(《长歌行》评语)

命旨有古意。末端以质言得畅,“纪化”二句、“俗志信颓隆”,语不亮。“所惜”二句押“蓬”字凑韵,且去之,更健。(《江离生幽渚》评语)

“云霞清以转”五字无谓,是凑句,拟改曰“云辂停且转”。(《从齐武帝瑯琊城讲武应制》评语)

仅一结句有情耳,以语中作一曲,故佳。通篇平平,未足与前人方驾。(《侍宴乐游苑饯吕僧珍应诏》评语)

“赏逐四时移”句亦弱。(《游钟山诗应西阳王教五章》评语)

一泻直下。前半语颇率弱,后半则洒落有致。(《游沈道士馆》评语)

起四句稍以沓拖成弱。休文所患惟是弱耳。(《悼亡》评语)

何其轻盈。“风色动燕姬”句不警,并去此联。(《春思》评语)

3.“实胜休文远甚”:王士禛的评价

王士禛对任诗、沈诗的批评主要有两处,评价有所变化:一是其《古诗选》将任昉、沈约归为何逊一派,又《五言诗凡例》云“梁代右文……江淹、何逊足为两雄,沈约、范云、吴均、柳恽差堪羽翼”,提及沈约而不及任昉,可见编选《古诗选》时(当时王士禛50岁)视沈诗高于任诗。二是其于晚年撰写的《分甘余话》评任诗、沈诗云:

六朝人谓文为笔。齐梁间江左有“沈诗任笔”之语,谓沈约之诗,任昉之文也。然余观彦昇之诗,实胜休文远甚;当时惟玄晖足相匹敌耳,休文不足道也。

据《分甘余话自序》可知该书撰成于己丑年,即康熙四十八年(1709),王士禛时年已76岁,距去世仅2年。暮年的王士禛对任诗、沈诗的评价迥异于20多年前,认为任诗远胜沈诗,跻任昉与谢朓并肩。这应是王士禛对二人的盖棺之论。

二、清初“扬任抑沈”的诗学背景

明代诗学一大特色是以复古为革新,前后七子都尊古崇古,尤其推崇汉魏古诗及盛唐诗歌。明朝晚期兴起的公安派主张童心说,强调发抒内心真情,张扬个性;竟陵派追求幽深孤峭的诗风。前者易流于发露浅率,后者易陷于纤弱柔靡。明清易代,夷夏陵替,清初士人尤其是明遗民,如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等,潜思默想明朝灭亡原因,这带来学术文化思潮的嬗变,诗学也随之发生新变。“扬任抑沈”即是当时诗学思潮的一个表征。

1.反对格调说之弊与“扬任抑沈”

前后七子的格调说、公安派的性灵说及竟陵派的幽深孤峭诗风,在清初仍承继有人,不乏声势。施闰章谈其时论诗有四类,第三类“历下、竟陵,互相齮龁”,即是说七子派与竟陵派后绪相互攻讦。沈德潜论清初诗坛倾向云:“国初,诗沿明季余习,多宗景陵。”可以说,清朝初年,锺谭体的势力正处于扩张阶段。然而,七子派与公安派、竟陵派诗说在清初已走向颓势,显示出各自的弊病。七子派论诗推尊盛唐,倡导格调,至于清初作诗者不知性情为诗之本,只知字模句规,模拟因袭,只为合乎声律格调,有识之士深痛此弊,发生疾呼,痛斥严责。钱谦益称遇境而生的情为诗之本,抨击诗坛“今之为诗,本之则无,徒以词章声病比量于尺幅之间”。陈祚明肯定宋诗“认真胸臆自倾吐”,那是以其“来补救七子派因崇尚格调而缺乏真性情之弊”。

再来看任昉、沈约的诗。沈约一向被视为新诗的提倡者、实践者,沈诗在某种程度上可视为声律诗的先导。任诗自齐梁时就被认为不同于当时兴起的新体诗,不拘声律,更接近于古诗,王夫之评任昉《严陵濑》“不图复见太元以上诗”,即是此旨。因此,为反对七子派格调说之流弊,王夫之、陈祚明有意抬高任诗,跻之于沈诗之上。

2.反对柔靡纤弱诗风与“扬任抑沈”

竟陵派开创者锺惺、谭元春追求幽深孤峭的诗风诗境,又重性灵,但“惟以一己的偏好为性灵”,这种极度强调个人偏好、突出一己之性灵的诗学祈向,容易使诗歌走向纤弱柔靡之途。清初诗论家,尤其是明朝遗民,痛恨晚明文学创作中的情欲展露,认为这有悖于儒家传统伦理,更认为这是晚明社会衰退乃至明朝灭亡的一个原因,因此,这种诗风在清初颇受讥责。如钱谦益称“锺谭之类”为“诗妖”,“征兆国家之盛衰”。沈约所作大量艳情诗,诗格卑下绮靡,王夫之非常厌薄这类诗,愤疾有加,乃至诅沈约早死。陈祚明称赏吴孟举诗“不与齐梁靡丽斗”,由此可推知他对沈约艳情诗的鄙薄态度。从流传下来的诗篇看,任昉恰无此类柔靡之作,一些诗篇,如《济浙江》《赠徐征君》《严陵濑》反而“有劲气”,“孤峭苍异,不堕颓靡”。如此,王、陈“扬任抑沈”自在情理之中。

3.提倡神韵诗风与“扬任抑沈”

康熙年间(1661-1722),社会稳定,需要盛世之音歌颂升平。王士禛提倡的“雅正而有风韵,冲澹而能蕴藉”的神韵诗风遂成为诗坛新的审美风尚。这种诗风是王士禛一生的诗学祈向。康熙十八年(1679),清政府出于政治需要,开博学鸿词科,吸纳全国博学之士,还组织编修《明史》《古今图书集成》等。这些文化政策的实施,促使了崇尚学问风气的形成。这一士风在诗学上也有映现,即是对学问在作诗中作用的肯定与对醇雅诗风的祈求。如朱彝尊博学多识,主张作诗以经史为根柢:“诗篇虽小技,其源本经史。必也万卷储,始足供驱使。别材非关学,严叟不晓事。”醇雅是朱彝尊“对诗、文、词等各种文学样式提出的一个一以贯之的审美要求”。王士禛一方面认识到诗的本性,强调“作诗发于兴会”,但又不废学问的作用,指出“根柢原于学问”,要求作诗“博之九经、三史、诸子以穷其变”。他在《分甘余话》卷二记载友人评其诗云:“昔亡友叶文敏评余《蜀道集》诗:‘毋论大篇短章,每首具有二十分力量,所谓师子搏象兔皆用全力者也。’余深愧其言。……文敏又尝语余:‘兄七言长句,他人不能及,只是熟得《史记》、《汉书》耳。’”任昉作诗“善铨事理,拓体渊雅……动辄用事”,这造成其诗赋有含蓄典雅之美。这种诗风正切合王士禛的诗歌审美标准。然而,这并不能说明王士禛升任诗于沈诗之上缘于任诗之用典,以学问为诗,因为王士禛在其50岁编选《古诗选》时仍置沈诗于任诗之上。要解开其中奥秘,只能从王士禛晚年诗学转向入手。

俞兆晟在《渔洋诗话序》记王士禛曾自述一生诗学凡三变:

吾老矣,还念平生,论诗凡屡变;而交游中,亦如日之随影,忽不知其转移也。少年初筮仕时,惟务博综该洽,以求兼长。文章江左,烟月扬州,人海花场,比肩接迹。入吾室者,俱操唐音,韵胜于才,推为祭酒。然而空存昔梦,何堪涉想?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良由物情厌故,笔意喜生,耳目为之顿新,心思于焉避熟。明知长庆以后,已有滥觞;而淳熙以前,俱奉为正的。当其燕市逢人,征途揖客,争相提倡,远近翕然宗之。既而清利流为空疏,新灵浸以佶屈,顾瞻世道,惄焉心忧。于是以太音希声,药淫哇锢习,《唐贤三昧》之选,所谓乃造平淡时也,然而境亦从兹老矣。

王士禛晚年复归于唐,乃是经历人生反复后的返璞归真,推赏的是唐诗所具备的“平淡”之美。平淡也是其神韵说的一个重要审美趣尚。在此之前,他曾表达对世人学汉魏、宗唐宗宋的不满,引司空图冲淡、自然、清奇三品评友人之诗,以为品之最高,透露出泯灭汉魏、唐宋界限的信息:

故尝著论,以为唐有诗,不必建安、黄初也;元和以后有诗,不必神龙、开元也;北宋有诗,不必李、杜、高、岑也。二十年来,海内贤知之流,矫枉过正,或乃欲祖宋而祧唐,至于汉魏乐府、古选之遗音,荡然无复存者,江河日下,滔滔不返。有识者惧焉。

……昔司空表圣作《诗品》凡二十四,有谓冲淡者曰:“遇之匪深,即之愈稀。”有谓自然者曰:“俯拾即是,不取诸邻。”有谓清奇者曰:“神出古异,淡不可收。”是三者品之最上……

综上所述,笔者以为,王士禛晚年所言平淡,是泯灭诗分唐宋的界限、用以评判历来一切诗歌的最高标准,是“豪华落尽见真淳”之自然之美。与平淡相联系的是清远。王士禛云:

汾阳孔文谷云:“诗以达性,然须清远为尚。”薛西原论诗,独取谢康乐、王摩诘、孟浩然、韦应物,言:“白云抱幽石,绿筿媚清涟。清也。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远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清远兼之也。总其妙在神韵矣。”神韵二字,予向论诗首,为学人拈出,不知先见于此。

从王士禛肯定孔文谷、薛西原论诗看,其所论神韵,应包含清远之意。“清远是指清淡悠远的意境,诗人通过对清幽绝俗物象的描绘,寄托淡远超脱的心境。……清远冲淡的审美趣尚表现在诗歌的意韵上便是注重远离尘嚣、淡忘世情的思想感情。”这种审美趣尚恰是任诗具备而沈诗不具备的。任昉描绘山水的诗,如《济浙江》、《泛长溪》、《严陵濑》等皆写远离世俗、遨游山水的情思。沈诗则缺乏这种逸情淡思,多是写世俗之怀,对此学界多有评述,如锺嵘评沈诗间有“淫杂”;王锺陵认为沈约对鲍照的继承在“俗”,且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庸俗之“俗”。沈诗无论写艳情女色,还是发露对富贵的钦羡,都与王士禛平淡清远的审美趣尚悬隔霄壤。因此,王士禛所说“彦昇之诗,实胜休文远甚;当时惟玄晖足相匹敌耳,休文不足道也”,是其晚年重新梳理自己的诗学体系,检视任昉、沈约二人诗歌得出的盖棺之论。

王士禛弟子张宗泰因未能了悟其师晚年诗学的转变,对其师“余观彦昇之诗,实胜休文远甚;当时惟玄晖足相匹敌耳,休文不足道也”之论心存疑窦:

沈休文之在六朝,虽非诗家上乘,然亦独步一时者,至任彦昇之诗,则板实乏韵矣,所以锺嵘《诗品》,一则曰:“任昉王元长等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蠹文已甚”,再则曰:“昉既博物,动辄用事,所以不得奇至”,若谢玄晖诗,则名章秀句,层出不竭,太白曰:“中间小谢又清发”,赵师秀曰:“玄晖诗变有唐风”,则谢朓乃转移风气之人,《余话》顾谓彦昇诗过休文远甚,当时惟谢朓足与相匹,不称量失实否?

张宗泰看到任诗因用典造成的“板实乏韵”,却没看到任昉萧散风神所赋予其诗的冲淡清远之美,而这种审美意味正是其师晚年所崇尚的。

任诗与沈诗,各有千秋,妍媸各具,代表了当时两种诗歌创作趋向,在当时都有很大影响,然自锺嵘品题以后,直至明代,诗坛皆以沈诗高于任诗。世易时移,时风运转,清初王夫之、陈祚明、王士禛受时代背景影响,以各自的诗学理论、审美趣尚重新评判任诗、沈诗,扬任抑沈。这充分显示出学术升降对诗论的影响,正所谓:“时代亟改,论文之理非一。”

〔注释〕

①《南史·沈约传》记济阳蔡兴宗善赏沈约之才,常谓其诸子曰:“沈记室人伦师表,宜善师之。”见李延寿撰《南史》卷五十七《沈约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410页。

②太元,为东晋孝武帝年号,历376年-396年。

〔1〕萧纲.与湘东王书〔M〕.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M〕.北京:中华书局,1958.

〔2〕姚思廉.梁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3〕锺嵘.诗品译注〔M〕.周振甫.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98.

〔4〕王叔岷.钟嵘诗品笺证稿〔M〕.北京:中华书局,2007.

〔5〕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黄彻.巩溪诗话〔M〕.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3.

〔7〕胡应麟.诗薮〔M〕.新 1 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8〕王夫之.古诗评选〔M〕.船山全书编辑委员会.船山全书(第14册)〔M〕.长沙:岳麓书社,1996.

〔9〕皎然.诗式〔M〕.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2004.

〔10〕蒋寅.一个有待于重新认识的批评家——陈祚明的先唐诗歌批评〔J〕.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11(3).

〔11〕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M〕.续修四库全书(第1591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3〕王士禛.分甘余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9.

〔14〕施闰章.陈伯玑诗序〔M〕.王镇远,邬国平.中国历代文论选·清代文论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15〕沈德潜.清诗别裁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6〕刘诚.中国诗学史·清代卷〔M〕.陈伯海,蒋哲伦.主编.厦门:鹭江出版社,2002.

〔17〕钱谦益.周元亮赖古堂合刻序〔M〕.王镇远,邬国平.中国历代文论选·清代文论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18〕陈祚明.稽留山人集〔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33册)〔M〕.济南:齐鲁书社,1997.

〔19〕陈斌.陈祚明交游及《采菽堂古诗选》编选意图考〔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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