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谷

2014-06-06 14:04蒋峰
长江文艺 2014年6期
关键词:丐帮上官公公

蒋峰

1

我第一次见到吴思若是在明德四年冬天,我那年二十岁出头,可能不到,在漠北百花谷开家肉铺,杀猪宰羊。本来跟她没关系,有天快打烊的时候,有个提剑的男子跑到店里来,求我让他避一避。有人在追杀他,当然找他的人是吴思若,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

吴思若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过雪还没下,整个夜空被憋得通红。赶上极夜的气节,街上没什么人。她骑一匹白马,马头上的铃铛回响在雪夜里。我忘了她穿什么衣服,但我记得她的脸,脸上几道红晕,一看就是来自万物生长草木繁茂的地方。虽然我这里也叫百花谷,可这只是当地人的美好愿景,天寒地冻,一年六个月的积雪,不要说百花,一片绿叶都难得寻觅。

不像是追人的样子,她也不着急,反正马在雪地里也跑不动,右手提缰,左手捧着一盆仙人掌,在夜色里走走停停。吴思若从我摊前经过时,我以为她会问我,跟我打听,甚至是拔剑威胁我,就像那些话本里的场面,把剑架到我脖子前,目露凶光,嘴里却娇滴滴地问我,有没有见到一个受伤的男人、他往哪里跑之类的。我想听听她声音,近一点看她的脸,可是这些都没有,纵然我点起铺子里的所有油灯来照亮雪夜,她也只是目视前方,不曾看我一眼。没错,我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看不到我,我只是杀猪卖肉的伙计,没门派没师承,连点穴解穴都不知往哪拍,纵然我也使刀,可只会对付四条腿的,在她眼里,我就是个无名的山村野夫。

她差不多远去时我着急了,我不能错过她,我也不知道我想得到什么,但我肯定不愿意在漠北养一辈子猪,守几十年冰川,和某个布匹店或包子铺的小翠小玲私定终身,临死前还在懊悔,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一个姑娘,却没跟她说过一句话。不能这样,让那些仁义道德去约束富饶滋润的南方人吧。我把杀猪刀定在案板上,踩一把椅子冲她喊:“姑娘,你是在找人吗?”

后面的事情我不想讲了,是着了魔,出卖一位萍水相逢的侠士,让他惨遭吴思若的毒手。我看见他在雪地上捂着伤口跟吴思若拼命,我看见他拔剑求死却被吴思若将剑夺下来。我在等她要怎么折磨这个人。没准是我想多了,江湖没那么可怕,刀光剑影草菅人命,吴思若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就像一个编排好的仪式,她拿出仙人掌,那男人腾地就跪在雪里,求赐他一死。吴思若一脸甜笑劝他要好好活着,说不上哪天她会回来看看,他活得怎么样,吃得好不好,自己的功夫有没有练到家。说完她右手在仙人掌上拍了一下,手掌刺破,连带着血滴碎刺,一掌打在那男人的胸前。

衣服上沾满了血,但应该不是受伤,那是吴思若掌心上的血迹。那男的“啊”的一声倒下去,脸埋在雪里。有一阵我以为他死了,趴在雪地上一动不动。过了好半天,吴思若招呼我把他抬进铺子里,掏出备好的纱布缝线替他包扎伤口。差不多半个时辰,她缝完最后一针,雪终于下起来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砸在窗户上都能听见响。

她留些银两给我,让他在我这儿养伤,警告我要是照顾不周,到时候拿我抵命。我问她,你为什么打伤他,再给他养伤。她头都没转过来,盯着窗外的雪花说,是为了验证她功夫练得怎么样了。

“昏迷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我问她,“什么派的?”

她说她也不知道,反正在山西撞见的,当时他们师兄弟十来个,那些人落到她手里怕被折磨,生不如死,相互拔剑自杀了,唯独这一个,贪生怕死,一路往北跑,追了快一个月,才在今晚逮着他。说完她就眯着眼审视我,我明白她想法,那意思是我一杀猪卖肉的,武林中的事情跟我说得着吗。

仅此而已吗,只为了查看功力,就杀死这么多过路人?我跟她承认,我一点武功也不会,要是我这杀猪刀也算刀法,那是专克四条腿的,老虎狮子我都不怕,可是见着两条腿的我就下不去手,别说躺床上的那个还会武功,就是哪天圈里的猪站起来了,我都得两手发抖。她看眼刀,又盯着我,问我什么意思。我说不管好事坏事,这个人是我出卖给你的,你要是就这么走了,他肯定杀了我。

她点点头,貌似早考虑过这些,说出她的计划:“没关系,他杀了你,他也还是活着,只要他活着就行。”

那我呢?我当然问不出口,雪下得更大了,似乎一片片雪黏在一起,在空中就滚成雪球落下来。她问我这种雪一般多久才停。我说不一定,但天亮之后肯定会下得小一点。听我说完,她有点犹豫了,瞅着窗外的雪势,忽然擒住我手臂要拍我天灵盖,手在空中她收力成拳,只是在我头顶轻碰一下,相信我确实不会武功,跟我说:“你去把马喂好,我等天亮再走。”

天一时不会亮的,现在是极夜的季节,一天最多也就亮两个时辰。这样也好,能与她多呆一会儿,多说几句话,都够我回忆后半生的。我推门出去时,雪已经过膝了,把马牵进马厩时就在想,接下来我能干什么。真是的,自作多情又自不量力,我最多是让她杀了我,却没法让她记得我。我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火炉旁睡着。我找张鹿皮给她盖上,然后想象着明天她走后,我该怎么活,可能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二十多年,第一次觉得漠北的生活有多无聊。

她比我先醒过来,鞋底踩着我胸口问,为什么天还没有亮。我看眼沙漏,告诉她再过三个时辰,最多到午时,肯定会亮天。她不理解,真的有暗无天日的地方,哪怕是地狱,也不至于正午才有阳光。我跟她解释这叫极夜,过了正月已经好多了,一天能有两个时辰的白天,一年最短的月份,有时白日不到一个时辰,有什么事抓紧办,经常是刚出门天就黑了。

她乐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她笑出来,让我烤只羊腿,烫壶烧酒。喝点酒之后人也不那么冷冰冰了,有意无意地打听起我来。她问我为什么住这儿,中原锦绣河山,干吗跑到这么一个比黄泉路还暗无天日的地方。我说不知道,估计我之前就在这儿,就这么杀猪卖肉。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可能叫小五子,当然这不是大名,常公公说我叫小五子。

“谁是常公公?”她问。

“其实是常掌柜,”我说,“他过得不好,命苦,年轻的时候为了混口饭吃,把自己割了当太监,结果就在宫里呆了两个月,连皇上都没见着,因为党争被赶了出来,之后就来到百花谷,开了这家一刀准肉铺。”endprint

她要是问我还能说,我可以告诉她,一刀准的意思是,你要多少,我切多少,你要是买一斤,一刀下去,绝不会超过一斤一。可是她对这些没兴趣,绕了一圈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为什么你说,你可能叫小五子,为什么自己叫什么,还要听常公公的?”

我沉默一阵,将壶中酒一口喝尽,这要是别人问我,我必定是不说,岔过去,可对面坐着的是吴思若,我多说一句,就能多听一会儿她的声音。我说:“我失忆过,虽然活了二十多年,我的记忆只能明德元年开始,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个肉铺,管着我的就是太监常公公,关于我的一切,都是他告诉我的。”

“你怎么弄失忆的?”她问。

“这也是常公公说的,爬山挖参,摔到山涧里,常公公找了三天三夜,又用四五天爬出来,才把我背回到肉铺。”

“那他人呢,常公公现在在哪儿?”

“去年死了,把店过户给我,一辈子无后,他希望我给他当回儿子,给他养老送终。”

之后吴思若认真了,像个大夫对我望闻问切,打听我是否偶尔记起一些事。我说从来没有记起过,连个画面连句声音都未曾闪过。她摇摇头,那就是没线索。我告诉她,从我醒来的第一天我就在怀疑常公公,他说我是漠北长大的,可我又不说漠北话,也不是常公公的京话,好像一直在说中原的官话。

这让她有了办法,捋着舌头把她这几年走南闯北的方言全说一遍,往北点的能听懂个大概,换作南方话完全靠猜。不过最后一句我听懂了,大致是小妮子,你这般歹毒,我死不瞑目。我让她多讲两句,她吐着舌头说讲不了啦,金陵司马家已经被她杀得鸡犬不留了,就这句还是他们死前骂出来的。说半天她才反应过来,问我:“你是金陵人?”

“也许吧,那种口音脑子里很熟,但讲不出来。”

我问她金陵什么样。她向我描述一幅江南水乡莺歌燕舞的景象。还是没印象,算了,也许常公公没骗我,这里到金陵八千里,就算我是金陵人,也不可能在这昏迷的十天就被人弄到漠北来。

吴思若喝过最后一点酒,让我再去打几壶。又一斤下去她开始自说自话,武林纷杂,什么门派都有,武当、少林、峨眉、昆仑,各有各的立足之本,不过近三十年,真正统治江湖的,只有三个人,东海的蓬莱阁老,南海的无归真人,还有西域的罗布泊仙人,说起来这三位几十年前都是同门师兄弟,他们的师父早年创立三种绝世神掌,给三位弟子各传一掌,老前辈在世时,他们偏安一隅,江湖上几乎没人知道他们是何门何派,直到他老人家仙逝,阁老、真人和仙人分了家,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还有一个往南,各自开宗立派,才在武林中声名鹊起。

这些我还能听得懂,我生怕她接下来要讲内力讲招数,令我丢人现眼。

“江湖上提起这三掌,都说是邪门歪道,咬牙切齿,人人得而诛之,但其实他们哪怕是听说他们三个人有谁过来了,有哪个在附近,多半也都是撒腿就跑。”她眨眨眼睛问我,“你知道这三掌厉害在哪吗?”

我当然不知道,但总有个万能的说法能混过去:“这三掌厉害,能把人杀死。”

她冲我苦笑,摇头。

“这也能说错?”

“仅仅是杀掉对手,就没什么可怕的了,习武之人有几个怕死的?哪个门派没点儿一击致命的杀招?不过这三掌的可怕在于,挨掌之后会令人生不如死,而且无药可解。”

“怎么个生不如死?”我问她。

“我先说东海阁老的,叫蓬莱掌,取海市蜃楼的意思,中掌者十五日之内时而清醒,时而幻境,到后来彻底神志不清,做出啼笑皆非的丑事。听起来就是疯了而已,可是千百年来侠客壮士看得最重的是什么?声望与威信。你能想象一代宗师一辈子光明磊落,临了却落得这般下场?”她停了一会儿,举了十五年前的例子。“狮吼帮的乔帮主以前是武林盟主,当年带领众派抗击外族,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有回和蓬莱阁老结下梁子,中了他的蓬莱掌,开始以为没事,还赶到少林召集各门各派,来商讨东征阁老的计划。武林大会他来主事,可是在台上说着说着,忽然产生幻觉,把女儿看作亡妻,当众就要强拉女儿亲密,他女儿能做什么呢,还能杀死自己的父亲吗?从那天以后每天既要照顾他,又要躲着他。撑不过一个月,乔帮主还半疯半傻地活着,他女儿却上吊自尽了。”

“乔帮主现在呢,”我问,“他还活着吗?”

“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好像还活着,依然疯疯癫癫,前几年有人在开封看见他了,在集市上表演食粪饮尿,换几个馒头吃。其实杀死他很容易,武功尽失,一剑就可以穿心。大家都心知肚明,对乔帮主来说,死了是解脱,但是谁来下手?再过几年,狮吼帮的弟子肯定要翻账找麻烦。”

“弟子也不敢动手,一样的道理,谁动谁埋祸根。”我叹口气,“南海的那个又是什么掌?”

“无归真人的是无归掌,也是乌龟的谐音,没准还跟你有关系。听我师父讲,他还真在海岛上养一群乌龟,每天拿他们练掌。春天乌龟借着潮汐,从海里爬上岸,在沙滩上下蛋,过一阵再回来孵蛋,真人这时候就在龟壳上拍上一掌。等那些中掌的乌龟回到岸上,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下过的孩子了。”

“为什么?”

“跟你一样,失忆了。无归掌,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他用龟壳练功,都有如此功力,要是放在人身上,哪怕是穿着钢盔铁甲,也挡不住他这一掌。”她说,“有机会你去海岛上看看,那些服侍他的人全都是他过去的仇家,想当年他们可是响当当的汉子,同样的也是武功尽废,记忆丧失,现在成了他的奴才,把无归真人当主子伺候。”

一时间听得我喘不上气,我什么都记不起来,然而我好像看到了这一切。我说你刚才如此认真,对我望闻问切,就是想知道我这掌是不是无归真人所为。她笑了,摇着食指对我说:“不可能,你一点武功底子都没有,你不配做他对手。”

“你刚才说,受过他掌的人都武功尽失,我可能也是。”

“你不是,你是常公公捡回来的,一刀准。”

“没准常公公是无归真人?”

“他一直在南海,而且又没死。你想太多了,常公公就是个太监,你就是个杀猪的。”endprint

她说得对,我只是屠夫,见到直立行走的就两腿发抖。常公公去年咽气,是我亲自入尸封棺的。纯粹是臆想,我也不明白我在争取什么。抬头看看天快亮了,我起身去后院加点酒,昨日那男人还在熟睡,我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找根绳子将他绑在床上,防止他忽然醒来杀了我。我只是小五子,我可没有蓬莱无归掌。

回来时吴思若准备告辞了。借着正午的微光,我去把马牵出来,再找件皮袄披她身上。看着她我一时语塞。我真想讲,我什么都不是,只会杀猪卖肉做香肠,但是,带我去南方吧。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不是怕死,是怕羞耻,癞蛤蟆还惦记天鹅肉。我说送送你吧,走到天黑我就回来。她想了一下,点头答应。我牵出一只狍子跟她的白马并肩而行,真是的,跟她一比,我是照妖镜里面的那个人,自惭形秽。

一路静穆,不时有雾凇在面前飘落,到了湖边我说:“穿过这百里的冰面,前面就有镇子客栈了。”

她点点头,勒缰下马,说:“聚散有时,就此别过。”

“不是的,聚有时,散无时。”看她表情我知道这句话讨嫌了,可我还想说两句,听她说说话。我说:“第三掌呢,罗布泊仙人是什么掌?”

她指指手上的植物。

“跟仙人掌有关系?”我问。

“对,不但有关系,其实就叫仙人掌,就像那个无归掌。”

“哦,这是门功夫,”我说,“这掌打完什么样?”

“要是你万幸,没被他杀了的话,慢慢看吧。”

“那你是罗布泊仙人?”

她笑起来,冰珠在她嘴唇上蹦来蹦去。“怎么可能!他是我师父。”

“代我跟他问好。”

我是怎么了,冒出这么一句话,真把她师父当成岳父大人了。弄得她眉头一皱,冷冰冰地说了一句:“你自己去跟他说吧,别让我带话了。因为,我师父被我杀死了。”

我稍一愣神,吴思若便上马向冰湖深处骑去,连手都没挥,渐行渐远地消失在暮色中。直到看不见的时候,我把手拢在嘴边,大声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听不到,这么远,这么黑,到她耳边都不及落雪的声响。我拉上我的傻狍子,转身回走,差不多这时候,世界尽头传来她的声音:“永远别忘了,我叫吴思若!”

2

那男的没杀我,因为我把猪赶出来,将他关在猪圈里。我也不想这么残忍,刚开始我几乎是以哀求的口吻跟他商量,你答应留我性命,我就放你出来,给你吃东西。他答应我了,可是我没敢答应他,不过饭还是送了,没事过来跟他说说话。第五天我发现,这几天的饭菜他一口没吃。横下一条心,大不了是死,开锁把他放出来。

我以为他要么先吃饭,要么先杀我,结果两个都不是,他跑到雪地里化冰洗了澡。冰水雪水能被他洗得咝咝冒热气,一时间看得我目瞪口呆。我找两件衣服给他换上,我说我刚才做了一桌子全羊宴,先一起吃个饭再送我上路吧。他摇摇头,我也没明白是不吃还是不杀。那我就好好吃,填饱肚子好有劲走黄泉路。

夜里我梦见自己下黄泉,脚下泥泞,上面还有一摊黄泥水瀑布往脸上喷。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不过人也是活的。他还不想杀我,卖着力气在雪地里练功。

他连着好几天不吃东西,好像也没睡觉,每天比极夜还长的,几乎十二个时辰都在外面练功。差不多半个月我明白了,这就是仙人掌,跟那植物一样,不要水不要养料,还大块大块地蓬勃生长。我吓到了,尤其是看到他粒米未进,比死还可怕,那是恐惧与不堪。

他可能不会累垮,倒下去,一直到死都是这样蹦蹦跳跳。到后来都不是形销骨立所能形容,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在骷髅上包了一层纸,脱下衣服都能看见心肝脾肺,而且越瘦,精力越旺盛。

春天过后他主动拉我说话,他说他叫张天宇,是安徽马帮的,在蒙古贩马时遇见那个小贱人,中计受困,他的师兄弟都互相提着剑把各自杀了,唯有他怕死,他不信生不如死这句话,还有什么比死还绝望呢?于是他想办法逃了出来。

提到吴思若我不由多问几句。张天宇说罗布泊好色,吴思若是他的养女,但是罗布泊好色。一句话重复两遍,他问我明白了没有。我点点头,只是我真不愿把吴思若往那方面去想。

“肯定是小贱人使了什么手段,让她师父着了她的道,”他恨恨地说,“杀了师父,偷了经书,拿我们马帮试手来了。”

“为什么单挑你们?”

“我们马帮朋友多,人脉广,一年四季都在外面跑,从我们这儿下手,不出一个月,全武林都知道,江湖上出了小贱人这号人物。”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张扬,罗布泊不是还有两个师兄,听说这件事肯定要出面报仇。

“他们不和,互相恨得咬牙切齿,小贱人就是要让无归和东海知道她,进一步接近他们俩,再利用他们俩的不和,也利用自己的美色,把无归和蓬莱掌也偷到手。”

“三掌全练会有什么好处呢?”

“这还用问吗,做武林盟主。”

“做武林盟主有什么好处呢?”

“号令天下啊。”

“号令天下干什么呢?”

他被我问住了,瞪大眼睛望着我,半天想不出答案又出去练功了。

挺到夏天他还活着,骨头在身体里变得酥脆,一块一块地化掉。皮肤里面的我看不到,就像是秋天落叶,有天一颗牙不小心从他嘴里掉出来,他捡起来看了半天,仿佛在告别,手指一碾变成了碎末。

“我可能不行了。”他低着头说。

我说要不然别硬挺了,需要的话我送你走。这句话差点把他激怒,他说他很好,脑子从没这样清晰过,只要他苦练,他一定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我愈发体会到仙人掌的残忍了,吞噬身体,却让头脑异常清醒,练武的人都要强自负,但凡脑子转动,就相信自己能做到。

立秋那天他终于死了,就站在原地,仿佛石像一般立着死去。那天早上他还陪我吃了饭,当然仅仅是看着我吃。他说就快练成了,没准明天还能和我一起吃中饭呢。到晚上我才意识到,不是快练成,是快要死了。他要拉着我想再说点话,似乎是遗言,他说最后的办法是找到他师父,学会无为神掌。我问他:“找谁的师父,罗布泊仙人不是死了吗?”endprint

“不,不是小贱人的师父,是罗布泊、无归和蓬莱的师父。”

“他们的师父也死了,正是师父不在了,三个人才分家的。”

“没死,他创立了这三掌,却被三个徒弟拿来作恶,为此他躲藏二十年,一直在钻研无为神掌,希望收复这三个逆徒。”他说,“我这次之所以往漠北跑,就是想找到他。”

“老人家在这儿?”

张天宇点头,道:“按理说不难找,这附近所有人我都见了,没有一个人说话是尖声尖语的。”

“是公公?”我失声叫出来。

“对,老前辈是太监出身。”

那就是常公公!我让他别走,进屋在床下翻出常公公的画像,出来问他是不是画上的这个人。张天宇没说话,眼都不眨地目视前方。事实是打从上个月,他的眼皮就已经萎缩得眨不了眼了,可这次是永远不用闭眼睛了。他死了。

我把张天宇埋在西山腰,常公公墓旁。盖土的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出来去年冬天他来我店里的样子。这大半年他就像一朵被风干的花,慢慢干枯失水,哪怕每一片花瓣都枯黄飘落,也还挺立在风中,不肯折断。

埋过张天宇,我对旁边的常公公磕两个头,我说不管你是谁,是救我的或是伤我的,让我无归的,总还是对我有一丝恩情,你活着那几年,我老跟你不对付,处处跟你抬杠,笑话你公公太监,现在我给你磕头,道个歉,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对不起你,常掌柜,你听见了吗?

没准听不见,没准你根本就不在棺材里。跟着了心魔似的,我抡起铁锹就开始向下挖。事情很明白了,你人好,正派,功夫高,我以前也不差,逼得你出手将我无归,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以为把我弄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找不到回去的路?你安顿好一切,给我把刀让我杀猪,我就能重新做人,一心向善了?真看走眼了,你再等一等啊,急着闭气装死,是不是要超度下一个人啊?有本事继续闭啊,继续躺在这里面装死啊?

棺材盖凿开的一刻,我骂不出来了,他躺在里面,仰面朝天,合眼长眠。这让我一下子瘫坐在棺材旁痛哭起来,两只老鹰从头顶飞过,一声哀嚎划破长空。有记忆四年半,我从来未曾如此悲伤。我这么愚蠢,你为什么还救我;我挖你的坟,你为什么还如此安详;可更可恨的是,我这般悲伤却不是因为你,而是一直想要的那些东西彻底离我远去了。我不想平庸,不想活如蝼蚁,当一辈子屠夫,归根结底,我只是想要一个能与吴思若匹配的人生。

3

明德七年我终于离开漠北,下到南方去。那年夏天来漠北的侠客特别多,每天的十个时辰的白昼,让那些中原的刀客剑客把这里当成了苦练功夫、切磋武艺的圣地。漠北的钱相国每天要准备二百人的流水席招待这些贵客。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相国,反正他这么说,换在前朝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改朝换代被流放到这里。可是,不是应该发派到宁古塔吗?

酒水宴席自然就是我的生意,十只羊,五头猪,每天都是赶到钱府的后院,由钱相国的哑巴管家帮我一同宰杀。到晚上便是他们吃肉比武的时间,其实不算晚上,天还在大亮,不到三更,不熄烟火。他们一轮轮地上,输的罚三杯酒,凭我这外行都能看得出来,打架是假的,讨酒才是真的。每出来几个人我都想看清楚是不是吴思若。我回想她的脸,想象她各种装扮的样子,哪怕她扮成男人,哪怕她声线压低,我也能在人群中看到她。

她不在,她曾说过,要回来看张天宇活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当时听到这句话一头雾水,要是现在她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告诉她,恭喜吴姑娘,张天宇滴水不沾,粒米未进,你的仙人掌练成了!

没几天相府上又来了几个自称马帮的人,个个意气风发的稚嫩样子,言谈中提起来张天宇的惨死,无不引起众多豪杰的唏嘘,少许哀悼,更多的是愤怒。说来说去都是车轱辘话,什么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什么我李某虽技不如人,但若见到上官鼠辈,却也肯以命相拼。

唉?这就不对了,明明凶手是吴思若,还四处张扬昭示天下,怎么是上官鼠辈,这又是什么人?我从后厨探头想看看他们什么表情,到底是在骗自己,还是骗别人。哑巴管家很烦,揪着我耳朵要我回去干活儿。烫皮,去毛,切出小里脊、梅花肉、夹心肉、血脖肉,剔出肋排、脊骨、棒骨,流水作业的时候,我一下子想明白了,张天宇弄错了,吴思若根本就没想靠杀几个人来扬名立万,反而她是在灭口,他们师兄弟全军覆没,就他一个活口,还一路追到漠北将其毙命,想昭告天下,让谁说去?一定是他们马帮的爷们看中了吴思若的相貌,动了歹心,反被一小姑娘杀得片甲不留。

事情越理越清晰,越推理越向着吴思若。要是联想到张天宇死前还在练功自救,能练什么功夫,他们马帮套马的那点本事能救个屁?没错,他在练仙人掌,吴思若用美色才换来的秘籍,被这几个强盗给劫走了。那就上官鼠辈吧,愿你们早日抓到,将上官公子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宴席越来越没劲,夜夜笙歌,却连个姑娘都没有,把酒言欢,也没见喝得有多痛快。就这别扭劲儿,还一直到哑巴管家的葬礼才散席。哑巴是头天凌晨死的,烈日当头,一命呜呼。估计是年纪大了,经受不起这种极昼的盛宴,没病没灾地就先走一步。大家消停了几天,没喝酒没切磋,一些玩够了的也都向钱府告假回了中原。后来钱相国反倒过意不去了,把那些没来得及走的又请回来,说也就是一管家,另外又是一把年纪了,干吗愁眉苦脸的,借着喜丧咱们再好好喝一次!

管家不在,没人帮我杀猪,没人揪我耳朵,酒喝十坛子了,菜也没正经上几个。也没人催我,把酒言欢,既然没有欢,少点肉都无所谓。菜上一半,有几个先前告辞的侠客,又杀了回马枪回来了。带头的是两个长者,领着弟子们说要对遗体鞠个躬。钱相国打哈哈说:“一个哑巴老头,有什么躬好鞠的?”

“怕是没死吧?”其中一个高声质问道。那嗓门真大,隔着一道墙都震得我耳朵嗡嗡响。另外一个说了句更离谱的话:“钱帮主,我尊你一声相国,我师父这次又躲哪儿去了?”

全场不说话,那这话就是没错。头一个接着说:“为了赴这个宴,我们兄弟俩在来时的路上,特意跟两个身形相仿的饭桶小打一番,看清他们那点功夫路数,再撕下他们的脸皮做面具,没想到还是被你钱帮主看出来了,佩服佩服。”endprint

另一个抢话说:“还不止这些,我阁老死活没想到的是,我和无归师兄的师父,居然给你一个臭要饭的做管家!”

钱相国反抗几句,说就是杀了他钱某人,也不可能说出孙老前辈的下落。“最多三年,”钱相国说,“他老人家的无为神掌就成了,你们也威风不了几天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完全没有钱相国平常的气定神闲。一瞬间我就明白一个道理,能力越卑微,说话越愤慨,真有本事的,脸上永远笑嘻嘻。我就更没什么本事了,这时候出去保准不行,留在这儿早晚也是个死。左右看看,酒坛子里要是没蛇鞭没虎鞭的话,还是可以挤一挤。

合上盖子世界就清静了,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又有声音传到坛子里,有人进了后厨。这能怎么办,真是无处逃遁,圈里的猪被我宰之前都没我现在这么憋屈。不知道过了多久,隐约能听见外面打打杀杀,后来阁老对徒弟讲一句:“去后厨看看,还有没有人?”

我听见后门推开的声音,进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感觉坛子被踢了两下,突然盖子被掀起来。我知道自己完了,好吧,我双手抱头,尽管来吧。这时我脑袋被弹了一下。

我慢慢抬头,从坛子口看过去,不是别人,正是吴思若。我的心狂跳不已,一时间坛子已经装不下了。她食指挡在嘴前,要我别说话。外面蓬莱阁老的声音在喊她:“这么久,到底有人没有?”

“师父,人是没有,大补酒倒是有不少,要不要我给您搬出来?”

“这种凡俗之物,我用不着的。快走吧。”

吴思若应了一声,把盖子合上,左手伸进来在我的脸上轻摸一下。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听见她越走越远。

这次不能再重复说,我可能永远见不到她了,可是也许是真的。酒气辣得我眼泪直流。大概等到午夜,天真正黑下来之后,我才从酒坛里爬出去。走进大堂连绊几个踉跄,地上全是人,或者是死人。我点亮几盏油灯,找点吃的。菜上得慢,倒成全自己了。没吃几口,有人在地上抓我的脚。怪我了,我应该先在每人身上刺个一百刀,再安心吃东西的。

头一个醒来的是钱相国,他问我是谁,想半天又让我等一下,说去后厨拿点东西。拿碗拿筷子吗,你也垫巴一口?他离开的时候,奇观发生了,地上所有的人都陆续地站起来了,眼神涣散,步履蹒跚,仿佛邀请我小五子去他们的僵尸世界做客。

钱相国果然是拿着碗回来的,站门口愣了一下,将碗交给我。“从现在开始,你接任我做丐帮帮主,快快跪下接碗!”

我腾地跪下,当这个帮主,虽然能力没长进,地位可不比吴思若差了。可是我跪地半天,他却忘了要干吗了,好容易想起来,又不提这茬,说你马上下中原去找孙老前辈,让他教你学无为神掌。

这回是我愣了,吴思若最多学会那三掌,无为神掌可以一下子全破,这样别说是平起平坐,以后都可以夫唱妇随了。我说我知道孙前辈就是那哑巴老头,可是我去哪找他。

“切记,此碗只能要饭,不可盛钱,是为丐帮。”说罢他又忘了,思考过后提剑向那些在大堂里步履蹒跚的酒客们刺去。他要我帮他,把这些人全杀了,可我做不到,坐在原地大口喘气。上百号人要杀一刻钟。直到他全身红得被染过一般,才又坐回我对面,说:“就让我来做这个事,不然他们生不如死。”

“我知道,无归掌和蓬莱掌,活着生不如死,不如有个了断。”

“你全想起来了?”

我一下子傻了,全想起来?这么说他是认识我的,也许他和我失忆有关系。我摇着他肩膀,逼问他常公公是谁,哑巴老头是谁,我是谁。他又愣住了,缓过来说最后求我一件事。我问他是什么。他说:“你没想起来就好。”

说话完全是错位的,他中了无归掌。我问他求我的事情是什么,到底求什么事!他把剑给我,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我握住剑柄,将剑尖捅入他心脏,在他耳边说:“你求我的事情是,让我杀了你。”

他试着点头,点到一半就咽气了。真好,我又开始杀人了。

4

我再见着吴思若是明德九年,那时我已是丐帮帮主,赶上两年一次的屠鼠大会。我问丐帮二当家的,鼠是什么。他说鼠是上官鼠辈,上官凌,今年轮到洛阳举办。这让我一惊,什么样的人物,还换着市县征讨。我问他上次在哪,举办是否圆满成功。他摇摇头,有些难过地说:“上次在漠北百花谷,不算太理想,全军覆没,全被上官凌给杀了。”

哦,说的就是钱相国灭门那次。我点头道:“那上官鼠辈确实是个祸害。”可心里觉得可笑,上官公子惹谁了,吴思若杀的已经记在他账上了,连无归蓬莱二老也在给他打工。

上次全死了,以为这次没几个人敢来,结果还是来不少,江山代有才人出,对于年轻人,这是个露脸的好机会,危险也无惧,在峨眉武当窝着倒是安全,可是那样,学功夫还有什么用啊?

吴思若没来,几百人的样子过一遍,不像是有人贴着二皮脸来的。听说阁老死了,也是上官鼠辈干的。我猜凶手是吴思若,张天宇活着的时候曾对我说过这些。杀死了罗布泊仙人,杀死了蓬莱阁老,那吴思若此时应该在南海给无归真人数龟蛋呢。

江湖上忌惮阁老的有不少,阁老之死自然是大快人心,但这不能说是上官鼠辈之功,大家认同的结论是,他们半斤八两,无非是狗咬狗一嘴毛。更过分的是,他们最后分析的结论是,上官鼠辈是恶人,得而诛之,阁老也是恨之入骨,食其骨烹其肉,上官鼠辈杀了阁老,是在堵住诸位的复仇之路,是不是更加卑鄙龌龊?

这什么逻辑?我想上台讲两句,二当家的拉不住我,就在脸上抹点泥,他说丐帮帮主的脸面哪是随便给外人看的。不看就不看,免得有晚辈在会后拉着我讨教功夫。我先自报家门,丐帮五帮主,没前面四个,我是大帮主,叫小五子,百花谷那晚我在,因为前任钱帮主的安排,我以杀猪烤肉的身份潜入内部。这些没一句假话,确实是钱相国请我去的。

“诸位一口咬定,钱府灭门为上官公子所为,请问当晚还有谁在场?”

真有人说在的,其中数马帮那几个最活跃,明明他们是晚到先退,吃饱玩够就溜了,还厚着脸皮讲,他们几兄弟是如何合力,将上官鼠辈打成重伤的。看来吴思若杀你们,也用不着抱屈。不只是他们,后来又冒出几个野鸡派狗屁教,宣称亲眼看见上官鼠辈是怎样将自己的师父或大师兄一点点折磨致死。一听就是胡扯,纵然我毫无江湖阅历,也能猜出来你们的掌门人绝对是你们谋权篡位害死的。endprint

“好吧,”我说,“假使你们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上官公子现在在哪?”

大家哄笑,连我二当家的都不好意思低下头,觉得我给丐帮丢脸了。我旁边的方丈提醒我,要是知道上官身在何处的话,还用得着年年开会吗?他们就是研究去哪里找上官鼠辈,好将他得而诛之。我低声问方丈,你们上一次见到他,是哪一年?他说八九年前,一场血战,本来上官已经寡不敌众,成为瓮中之物,却不知哪里飞出一个天外之仙掳走了,至今再未谋面。

方丈说话客气,没有鼠辈鼠辈地叫。我问他:“这几年上官凌年年都有杀人吗?”

他双手合十,忙说善哉善哉。那就是对的意思了,我大致明白了,上官可能不是什么好鸟,作过不少恶,杀过不少人,但也不至于手下野鬼比每年收的麦穗还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暗中加害,全都拿他做挡箭牌。

二当家的在下面打手势,示意我不要讲了,引起公愤于我于丐帮都不大好。我知道说多也没用,像方丈这样的宗师前辈也来了不少,诸如无耻小人怎么坐上的掌门人,师弟如何接替师兄的衣钵,大家都心知肚明,各扫门前,碍于其他门派的家事,不便多查,上官公子成了武林中维护仁义道德的利器。不是没良知,等哪天逮着上官再说吧。

我准备下来的时候,有个壮汉从下面翻上来,冲我喊:“五帮主留步,我吴某有几句话要问你!”

是女人的声线,不用她喊出来,我已经走不动了。上来的是吴思若,鞋跟垫得再高,髯须粘得再多,只要看到你的脸,我就知道那是你。我一时结巴起来,“你问吧”三个字讲了好半天才说出口。

“五帮主如此护着上官鼠辈,请问他是你什么人?”

“不认识,没有恩,也没有仇,我全是凭良心在讲话。”

“那么阁下又是何人?”

我以为她真心问我,低声告诉她:“我是小五子。”

她跟没听见一样,重复问一遍:“我问阁下是何人,阁下却如此为难,请问你到底是谁?”

“丐帮五帮主。你也失忆了吗?”

“算起来五帮主入主丐帮,已是两年有余了,大家只闻其声,未见其人,此时众目睽睽之下,脸上又黏着污泥,难不成五帮主有什么难言之隐?”

当然不是,二当家在下面对我直摇头,他知道我没武功,他知道我是前帮主钦点,连一袋二袋的小乞丐都没做过。但这有什么,你们要是不服,大不了我不当帮主了,还可以找孙老前辈去学无为神掌。下面也有人起哄,让我把泥揭下来。早该如此,光明磊落,真面目示人。

我以为会欢呼,跟我长什么样没关系,无非是大家捧个场,气氛热闹一点。可完全不是,就好像快马停到悬崖边儿,泥污刚抹掉一半,全场一下没声了。吴思若靠过来轻声说:“往右两步有一个机关,你在出口等我。”

“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转身面对台下朗声道:“真没想到,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抓住上官鼠辈!”

5

中原的节气黑白分明,有六个时辰黑夜,就有六个时辰光明。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还是适应不了自己的新名字。守在出口的第三天,吴思若终于来了。有太多疑惑要问,见到她时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我说你当上武林盟主了吧,戳穿了我这个上官鼠辈。

“总得让你知道上官凌是谁。”

“好吧,上官凌是我,你又是谁?”

“吴思若。”

“你跟上官凌是什么关系?”

“上官凌是我相公。”

我愣了好半天,不知道是该抓住她的手,还是继续这么望着她。她还是陌生,只在我这几年的头脑里出现。我想了半天问她:“你跟我又是什么关系?”

“我跟你不熟。”

“对,不熟,我们这才是见过的第四回。”我顿了一下,问她,“那以后呢,以后我和你怎么办?”

“不知道,先把正事办完。”

“什么正事?”

“我要替上官凌报仇,我发过毒誓的,在此之前决不考虑儿女私情。”

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不是我能懂的,按照方丈的说法,想杀我的人成千上万,你不可能把他们全杀了。

“没那么多,那天追杀你的人一共是一千零五十一人,有些人你当场就杀死了,剩下活着出来的是七百八十九人。这是名单,勾掉的那二百多个已经被我陆续杀了,还有五百二十人。”

“你偷学那几掌,只是为了杀人更顺手一点?”

“只剩无归了,把无归掌学会,我就是天下第一了。”

我看着名单,有几个在这次屠鼠大会上还见到过,哎,就是屠我大会,可是现在已经勾掉了。“这几个你什么时候杀的?”

“昨天,他们喝醉以后,当上武林盟主,杀他们太方便了。”

我指着名单上的名字问:“这是丐帮二当家的,看来他早知道我是谁,钱相国的旨意,所以他一直保护着我,就算围攻那天他在场,你不能碰他。”

吴思若不置可否。我又看看名单,从头到尾我没有看见张天宇的名字,我说他根本不认识我,你却在百花谷把他杀了,你这样不对,真的太狠了。

“我不能不杀他,不然他会说出去,上官凌的仇不是他自己报的。我以为你死了,我想假你之名杀掉那些人,让他们觉得你还在,还会提起你就发抖,让我感觉你还活着。”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杀死这些人,你跟我回百花谷,什么麻烦都不会有,你喂猪,我杀猪,我们重新再爱一次。”

她摇着头,忍着眼泪说:“报完仇,我会去找你,到时候你若是还没有回到上官凌,我会把你也杀掉,再为小五子报仇,让我躺在你旁边。”

6

明德十三年,我的新生命刚刚走完十二年,一个轮回。这是我在皇宫的第四年,找到孙老前辈并不难,我只是忘了。张天宇曾经说,他在百花谷找一个尖声尖气的太监,孙老前辈是哑巴,那是他不敢说话。

进到宫里我也成了哑巴,小太监都以为我是前总管常公公的养子,没人敢为难我。讲不清楚我怎么在这里一呆就是四年,两年前我便跟着孙老前辈把无为神掌学会了。孙老前辈几十年前创立了无归、蓬莱以及仙人这三掌,却孵化出三个逆徒,贻害武林。这二十年他一直在懊悔,想用一种新的掌法,收服徒弟们,也把这三掌邪功收回。如今这三个弟子都死了,他希望我收的也许只是吴思若。endprint

无为神掌的练法很奇怪,找一只蝼蚁放在石桌上,狠狠拍下去,石桌碎裂,每次手掌拿开时,蝼蚁都还活着,还能在石桌上爬。前辈告诉我,那是因为蝼蚁没伤我之意,我也无法伤他一分一毫。我不理解这其中的武学,无为无为,连只蝼蚁都打不死,真的是无所作为。

孙老前辈说,想练无为神掌,需要心无杂念而且要没有一点功夫底子,他自己都练不了,而我则是难得一遇的好坯子。每说到这些,他会怀念常公公,感谢多亏了他,从我醒来的第一天就开始教我杀猪切肉,这是一个化功的过程,将功夫慢慢融化,转为技能。

“况且你本来也没多大功夫,”他说,“靠的基本是诡计和权力,化功过程并非难事。”

我问他权力是什么,诡计又是什么,他说了两句含糊的话:“现在的小太监都是新来的,当今圣上都没见过几面,更别说以前的太上皇了,更是没见过;再就是你离开金陵,前往漠北的那一年,刚好明德元年。”

这是什么意思?我一离开,皇帝驾崩,新皇继位?我隐约猜出来,求他多告诉我些。然后他拿过去的皇帝说事,他说那些个糊涂皇帝,当木匠的有,自封大将军的有,自然也就有皇帝喜欢扮成掌门人,把大内高手扮成门中弟子,去抢这武林第一。

“那是说我吗?”我问,“我是当今皇上的兄长,太上皇?”

他盯了我一会儿,叹息道:“已经是明德十三年,你就不要再想那么多了。”

“那当年跟着我的那些大内高手呢?”

“全死了,”他叹道,“口中喊着师父,实为护驾,被围困那天全死了。”

我那天晚上想起以前的一个场景,仔细想想不是我恢复记忆了,是丐帮朋友们讲给我的,他们说有一回,武当少林等几大门派的掌门被困在密室里,上官凌要求他们抓阄,纸条上面都写着右眼、左手之类的名字,抓到什么割什么,放出去之前还在脸上刺一个“败”字。鼠辈,真的是鼠辈,我都想替五大门派报仇了。

可吴思若在这一年终于替上官凌彻底报了仇。死了那么多人,我无能为力。我时常想起她的脸,两颊的红晕,骑着马从我摊前闪过的极夜之光。那年腊月她还是踏进了皇宫,她还有最后一个人要杀,她说,如果不是孙老前辈救了他,又给他一掌无归掌,上官凌死则死矣,不会变成现在的小五子。

她骑着白马来,我这一次没有出卖别人,但却和张天宇的那回如出一辙,我下不了手,坐在雪地上远远地看。金陵偶尔也会下雪,亮如晶体的雪花薄薄一层,刚好遮住世间的尘埃。掌心未落,孙老前辈便已经闭气了。

然后她和我隔着石桌坐下来,一句话也不说,我看见雪落在她发髻,落在她脸上。一直到天黑她慢幽幽地讲起话来:“我没见过你,在百花谷是我第一次见你,天亮以前我都以为,你只是小五子。我继父欺侮我,我母亲只知道家丑不外扬,只知道息事宁人,她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哭着用剑把我的脸划花,就是那几道红晕,遮也遮不掉。他们俩是我杀的,我那时不会武功,但我知道喂他们蒙汗药,等他们睡着,一刀扎下去就够了。然后我就坐在原地哭,等我继父的哥哥来杀我偿命,那个人就是阁老。可是阁老没杀我,反而告诫我学好功夫,等长大了为爸妈报仇,血刃上官鼠辈。”

她不说话了,雪也跟着停了。没有上官凌,她早就被蓬莱阁老千刀万剐了。她说欠我一条命,她要还给我。我说你不欠我的命,你欠他们的命,那些想找我复仇的人,我也欠。我无法决定,我听她的安排。她说她想要无归掌,因为现在这条路已经回不去了。她问我会不会依然还爱她,她怕醒来就不会爱我了。她说她有个秘密要讲给我,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以后她醒来也不能说出来。她不叫吴思若,那时我问她,走在湖面上听到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想告诉我,又怕我忘记她,过了好半天,她才想出这名字,她对着雪夜说:永远别忘了,我叫吴思若!

吴思若,吾思汝。

责任编辑 楚 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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