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雷雨》中繁漪及曹禺戏剧中其他“雷雨性格”女性形象

2014-06-06 09:50蔡燕雁
关键词:繁漪雷雨人性

蔡燕雁

摘 要:繁漪是《雷雨》中具有“雷雨”性格的悲剧性人物,而繁漪的人生悲剧又是一出性格悲剧,她性格中强烈交织着的封建与反封建、勇敢与软弱、崇高与自私促成了她的极端行为,以致把剧中人物包括她自己一步步推向毁灭的深渊。像繁漪一样人性张扬的女性形象在曹禺的剧作中还有陈白露、金子、愫芳等,这一系列繁漪式女性形象无一不折射出曹禺崇尚个性解放、关注人性张扬的女性观。

关键词:繁漪;矛盾性格;性格悲剧;人性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4)04-0147-03

《雷雨》创作于1933年,是曹禺先生的处女作,也是他的代表作。这部经典作品至今仍以话剧、电影、电视剧等不同的形式被人们反复演绎,不断散发着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在这部悲剧中最具情感冲击力的人物就是繁漪,她是《雷雨》中具有“雷雨”性格(曹禺语)的人物。人物悲剧大体有命运悲剧和性格悲剧之分,繁漪的悲剧可以说是性格悲剧。黑格尔非常强调人物性格的坚定性,他在《美学》(第三卷)中说:“他生下来就是那种性格,就必须服从那种性格。”一个人的性格在特定的环境中成熟起来后,当他走进或被拖进一个异己的环境时,性格便表现出强烈的对抗性,从而产生自我对环境的必然要求和性格之间的矛盾。这样,悲剧就在性格的作用下步步展开,毁灭就是他的终点。

伟大的戏剧家莎士比亚最为著名的作品是他的“四大悲剧”。这几部悲剧都是性格悲剧,它以人的个性力量为主体,突出表现个人情欲冲突,把悲剧的原因归结为悲剧主人公性格内部的矛盾。性格包含着软弱甚至是恶的因素,正是性格中这些弱点引发错误行动,导致悲剧。哈姆雷特被称为忧郁延宕王子,他性格中的致命弱点是过于软弱;奥赛罗是个敢作敢为的军人,他的弱点在于轻信别人和敢于行动;李尔王的悲剧在于过分自信,自命不凡,自以为是;麦克白由于不可遏制的野心和权欲导致其毁灭。

一、《雷雨》中繁漪的“雷雨式”矛盾性格

曹禺被誉为“中国的莎士比亚”,曹禺先生在塑造繁漪这个人物形象时明显受到莎士比亚戏剧理论的影响。“她的生命里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①她的身上交织着强烈的封建与反封建、勇敢与软弱、崇高与自私,这一切性格上的极端矛盾铸就了她自己的人生悲剧,也在极大程度上制导了这个封建大家族的悲剧。

1.封建与反封建

繁漪在剧中给人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她的反叛性、反封建性。她有个性,有追求,敢于抗争。“繁漪原本是一个美丽的中国旧式女人。她的文弱、哀静、明慧表现于她对诗文的爱好,但她也有最原始的一种野性”。②她是一个封建贵族小姐,在天真烂漫的年纪,因媒妁之言,嫁到了周家这个封建大家庭。她的丈夫周朴园是这个封建大家庭的家长,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容别人质疑,甚至连家里家具的摆设、门窗的开合都不让繁漪做主。特别是第一幕劝繁漪“吃药”这一段,最能体现周朴园的专制与冷酷,他先是命令周冲劝他母亲吃药,接着又命令周萍跪在繁漪面前,再次逼繁漪把药喝下去。在这个“铁屋子”里,她过着毫无爱情、毫无生气、毫无自由、毫无话语权的囚徒般的生活。但是她毕竟是生活在新旧交替的20世纪20年代,东西方思潮激烈碰撞,影响着许多年轻人。繁漪也不例外,她受过中国的旧式教育,也受到新文化运动和妇女解放思想的影响,再加上她性格中“原始的野性”,她终究是要反抗、要爆发的。

在第二幕中,繁漪有一段著名的独白:“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这段独白充分表现了她内心的压抑与愤懑,她终于向周朴园的封建权威发起挑衅,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在第二幕“看病”这场戏中,当周朴园一如既往地命令她要“听话”时,繁漪不经意地打量他,轻蔑地说:“你!你忘了你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对周朴园表示出极大的蔑视。当周萍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这个“火山口”终于爆发了,她不顾一切地追求这不伦的爱情,这时的繁漪,已经完全是一个反封建的斗士,她和周萍的爱情是对周朴园封建权威的最大的挑衅。第三幕中,当繁漪冒着大雨跟踪周萍,看到周萍与四风密约后,全身湿透脸色苍白地回到周公馆,周朴园惊奇地问:“这样大的雨,你出去走?”繁漪说:“我有神经病,在花园里赏雨。”她把伤心和绝望以及由此引发的愤恨和怒火全都发泄到周朴园身上。在第四幕尾声里,在雷电交加之夜,繁漪把所有矛盾冲突人物——周朴园、周萍、周冲、四风都叫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无情地揭下了周朴园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的面孔,毫无顾忌地宣告了她和周萍的私情以及她在周公馆里所受到的周朴园的精神上的虐待。这时的繁漪像一把利剑,彻底毁灭了周朴园苦心经营的封建大家庭。周朴园的封建权威毁灭了,周萍、周冲、四凤毁灭了,繁漪自己也毁灭了。繁漪的反封建是以所有人的毁灭为代价的,这是一出极具震撼力的悲剧。

但繁漪毕竟是“旧式女人”,她身上还带着强烈的封建等级观念,体现在对待儿子周冲的爱情和婚姻上。当周冲向她表明他爱上四凤时,她知道他们的爱情是纯洁和真挚的,作为一个母亲,却站在封建家长的立场上,对儿子的婚姻大加阻挠:“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并坚决地说:“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在她的眼里,四凤是一个卑微的“下等人”,根本配不上她高贵的儿子,要娶也要娶像她那样出身贵族的富家小姐。她在儿子的婚姻上,根本没有考虑爱情因素。她自己饱受包办婚姻之苦,在对待儿子的婚姻上,却又顽固地坚持封建等级观念、门第思想和家长意识。

2.勇敢与软弱

繁漪,面对周朴园的专制,她激烈地抗争,她是勇敢的;面对周萍的爱情,她热烈地追求,她是勇敢的。她敢于冲破禁锢,热情大胆,她代表着“五四”以来女性追求个性解放、争取民主自由的最强音。当年轻的周萍出现在冷酷虚伪、沉闷窒息的周公馆里时,繁漪的生活热情一下子被点燃了。她如飞蛾扑火般扑向她的爱情,她说:“我不是周朴园的妻子,我不是周冲的母亲。”她是如此的义无反顾,奋不顾身,可以置妻子母亲的身份不顾,可以把自己置于不伦的境地,可以活得“妻子不像妻子,情妇不像情妇”。在扭曲的爱情观下,她变得异常勇敢,这种勇气无疑是令人敬佩的。endprint

但是,繁漪又是软弱的,这种软弱体现在对周朴园经济上的依赖和对周萍情感上的妥协。繁漪曾经对周萍说:“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的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繁漪真的逃不开吗?不是的,在那座死气沉沉的屋子里,18年来,她过着衣食无忧的阔太太生活。虽然她厌恶这种生活,厌恶周朴园的权威,但她没有勇气想与周朴园彻底决裂,过自食其力的生活。经济上的不独立直接导致了她人格上的不独立,使得繁漪显出了旧式女子的软弱。同样的,由于经济上的不独立,使得繁漪把爱情当成了生命的全部,她所有的抗争都企图通过周萍脆弱的爱情来拯救。她和周萍的爱情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当周萍抛下她爱上四凤时,她忍着屈辱卑微地乞求他:“萍,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不,不,你带我走,带我离开这儿,(不顾一切地)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凤接来——一块儿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热烈地)只要你不离开我。”殊不知,真正的爱情必须建立在自尊、自强、自立的基础上,失去自我的女人是软弱的。

3.崇高与自私

在繁漪的人生中,是什么排在最重要的位置?是名誉、金钱还是爱情?毋庸置疑,是爱情,纯粹的爱情。当她爱上周萍时,就注定她要失去名誉,因为在那样的社会秩序中,是没有人会接受那样的一种为人不齿的感情的。当然,她和周萍的感情中,毫无金钱和任何其他物质夹杂的成分。她爱上周萍,仅仅是由于周萍给她带来了鲜活的生命力,给她的同情、怜悯及其他精神上的安慰。在她的生命中,爱情是至上的,她的生命从周萍的出现到她的毁灭,都是为周萍而存在的。周萍出现了,她原来枯竭的生命获得了新生;周萍和她相爱了,她获得了短暂的甜蜜和幸福;周萍抛弃她了,她苦苦地挣扎和哀求;周萍毁灭了,她也毁灭了。在这个过程中,她是拼尽全力,毅然决绝的。我们从她对爱情的执着甚至极端的行为中,看到了她为了爱而献身的崇高感。

繁漪的爱情又是自私的,当她发现周萍爱上四凤的时候,她想尽一切办法,使出一切手段挽留自己的爱情。她歇斯底里地喊出:“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丈夫,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要你说:你——你爱我!”为了自己的爱情,她不惜抛下妻子母亲的身份,她不惜利用自己的亲生儿子作武器;她不惜伤害善良脆弱的四凤。当她发现周萍已经无法挽留时,这时的她“如一匹执拗的马,进行困兽般的反抗,她不甘心,她以摧毁一切的力量发起进攻,进行报复”。③最后,周萍、周冲、四凤都因为她的爱情而失去了年轻的生命,她自己也疯了。繁漪的爱情是可怜的,但也是自私的。

繁漪的悲剧在于她身上存在的性格的矛盾,更在于这些矛盾的极端性。正如曹禺在《雷雨》序言中所说:“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极端,要如雷如电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许有一条折中的路。”假如繁漪是一位真正的女权主义者,真正勇敢地争取个性的独立,那么,她完全可以摆脱周朴园的束缚,完全可以放弃周萍不堪一击的爱情。假如繁漪对爱情不那么自私,不那么追求一己的私欲,那么,也不会有周萍、周冲、四凤三个年轻人的死亡。可是,她性格中的勇敢与软弱、崇高与自私又是如此的极端,悲剧的发生也就不可避免了。所以,繁漪的悲剧是一出性格悲剧。

二、曹禺剧作中“雷雨性格”的女性形象

繁漪的悲剧给了我们强大的震撼力,她的极端矛盾的性格体现出生命意志的高扬,她身上所爆发出来的生命力让我们敬畏,她是渺小无力的,又是崇高而伟大的。不仅是繁漪,曹禺其他剧作中的一系列女性形象,如《日出》中的陈白露,《原野》中的金子,《北京人》中的愫芳,都是敢于叛逆、敢于反抗和追求爱情自由的人性张扬的女性形象。在这些人物身上,体现出曹禺崇尚个性解放、关注人性张扬的女性观,他把女性形象提高到戏剧的核心地位,表达她们作为“人”的最真切的生命意志冲动。

作者首先把这些人物置身于黑暗的环境,并且让环境成为促使她们反抗的重要因素。大而言之,她们都是生活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和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交替的时代,生活在新旧思想交替但还是男性话语权的时代。繁漪备受封建家长周朴园的压迫与凌辱,陈白露浪迹于腐朽堕落的所谓的“上流社会”,金子生活在男权的帮凶——变态的焦母的压抑下,愫芳生活在如剧本一再暗示的“快要盖上盖子的棺材”里。她们都经受着巨大的苦难,这些苦难是远比肉体的苦难更深的精神的痛苦。当黑暗的环境与人物张扬的人性形成尖锐的矛盾时,人物就开始反抗,开始叛逆,展现出极端的性格与行为。除上文所阐述的繁漪的极端行为导致的毁灭性的悲剧,陈白露是主动觉醒,清醒的痛苦,她明智地认识到,对男人的依赖只能使自己失去独立的人格,她要到社会上寻找自我生命能更自由飞翔的理想乐园。但她失败了,她最终过的是她厌恶的但又及其依赖的寄生虫般的生活,一方面身体依附于她所厌恶的有钱男人,一方面艰难地保持精神的贞节。在这样的矛盾中,她找到了一条最佳的出路——“睡去”。“睡去”是陈白露是对男权社会的反抗,“睡去”是对自己生命的一个交代。而金子则是“原野”上的一朵花,她的背叛是焦母畸形的爱逼出来的。她对丈夫焦大星极度失望,见到旧情人仇虎时敢于“红杏出墙”,并不以为耻。她敢爱敢恨、泼辣任性、直接了当、野性十足。她有着炽热如火的情和欲,她和仇虎的爱是一种无拘无束的情欲和爱欲的结合,展现出本真的欲望,野性的爱情。当仇虎自杀后,她最终走出去追寻“铺着金子的地方”。她的反抗是女性自主意识的自觉体现。《北京人》中的愫芳温柔、贤惠、善良、谦和、包容,有着男权社会公认的传统美德,似乎有别于前几个叛逆传统文化的女性形象。其实不然,尽管她有着惊人的耐心与爱心,包括对她的敌人都怀着极大的宽厚和容忍,然而她并不软弱,她的固执在她的无尽的耐性中倔强的表现出来,她有顽强的生命力,有坚定的信仰,表面的平静掩饰不了内心的激情。当她意识到她所期待的只是一个梦幻时,她开始觉醒,毅然决然的离开了那个“家”。

这些敢爱敢恨的女性从传统的伦理道德的角度来看,都是不为人接受的,但曹禺对是她们悲悯、宽容、欣赏的。在他的笔下,这些女性是为了追求人性的完美和自由、追求极度伸张自我的主体价值而不惜牺牲一切的。她们不再是男性的附属品和装饰品,她们是一个个真正的独立的“人”,她们有人的生命冲动、生命欲望、生命激情,曹禺赞赏她们人性的极度张扬。从这一角度看,曹禺无疑是中国现代史上女性解放运动的先驱。

注 释:

①②③曹禺.雷雨(序).曹禺文集(第一卷)[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12.

参考文献:

〔1〕曹禺.雷雨[M].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

〔2〕李银河.中国女性的情感与性[J].北京:今日中国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 王文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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